84年,我把女同学堵在墙角,她闭上眼说:别在这里,去那边的草垛
发布时间:2025-10-24 01:52 浏览量:4
当我把那张存着三十万零八百六十二块四毛的存折推到李惠敏面前时,她脸上的震惊,比三十六年前那个夏天的晚风还要让我记忆深刻。
那张薄薄的纸片,几乎是我半辈子所有看得见的重量。是我在车床边闻了三十多年的机油味,是妻子王秀兰纳了上千双鞋底磨出的茧,是我们家那台用了二十年的“金星”牌电视机雪花点点的屏幕,是我们爷俩三十多年来没下过几次馆子的寡淡滋味。
我以为,当我完成这个横跨了三十六年的承诺时,我会如释重负。可那一刻,我心里却空得厉害,像被掏走了一块压舱石的船,在记忆的洪流里飘摇不定。
一切,都得从1984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说起。
第1章 墙角与草垛
1984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躁动不安的。高考的成绩还没下来,我们这些刚从考场里“刑满释放”的毛头小子,精力旺盛得像是被关久了的野马,总想找个地方撒点野。
我叫陈建军,那年十八岁。名字是当过兵的父亲给起的,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烙印,希望我像个战士一样,建设祖国,保卫家庭。可那时候的我,更像个莽撞的侦察兵,脑子里想的不是什么宏大叙事,而是李惠敏。
李惠敏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也是我们那片儿公认的“一枝花”。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咋咋呼呼,总是安安静静的,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辫梢会随着她走路的节奏,轻轻地在白衬衫的肩头跳动。她看书的时候,会微微蹙起眉头,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看得我心里直痒痒。
那天傍晚,晚霞把天边烧得通红,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我揣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在学校通往村口的小路上,把李惠敏堵在了那堵爬满了牵牛花的土墙墙角。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混合着夏日泥土的芬芳。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结结巴巴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大概就是些“我……我喜欢你”之类的蠢话。
李惠敏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尖叫或者跑开。她只是低着头,脸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我看着她的发旋,心里更是擂鼓一样。
就在我鼓足勇气,想伸手去拉她的辫子时,她忽然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竟然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慌张和……决绝?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的:“别在这里,人多。”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轻声说:“去……去那边场院的草垛。”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烙熟一个鸡蛋。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情感表达是含蓄的,男女之间拉个手都能脸红半天。“草垛”这两个字,在当时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的语境里,几乎就等同于一个禁忌的、充满了无限想象的符号。
我晕晕乎乎地跟着她,穿过田埂,走向村东头的打谷场。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复回响着她的那句话,像是在咀嚼一颗滋味无穷的糖。
打谷场上空无一人,巨大的麦草垛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暮色中散发着干草和阳光的味道。
我们在草垛的背风处停下。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我能感觉到,她比我更紧张。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她却突然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没有我期待的羞涩和情意,而是满满的忧愁和无助。
“陈建军,”她开口了,声音带着哭腔,“你……你能帮帮我吗?”
我愣住了。这和我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怎么了?”我下意识地问。
她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我爸……我爸在镇上的采石场干活,前天被石头砸了腿,厂里就给了二十块钱,让回家养着。可我爸疼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腿肿得跟水桶一样粗。今天下午我偷偷跟我妈去镇卫生院问了,医生说骨头断了,得去县里的大医院接,不然……不然这条腿就废了。手术费……要三百块。”
三百块!
在1984年,对于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那时候,一个壮劳力一天工分也就值个几毛钱,我家一年到头的现金收入,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块。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原来,她把我叫到这里,不是因为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而是因为走投无路了。
我心里那点旖旎的念头,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取代了——心疼,还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想要保护弱者的英雄主义冲动。
“你别哭,别哭……”我笨拙地安慰她,想递个手帕,才发现自己口袋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抽泣着说,“我妈把家里所有能卖的都想遍了,也凑不齐。亲戚家也都穷……我……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其实……其实是想问你,你爸不是在公社的拖拉机站上班吗?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
我沉默了。我爸只是个修理工,一个月工资三十几块,要养活我们一家五口,哪有什么余钱。
看着她那双充满希冀又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我感觉自己像个没用的废物。我喜欢她,却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能为力。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攥紧了拳头,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惠敏,你放心!钱的事,我想办法!我……我将来肯定能挣大钱!等我出息了,别说三百,就是三千,三万,我都帮你!”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却空洞无力。我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安慰人的空话。
可李惠敏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
“建军,”她轻声说,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我……我记着你这句话。如果……如果这次我家能挺过去,这份情,我一辈子都记得。以后……以后……”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个“以后”,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进了我的心里。
在那个傍晚,在那个散发着干草气息的草垛旁,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超越友谊的事情。她只是向我倾诉了她的绝望,而我,则许下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兑现的承诺。
这个承诺,就像那个草垛一样,看似庞大,实则内里空空。
可我没想到,这个空洞的承诺,竟然成了我此后三十六年人生的一个坐标,一个沉甸甸的、无人知晓的秘密。
第2章 永久牌自行车
草垛边的承诺之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由我来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两天后,我听说李惠敏家把唯一的一头老黄牛卖了,又跟七大姑八大姨凑了些,总算把她爸送到了县医院。再后来,高考成绩下来,我考了个普通的大专,而李惠敏,毫无意外地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我们的人生轨迹,在那年夏天之后,就彻底分岔了。
她去上大学前,我们见过一面。还是在那条小路上,她剪掉了长长的麻花辫,变成了齐耳的短发,显得更加干练和精神。
“建军,谢谢你那天听我说话。”她笑得很浅,眼睛里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过去的感激。
我嘴巴张了张,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承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觉得,在一个即将展翅高飞的大学生面前,提那些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只能说:“以后到了城里,好好学习。”
“嗯,”她点点头,“你也是。”
那次见面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我去了邻省一个偏远的城市读大专,学的是机械制造。毕业后,被分配回了我们县城的柴油机厂,成了一名车床工。
日子就像车床上的零件,日复一日地被切削、打磨,单调而规律。厂里的老师傅给我介绍了对象,就是我后来的妻子,王秀兰。她是个本分踏实的女人,在纺织厂上班,话不多,但手脚麻利,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们结婚,生子,儿子取名陈磊。生活就像我们县城里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波澜不惊,一眼就能望到头。
但我心里,始终藏着那个草垛,和那个未竟的承诺。
我时常会想起李惠敏那双无助的眼睛。我把当年的无能为力,当成了一种耻辱,一种亏欠。而那句“等我出息了,我帮你”,则像一句咒语,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怎么才算“出息”?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开始玩命地干活。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抢着干。厂里搞技术革新,我第一个报名,熬了好几个通宵,改进了一个小零件的加工工艺,每个月能拿到十几块钱的奖金。我还利用下班时间,在厂门口摆了个小摊,帮人修理自行车、高压锅。
秀兰总劝我:“建军,你别这么拼,身体要紧。”
我总是憨憨一笑:“没事,趁年轻,多给磊磊攒点家底。”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么拼命,除了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动机:我在为那个三十六年前的承诺,积蓄力量。
我专门办了一张存折,把所有加班费、奖金、修车赚的零钱,一笔一笔,全都存了进去。每次去储蓄所,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我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我觉得,我正在一步步靠近那个“出得起三万块”的陈建军。
那张存折,我藏在床底下最里面的一个铁盒子里,连秀兰都不知道它的具体数额。它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是我青春期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的延续,也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对尊严和承诺的坚守。
八十年代末,我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这玩意儿不亚于现在的一辆小轿车。我骑着它去上班,车铃按得叮当响,心里特别得意。我觉得,这辆“永久”,就是我“出息”的第一个证明。
我偶尔也会从老同学那里听到一些关于李惠敏的消息。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进了一家国营单位,后来嫁给了一个同单位的干部,生了个儿子。听说,她过得很好。
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既为她高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她过得越好,就好像越不需要我的帮助,我那个承诺,就越像一个笑话。
可我还是固执地坚持着。存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惯性。我总觉得,人生无常,谁能保证一辈子都顺风顺顺水呢?万一……万一她有需要我的那一天呢?
这个念头,就像一根细细的藤蔓,缠绕了我整个中年。它让我变得节俭,甚至有些“抠门”。秀兰想买件新衣服,我总说旧的还能穿;儿子想吃肯德基,我总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
秀兰有时候会埋怨我:“陈建军,你挣钱到底是为了啥?钱不花,就是纸。”
我无法跟她解释。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女人,和一句对她许下的诺言?在秀兰这样传统的女人看来,这恐怕就是变心,就是背叛。
于是,我只能沉默。而这种沉默,成了我们夫妻之间,一道看不见的、浅浅的沟壑。
那辆“永久”自行车,我一直骑到九十年代末,骑到它浑身生锈,链条都蹬不动了,才舍得换掉。有时候看着阳台上那辆落满灰尘的旧车,我就会想起1984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骑着它,仿佛就能追上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告诉她:“你看,我没骗你,我正在变得‘出息’。”
第3章 压垮骆驼的稻草
时间一晃,就到了2020年。
我也从一个壮小伙,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眼角爬满皱纹的中年男人。儿子陈磊大学毕业后,在市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也谈了个准备结婚的对象,叫小雅。
生活本该是越来越有盼头的。可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小雅家提出,结婚可以,但必须在市里有套房子。现在的房价,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座大山。首付,至少需要三十多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们家炸开了锅。
那天晚饭,饭桌上的气氛格外压抑。秀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欲言又止。儿子陈磊更是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还是秀兰先开了口:“建军,你看磊磊这婚事……亲家那边催得紧,小雅也是个好姑娘,咱不能让人家等太久。”
我“嗯”了一声,没说话。
“我这几年攒了些体己钱,大概有五万多。磊磊自己工作这几年也存了七八万。”秀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寻,“建军,我知道你手里有笔钱,你那张存折,到底有多少?拿出来给孩子凑凑首付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放下筷子,搓了搓手,有些艰难地说:“家里的钱……另有他用。”
“另有他用?”秀兰的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陈建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事比儿子结婚买房更重要?那钱你不就是存着养老的吗?现在拿出来给孩子,我们以后有磊磊养着,不也一样?”
一直沉默的陈磊也抬起了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解和一丝埋怨:“爸,我知道你和我妈挣钱不容易,我也不想当啃老族。可现在这情况,光靠我自己,猴年马月才能凑够首付?小雅……她等不了那么久。”
我看着妻子和儿子,心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是儿子一辈子的幸福;另一边,是埋藏在心底三十六年的承诺,是一个男人固执的坚守。
这两者,在我的天平上,竟然一时难以分出轻重。
“那笔钱,我答应了别人,要给人家救急的。”我只能含糊其辞。
“给别人救急?给谁?”秀兰追问道,“谁家能有这么大的急事,要用三十多万?陈建军,你是不是在外面被人骗了?”
“不是……”我百口莫辩。
那晚,我们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秀兰的质问,儿子的失望,像一把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陈建军,我跟你过了快三十年,我以为我挺了解你的。你老实,本分,就是有点犟。可我今天才发现,我根本看不懂你!”秀兰红着眼圈,声音都在发抖,“你连儿子结婚都不管,你要把钱给一个不清不楚的‘别人’!你告诉我,那个‘别人’是谁?!”
我被逼到了墙角,就像三十六年前,我把李惠敏逼到墙角一样。只是这一次,我无处可逃。
我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沉默。
那场争吵不欢而散。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秀兰不跟我说话,陈磊也躲着我。我上班的时候,车床的噪音震耳欲聋,可我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陈建军,你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一个已经三十六年没有联系的同学,一个可能早就不记得你的承诺的人,真的比你儿子的终身幸福还重要吗?
理智告诉我,应该把钱拿出来。可情感上,那个在草垛旁许下诺言的少年,却在拼命地拉扯我。他告诉我,人不能言而无信。那是你作为一个男人,立下的第一个顶天立地的誓言。
就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一根意想不到的“稻草”,轻轻地落了下来。
那天,我接到了高中同学张强的电话,说是组织同学聚会,问我参不参加。我本想拒绝,可张强在电话里的一句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对了建军,你还记得李惠敏不?咱们班那朵花。唉,可惜了,听说她儿子得了白血病,正在省医院治疗呢。花钱跟流水似的,家里都快掏空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车间门口,手里还捏着滚烫的手机,可浑身却一阵阵发冷。
白血病。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
原来,不是“万一”,是真的来了。
三十六年来,我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了。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儿子需要钱买房,而她,需要钱救命。命运给了我一道选择题,一道残忍的、必须做出抉择的选择题。
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出李惠敏当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我想,我没有选择了。
一个承诺,如果只是放在心里,那它什么都不是。只有当它被兑现的时候,才有意义。
第4章 三十年的沉默
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床前。秀兰背对着我,呼吸均匀,但我知道她也没睡着。我们就像两座沉默的孤岛,中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海。
天快亮的时候,我轻轻地起了床,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铁盒子。打开锁,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本被我摩挲了无数次的存折。
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已经花白的头发。镜子里的人,面容沧桑,眼神里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我没有跟秀兰和儿子告别,我知道,任何解释在他们看来都是苍白的。我必须先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我坐上了去省城的第一班长途汽车。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像我流逝的这三十多年。我心里很平静,没有即将完成使命的激动,也没有背叛家人的愧疚,只是一种宿命般的坦然。
通过同学张强,我要到了李惠敏的电话和她儿子所在医院的地址。我没有提前联系她,我怕她拒绝。
在医院那栋白色的大楼里,我绕了很久才找到血液科的病房。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病人和家属的焦虑与疲惫。
我在病房门口,看到了李惠敏。
她比我想象中要憔悴很多。头发随意地挽着,眼角是藏不住的细纹,眼窝深陷,充满了血丝。她正拿着一个暖水瓶,准备去打开水。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那眉眼间的轮廓,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
我走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李惠敏?”
她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探寻。过了好几秒,她才试探性地问:“你是……陈建军?”
“是我。”我点点头。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浓浓的疲惫所掩盖。“你怎么来了?”
“我听同学说你家里的事了。”我开门见山,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存折,递到她面前,“这个,你拿着,给孩子治病。”
李惠敏愣住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那本存折,又抬头看看我,像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建军,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就是……还你一样东西。”
她没有接,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神里的困惑越来越深。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把存折推到她面前,看着她脸上震惊的表情,我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六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我东西?我……我不明白。”李惠敏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段尘封在心底三十六年的往事,说了出来。
“你还记得吗?1984年夏天,在村东头的草垛旁。你跟我说,你家需要三百块钱给你爸治病。”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她的眼神从困惑,慢慢变成了然,然后是更深的震惊。
“我记得……”她轻声说。
“那天,我跟你说,等我将来出息了,我帮你。别说三百,就是三千,三万,我都帮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陈建军这辈子没许过多少诺言,但说出口的,就得认。这些年,我一直在攒钱,就是为了兑现这个承诺。现在,你用得着了,正好。”
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可李惠敏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她没有感激,没有喜悦,甚至没有推辞。她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感动,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
她拿起那本存折,翻开,当她看到上面那个“三十万”的数字时,她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存折差点掉在地上。
“三十万……”她喃喃自语,然后猛地抬起头,看着我,“陈建军,你……你疯了?”
“我没疯。”我说,“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什么时候让你欠我了?陈建军,你把一句少年时安慰人的话,当成了一辈子的债啊!”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安慰人的话?”我愣住了,“不……那不是承诺吗?”
“承诺?”她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了,“那天我走投无路,跟你说了家里的难处。你安慰我,我心里很感激。可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真的为我做什么!后来,我家把牛卖了,我舅舅也借了钱,我爸的腿治好了。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过去了?”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是啊,早就过去了!”李惠敏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不忍,“建军,这些年……你就是为了这么一句空话,才……才活成这样?”
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机油污渍的手,看着自己这身洗得发白的廉价衬衫。我这半辈子,省吃俭用,克制着自己所有的欲望,像一头老黄牛一样,默默地耕耘着一个自以为是的承诺。
我以为我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我以为我是在守护一个男人的尊严。
可到头来,在对方眼里,这仅仅是“一句安慰人的话”。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傻瓜,一个自导自演了三十六年的独角戏的小丑。
那份我引以为傲的坚守,那份我赖以支撑半生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我感动的一直都只有我自己。
第5章 一场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省城的街道车水马龙,阳光刺眼,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复回响着李惠敏的话。
“一句安慰人的话。”
“早就过去了。”
“你疯了?”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陌生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以为的“债”,在别人那里,甚至连一张“欠条”都算不上。我用半辈子的辛劳和固执,去偿还一笔根本不存在的债务。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掏出手机,想给秀兰打个电话,告诉她,我错了。可我没有勇气。我该怎么跟她说?说我为了一个女人一句无心的话,差点毁了我们这个家,毁了儿子的幸福?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看着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情侣在甜蜜私语,孩子在追逐嬉戏,老人在悠闲散步……每一个人的生活,都那么真实,那么具体。
而我呢?我这三十六年,好像都活在一种虚幻的执念里。
天黑透了,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上了回县城的末班车。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客厅里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秀兰和陈磊,都坐在沙发上,没有睡。
看到我回来,秀兰“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
“你还知道回来?”她的声音沙哑。
陈磊也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爸,你……你到底去哪了?”
我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所有的力气,好像都在那个下午被抽干了。我把手里的一个布包放在茶几上,里面是那本存折。
秀兰走过来,看到存折,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抓起,打开。当她看到上面的数字一分没少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钱……钱怎么还在?”她抬头看着我,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把脸埋进了粗糙的手掌里。
三十多年的沉默,三十多年的委屈,三十多年的固执,在这一刻,全部决了堤。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妻子和儿子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晚,我把一切都说了。从1984年的那个夏天开始,从那个墙角,那个草垛,那句冲动的承诺,到今天在医院里发生的一切。
我毫无保留,像倒垃圾一样,把我心里积压了半辈子的秘密,全都倒了出来。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我压抑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讲述声。
秀兰和陈磊,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没有指责。
等我说完,早已是泪流满面。我抬起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觉得自己没脸见他们。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就是个傻子,一个天大的傻子……”
秀兰走到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张纸巾。她的眼睛也是红的,但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和鄙夷,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心疼、无奈和释然的温柔。
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她柔声说,“憋了三十多年,也该哭出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
“其实……我早就觉得你心里有事。”秀兰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你玩命挣钱,又舍不得花,对自己那么苛刻。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个窟窿,在拼命地想填满它。我问过你,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夫妻嘛,总得给对方留点空间。我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一件事。”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陈建军,我不怪你。真的。你这个人,我还不了解吗?你就是个一根筋的犟驴。你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没跟任何人说,一个人扛着,也苦了你了。”
听着秀兰的话,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荒唐,而是因为感动和愧疚。
我一直以为,我藏得很好。原来,我最亲近的人,早就看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她只是选择了沉默和包容。
旁边的陈磊,也默默地递给我一杯温水。
“爸,”他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以前,我总觉得你不理解我,觉得你老土,固执。今天我才明白……你只是有你自己的坚守。虽然……虽然这事听起来有点傻,但是……我挺佩服你的。能为了一句承诺坚持半辈子,现在没几个人能做到了。”
我看着儿子已经变得成熟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如此坦诚地交流。客厅那盏昏黄的灯,照在我们身上,显得格外温暖。
我心里的那座冰山,在亲情的暖阳下,开始慢慢融化。
我终于明白,那个所谓的承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它像一个沉重的枷锁,把我困在了过去,让我忽略了身边最珍贵的幸福。
而解开这个枷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一直觉得亏欠的家人。
第6章 新的承诺
第二天,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去厂里上班,车床依旧轰鸣。但我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卸下了那个沉重的包袱,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连空气闻起来都带着一股清甜。
中午吃饭的时候,秀兰给我送饭来,饭盒里是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以后啊,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别再亏待自己了。”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发热。这种平淡的、触手可及的幸福,才是我真正应该珍惜的。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李惠敏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平静了许多。“建军,昨天……谢谢你。也对不起,我当时太激动了,可能有些话伤到你了。”
“没事,你说的都是实话。”我坦然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我和我爱人商量过了。你的这份情谊,我们心领了。但是这个钱,我们不能要。我们家的事,我们会自己想办法。亲戚朋友再凑凑,房子……我们准备卖了。”
“卖房子?”我吃了一惊,“那你们住哪?”
“先租个房子,给孩子治病要紧。”她的语气很平静,但透着一股韧劲。
我拿着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那个承诺是个误会,但眼睁睁看着老同学陷入绝境,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惠敏,”我斟酌着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个钱,你别当是我还你的。就当我……就当是老同学借给你的。你给我打个欠条,以后有钱了,再慢慢还。救命要紧,别为了一些不必要的自尊,耽误了孩子。”
我特意加上了“不必要的自尊”几个字,我怕她又一次因为“情分”而拒绝。这一次,我不想再用什么沉重的承诺去捆绑别人,我只想作为一个普通的朋友,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建军,”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你。真的。”
最终,她接受了我的提议。但她没有要三十万,只要了十万。她说,这是目前最急需的费用,剩下的,他们自己再想办法。她坚持要让丈夫亲自给我写一张借条,并且约定了还款的利息。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觉得,这才是一个正确的、健康的、成年人之间处理问题的方式。不是用一个虚幻的承诺捆绑一生,而是基于现实的、平等的互相帮助。
那个横亘在我心中三十六年的“草垛”,终于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被彻底推平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跟秀兰和陈磊说了。
秀兰听完,点点头:“这样好。救急不救穷,借钱是情分,写借条是本分。这样,咱们心里踏实,人家收着也心安。”
我把剩下的二十万,连同家里的积蓄,凑了个整数,交给了陈磊。
“爸……”陈磊看着我递过来的银行卡,眼圈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拿着吧。以前是爸不对,心里总装着事,忽略了你。现在,爸想明白了。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更重要。你和小雅好好过日子,就是对爸妈最好的回报。”
“爸,”陈磊接过卡,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跟儿子许下了一个新的承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承诺。那就是,守护好我们这个家,让我的妻子和儿子,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这个承诺,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奏。
后来,小雅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两位老人沉默了很久。小雅的父亲特地请我吃了顿饭,席间,他端起酒杯,很认真地对我说:“亲家,以前,我们觉得买房子是结婚的保障。现在我们才明白,一个男人的人品和担当,才是女儿一辈子最大的保障。陈磊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们放心。”
那顿饭,我喝得很高兴。
生活,终究还是回到了它本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改变了。
我和秀兰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时的状态,无话不谈。我开始学着关心她的喜怒哀乐,而不是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和陈磊之间,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沉默寡言的父子。我们会一起喝点小酒,聊聊工作,聊聊生活。我发现,我的儿子,比我想象中要成熟、懂事得多。
至于李惠敏,我们成了偶尔会联系的朋友。她会跟我说说她儿子的病情进展,我也会跟她聊聊家里的琐事。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个夏天的草垛,但我们都知道,那段共同的、被误解的青春,最终以一种温暖的方式,得到了和解。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时间能倒流,我还会不会许下那个承诺?
我想,我还是会的。
因为,正是那个看似荒唐的承诺,像一根鞭子,在过去的三十六年里,不断地鞭策着我。它让我不敢懈怠,不敢沉沦。它让我努力工作,让我学会了节制和忍耐。它塑造了今天的我。
我并没有因为一个误会,而浪费掉我的人生。相反,我的人生,因为这个沉重的误会,而变得格外厚重。
我只是用错了表达的方式,走了一段很长的弯路。但好在,路走错了,可以回头。爱我的人,也一直在原地等我。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