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光之语者

发布时间:2025-07-06 20:11  浏览量:1

柳默,便生在这喧嚷与寂静交织的镇甸中。打娘胎里出来,两耳便塞满了无声的死寂。他活在蜂拥的集市里,像一条沉默的黑鱼逆流而上,只靠一双眼捕捉周遭——嘴唇笨拙开阖的形状,眉毛下压扬起的角度,手臂大幅度挥动的影子……这些是他探察人世的触角。他在舅舅开的杂货铺里当学徒,手脚勤快,眼里有活。舅母看他比亲生儿子都实诚,常额外塞给他几个小钱,叹着气摸摸他的头:“唉,可惜了这般好孩子。”

人市喧腾,他如同被无形玻璃罩住的孤影。笑骂怒喝,皆归无声;市井烟火,都成了默片的光影。街角打铁铺溅起的灼热火星,也仿佛是他心头那份无法点燃的孤寂碎屑,徒然亮一下,复又冷去。

响泉集的平静被一支古怪的商队打破了。约莫七八人,骆驼队驮着轻飘飘的行李,在集市边缘的空地支起简陋帐篷。他们的货物非绸非缎,非盐非粮,竟是些形状奇特的瓦罐:有细颈宽肚、表面密布诡异刻痕的;有浑圆如球、仅留极细孔窍的;更有怪异的双肚联体陶罐,中间细颈相连,瞧着便透出几分不祥的滞涩。这些玩意儿,既不实用,也难见美感,更谈不上新奇有趣。

更古怪的还在后头。为首的掌柜身材矮小结实,面皮似风干橘子皮,布满细碎的皱纹。此人极少正眼瞧人,垂着一双三角眼终日只盯着自己那些坛坛罐罐,偶尔抬起脸来,眼神麻木空洞,恰似两口枯井,全无半点生意人的精明与热络。

可偏偏是这不起眼的一行,引得响泉集的人流暗地里向他们靠拢。先是几个手头略有余钱却贪慕便宜的闲汉,接着是家有难解纷争想求“静心”的妇人,到了后来,那空地上的古怪瓦罐下生意竟蒸蒸日上。铜钱碰撞无声,悄悄流入掌柜腰间那个看上去永不满载的褡裢。那些捧着瓦罐回家的人,脸上总蒙着一层奇特的满足,眼神微微发直。

就在商队到来后十来日的模样,柳默便觉得这空气里有股说不出的凝滞粘腻。起初像水纹般细微不易察觉的烦躁,渐渐浓稠起来。

先是铁匠李二,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原本虽易怒,却总能在铁锤砸上铁胚的叮当巨响中宣泄掉怒火,如同汗水被炉火蒸发干净。可那天午后,火炉旁空无一人——李二竟只为他媳妇煮粥时米粒焦糊了一小片,就把平日珍爱的白瓷大海碗“哐当”一声砸在灶台上摔得粉身碎骨。那声响极大,透过柳默脚下的土地隐隐传来微震。他抬头望去,只见灶台边一片狼藉,飞溅的瓷片和滚烫的粥饭四散。王婆瘦小的身躯缩在墙角,抖如秋叶。

柳默站在杂货铺门口,隔着往来人群,只能望见李二扭曲的侧脸,以及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那无声的怒火正无声咆哮,要将一切撕咬粉碎。

没过两天,赵裁缝家的女人在铺子里剪坏了一块好料子。赵裁缝素来和气生财,此刻却对着他妇人骂个不休,竟不顾店中还立着两个客人,抄起旁边的木尺就要劈头盖脸打将下去。幸而被客人死命拦住,铺子里一时乱成一锅粥。柳默记得赵裁缝妇人那双红肿却不敢掉泪的眼睛,像是被看不见的寒霜冻伤了花瓣。裁缝握着木尺的手颤抖不止,他自己眼中的惊恐与暴怒竟同那日李二一般,如出一辙。

猜忌如同看不见的暗沟,开始在左邻右舍间缓慢流淌,淤积成泥沼。东头的张屠户疑心隔邻刘木匠砍柴时总觊觎他家的新瓦墙;西头卖甜糕的孙寡妇坚信药铺李郎中总抓药时有意坑骗她的秤头。窃窃的议论声在无声世界外张狂滋生,每张脸上都绷紧了警觉的弦,眼光四下梭巡,不知危险将自何处而来。

连柳默那个整日乐呵呵、心思粗得如同擀面杖的舅母,也开始在饭桌边絮絮叨叨,眉头拧成疙瘩。她忽然放下碗,忧心忡忡地向舅舅叨咕:“老赵,你说咱家铺子今年利银怎么薄了?隔壁张家那小子搬了几次货?他老围着咱库房转悠是不是……”舅舅不耐地瞥她一眼,闷声道:“吃你的吧!”可话里的火气也见长了一截,似有火星在暗地里燃着。

无声之中,怒意在无声滋长。这粘稠的东西正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住每个人的喉咙,让他们透不过气。

那天晌午时分,阳光刺眼。柳默端着满满一碗晾晒好的草药走向后院墙角摊开的席子。脚下的旧石板已松动了些许,平日走动他也会小心避开。兴许是端着东西视线受阻,又或许心神被连日集市上的怪异气氛所牵引,一步踏下,脚下石板竟是陡然一滑!碗脱了手,草药飞溅出去的同时,他整个人也失了重心,猛地朝旁边一堆高高的、已腐朽的木屑废渣栽了过去!

“噗通”一声闷响,腾起一片浑浊的烟尘。柳默感到身下一空,腐朽的木头不堪重负地彻底塌陷,他裹着尘土和碎木屑滚落下去。一股冷飕飕、混着浓厚霉尘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跌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幽暗所在。

光线自头顶那个歪斜塌陷的破洞艰难地挤进来,照亮周遭漂浮的尘埃。这里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一个由方正石料砌成的通道,被杂草和朽木掩埋多年。空气凝滞冰冷,带着刺鼻的腐朽气息,唯有顶上洞口照入的光线是活的。

柳默挣扎着坐起身,浑身被尘土与木屑覆盖。他屏住呼吸四下打量,习惯性地竖起耳朵,但只有死寂一片。正当他拍打衣衫上的灰尘,准备寻找攀回地上的路径时,一声极其轻微、不同于石壁崩裂的动静惊动了他。

“嗡……”

那绝非有形的声波能扰动柳默的鼓膜,更像一种深潜于骨骼血肉里的麻痒微颤,由不可知的深处传来。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心口下方某个隐密之处,仿佛被这微弱的“嗡”声轻轻刺了一下,惊得他指尖微微发凉。

他抬起头,循着这“骨骼之声”望向通道前方更深邃的黑暗。那黑暗似乎并非一片纯粹的虚无,有极其暗淡的东西在缓慢、懒散地浮动着,如同薄暮时水中悬浮的游丝。好奇心如藤蔓缠绕心头,压下恐慌。柳默深吸一口这冰冷凝滞的浊气,扶着湿滑冰冷的石壁,小心翼翼地朝那黑暗深处的微光之源摸去。

通道越走越深,尽头并未豁然开朗,而是被一道粗糙简陋的木门阻挡。木板上布满蛀痕,显然年代久远,门扇虚掩着,只留下一条窄缝。

那“嗡”声便是自门缝中透出。柳默放轻脚步靠近,小心翼翼地从那道缝隙向里窥视。眼前并非什么财宝窖藏,而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四方石室,像被荒废了百年的库房。室中央却矗立着几样极其眼熟、此刻却显出不同寻常狰狞的器物——细颈高耸的阔肚瓦罐、浑圆如兽蛋、表面遍布阴刻符文的陶缸……正是集市上那支诡异商队贩售的“货物”!更怪诞的是这些罐器并未闲置,它们正诡异地“工作”着。

没有声音,但柳默看到——实实在在地“看”到,它们周围漂浮着、弥漫出无数极其纤细的、散发着微弱灰白色幽芒的光丝。一丝丝,一缕缕,如同无数肉眼难辨的毒水母触手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扭动、伸展、飘散。这些光丝缠绕在一起,构成一片片极其黯淡的雾霭,又从中分裂出千丝万缕,竟穿透紧闭的窗缝,向上方地面飘溢而去!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柳默的后颈。那些微弱光丝触及石壁时,竟又微微转向、折射,被石壁的坚硬所阻挡或导引……整个密室仿佛成为这无形嗡鸣的源头,无数灰白光丝如活的雾霭,无声地向上、向外,向着人间升腾,向着他所熟知的集市、街巷、千家万户飘去,穿透屋顶、门缝,钻入每一个人的耳廓,渗进他们的血肉脑髓!

他剧烈地打了个寒噤。这无声的嗡鸣之源,这“看见”的诡异声波之流!舅舅、舅母、李二铁匠、赵裁缝……那些人眼中深重的烦躁、心头莫名拱起的邪火、指尖颤抖又无法压制的冲动……所有的失控,所有的迷乱,原来并非莫名。那看不见的光丝,像无形的绳索缚住了心魂!

柳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罐器上。一个浑圆灰陶罐体表刻画的怪异纹路,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无意义的线条。那复杂交织的刻痕,正随着无声嗡鸣而剧烈扭曲波动。罐顶那细小如针眼的开孔四周,逸散出的光丝最为稠密浓郁!光丝们穿透木门细微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涌向地面,投入那喧嚣而盲目的集市中。

他想起了古戏文里唱过的“奇门巧技”,也曾听博学的老者酒后闲谈“鼓破震耳膜,音低碎心肝”。这所谓的“音低”,莫不是这些诡异的罐子制造出来的?它们闷在古地窖,罐体密布纹路只留细微小孔,如同被极度压缩囚禁的野兽,只从针孔般的地方喷出细密狂乱的尖啸。这尖啸无形无声,却狠厉如刀,钻入七窍,直捣心腑!

柳默的脊背被冰冷石壁磨得生疼,但心底翻腾的寒意更甚。集市上的疯狂,他亲眼目睹:舅母紧锁的眉头下翻腾的猜忌,铁匠李二砸碎海碗时额头鼓胀的青筋,赵裁缝挥动木尺时眼中失控的怒火……这些都是这暗室弥漫出的阴毒光丝吗?它们如同无形瘟疫在无声世界传播,悄然啃噬人心。

那商队掌柜每日沉默地盯着这些罐子不是发呆,是在看它们“产出”?集市外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买下的这些罐子,带回家中,便是将无形的灾祸引入了自家灶台卧榻!买得越多,这些毒流越浓。而掌柜鼓鼓囊囊的褡裢,里面每一块铜板,怕是都要染上人心迷乱的腥气!

光丝摇曳如鬼火。柳默狠狠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试图压住那股在胸腔里冲撞的寒气。他必须做些什么。聋哑无法呼告呐喊,又如何让全响泉集的人相信这地下无声的毒瘴?即便说出口,又有谁能听?一个哑巴关于“看见声音”的疯话?

绝望如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柳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他摸索着石壁一点点退开那扇透出光丝的门,跌坐在地道冰冷泥尘中。头顶塌陷处流泻下来的光斑洒在他肩上,微尘在光柱里狂舞不止,宛如人心深处疯狂滋长的混乱具象。

既然无法堵住源头,那就必须找到法子,如同治水般“导流”。像堤坝,像泄洪渠……截断它,或是引开它,让那些毒丝在到达人心之前被消耗、被偏转、被消散!柳默猛地睁眼。地窖里的光丝碰到石壁会被阻挡或弹开——声波遇到障碍物会发生反射或衍射!那掌柜罐体上的刻痕扭曲波动如沸水,那便是声波在特定容器内部形成的震荡?就像水在碗里晃动!

一个念头如电光划破迷雾。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尘土碎木。要对抗这种无形的嗡鸣,或许并不需要同样强大而邪恶的法器。他需要相反的东西,需要能“吃”掉这些声波的东西。空气?软木头?孔洞?

杂货铺的库房仿佛瞬间在他脑中铺展开:旧货堆积的角落满是尘埃味。那里应有尽有——几卷早年进货剩的薄铜箔,黯淡蒙尘;角落堆叠着弃置多年的杉木箱,因虫蛀而轻飘飘中空;墙壁支架下似乎还散乱堆着不少晾干后又弃之不用的粗糙海草蒲团,又厚又软……

一个简陋的念头在柳默脑中成型,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第一簇微弱的篝火。

柳默没有立刻惊动旁人。日子看似照旧,他默默扫视着周遭,那嗡嗡作响的光丝流在镇子上空越发稠密扭曲。舅母唠叨抱怨的次数多了起来,眼神里那份无端猜疑如同盘结的阴云。就连铺子里常来走动的老主顾,言语间也渐生隔膜,总疑心秤砣差了毫厘,或铜钱掺了假沙。无声的压力在无形光丝的编织下,愈发收紧。

柳默心中焦急。那“陷阱”绝非仅靠心中推演便能阻挡毒流。他必须找到一处“无人之地”——既能避开邻里探询,又能有效布设他的装置进行验证。思虑良久,他盯上了自家那片早已废弃多年、堆满杂物的偏院,那里四面墙高,少有人至。

选了一个舅舅舅母皆赴邻镇吃酒、仅留他看店的早晨。柳默打开库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内里阴暗潮湿,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他掩住口鼻。目光锐利地扫过堆积如山的杂物。角落卷起的薄铜箔,灰扑扑地躺在几只烂陶罐后;一口硕大的废弃杉木箱扔在杂物堆深处,蒙着厚厚的蜘蛛网,箱角蛀蚀严重,木质早已松脆发轻。墙壁木架下,果然垒着一叠蓬松笨重的旧蒲团,由海边常见的粗韧海草编成,被虫蛀得有些稀疏,却依然柔软厚实。

柳默小心翼翼地将这三样东西拖出库房。铜箔薄得几欲透明,他动作极轻缓才免于撕破;杉木箱早已失去箱盖,只余下空壳;蒲团又大又沉,散发出一股浓郁带着咸腥的霉味。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们弄进了荒僻的偏院角落。

偏院的残破老墙长满了湿滑苔藓,砖缝间钻出细弱的野草,显出无比的颓败。柳默将口窄底宽的杉木空箱靠在院墙最内侧一个略向内凹的避风角落。箱子摆正,空口对外。接着,他把那卷泛黄的铜箔小心舒展开来。铜箔极薄极软,边缘微微卷曲,他屏着气一点点将其平整地贴在那空心木箱的内壁上,铺满箱底和箱体一圈内衬。细密的铜箔在微光下映着一点模糊的光泽。

铜箔铺就,柳默费力地把几个巨大沉重的旧蒲团塞进了箱子后方的狭窄空间,把它们紧紧地压在木箱的后壁上。

一切布置妥当,柳默退开几步,靠着偏院另一面潮湿冰凉的墙壁坐了下来,大气不敢出。偏院里静得出奇。阳光移过东墙矮檐,把院中乱草的影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炷香,也许更长。

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还能“看见”那些无形之物时,院墙高处,开始有极其细微、灰白如蛛丝般的东西丝丝缕缕地飘过墙头。它们在澄澈的空气中扭曲、散逸,几乎难以察觉,但柳默专注凝望之下,知道它们真实存在。大部分光丝飘入偏院空地,便如同无主孤魂般游荡几下,渐渐黯淡消散,再无踪影。

然而,有零星光丝似乎被风或某种气流卷着,竟晃晃悠悠,飘向了角落那只敞口空箱处!柳默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屏息凝神。

只见那些极其细微的光丝触及那铜箔覆盖的木箱开口边缘——如同受到无形的强力牵引,瞬间改道,猛地被“吸”入了空箱之内!如同涓流入海!那入口处竟形成微不可见的、极快的涡旋!光丝争先恐后地涌入箱体,一头扎进箱子内壁上贴着的铜箔之中。铜箔表面仿佛活了过来,内里细密的纹理震荡出肉眼难辨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静止的水面!那粘稠的灰白微光顺着铜箔流动几下,便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成功了!柳默无声地用力砸了一下地面!冰凉的泥土激得他手掌发麻。他看到那细微的“吞噬”过程!铜箔如镜,搅乱声波;内衬的金属表面震荡不休,消耗着光丝的能量;箱体后壁压紧的厚草蒲团,则进一步吸尽了微弱的震荡残留,无一丝泄露到箱体之外!

就在柳默压下心头狂喜,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商队那边骤然起了异动!仿佛嗅到了猎物接近陷阱的气息,那支蛰伏于集市边缘的商队变得极不安分。

先是从队伍里派出两个精壮黝黑的伙计,行动如狡兔,目光警觉锐利,开始在集镇上格外隐蔽地四处游荡。他们眼神不再麻木垂视,而是像钩子一般,在巷口街角、窗户门扉间反复巡睃,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柳默从杂货铺柜台后冷眼看去,只见那两个黑影的视线如同看不见的绳索,几次险些扫到他所在的窗口。

紧接着,商队掌柜的行为也变得急迫起来。他终日枯守在那堆瓦罐旁的时间大大缩短,反而开始频繁地在帐篷与放货空地的边缘焦躁徘徊。每当有顾客靠近,他三角眼中的审视便格外锐利深沉。他似乎失去了某种笃定,脚步带起了些微尘埃。柳默远远观察着那掌柜腰间褡裢里铜钱摩擦时沉闷的声浪光影——那暗影正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涨大、沉坠。

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如同山雨欲来的乌云,沉甸甸压向柳默心头。商队在“寻隙”,他们如秃鹫般警惕着风吹草动,任何一丝对他们敛财“道”的干扰都可能引爆无法预料的疯狂反击。柳默的“陷阱”已在暗处张开捕网,但需找到恰当猎物经过的“水潭”,而这“水潭”须够大,足以容纳流毒汇聚之地。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柳默脑中飞速成形——趁商队最为警惕、镇民最为癫狂之时动手。集市最中心的开阔地带,流毒光丝几乎凝聚成粘稠的灰云。镇上几个大族向来不睦,长久摩擦下积攒的怨气恰如干透的山柴,只缺一点火星引燃。倘若商队觉察到异常,以他们如今绷紧的神经,定会暗中于各姓宗祠间挑拨一二。只需一丝火星,那些被无形光丝日日侵扰、心火燎原的百姓立刻会爆发惨斗!

一旦乱起,商队掌柜定会携着他那鼓胀的钱袋和几个核心器物试图趁乱溜走——那里远离镇民互斗之地,正是“陷阱”最该现身之途!柳默心中默算时间,眼神冷冽。他决意点燃导火索。

翌日晨光微露,柳默便悄悄将昨夜缝制妥帖的两份简陋布告塞入怀中——布告上的字迹,是昨日闭铺后他强压心跳,求邻家识字的病弱老先生含混比划解释写就的。纸上无非两句:“欲清心火毒瘴,速将所买瓦罐摔碎于无风院角!”还有一份则是通知镇上几家大姓,有细作挑拨之言流窜街头巷尾,望明察勿信谣。

他将第一份“摔罐告示”极其隐蔽地贴在了商队空地边缘最不起眼的一根拴马桩背面——商队伙计日常取水必由此过。第二份挑拨流言提醒,则故意卷成一团,在傍晚人流渐密时投入了族老势力最大的张姓祠堂院落里。

做完这些,他闪入一条窄巷阴影深处,心脏剧烈敲击肋骨。

日头渐高,集市喧腾。不久,只见一个商队伙计果然拎着水桶走向马桩。那是个新入伙的愣头青,眼神却异常凶狠锐利。经过桩前,他目光似有若无一扫那隐蔽角落,身形立时一顿!柳默紧盯着他,发现那伙计眼神中一丝极度震怒的寒光闪过。伙计迅速扫视四周,猛地伸手将布告一把撕下揣入怀中,动作快得如同蛇吐信子,随后若无其事拎水离去。水桶撞在木桩上,溅出星星点点的寒意。

而另一个伙计的身影,则鬼鬼祟祟地闪入人潮稠密处。

午后过半,柳默立在杂货铺门口整理晾晒的干果,心似悬在万丈悬崖。远处突然爆发出汹涌人潮的混乱光影!是李姓张姓两帮人在祠堂附近狭路相逢!柳默虽听不清那鼎沸的斥骂之声,但人群如沸腾滚水般相互推搡,挥拳抬脚,扬起的烟尘翻涌如乌云蔽日。有人被打倒在地,有人在混战中夺路而逃。尖叫和咒骂的气流冲击着他的面颊,那无形光丝已浓稠得几乎成了扭曲的实体,如同千万条灰色细蛇在空中互相撕咬纠缠!

时机骤至!

远处乱象一起,商队掌柜那矮小结实的身影,几乎是瞬间便闪现出来!他那张风干橘子皮似的脸上不再是麻木空洞,三角眼中射出两道决绝狠辣的凶光!左右一使眼色,两个最贴身、最精壮的伙计立刻掀开帐帘一角,动作利索地抱出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形包袱——其中一只包袱散开了边角,赫然是一尊细长脖颈、布满古奥刻纹的双肚联体陶罐!另一个裹得严实的轮廓则像是那会发出尖厉嗡鸣的圆口罐。掌柜自己则早已将沉甸甸的褡裢死死捆在腰间!

三人如同受惊的老鼠,迅速隐入营地后方的一条荒僻废弃小路,向着镇外后山方向仓皇潜行!那条小路荒僻而背静,蜿蜒向上,穿过稀疏疏离的荒草坡后接驳入山道,几乎无人。

柳默如同狩猎的豹子伏在街角阴影里,确认他们踏上小路后,立刻以最快速度,沿着一条更短的窄巷,连滚带爬地斜插上去!他必须赶在商队之前,在狭窄山路靠近第一个山隘口的必经之处布设好“陷阱”!胸腔被奔跑的力道震得生疼,冷风灌入喉咙带来刺痛。

当他喘着粗气,勉强提前抵达隘口下方一块背风凹石处时,山下那几条蠕动的黑影已经踏上了半山腰。时间紧迫!柳默如同被无数细针扎刺般焦灼起来。他粗暴地拽出身后的包袱——那是他从自家偏院急急拆过来的空心杉木箱内壳,边缘甚至被匆忙扯掉了些许木屑!他将铜箔展开拍入箱体内部,又把两个巨大的旧草蒲团拼命塞进箱子后壁与凹石之间的窄缝里压紧。整个装置颤抖着矗立在风口,简陋无比。

柳默自己则躲到装置后方更上方的山岩缝隙阴影深处,摸出几块拳头大小、棱角尖锐的青石牢牢握在手中。岩石的冰冷沁骨。

山风穿过荒草缝隙,呜咽之声只有柳默自己听不到。下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粗重的喘息声被光丝波动带到他眼前。柳默从岩石缝隙中看得分明:掌柜和两个伙计步履如飞,眼看就要越过山口。

掌柜怀中所抱那件裹了一半的双肚联体陶罐,此刻在柳默“眼中”简直如同一个不断喷射粘稠毒汁的邪恶毒囊!无数墨黑深浓、令人作呕的扭曲光丝缠绕扭动,正疯狂喷涌弥漫!这些黑丝比寻常灰光丝更粗、更毒辣,弥漫出一股腥臭阴邪的压迫感,死死缠绕着掌柜和那两个精壮伙计。他们眼白布满血丝,面孔扭曲变形,眼神如淬毒匕首般凶狠异常,竟已丧失了人性!

不能再等!柳默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手中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块狠狠砸向他预先设置好的目标——那只敞口的“铜木陷阱”箱!

“当——!!”

石棱撞击在薄铜箔覆盖的箱体边缘内侧,发出了一声柳默听不见、却足以震彻山野的锐利脆响!那声音如同刺破脓包的刀刃,瞬间在山石间爆裂!柳默死死盯着陷阱与下方商队之间的空间——

音波撞击石壁迸射扩散的刹那,被陷阱铜箔搅乱,扩散!无数无形却锐利如针的波动,如同被巨力打散的湍急乱流,猛地从陷阱口向山下冲去!它们撕碎了弥漫在隘口处原本浓稠的、属于商队罐子的墨黑光丝之网!整个空气如同被投入滚石的死水,瞬间剧烈振荡起来!

那三个已冲到山隘口的汉子猛地身形剧震!他们脸上凶狠毒辣的表情瞬间凝固、瓦解,如同被巨锤猛击了头颅!那掌柜猝不及防,抱着罐子一个趔趄,几乎脱手!他怀中的双肚联体陶罐受到剧烈震荡冲击,“嗡——!!!”一股更可怕的无声尖啸如同风暴般爆发出来!这源自罐体的剧震如同毒汁溅入热油,让两个原本已被陷阱声波搅得头晕眼花的伙计同时发出无声的惨嚎!其中一人剧痛之下本能地猛挥肘臂试图格挡,“呯!”恰恰狠狠砸中了掌柜怀里那个摇晃不止的双肚怪罐!

“喀啦——噗嗤!”

先是一声令人牙齿发酸的碎裂脆响,紧接着是极其沉闷的、粘稠液体迸溅开来的声音。那陶罐竟生生被砸碎开一个豁口!一股散发着刺鼻腥臊的、浑浊不堪的灰绿浆液从罐中汩汩流出!那恶心的液体喷溅了掌柜半个手臂和小腿!包裹在外的包袱皮登时污浊一片,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腥气!

“呃——啊!”

掌柜惊恐愤怒到极点的、无声的嘶吼扭曲了他的面庞!他怀抱残破的罐体,如同捧着自己碎裂的心肝!另外两个伙计也被这突发变故彻底震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口中喷出的气流也是无声的叫喊。碎裂陶罐逸出的浓稠毒光丝轰然爆开,如同鬼魂炸裂的牢笼,将三个完全丧失正常心神的人瞬间裹挟、冲击得心神溃散!

就在三人短暂彻底失神、陷入崩溃迷乱的间隙——

“嗖——嗖——啪!”

几条极其矫健敏捷的身影如猎豹般从隘口上方岩石后、下方茂密荆棘中骤然跃出!领头那精悍身影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苍隼,赫然是李姓的族叔李明川!紧跟他跃出的正是张姓的族老张铁匠!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体魄彪悍的年轻后生!

显然,柳默前夜投入祠堂的告示并未白费!李张两姓并非真的昏聩,他们按捺住心头灼烧的邪火,表面依计划去争斗,实则留了心眼子!待到商队这真正的毒蛇露出尾巴欲遁入山林之时,两姓的精锐早已悄然撤出混乱圈,悄然尾随而至!

李明川眼神如火炬般扫过失魂落魄的商队三人,目光落在那还在渗着灰绿恶心浆液的碎裂陶罐上。他猛地踏前一步,爆发出无声的惊天气势,大手一挥!

那瞬间,尾随其后蓄势待发的李张两姓的青壮汉子们如同猛虎出笼!他们如同怒潮般涌向隘口,将三个陷入崩溃的商队之人瞬间制伏!拳脚落下,带着雷霆万钧般的怒火,狠狠砸向那张狂敛财、播洒灾祸的黑手!混乱的肢体碰撞光影在柳默眼中激烈翻滚。

掌柜面如死灰,怀中破碎的罐子还在滴淌恶心的液体。他徒劳地在铺天盖地的拳脚下扭动着身体,腰间的褡裢被粗暴扯开!沉甸甸的钱袋被甩出来,绳索扯断,无数铜钱像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啦”倾泻而出!无数黄澄澄的、染着人心迷乱的钱币顺着山道陡坡纷纷滚落,跳跃着沉入草丛沟壑,如同无数失魂落魄的眼睛被无情踩入泥泞。

两个精壮伙计则直接被打翻在地,口鼻涌出鲜血,发出无声的嘶鸣。他们怀中紧抱的其他几个包袱也被拽开!

另几样罐器滚落出来。有那浑圆如球、密刻符文的,还有一个细颈阔肚的……

“都给我砸了!”

李明川的吼声振动了空气。柳默看到他唇齿间爆发的炽热决心。族老张铁匠二话不说,抡起从自家铺子里带来的重锤,对着那滚到脚边的浑圆陶罐狠命砸下!

“哐嚓!!!”

浑圆的陶罐如同一个薄皮鸡蛋,在沉重黝黑的锤头下彻底崩裂!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山间。接着是细颈阔肚罐被一脚踹中腰身,“哐当”一声重重撞在岩壁上,摔得四分五裂!

随着最后一只瓦罐在乱石滩上破碎,整个隘口仿佛骤然安静下来,连呜咽的山风都凝滞了刹那。那山间弥漫扭曲、浓黑如墨的毒光丝,如同被烈阳暴晒的毒瘴雾气,“嗤”一声消散殆尽!纠缠在商队三人身上的迷乱之气彻底消散,三人瘫倒泥泞草坡,眼神中的狠毒狂乱迅速褪去,只余下劫后余生般虚弱惨白的茫然与最深沉的恐惧,口中无声地痉挛着不知说什么。

柳默猛地抬头望向天际。山外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晴空,可那些始终漂浮缠绕在响泉集上空的灰白光丝呢?

它们也彻底消失了。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干干净净,无影无踪。阳光洒落下来,铺满杂草荒坡,透出一种劫后余生般清冽纯粹的明亮。柳默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在光线下翻来覆去地查看自己的手掌——再没有一丝一毫扭动的光丝能从皮肤上穿过去!那困扰他许久的“嗡鸣”幻象,连同他的“看见”,就此了无痕迹。他的世界恢复了纯粹的寂静。

一切都结束了。

事后追查,商队剩余之人一哄而散,如同污迹被冲刷殆尽。那掌柜和两个帮凶被打了个半死后押送官府,经查竟是外州府流窜而来的江湖术士团伙,不知从何处古籍偷得歪门邪道,专造诡异器皿。具体是何古籍?用了何原理?官老爷也没搞清,只听师爷含糊比划过“低音入髓,久则扰魂”的玄虚话。押入大牢时,三人早面如死灰,眼神枯槁,腰背更佝偻如虾米,不知是吓的还是体内真被那反噬的声波掏空了元气。

响泉集那场短暂如噩梦的无形混乱终于消散。光丝退去,人心如同被连日雷暴雨冲刷过。李二铁匠重新拾起火钳,却再无打砸海碗的冲动。他沉默许久后亲自买了个新海碗送去隔壁,瓮声瓮气对媳妇嘀咕了一句“往后小心着点”,便回炉前叮当敲铁去了。王婆捧着那只碗,愣神半晌,眼眶微红。

赵裁缝的铺子也复了业。裁剪刀划过布匹的轻快声又回来了。只是他那妇人递茶时偶尔还会指尖发抖,赵裁缝便搁下尺,不动声色地伸手过去,笨拙地覆在她手背上拍一拍,接着低头忙碌。妇人愣怔片刻,低下头,嘴角悄然弯起一点微弱的弧度,又迅速抹平,只留了眼角一丝暖意。

至于两姓间的旧怨,经此一劫倒显出几分可笑来。祠堂门前再不见隔街冷脸咒骂的阵仗,顶多是路上碰见,彼此撇开脸去冷哼一声,各自绕开。怨气仍在,却总归少了些燎原的火油。

杂货铺后院里,柳默舅舅看着手中一本细目清晰的流水簿子。舅母坐在旁侧矮凳上絮叨:“老赵,你觉不觉得……这阵子心里怎么这么清爽?那邪乎东西一散,连记账都利索多了……”

舅舅没作声,只把账目翻过一页。晚风穿院而过,带着草木清润气息拂过簿页纸角。那纸页边缘被风卷动,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声,是平常的声音。

柳默坐在门槛上削着一根树枝。聋哑的世界依然静默如深潭,但他不再觉得被水草缠绕咽喉。他再也看不见那些声波的幻影,光丝消逝得彻彻底底,仿佛那地窖中的遭遇只是一场梦魇。

日子似乎倒回从前——每日开铺闭铺,搬挪擦拭,迎来送往时努力看懂客人的口型与手势。然而柳默心中却有什么东西微妙地沉淀下来。

他的指尖擦过新做的杉木柜台,光滑微凉的触感直抵心尖;客人的动作再快再模糊,他也仿佛看得更真切些——那妇人买菜篮时捏了捏钱袋,并非吝啬,而是谨慎掂量每一文铜子的去向;那汉子打酒时袖口露出新擦破的缝线,必是上工时被重物刮到。微尘在斜阳的光柱里懒洋洋浮动,每一道轨迹都清晰明了。

旧时看山是山,此时山里有虫鸣蝶翅振动的光影波纹,亦有无声奔流的潺潺生机。

某天午后,集市的喧闹光影穿过铺门投在柜台上。柳默抬头向门口眺望。舅母正站在门边和隔壁孙娘子说着闲话。孙娘子似乎又提起那些神神叨叨的无解事,手舞足蹈。舅母一边摇头,一边从墙角竹筐里挑出几枚熟透滚圆的果子,在衣襟上擦了擦,利索地塞进柳默手心,动作里带着不容分说的暖意。

柳默握着温热的果子,看着舅母嘴边细微柔和下去的笑纹。世间纵然曾有悄无声息穿墙透骨的毒瘴,可终究也还有这些笨拙的拍抚,果子上的暖意,柜台上磨出的浅浅凹痕,它们无声无言,却沉甸甸压稳这流转的光阴——比任何看透声波幻象的神通,都更有回响,也更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