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看台 | “瓜瓜得夏”
发布时间:2025-06-12 20:00 浏览量:2
作者:奚婧,新疆奎屯人,现居贵阳。
文章来源:南风杂志 2025年第2期 “散文看台”栏目
西北边陲的那片土地,岁月的风沙磨砺出苍凉壮美的姿态和辽远无垠的荒漠,本是人迹罕至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的祖辈们在那里开荒造田,兴修水利,植树铺路,盖房建场,在戈壁中开垦出沙漠绿洲。这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126团,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每当那里的夏天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上,便是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的明亮。如果能评劳模,新疆的太阳当之无愧,它一定特别偏爱这片土地。清晨,这个高悬的金色巨匠和内地的太阳同时开工,将广袤的大地涂抹成灿烂的金色。下午五六点内地的太阳下班时,它仍精神抖擞,炽烈而热情。它把无数细小的钻石,从天空倾泻而下,洒在路边白杨树的叶片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它和水渠里的水波嬉戏,银色的光辉闪动着,仿佛有无数精灵在水面上跳舞。它黏腻着柏油马路,白花花的油光让我只想匆忙逃离,而它却拖拽着我的自行车轮,一路“唰唰”地低语。它用浓烈的色彩在天幕上泼洒,又挥洒下一根根金色的丝线,为戈壁上的守望者勾画出鲜明的轮廓。直到晚上十点,它才依依不舍地退到地平线下。
兵团人民,和红柳、沙枣树、梭梭柴、骆驼刺一样,是戈壁中的舞者,以风为伴,以沙为台,展现着生命的坚韧和不屈。当夏日的气息热烈铺展开来,西瓜、哈密瓜、白兰瓜、小梨瓜、小香瓜,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瓜,是这干燥、荒凉大地里清凉和甘甜的馈赠。它们把根须牢牢扎进在干旱的沙土地里,在春的灵气中孕育,吮吸着天山雪水的清冽,因饱受阳光的关照而藏着美滋滋的甜。
整个夏天,随处可见开着拖拉机卖瓜的瓜农。便宜,谁家都买得起,搬几麻袋堆在墙角,只留到“围着火炉吃西瓜”,直到冬来墙角的位置被一大堆大白菜替代。
夏天谁还喝水?渴了就吃西瓜。来客人了,不用端茶倒水,杀个瓜就是最好的招待。爸爸杀瓜时,总是用刀先在顶端瓜皮隐约能透出红色瓜瓤的地方切一刀。这样是为了先用这瓜皮把刀擦一下祛除刀上的异味,也像开盲盒一样,先探探西瓜的成色。待瓜切开来,再拿个脸盆来,一群人就围着脸盆开吃,“噗噗噗”,黑亮的瓜籽纷纷跌落盆里,“咚咚咚”,大块的瓜皮扔进盆中。人类的酣畅淋漓后,还有一场热闹的场景。装完瓜皮的盆子端到后院,一群鸭子、鹅就“昂昂昂”“嘎嘎嘎”叫着,摇摇摆摆地拥上来了,“哗”的一倒,场面欢腾起来,一会儿工夫瓜皮就被啄得剩一层薄薄的外皮。还有呆萌的小鸭急急地啄我涂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头。
西瓜不只是水果。有时,西瓜是菜。遇到瓜皮奇厚的品种,妈妈会把瓜皮削掉外层的硬皮,切片和西红柿、青椒同炒,脆脆的,类似黄瓜的口感。地里干农活的,带上西瓜和馒头,一手拿西瓜,一手拿馒头,左右开工就解决了一餐。而有时,西瓜是主食,半个大西瓜能管饱。暑假的早上,太阳照在脸上痒痒的,我听见妈妈正在院里和黑子叔叔大声说话:“我家两个娃娃太能吃了,一个那么大的西瓜,一人一半都吃完了,肚子圆滚滚,敲着邦邦响,晚饭都没吃。”
黑子叔叔那时刚二十出头,他是甘肃人,带着老婆花子和才刚满月不久的孩子来到这,租住在我家院里空出来的老房子里。那套房子是我爸妈结婚前,亲朋好友和全连队的老乡一起帮忙盖起的,砖是用黏土在模具里打成的土砖,外墙面是用黏土和麸皮混合而成的。后来我家又盖了红砖到顶的新房,外墙刷得雪白,内墙的下半部分刷了天蓝色的油漆,上半截是白色的,中间还用废旧磁带做了一圈腰线。搬进新房后,这老房子就空置了。
这片土地上仅有几十年人类活动的痕迹,我的爷爷奶奶是最早一批开垦者。他们是浙江人,在这里屯垦边疆二十多年。爷爷在退休前就整理好了行李,一办完退休手续的第二天就和奶奶一起回浙江了,就是回“口里”了。我的父辈们在这里出生成长,我是新疆建设兵团第三代。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回到口里去,起码也要离开新疆,最不济也要离开团场。我想不通怎么还有人背井离乡到这团场来。后来我才知道,这片土地有着无垠的慷慨,地大物博、地广人稀,而有些地方,比如黑子叔叔的家乡不但干旱少雨,就连能种的土地都很稀缺,人再勤劳也无济于事。他们大多是有亲戚在这,或有早几年来这的同乡,在农忙时节打零工,解放棉苗、打顶尖、拾棉花等,或者摆个油条摊、烧饼摊、修鞋摊,勤快点,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外地来团场的,通常被称为“黑户”,因为他们很多都没有户口。黑子叔叔和花子阿姨也没有。我不知道黑子和花子的名字怎么叫出来的,这个“子”分明是兵团话。我们说话总爱带个“子”,比如“凉皮子”“奶皮子”“儿娃子”“丫头子”“鸡娃子”“揪片子”“拉条子”,去养牛场买新挤出的牛奶叫“打奶子”,聊天吹牛叫“谝传子”。
黑子叔叔叫黑子,肯定是因为长得很黑吧。确切说应该是深棕色的皮肤。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帅。他的眉毛粗黑,眼睛深邃,浓密的睫毛卷翘着,高挺的鼻梁和坚定的下巴线条,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略带卷曲,恰好展现出一丝不羁,精瘦而健壮的样子就像我在书上看到的外国雕塑。花子阿姨圆圆胖胖的,脸上两朵健康的高原红,她朴实而热心,会做很多好吃的,特别是能把洋芋煎炸煮炖,做出各种花样来。他们的小男孩园园也长得圆圆胖胖的,遗传了黑子叔叔的大眼睛和长睫毛,眼睛又圆又黑,白嫩嫩的脸上有像花子阿姨一样健康的红晕,比我家墙上画报上的娃娃还好看,哭起来泪珠沾在卷翘的睫毛上,让人不得不心生怜爱。总之他们一家人我都喜欢。
但妈妈总说他们是“笨瓜蛋”,因为冬天来时他们不会生火取暖。零下三四十度的天,看到老房子顶上黑烟滚滚,妈妈经常冲进他家去。一开门,一股黑烟先冲出来,他们一家人裹着厚棉衣、棉被缩在一屋子的黑烟里,半天难找到人。妈妈一边骂着“笨瓜蛋”,一边帮他们把炉火生起来,还用旧棉被给他们做了厚厚的门帘。
他们都不会骑自行车。团场说大不大,说小可真不小,特别是去棉花地里干活,没个自行车,那可真得走好几个小时都难走到。妈妈嘟囔着:“真是两个笨瓜蛋,这个烂车子先借给你们,快把自行车学会。”于是,每个傍晚时分,我就看笑话一样跟着看他们两个学骑车。黑子叔叔一手抱着园园,一手扶着自行车的后座,花子阿姨紧张地握着车把,脚踩在踏板上,不敢用力踩下去。有时,黑子叔叔悄悄松了手,花子阿姨就慌了,“哇哇”叫着摔下去。黑子叔叔就一边笑着一边把她扶起来。后来,她能够自己骑行一小段距离,虽然还会摇晃,再后来她可以开始尝试转弯和掉头了。黑子叔叔可真不是“笨瓜蛋”,他很快就能骑着自行车风一样地窜来窜去,还会松开双手骑,甚至会原地不动地站在自行车上秀车技。
这时候,园园已经能在地上爬得很快了,手脚并用探索这个新鲜的世界。学会了骑自行车的黑子叔叔也一样,没事就骑车出去,在这片土地向远处探索。他们还真找到了一处荒地,两人开垦出来,种了西瓜。还在我家院里像试验田一样种了各种品种的甜瓜。有的椭圆,有的扁圆,有的如皮球大小,有的如巴掌大小,我们一律称为甜瓜。叫得清楚名字的不多,长着密密麻麻网纹的是哈密瓜,有着光洁的白玉色果皮的是白兰瓜。巴掌大小的甜瓜,就有两种,一种金黄色表皮,有竖着的白色花纹,通常叫它小香瓜,吃起来脆甜;另一种是青色表皮,同样有着竖着的白色花纹,叫小梨瓜,果肉水分很少,吃起来面面的、粉粉的,吃快了噎得人直伸脖子,所以也被叫做“小面瓜”。待到瓜熟,黑子叔叔骑着三轮车拉着叫卖,花子阿姨就抱着园园坐在后面,一家人乐融融。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