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长篇小说《空城纪》连载（141）我能感受到他的疼痛，他在火焰的烧灼下身体的痉挛，他的忍耐，他的肉体的痛苦

编者按：即日起，本报开始连载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邱华栋的长篇小说《空城纪》。《空城纪》是作家邱华栋构思了30年、写了6年的长篇小说。小说以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六章结构成一个浑然的整体。《空城纪》以诗意语言和绚烂想象回到渺远的西部世界，重寻龟兹、尼雅、楼兰、敦煌等西域古城的历史传奇。在《空城纪》中，六座西域古城得以复活，一座座废墟还原成宫殿城池，一个个人物从此有了鲜活的生命。邱华栋， 著名作家，文学博士。1969年生于新疆，祖籍河南西峡。现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协副主席、主席团委员。著有非虚构作品《北京传》，小说集《十侠》《哈瓦那波浪》，长篇小说《空城纪》《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的黄昏》《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长生》等13部，中短篇小说200多篇。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各类单行本60多种。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和越南文。

羌人首领说的是羌人的语言，萨保能听懂这商路上的十多种语言。老年粟特人跪在地上，他也听懂了那个羌人首领说的话。他说的是什么？年轻人问他。

他说，他并不是来抢劫商队的。他的母亲前天死了，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今天有一个粟特商队要经过山下，母亲的灵魂不愿意散去，就给他说，你要在这个商队里找一个人，他要自愿祭献给我，我的灵魂才能安息。

萨保听了，浑身颤抖，老泪纵横。他回复那个羌族首领说，我的商队里每个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他们都背负着全家的梦想，奔波在这无尽的长旅中。能不能不要夺走商队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如果能用商队的财物来换取一个同伴的生命，他作为萨保，是绝对没问题的，羌人要什么，他就给他们什么东西。

羌人首领大喝一声，挥舞着手里的刀。老年粟特人告诉年轻人，这个羌人首领说，不行，必须要商队留下一个活人，献祭给自己死去的母亲，商队的货物，他都不要，就要一个人。不然的话，就把他们全部杀死，整个商队的人全部杀死。而且，萨保必须找到一个人自愿担当祭品，才能拯救我母亲的灵魂。她在他的梦里是这么说的。非自愿的祭品是毫无价值的！

商队中所有的人都跪着，不敢抬头，也没有人站出来自愿作为祭品。羌人首领下令把商队的萨保抓了起来，推到旁边去，准备砍掉他的头。

年轻人的体温在迅速升高。作为一枚钱币我太清楚这一点了。年轻人似乎看到自己的父亲在寂静之塔焚烧的景象。他的脸色涨红，血脉偾张。他想到在于阗的佛寺中，壁画上，那个萨博燃烧自己的手臂、拯救商队于大海之上的画面。年轻人大约思考了一小会儿，他必须抉择了。

忽然他站了起来：“放开我们的萨保！我愿意当作人祭，让商队继续前行。我愿意！”

这时，商队所有人都发出了惊愕的叹息声。我没了父亲，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我没有家人。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那个粟特老人，老人眼睛里既是期待也是安慰。他取下了背囊，将我这一枚钱币掏出来放在口袋里，小声地对那个老人说：“把我的货物和这个背袋里的钱都给你的侄女吧，我和她今生不能相见，那就来世见！”

年轻人走出了队列，向羌人首领走去，高喊着：“我留下来，让商队走吧，我留下来了，就让商队走吧！”

商队的人都跪在地上，发出了惊呼。他们看到这个勇敢的年轻人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整个商队的安全，全都流下了眼泪。

羌人首领大手一挥，他手下的人把萨保松开，推开了他，全部啸叫起来，几千人围着商队在大呼小叫。年轻人被绑起来放在马背上，羌人首领挥挥手，让商队赶紧离开。

萨保泪流满面，举起右手示意商队开拔。商队的人、马、骆驼、驴和骡子全都起身，继续前行了。

羌人呼啸着开始向山上转移。恶犬不再吠叫，他们将要在半山腰举行祭祀的仪式。现在，祭品有了，就是那个马背上的年轻的粟特人，你说他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很悲哀？可我作为一枚钱币我知道，此刻他内心十分安静。他想起了萨博燃臂救人的故事，现在，他就是要这么做。整个粟特商队获救了，他们有了生路，得以继续前行。

羌人把他带到了高山上的一处平台。他看到，在平台上有两处柴火堆，一处是羌人首领的母亲的尸体，裹着白色的布，正在柴火堆上躺着。一处是泼了酥油的柴火堆，那是他要躺上去的地方。羌人松开他身上的绳索，要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他摆了摆手，从口袋里取出了我这枚汉二体钱放进嘴里，压在舌头下面；然后才让他们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再把他的双手绑在身体的两侧，双腿双脚也绑起来，浑身缠上红布。然后，他们高举着他，喊着号子，把这个年轻人抬到柴火堆上。

祭祀的仪式开始了。我看不到，但是能和蒙着眼睛的他一样感觉到、听到。长长的牛角号吹响了，声音传到四面八方。鼓声阵阵，引得山下不断前行的商队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泪流满面。

祭司先杀死了两只鸡，然后让羌人首领点燃了火把，把年轻人身下的柴火点燃了。被酥油浸泡的柴火立即燃烧起来，我在年轻人的嘴里，被他的牙齿紧紧地咬住。我能感受到他的疼痛，他在火焰的烧灼下身体的痉挛，他的忍耐，他的肉体的痛苦。可他紧紧地把我咬住，一声不吭。我也非常紧张，我的身体紧绷在他嘴里，我能感受到他的心里翻江倒海，脑海中依次出现了很多画面，他甚至看见了远在酒泉郡的那个粟特姑娘——她年方十八，穿着漂亮的裙子，在草地上奔跑，脸上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明亮。他的内心有痛苦，有不甘心，有懊恼，也有悔恨，一瞬间都纠结在一起。

（未完待续）--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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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孙 梦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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