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莽原•未庄（四）

第四章：溃堤

瘟疫像一张无形的、黏腻的红网，笼罩着未庄。假洋鬼子钱守仁没能熬过三天，在胡话和抽搐中咽了气，死时浑身溃烂，恶臭难当。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妈妈的……洋药……” 可惜，未庄没有洋药，只有钱太爷和王胡倒卖的掺了观音土的“防疫汤”。他的死，像抽掉了赵八代统治的一根重要支柱，也彻底击溃了锦衣卫残存的士气。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爪牙，此刻也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个染病的就是自己，哪里还有心思去弹压庄民、征收捐税？封锁线形同虚设，绝望和愤怒在庄子里如野草般疯长。

赵八代龟缩在未庄大厦的顶层，如同困兽。他每日靠钱太爷（七代）和王胡“进献”的、据说能“辟邪”的熏香（味道极其刺鼻）和不知真假的“仙丹”度日，人已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看谁都像带着瘟疫。他不再提什么“万国码头”、“皇家商队”，只求这该死的瘟疫赶紧过去。他把最后的希望，或者说发泄口，寄托在了那桶“红油漆”上。在假洋鬼子的谰言和钱太爷的怂恿下，赵八代竟然真的相信那桶油漆沾染了某种“神力”，毕竟，他滚进去之后，瘟疫才来，假洋鬼子沾了才死得最快！这逻辑在恐惧中显得无比“合理”。

于是，一道荒诞至极的“圣谕”从大厦顶层发出：收集庆典残留之红漆圣水，分赐庄民，涂抹于身，可避瘟疫！此乃天赐祥瑞，佑我未庄！钱太爷和王胡立刻嗅到了新的“商机”。他们指使剩下的几个胆大的锦衣卫，把庆典时溅得到处都是、早已干涸结块的红油漆刮下来，兑上大量的脏水和劣质染料，搅和成一大桶一大桶腥臭刺鼻的“红漆圣水”，在未庄几个主要路口设点“发放”。

庄民们先是愕然，随即是滔天的怒火和彻底的绝望。邹七嫂看着那桶散发着怪味的“圣水”，气得浑身发抖：“妈妈的！这是要拿我们当牲口刷漆啊！避瘟？我看是催命！” 九斤老太拄着拐，对着发水的锦衣卫啐了一口：“呸！一代不如一代！昏聩至此！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人群开始骚动，咒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先扔了一块石头，砸翻了其中一个“圣水”发放点。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积压了太久的恐惧、饥饿、愤怒和屈辱，瞬间爆发！

“反了吧！横竖是个死！”

“砸了这吃人的大厦！”

“找钱太爷王胡算账！喝我们的血！”

“瘟鸡是他们招来的！圣水是他们弄的鬼！”

愤怒的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锦衣卫脆弱的阻拦，涌向未庄大厦，涌向钱太爷和王胡盘踞的工部（大厦内专管工程和“圣水”制造的部门）。石头、瓦块、烂菜叶像雨点般砸向大厦光鲜亮丽（如今已斑驳掉漆）的外墙。窗户被砸得粉碎。昔日象征着“中兴”与“繁荣”的未庄CBD，瞬间成了愤怒的海洋。

钱太爷和王胡正在大厦里，对着账本计算这次“圣水”买卖又能捞多少银子，听到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和打砸声，吓得魂飞魄散。钱太爷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快！快！堵住门！调锦衣卫护驾！” 王胡更是面无人色：“钱爷！哪还有锦衣卫啊！都跑光了！快……快从密道走！” 两人慌忙抱起装金银细软的匣子，跌跌撞撞冲向大厦后部那条通往染坊的秘密通道。

就在他们手忙脚乱打开密道暗门时，大厦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不是人群的冲击，而是更深层、更恐怖的震动！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未庄大厦靠近船坞方向的一角，那由钱太爷和王胡偷工减料、用劣质材料和虚浮地基堆砌起来的“宏伟”建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巨人，在内外交困的巨大压力下，轰然坍塌！烟尘冲天而起，砖石瓦砾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正在下方奔跑躲闪的人群和……那条密道的出口！

钱太爷和王胡刚刚钻进密道，还没来得及庆幸，就感到头顶传来泰山压顶般的巨响和震动！他们惊恐地抬头，只见密道顶部的砖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带着死亡的呼啸狠狠砸落！钱太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就和王胡一起，连同他们怀里的金银匣子，被永远埋在了他们亲手制造的豆腐渣工程之下，贪婪的硕鼠，最终被自己啃噬的梁柱埋葬！

大厦的坍塌，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像一道宣告赵氏统治彻底崩溃的丧钟。混乱达到了顶点。有人哭喊着在废墟中挖掘亲人，有人趁乱冲进大厦内部抢夺值钱的东西（虽然大部分早已被钱太爷他们转移），更多的人则茫然地站在倒塌的巨兽旁，看着滚滚烟尘，脸上只剩下麻木和空洞。那艘停在半拉子船坞里的大船，被震落的砖石砸穿了几个大洞，更像一具搁浅腐烂的鲸尸……

顶层房间里的赵八代，被这剧烈的震动和巨响震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看到那塌陷的一角，看到下面地狱般的景象，看到象征着赵家八代心血的未庄大厦如同被啃掉一块的烂苹果，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彻底攫住了他，比瘟疫更甚。完了，全完了！什么太爷，什么未庄国，什么八代中兴……都像那桶红油漆一样，成了肮脏而可笑的泡影！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