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阿拉提·阿斯木:赛坎的老风口
发布时间:2025-06-06 18:19 浏览量:3
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1958年11月出生,双语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新疆作协名誉主席。新疆“德艺双馨文艺百佳”和“四个一批”人才。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金矿》《赤色的天空》《阳光如诉》《亚地卡尔》等9部,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他人的篝火》等18部。先后获《萌芽》文学创作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伊犁河》文学奖、天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天山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挪威文出版。
◎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
早晨,红光满面的赛坎老人从驿站的屋子里出来,和往常一样,他的爱犬巴里斯立马跟在他后面,殷勤地摇尾巴,满脸骄傲。
每天都是这样,赛坎用过早餐,出门前,第一件事就是在腰上系上他最看好的羊毛手工绳子。有的时候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走到北墙中央,从小壁龛取出里面的小木碗,拿出里面的手表,自言自语地咕噜几句,说,老朋友,你好吗?无论你在人间什么地方,我都祝福你过得好,日子里天天有太阳,有肉的时候,喝几杯酒,酒肉永远是我们的好朋友。
而后,他放好手表,就会出门照看马牛羊、观察天象、打扫马牛羊圈,最后坐在老木头上,弹起他心爱的冬不拉。
巴里斯跟在赛坎后面,来到了驿站南边的马牛羊圈。赛坎一一打开牛羊圈的大门,把几百只羊和五十多峰骆驼都放出来,把马号大门打开,放出十几匹英俊的枣红马。和往常一样,牧羊犬巴里斯跑在羊群后面,小跑小叫,将它们赶往南边的黑河岸草场。
这只牧羊犬是赛坎的第二只爱犬。先前与他形影不离、宛如挚友的牧羊犬巴里斯老死之后,赛坎心中始终萦绕着难以言说的悲痛与失落。直至某日,他从二牧场的库瓦尼西那里寻来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小家伙的模样竟与幼年时的巴里斯如出一辙,仿佛时光巧妙重现,让痛失爱犬的赛坎,心底获得一丝慰藉。新来的小狗继承了巴里斯的名字,也继承了那份跨越生死的忠诚与守护牧群的卓越本领。
不久之后,小巴里斯回来了,骄傲地摇着尾巴,站在赛坎老人身边,看着坡下公路的方向,开始窥视公路上空飞舞的乌鸦群。多年来,这些乌鸦总在卡车上方寻觅食物,形成了一道风景。
赛坎老人来到驿站墙边皮实宽大的大梯架前,抓住扶手晃动一下,爬上去,在屋顶中央的圆木前,开始观察今天的风向。这是他自己想出的土办法,很管用。他在屋顶固定了一根直径半米左右的圆木,顶端系着红飘带,红飘带下面挂着几个羊髀石和一只驼铃,接近红飘带的木杆上还固定着半截树枝。每当风力达到一定强度,驼铃就会震响,就能预测这片区域风力的强弱。
赛坎抓住驼铃摇了一下,响声引起了下面赛坎老伴儿娇丹大妈的注意,她停下手里的活计,仰头望着男人,说,老古董,是你吗?赛坎老人说,我在检查驼铃呢。娇丹说,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响亮了,和你一样,老了。赛坎老人说,这驼铃也是跟了我大半辈子,还算有良心。
跟在娇丹大妈身后的白羊羔,在她和男人说话的时候,爬到娇丹面前来了。
赛坎说,小宝贝,你的孤羊羔还好吗?今后你就是它妈妈了。好可怜,它妈妈是在开春前的那场暴风雪里死的吧,那场13级的大风,太残酷了。娇丹说,好在这白羊羔活下来了,现在都习惯喝牛奶了。赛坎说,主要是它想活着。想活着,鸡奶都肯喝了。
娇丹说,老古董,一大早的,不要乱说话。情况怎么样?今天老天爷发不发脾气?赛坎说,危险,红飘带抖得厉害,上面的枝条也在晃动,说不定驼铃就要响了,不能大意。你腰上的绳子去哪儿了?娇丹说,在炕上呢。赛坎说,炕你就放心,大风刮不走炕,可你得保护好你自己。要是你被风卷走了,我老汉就玩儿完。娇丹莞尔一笑,走了。
娇丹走到白杨树下面的老木头前面,把手里的冬不拉放在上面,开始关注正前方公路上匆忙驶过的车辆。大多是运货的卡车,乌鸦在车上空飞舞,远远望去,像迷路的野鸟,没有方向,在一个圈圈里打转。
娇丹弯下腰,摸了摸白羊羔的头,说,小朋友,看到远处的那些乌鸦了吗?因为它们长得黑,骂名不少,但是它们才是最聪明的,小小的脑袋,盘算着一辆辆大卡车上的玉米和小麦呢,都是给城里拉的粮食。我们没有小麦还能凑合,可以吃肉,城里人就不行了,有了小麦,城里人才能有活力。
娇丹和她的白羊羔说话的时候,赛坎带着他的巴里斯,来到了老伴儿身边。巴里斯看了一眼昂着头站在女主人身边的白羊羔,也笔直地站在赛坎身边,把注意力投向了公路以南的道班。
迅即,赛坎和娇丹也把注意力移到了道班的方向。
道班方向一派繁忙。朦胧的人影,围绕道班办公房进进出出,看不清人的具体面目,赛坎和老伴儿,却能感觉到他们举止的匆忙。
娇丹说,但愿今天是个好日子,库兰跟我说,如果今天老天爷不发火,她就洗衣服。好久没洗了,就怕被大风刮走。赛坎说,腰上备好绳子,让她洗。真要有什么不对劲,巴里斯也会给我们信号的。我爷爷说过,狗很早以前就是我们人类的第一个朋友了。
娇丹说,我爷爷也说过,风实际上不是什么坏东西,它们也会成为我们的朋友。赛坎说,小宝贝,要换爷爷吗?我发现你爷爷好像比我爷爷还聪明。娇丹说,可别没良心,谁不觉得自家爷爷最好。
两只雄鹰从他们身后掠过,直冲向公路另侧。那群黑压压的乌鸦,嗅到雄鹰的味道,都从公路上消失了。
赛坎转身,看了一眼老伴儿给他放在老木头上的冬不拉,坐在自己的老地方,把冬不拉抱在怀里。
那是个凹下去的土坑,正好容得下他的大屁股。
多年以来,赛坎一直坐在这里弹冬不拉。他十岁就学会了弹冬不拉。最喜爱的曲子是《可爱的一朵玫瑰花》。作为老风口的安全员,他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及时观察风向,及时掌握土造屋顶上那个类似测风仪的东西,结合巴里斯的嚎叫声,准确判断大风信息。
赛坎在老木头上盘腿而坐,开始弹曲子。巴里斯也跳上老木头,像马戏团里表演的狗狗,美美地坐在主人跟前,聆听享受这绝美的旋律。
和往昔不同的是,赛坎今天动情地唱起来了。在驿站里为午饭准备食材的娇丹,听到男人动人的歌声,系好腰间的绳子,让儿媳库兰沏了一壶湖南黑茶,和两个小茶碗一起放在当年奶奶留给她的铜托盘里,端出来,放在老木头的另一头,把茶倒在碗里后,也坐在木头上,开始欣赏男人的唱词。
赛坎一曲唱完,把冬不拉竖在大腿上,说,小宝贝,想听我的《可爱的一朵玫瑰花》了?娇丹暖融融地说,我怕你唱得太热情,融化在这老木头上,我就没有男人了。
赛坎笑了,说,小宝贝,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融化在你的血液里。这是我一生的梦想,因而你在我的琴声里永远荡漾。娇丹说,老古董,都这把年纪了还说这么烫心的话。不要让儿子儿媳听见了,我们的青春已经留在很早很早的那个时候了。
赛坎说,不,时间没有留在你说的那个很早很早的时候,那些我们爱过和被爱过的一切时光,都在我们心里。
娇丹把托盘里的茶水端在手里,送到了男人前面。赛坎接过茶水,说,谢谢,好老婆,嗯,香,你的手香和茶香杂糅在一起,心心相印,更加醇香了。
娇丹说,你昨天一定是有好梦了,今天这歌子唱得香,说话也是这么香。赛坎说,你不要打趣我,我这个年龄,哪儿来的梦呀。娇丹说,老古董,你不要装糊涂,梦这个东西,自古以来都是这么慷慨的,它和时间岁月一个字儿的关系也没有。
娇丹的话音刚落,坐在赛坎左边的巴里斯猛地跳下老木头,紧张地看着东北方向。它先是短促地哼叫,而后是放声嚎叫,又迅速来到赛坎面前,紧张地看着他,开始激烈地嚎叫起来了。
赛坎感觉到情况不妙,意识到大风就要来了,立马丢下冬不拉,大步走到驿站屋墙前,开始倾听声响。这时,急切的、强有力的驼铃声,迅速准确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赛坎看着老伴儿,说,老婆,快,今天有大风,你和儿媳去赶牛羊,马匹自己会往马号里跑的,快!抓紧时间,注意腰上的绳子,不要掉了,那可是命根子。让库兰也戴上绳子。
娇丹迅速跑到驿站前,把白羊羔锁在屋子里,叫了一声,“库兰,库兰,快,老天爷要发怒了,我们去赶羊群!你有身孕,别跑,走过来就可以了。”
库兰听到婆婆的喊叫声,连声应着走出来,跟着婆婆快步往河边赶去。
正在屋子窗前看书的加尔肯,听到妈妈的喊叫声,从屋子里跑出来,看着赛坎,说,爸爸,大风要来了吗?赛坎说,是的儿子,系好你的绳子,快,快马加鞭去道班和巷里通报情况,怕是10级以上的大风。让他们封路,人畜一律不得过马路。我这就上牧业队找托合塔尔队长。你路上注意安全,尽快回来帮助妈妈保护羊群。
加尔肯应了一声,跑进驿站里,抱着马鞍子出来了。赛坎见状,说,孩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马鞍子呀,快,就那样骑上,抓住马鬃快跑,时间要紧!
加尔肯跑过去骑上自己的马,急速向坡下跑去。瞬间,一股紧张的气息笼罩了整个驿站和草场。
赛坎骑上自己的快马,向着草原深处的牧业队奔去。
三公里的村路,赛坎快马加鞭,一会儿就赶到了,但人已经满头大汗。跟在他后面跑过来的巴里斯,也是汗淋淋地停在了他身边。他把马拴在老榆树后面的马桩上,抓住挂在老钟里的绳子,使劲儿地敲钟。瞬间,大钟响起,震惊全村,大家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到老榆树下。队长托合塔尔也急匆匆地跑来,说,赛坎大叔,要刮风了吗?
赛坎向托合塔尔说明情况,说,赶快准备,还是老办法,各家各户把羊群赶回来,老人娃娃不准出门,绳子不离腰间,安全第一,不要出门。
托合塔尔站在老榆树下的土台上,对牧民们说,大家听好了,还是以前的规矩,不要为了一两只牛羊把自己搭进去。生命是第一位的,命都没了,牛羊还给谁吃?大家互相帮助,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快行动吧。今后钟声就是命令,不用过来,直接去赶牲畜。
驿站那边,娇丹和儿媳赶在大风来之前,把牛羊都安全地赶回了圈里,圈门用铁丝绑上,上过门闩后,用两根木棒把卷门顶住了。
娇丹说,孩子,咱们回屋吧,注意你的身子,你是有孕在身的人,今后刮风的时候,你就不要出门了,在家里帮我照看白羊羔就行。
库兰说,明白了,妈妈。娇丹说,加尔肯这会儿已经到道班了吧。
加尔肯来到道班,没有下马,呼呼地喘着气,看着道班班长姜力,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就是这个情况,我爸爸说可能有10级以上的大风,让你们封路,两头都封,管好自己的人,把住卡子,车马人畜一律不准通行,命重要。
瘦高的姜力满脸紧张,说,知道了,你放心,回去给赛坎大叔带个话,我会安排好的。加尔肯说,你这儿跟乡里的电话通了吗?姜力说,没有,还在抢修。经常刮风,线路老是断。乡里那边,你辛苦一趟吧。
加尔肯说了一声再见,骑着快马消失在通向乡里的公路上。
这边,姜力立马安排人员,下令把公路封住。前前后后,堵了三排路障。
也就是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公路上的卡车和牛羊,把整个公路和两边的草地堵死了。一位赶羊的中年汉子和在卡口安排事儿的班长姜力嚷嚷上了。
中年汉子说,大风还没有来,你们就把路封了,一群麻雀飞过叽叽喳喳几声,就把你们吓住了。把路障拉开,我要赶路,这好几群羊,那边的屠宰场还等着呢。
姜力说,大哥,你在这边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这么多只羊,我能让你过吗?大风来了咋办?
堵在路中间的牧羊人和几位年轻的司机,也站在那个中年汉子一边,嚷嚷起来了。
一位手握马鞭的青年人,骑在马上说,姜班长,把路障挪开吧,我们什么样的风没有见过,它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它们的朋友啊。
那位赶路心切的中年汉子,靠近姜班长,说,是啊,我们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这会儿,山里面的风正和自己的屁股商量着呢,刮不刮还没有商量好呢。你们要是不封路,这会儿我们早就过去了。
大家嚷嚷起来,都认可中年汉子“你们要是不封路。这会儿我们早就过去了”的说辞。
从人群中传来一个满怀抱怨的声音,“你们太怕事了,牧区嘛,谁没有被那些疯子一样的大风欺负过呢?还是那句话,这会儿我们早就过去了。”
姜班长说,这是上面的命令。中年汉子说,上面又没有在你的头上看着,你晚一点封也是可以的嘛。姜班长说,不可以的,我要执行命令。你们把羊群看好,大风过了再过。你们是懂得的呀。
就在姜班长转身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那位在马背上的青年人,嬉笑着叫住了姜班长,说,姜班长,你的那个姜是姜皮子的姜还是倔强的强?
大家都笑了。
姜班长转身,也笑了,说,这会儿应该是倔强的强吧。
大家都笑了。
人群中又响起了一个声音,“我们知道,姜班长是好人,那年冬天刮大风,救过我们邻居赛力克的一条命。”
又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道班的人救过多少人啊。咱们还是少说几句吧,男人的舌头,还是要注意休息的。”
中年汉子看着姜班长的背影,说,这老风口的风,年年岁岁就这样肆虐,一刮就是一天半天的,公家哥哥就没有一个法子吗?
马背上的青年人接过话头,说,把山里出风的那个洞洞给堵上嘛。
从人群后面传来了一个粗暴的声音,“那是你们家做饭的洞洞吗?”
马背上的青年转身,眼睛飞快地扫视,没有找到说这话的人。他重重地咳了一声,用鞭杆捅了捅漂亮的帽檐,闭着左眼,略微尴尬地说,谢谢这位朋友,你说的那个洞洞,是天下最好的洞洞呵。我爷爷说过,年纪小的人,应该少说多听。
道班副班长别克走过来,看着众人,行了个礼,问候过大家,说,感谢大家理解,我们是在执行命令。为了我们共同的安全,我们都要服从道班的安排。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在家靠老婆,出门靠道班,这样就永远不吃亏。大家都笑了。
别克也笑了,说,好,我们道班就是为大家服务的好朋友。
加尔肯急切地来到乡政府,把马交给门卫,小跑着朝办公室的方向走的时候,看见了在路边树荫下和一位老人说话的乡长对山。他跑过去,和对山握过手,把情况作了汇报。
对山听完加尔肯的话,说,好,我知道了。道班的救护队知道了吗?加尔肯说,姜班长通知了,他们也正在做准备呢。对山说,好,我会安排他们到老风口抢险的。这会儿你爸爸在哪里?加尔肯说,和以前一样,骑马到牧业队敲钟去了。
在牧业队的老榆树下,赛坎站在老钟下面,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着紧张的托合塔尔队长,说,我就不回去了,你说的那个情况,我们一起帮马赫萨提的家人赶羊吧。
托合塔尔队长说,他已经在塔城住院两个月了,说是肺部有问题。儿子和他一起去了,家里就他老婆一个人。
赛坎说,他们家的羊群是在河那边吗?托合塔尔说,是的,我们走吧。
赛坎跨上马,对托合塔尔说,我先走一步,你去跟他们家人说一声。这大风来得太快,说来就来。
赛坎走出村庄,在草地上骑马的时候,托合塔尔队长带着一位助手快马赶了过来。
他们来到河边,开始赶羊的时候,赛坎看了一眼身边的托合塔尔队长,说,托坎,你的羊群呢?托合塔尔说,我已经让儿子去赶了。
赛坎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吆喝,和他们一起把羊群赶出了那片茂密的草地,羊群开始簇拥在一起在回家的熟路上疾跑,赛坎昂起头,集中精力,拉住缰绳,观察天象。
当羊群赶到村口的时候,天边出现了一片片黑压压的乱云,像近在咫尺的飓风,顿时天空笼罩在一片可怕的阴霾中。
赛坎边赶羊边喊,托合塔尔队长,大风要来了,快,快进村!
就在他们把羊群赶进村庄的同时,狂风发出“嗖嗖沙沙”的恐怖声响,开始扰乱那些正在把自己的羊群赶进羊圈里的村民们。大家紧张起来,喊叫着,用最大的声音互相传递讯息。
凭多年的经验,听着恐怖的风声和天空飘过来的气味,赛坎感觉到大风就要进村了。他一边赶羊,一边喊了起来,托合塔尔,到前面去,把院门打开,阻止领头羊继续往前冲。
托合塔尔骑着马跑过去,打开院门,把已经到了家门前的领头羊赶进了宅院。赛坎从后面赶来,把剩下的羊群也赶进了宅院。
托合塔尔下马,把马牵进宅院里,对羊主人说,快,风已经刮到草原上了,你把院门闩上,用木头顶牢,回家去,不要出门。羊主人说,好的,我们一起进屋吧。托合塔尔说,我们还有事,还要去其他人家看情况,你保护好自己吧。
赛坎把自己的马也牵进了宅院。
突然,“嗖嗖沙沙”的风声在他们耳边响起。赛坎大喊一句,托合塔尔,风已经进村了,快,把自己绑在大门的石柱上,快!
赛坎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绑在石柱上。这时候,狂风从村尾的方向猛烈地刮过来,村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正在解腰上绳子准备把自己绑在石柱上的托合塔尔,瞬间被狂风卷走了。托合塔尔惨叫了几声,在漆黑的狂风里消失。
赛坎叫了几声托合塔尔,没有回声。他继续喊着他的名字,说,抓住某一个东西,不要松手。
听不见托合塔尔的回应声,只有狂风疯狂地、急速地、疯狗般掠过,冲向老风口。
赛坎紧紧地抓住门前的石柱,最后实在撑不住时,抓住了捆绑自己的绳子。这时候,他听见了巴里斯的哼叫声,但是看不到它在哪儿。他用手摸石柱的时候,发现了巴里斯的藏身处,它躲在了门板和石柱中间那个小旮旯里。
赛坎凭借多年的经验,有意识地放松自己,靠在围墙边,避免让狂风直接吹袭自己,可以保存体力和体温。大约两小时过去了,大风仍无停歇的迹象,那“沙沙”的声响,越发恐怖,宛如一个死里逃生者的呐喊与呼救。
赛坎侧躺在围墙根下,双手抓牢他的羊毛绳子,闭眼,深呼吸,心里默默地而又坚强地和狂风搏斗,脑子里把老风口过了一遍,自信地想,儿子加尔肯一定把消息传出去了,道班和乡政府的领导,一定做好了抗风救灾的准备。
从院子里传来了羊主人微弱的喊声,托合塔尔队长,赛坎大叔,你们怎么样,还在外面吗?
赛坎听到了喊声,但为了保持体力,没有回应。
风继续狂飙。赛坎躺在围墙根下,倾听从村路吹走的风声。再观察村外的风声,感觉吹向老风口的风力大概在13级以上。
在野外和大风搏斗,这样的考验他已经历多次,事后评估,风力总在13级上下。
中午的时候,大风终于停了。赛坎躺在原地没有动,感到阵阵寒意。大门开了,羊主人出来,看着寂静、恐慌的村庄,十分害怕。当她们回头时,发现了躺在墙根下的赛坎,羊主人急忙跑上前喊,赛坎大叔,赛坎大叔,你还好吗?
赛坎缓慢地睁开眼睛,脸上布满乌黑的尘土,身上沾满凌乱的树叶和枯草。他看着羊主人,说,你们好吗?屋子和羊群都没事吧?羊主人说,都好,赛坎大叔,你受苦了,起来,咱们进屋。
说着,羊主人把赛坎绑在石柱上的绳子解开,把他扶了起来。
赛坎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和树叶,自言自语说,今天的风真不小啊。这么好的夏天,老天爷不地道啊。
羊主人说,赛坎大叔,今天这个风太大了。赛坎说,是啊,每年夏天都是这样。对了,这石柱后面的小旮旯里,躺着我的巴里斯呢,弄醒它,一定被吹坏了。
女主人伸手,把巴里斯抱了起来。
巴里斯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陌生的女人,扭头又看了一眼虚弱的赛坎,从女主人手里跳下来,走到赛坎跟前,依偎在他腿边。
赛坎说,我可怜的巴里斯,让它也进屋暖和暖和吧。
女主人把赛坎扶进院子,走进屋子里,给他打水洗过脸后,说,赛坎大叔,你为我们受苦了。托合塔尔队长呢?赛坎说,被风吹走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赛坎在羊主人家里喝奶茶的时候,儿子加尔肯和道班副班长别克,到处打听,在羊主人的家里找到了赛坎。
赛坎说,我们晚了一步,托合塔尔队长没能把自己绑住,但腰上是有绳子的。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别克说,喝完茶我们一起去找,不会有大事的,村里的情况,他很熟悉。
加尔肯说,爸爸,我们去找,你回家休息吧。别克说,我从道班叫两个人,我们四个人一起找。
赛坎说,把托合塔尔的儿子阿尔达克也叫上,你们一起找,互相有个照应。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说。别克说,好的,赛坎大叔,明白了。
赛坎满脸沧桑地喝一口奶茶,看着副班长别克说,别克,咱们老风口一带情况怎么样?别克说,平安无事。我们提前做了充分准备,事前乡长对山和乡党委书记刘洪涛也给我们做了安排,平安无事。
赛坎看着儿子,说,咱们家情况怎么样?加尔肯说,都好好的。就是丢了一只白公羊。赛坎说,人没事就好。这么大的风,不给它一只半只羊,也是过不去的。
回到老风口,道班副班长别克从道班叫了两个人,加上阿尔达克,一共五个人,骑着马,开始寻找托合塔尔队长。
赛坎送他们出门时,阿尔达克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内心忐忑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赛坎说,没事的,你爸爸一定是哪个地方受伤了,躺在那里没法动。你们多跑几个地方,见人就问,会找到的。
他们五个人骑着马出发了。赛坎刚才的话,实际上是安慰阿尔达克的,此刻,他自己也处在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中。如果托合塔尔没事,早就来找他了。
赛坎留在驿站前,心情很沉重,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地流泪了。
巴里斯站在他右边,直直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地哼叫几声,走到赛坎的左脚边,看着远方,似乎是在回忆他们上午的遭遇。
赛坎看着巴里斯,说,希望他们能找到托合塔尔队长,他是一个硬汉,是牧业队的好队长,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家长啊。
离开驿站以后,别克走在前面,看着跟在最后沉默不语的加尔肯,说,加尔肯,这一带你比较熟悉,还是你带路,像你爸爸讲的那样,我们多跑几个地方,最好能在天黑前找到托合塔尔队长。
加尔肯说可以。实际上,阿尔达克最熟悉这一带,风是往西头刮的,我们没有必要进村找,还是到村西头的苜蓿地找找。
别克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阿尔达克,意思是要他说几句话。阿尔达克说,那我们就到苜蓿地那边去找吧,也可能北风把爸爸卷进那条干涸的河床里了。
加尔肯说,有可能,我们先到苜蓿地那边找一下,再沿着干涸的河床边看看。
加尔肯走在最前面,一路上沉默不语。别克说,我们能不能分两路找呢?阿尔达克说,不好吧,我们就五个人,有什么事情,人手会不够用的。别克说,那好,我们快到苜蓿地了,大家散开找吧。
五匹马拉开了距离,开始在半米高的苜蓿丛里仔细搜寻。
加尔肯走在最右侧,发现正前方苜蓿地里有动静,他小心地走到那边,低下头仔细瞧了几眼,原来是一窝候鸟,他下马弯腰细看后,向跟在他身后的别克说,是一窝鹌鹑,下面农业队的麦子割完以后,它们就会躲在苜蓿地里过活。
别克说,这也奇怪,上午大半天的狂风没有把它们刮跑吗?加尔肯说,不知道,它们有自己躲藏的办法。
在左路寻找爸爸的阿尔达克,停在一只死羊前,说,这里有一只死羊。别克走过来,看着死羊,说,加尔肯,这会不会是你们家丢失的那只羊?加尔肯看了一眼死羊,说,不是,我们家的是白羊,这是黑羊。再说了,风的方向不对,我们家的那只,一定是刮到公路下面去了。
他们在整个苜蓿地里搜寻了近两个小时,一无所获。
别克说,我们去干涸的河床里看看吧。晚上带工具过来,把那只死羊埋了。
他们五个人来到河床前。加尔肯说,咱们先往东走,找不到人,再往西走。别克说,好,走吧,我带路。
他们走了一个小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干涸的河床,像一皱一皱的老羊皮一样难看。
别克说,咱们回头吧,上到岸上走两边的苜蓿地,到刚才我们下河床的那个地方,再下来找。加尔肯,从前这河床里发现过被风吹走的人吗?
加尔肯说,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的。别克说,是的,我们的记忆都太短暂了。阿尔达克说,我听爸爸说过,好像有过这种情况。
他们上到河岸上,继续寻找。碧绿的苜蓿地,在最后的微风里摇曳,仿佛在回忆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场风灾。
他们寻找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别克说,咱们下河床吧,抓紧时间,让马跑快一点,天黑了就不好找了。
五匹马又下到河床,继续搜索。大概走了一刻钟的样子,在河床中央,出现了二十多只死鸟。别克下马,仔细察看,看不出是什么鸟。他问身边的加尔肯说,加尔肯,看看这些是什么鸟?
加尔肯下马,弯腰,从河床边找到一根棍子,拨开一只鸟的头部,又拨弄了一下翅膀,说,应该是我们这一带的飞鹅,羽毛就这个样子,是鹅和野雁杂交的后代。别克说,哦,是这样,近距离没有见过,一时认不出来。
加尔肯说,狂风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连这些漂亮的飞鹅也不放过。别克说,小时候唱过一首歌,叫“大风快快起,带着五个孩子飞起来”。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个风是什么东西,现在明白了,尤其是春天的风,会把杏蛋蛋和苹果蛋蛋都刮没的。
加尔肯说,晚上我带个工具来,也把这些飞鹅一起埋掉。不然会引发传染病的。
阿尔达克说,这条河床下面,有一座农业队废弃的磨坊,我们干脆去那边看看吧。别克说,好,那我们抓紧时间过去,到那个老水磨坊看看。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废弃的老水磨坊。
他们围着磨坊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磨坊四周长满了高高的蒿草,墙壁外皮脱落,一片败落的景象。
他们停在磨坊前,沉默不语。
阿尔达克低下头哭了起来。加尔肯听到凄凉的哭声,右手轻抚着他的后颈说,不要难过,不会有事的。阿尔达克说,我害怕,如果爸爸不在了,我们的翅膀就没有了,我们以后怎么过呀?加尔肯说,好兄弟,往好处想,不会有事的。
别克坐在马背上,表情凝重地望着磨坊屋顶的一片枯草,自言自语说,人的生命,也会像这磨坊顶上的草一样,在一次次的狂风以后,变成枯草吗?
加尔肯靠过来,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说,你刚才说话了吗?别克说,没有,好像是我的心在跟我说话。
加尔肯说,别克班长,我们顺着河床,往磨盘下水的那个方向,到转轴的那个空间,察看察看。上午风很大,轮盘那边也被风吹得很乱。
别克说,那你们等着,这是一个废弃的磨坊,下面的结构有可能散架了,我先下去看一下,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就喊你们。
阿尔达克说,别克班长,你不能下,我下去看看。加尔肯说,我和阿尔达克一起下。你在上面守着,有情况,我们喊你。
他们二人下马,把缰绳交给别克身边的两个工人,拐到河床那边,跳进了河床。阿尔达克在前,加尔肯在后,顺着水槽,下到了磨盘前面。他们仔细察看周边支架下面的空间,走到第二个磨盘西头的时候,阿尔达克停下了,紧张地叫了一声,加尔肯,快过来,有情况!
加尔肯踩在第一个磨盘架子凸出来的地方,几步走到了阿尔达克跟前,朦胧中,只见有一人脸部贴着磨盘,双腿垂在下面,毫无生机的样子,显得十分骇人。阿尔达克说,有打火机吗?加尔肯说有。他掏出打火机,来到磨盘前,打着打火机,准备蹲下观察情况。早已蹲在磨盘前的阿尔达克,认出了爸爸,紧张地说,加尔肯,是我爸爸,你快把把脉,快!
加尔肯和爸爸学过诊脉,他握住托合塔尔队长的手,在微弱的光照下,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诊了片刻,说,兄弟,脉象微弱,必须立即抢救,我让别克班长手下的那两个人快马回道班,通知救护队的人到驿站来,我们骑马送你爸爸过去。
加尔肯爬上河床,把情况简单地向别克班长说了一遍,让这两个人去通知道班说明情况,顺路也通知赛坎,让他们做好抢救准备。留下的几个人,把托合塔尔队长抬出来。
别克手下的两个工人骑着马走了。
别克下到磨坊下面,帮助阿尔达克和加尔肯,把已经没了气的托合塔尔抬了出来。
刚才,阿尔达克询问情况时,加尔肯已经清楚地判断托合塔尔队长没气了。但是为了安慰痛苦的阿尔达克,就违心地说了一句“脉象微弱,必须立即抢救”。
在别克和加尔肯的帮助下,阿尔达克上马,抱着父亲,快马向老风口驿站跑去。
他们来到驿站的时候,道班救护队的医生和赛坎做好了准备,把托合塔尔从阿尔达克的怀中接了过来。
道班班长姜力来到托合塔尔跟前,把手掌放在他额头上测量体温。
别克副班长挤到姜力班长身边,小声地问了一句,怎么样?姜力小声地回答,身体凉透了,走了。
救护队的医生经过紧张抢救后,望着姜力队长和别克副队长,长叹一口气,轻声说,走了。
阿尔达克听到这句话,放声痛哭,哭声悲凉撕裂,驿站里顿时一片沉默。
托合塔尔的老婆贾娜尔和女儿阿姿娅,骑着快马赶到了驿站。她们下马没走两步,就瘫倒在迎上前去的娇丹和库兰怀里。
娇丹说,妹子,节哀,我们都很悲痛。
阿姿娅抱着库兰,放声痛哭,说,库兰姐姐,我爸爸呢,我爸爸怎么了?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6期)
责任编辑徐海玉
制作:吉力力
编校:徐海玉
审校: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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