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21)

发布时间:2025-07-06 20:16  浏览量:1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21)

作者:吴 晨

第七章

林涛卧薪尝胆古矿洞造兵刃

骆禾忍气吞声新钢厂秀格物

第三节 骆禾格物

白雪皑皑,寒风阵阵。

炼钢车间,红烟弥漫,噪声震耳欲聋。骆禾得知,化名“郑光明”的王三好被安排到了铸锭岗位,便来会他。

铸锭台上,盛装着百吨钢水的大罐夹裹在红尘中,罐底对准钢锭模,一股白亮的钢水从罐底浇出,像一根晶莹透明的水晶棒,耀眼地流动,隆隆作响地注进钢锭模中。

从炼铁厂转岗而来的古江丰作,站在钢花飞溅的钢锭模前,时而顶着钢花给大罐水口烧氧,时而抓起大勺给钢水取样,现出十分吃力的样子。一个血滴样的香口袋在他胸前游荡。这是他因为年龄原因调离高炉时,伊藤赠予的。他是视为阁下的特别关怀的。

王三好跟在古江丰作的身后,连鬓的胡须让他面容显得模糊。他偷眼瞄着新拜的这个师傅,感觉其身体单薄而虚弱,那可以想象的退役老兵的体格,如今已是朽木一段;颧骨凸出的脸上,时常泛起肺痨病人特有的潮红。

古江丰作也留意起这个体魄健壮的徒弟。如今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正可把累体力的活儿交给他干。

“师傅,什么时候,让我给钢水取样?”王三好问。

古江丰作一皱眉:“三年以后。按照制钢所的规定,你的要跟我学习三年,才能正式操作。”

“师傅,我们现在浇注的这种钢,钢水的液面是静止的,需要在上面填加脱氧剂吗?”王三好追在古江丰作后面,又问道。

古江丰作又一皱眉:“郑光明的,我的已经告诉你多次了,你的只管拿好你的铁锹,让你的干活,你就干活的。技术上的事,不准乱问!”

骆禾听到这师徒的对话,装作不认识王三好道:“你叫郑光明吗?我给你讲解一下,‘沸腾钢’要加脱氧剂,就是矽铁,那叫封顶,是防止钢水溢出钢锭模外。而现在浇注的是‘镇静钢’,需要在液面上覆盖一层石墨,也是保温剂,让它慢慢地凝固……你把它弄反了,这是很危险的!”

寒风裹挟着又一波的浓烟,由平炉方向飘过来。古江丰作剧烈地咳喘起来。骆禾给王三好讲解技术的问题,令他反感。

“骆技术员,我的徒弟,你的不可以乱教!”

因为在闺女婚礼上,丁文鉴眼尖,发现日本人伊藤看中了洪家的丫头,他就预感到洪家人要走运。指不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他就觉得闺女跟了洪振山,不见得是坏事。

“至于与洪家的过往,只要咱不提,就当它没发生过。”他这样想。

他有自信。陈琳已经被搞下去了,那个美惠子也不敢把他怎样?过不了多久,日本人就能提拔他当乐天地派出所的所长。他兑现之前的说法,脱去大褂,穿上警服。抱大腿的警察们,都愿意听他的调遣;驴脾气的姑爷洪振山,也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他俨然已经是说一不二的所长了。

他看不上陈琳当所长时简陋的红砖房办公室,绕着院里的大树转了两圈儿,就冒出坏水:以白胡子发代金券、造私酒的罪名,逼其出资重修派出所……

警察衙门变了模样:水泥洋房、玻璃窗、暖气、转椅、水银落底的穿衣镜……

白胡子憋气又窝火。

饭田当笑话看,拍手击掌笑哈哈。

这个冬天,田山源次郎投资娱乐业的“田山大舞台”也建成了,地点就在乐天地广场老戏台子的旁边。

田山为了与骆家联姻,费尽周折。女儿读职业学校,如今都快要毕业了,也没博来骆青才的欢心。眼见丁家嫁了女儿,自家婚事茫茫无期,他就去乐天地派出所,找丁文鉴出主意。办公室穿衣镜里,映出了两人密谋的身影。

田山:“骆青才还是看好了洪小乐。这洪小乐日本歌舞学得快,跳得好,到处出风头。景子竞争不过她,怎么办?”

丁文鉴:“洪小乐跳舞越好,就越是好事儿!”

田山:“这又是何道理呢?”

丁文鉴:“有道理呀!我跟你说,伊藤先生已经看上了洪小乐。你专去找他说媒,他定要威胁骆家……你想的事,肯定就办成了。”

田山:“听你一句话,胜读十年书。我再到铁东黄楼去请客。”

陈琳被贬到监狱任职。有一日,在高墙铁窗的办公室里,打了个瞌睡,梦见媳妇对他说:“俺在牛庄太平桥上等你。你若有命,就回来和俺过太平日子;你若没有那个命,还跟着小日本子混,死在了外面,俺也不去给你收尸……”

他心中苦闷,便到乐天地,找美惠子寻欢……

消停过后,美惠子说:“监狱官,跟你说,阁下对洪小乐——你的外甥女有兴趣了。”

“有这事儿?”

“那天他让小乐替他揭匾时,我就看出来了。还别说,小乐那模样,很像阁下的前任夫人的。”美惠子说。

“你见过她夫人?”

“当然见过。早年我和哥哥遭难了,阁下收留了我们,经常能见到他夫人,当时音羽还小……还真是的,小乐长得太像阁下夫人了!不仅模样,那表情……真是像极了的!”

“看好小乐?他还能霸占了去?”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阁下要是看上了小乐,他是不是会因此放过了你,再把你调回到派出所?官复原职?”

陈琳想了一个来回,高兴了,突然把大巴掌拍到美惠子的屁股上:“那你这个当舅妈的,还不赶快去给咱外甥女牵线搭桥?”

黄楼咖啡馆区的雅间里,田山做东,丁文鉴作陪。

伊藤呷了一口咖啡,示意二位请便。

田山请其作媒,他不想应承。

他对田山失望。这个商人,热衷于与骆家联手来争夺利益,是其所藏的私心。当年在汤泉水畔,为了利用他的财阀背景,让音羽和安之助联姻之事,因为他的不热心,还办不成呢!

而丁文鉴在场奉迎,脸上堆砌着笑,随时跃跃欲试地想要开口的样子,明显也有要官儿的企图。乐天地派出所的所长位置还空缺着呐!

他不想重用此人。其之跋扈与油滑,他是早已领教过了的。他想用的是听话的工具。亦要防备被利用。

他又呷了一口咖啡,自信能把控住情绪。但他没想到,他的冷静很快就被一股上头的冲动取代了。

田山: “洪小乐这姑娘真是太撩人了!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因为洪小乐勾了骆青才的魂,才让他不理景子的。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好,甚至连安之助的魂都勾去了?”

伊藤:“嗯?是这样?”

田山:“是的。洪小乐在职业学校,就是公认的一朵校花,日本舞蹈也跳得好,我女儿争不过她……还有一点麻烦,骆禾这个当叔叔的跟着掺合,他躲在他侄子身后,推波助澜!”

伊藤:“原来是这样!嗯,也许我该管一管……骆府的事,确是比较麻烦!那这样,我有机会,会当这个媒人的。”

咖啡馆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雅间过道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木格拉门外服务小姐的拒绝进入的反抗响动。

拉门非正常从外面一下子被拉开,门框触到尽头,发出很大的碰撞声,惊得屋里的人抬头观瞧。

“爹,这日子没法过了。傻小子整天戴着洪小乐织的围脖,还到处说这是他想娶亲妹妹的信物,这成啥啦?”

小瑛嚷着,手拎一个白围脖闯进来,横着身就奔自己爹过来,仿佛整个雅间被他一个人就塞满了似的。

丁文鉴刚一欠身,欲制止闺女胡来,小瑛已把白围脖摔到了矮桌上。

伊藤若有所思地看着矮桌上的白围脖,只一瞬,即抓紧了它。并随之道:“丁家闺女,洪振山的,我的替你管教!你的回去告诉他,洪小乐的围脖,归我所有了。他若是胆子大,就来找我索要。”

见此情景,丁文鉴不顾了闺女再咋胡闹,他窃喜地与田山对视,眉目间传了话,觉得事情成了。

伊藤的言行举止,田山亦看得真切。他感觉到了洪小乐的份量,折服了丁文鉴眼光之毒。

他不再去问丁文鉴,自己有了主张:洪小乐跳舞不是跳得好吗?那就聘请她到我的田山大舞台,把她捧红,再把她推进伊藤的怀抱。那样一来,大舞台必定受到伊藤的重视,在乐天地就算打开局面了!

他越想心里越美!这是一箭双雕、甚至是一箭多雕的效果啊!既能去了女儿景子的心病,又能阻止安之助的痴迷梦想……

炼钢厂大院里,有一个木板房子,门前挂着“职工技术养成所”的牌子,里面是一个大教室。

伊藤安排骆禾上讲台,给工人讲炼钢课,他坐镇监听。古江丰作带着王三好,坐在听课的众人之中。骆禾故意用了个奇怪眼神扫了一眼古江丰作,似乎在挑斗他。咱讲技术课,可是伊藤先生的命令!

骆禾愿意顺应伊藤的节奏。他觉得这钢铁的化学成分啥的,他懂!趁着王三好也在场,要好好炫耀炫耀:“《大学》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今天咱格一格钢铁这个物。钢铁中有害的物质就是硫和磷,炼钢之要点,去硫而除磷也……”

古江丰作又反感,他运着气看向伊藤。

伊藤也感觉不对劲,当即制止:“骆桑,要简单点,不要复杂。”

“简单点?”骆禾想了想,咧嘴笑了。

“咱说呀,老老年前,在咱们骆驼山,有个大汉,人称老铁。长得五大三粗的。他从矿山跑到高炉,娶了两个老婆。大老婆是刘(硫的谐音)小姐,二老婆是林(磷的谐音)小姐。本来他们住在高炉里,日子过的挺红火。谁知他们不知好歹,好高骛远来到了平炉。可巧在平炉里,他们遇见了一个老丐(钙的谐音),交上了朋友。结果人家老丐功夫好,有吸引力,两个老婆都跟老丐跑了,成了老丐的媳妇。”

听课的众人都被他给逗笑了。

“进炼钢厂没啥好处,老铁成光棍了!”王三好冒出一句。

又有人笑。

“郑光明,你以为老铁当光棍是坏事啊?那是好事儿!他们这么一折腾,不是把钢给炼成了吗?”

伊藤也笑了。

古江丰作没好气地喊:“骆技术员的,讲干活的,不可以讲笑话!”

伊藤朝他摆手,然后说:“骆桑的课讲得非常好!钢铁元素,通俗有趣,连我这个外行都听懂了!”

讲台上,骆禾为自己的突发奇想而兴奋。他觉得自己有才。他再接再厉,又想到了一种特殊的元素,觉得可以做为刚才这个笑话的延伸。

他上来飘劲,越过了普通钢的元素成分,又说起了高级的合金钢。

“为啥咱说是好事儿呢?咱还有一句没讲完呢!老铁当光棍,坏事变好事!钢水里加了一槽子合金料。骆(铬的俗读谐音)小姐来了。老铁有了新的夫人,抱住就不放了……”

伊藤听出了门道,他兴奋了:“这是合金钢!骆小姐来了,大大的好!可以为大日本皇军造出多多的枪炮!”

此话一出,立刻引发一阵的欢呼狂叫声。

王三好回头看去,发出鼓噪的,是一群和他师傅一样的日本退役老兵。他怒气升起,腾地起身,离了课堂。

古江丰作在咳喘中变了态度,他的眼中也放出一丝亢奋的亮光。

骆禾得意地笑。

他忘了“骆小姐”吸引别人的危险!

伊藤的思想开了小差。

从打洪小乐替他在乐天地客栈揭了匾,他总会想起这位“骆小姐”。他从美惠子方面得知洪小乐的许多情况。美惠子的态度很明朗,她说她愿意为他与小乐牵线,促成好事。还说,小乐越来越水灵,在长相上特别像他的前任夫人。

伊藤的欲火被骆禾的想象力撩拨起来了。“骆小姐”站在高凳上揭匾时的迷人腰身,他已经见识了。作为一个男人喜欢漂亮女人的心还真就有些抑制不住了。

课还没讲完,他就没影了。

他去做他最想做的事。

骆禾感觉到了王三好对他的不满意。过了几日,他又登上了铸锭台,找王三好解释。

王三好哪容他分说,怒斥道:“骆大哥,我算是看清你是个什么人了!不来工厂还真看不到你那熊样!看你讲课时低三下四地逗伊藤那老鬼子笑,说你是汉奸也不屈!”

“咱不是被你师傅气得吗?”骆禾不想被说成汉奸,能赖就赖。

“你讲那些技术,把那帮日本老兵弄得心服口服的,这不是帮他们的忙吗?照这么说,我也不干了,赶明儿我回骆驼山去。”

“你回不回骆驼山,那要林涛说了算。是他派你来破坏工厂的。”

“那你说说,咱怎么对付小鬼子?”

骆禾一见有缓,忙转动脑筋,欲抖个机灵,去分散王三好的注意力。

“咱要是单独给你讲课就容易了!以后日子长了,哪天你趁着你师傅没注意的时候,把大块的耐火砖往钢锭模里一扔,小日本的钢锭就报废了。”

王三好的气好像消了:“要是这么说,我留在这儿也行,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骆禾刚松了口气,没想到王三好又逼了上来:“骆大哥,还有一件事你要说明白,你替我姐管小乐,也该有个头了,啥时把她送回去?”

骆禾二次被捅了肺管子:“小乐这孩子,太不听话了。咱早就催她回古城,可她就是不回去啊!现在她浑身都带了日本味儿,不往好道上走啦!”

王三好气儿又上来了:“你成天就跟日本人混,哄着日本人笑,还不让小乐往日本人的道上走?那可能吗?听说你和伊藤的女儿搞得火热,小乐身上能不沾染上邪气吗?你还催小乐回古城?这就是自欺欺人!”

骆禾走下铸锭台,感到心被敲打得疼。小乐她为啥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不是坑人吗?他恨小乐,又恨音羽,恨教坏了人的学校……乱恨起来!最后又恨起了王三好:“小乐学坏,你当亲舅舅的都不管,还让我管?”

丁文鉴正在办公室的穿衣镜中欣赏自己的尊容:黑制服、大盖帽、大皮靴。

窗户透亮,屋里没烟没火的就暖和,椅子转着贼来派,大镜子照着美!他认为,自己当上乐天地派出所的所长,只等听日本人的一句话了……他正寻思呢,窗外传来了摩托车声响,接着是走廊里女人穿皮靴的脚步声。他知道是美惠子到了。他装相地、沉稳地在圈椅中转了一圈,做好了应付各种问题的心里准备,再摆好了十足的官架子……

美惠子冷面冷眼,宣布伊藤的任命:洪振山为新任派出所的所长。

丁文鉴心里准备的各种问题,竟没有眼前发生的这一种。

瞪眼一个闪失!

“所长的头衔……竟然便宜了这驴小子!”

他暗恨这是美惠子做了手脚,但也只能恼羞地离了圈椅。在美惠子的冷眼冷光中,他分明看出藏着的话头:“你收拾得了中国人陈琳,你还能收拾得了我这个日本人吗?”他接不住这眼光,只得扭头,看穿衣镜里的那个自己,默声安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台町花园别墅区,铁篱草树上挂着雪,压抑而落寞。音羽从楼上的窗口,茫然地目送洪小乐离去。

今天她把小乐叫到家里,本是为了纠正一下其对舞蹈理解上的偏差,却因此发现了自己认识上的偏差。小乐长大了,个子比她都高了。面对小乐的张扬,她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隔着玻璃窗,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带给她的欢愉,行将散淡而去。

俯视庭院中,绣球花干枯枝叶披冰压雪的视觉冲击,涤荡着她初始的侨民生活留下的天真浪漫的印痕。她心里不是滋味,恍然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嘀”,一声笛响让她醒过神来。

小野的黑色轿车停在院外,吉野美惠子从车里下来,请洪小乐上了车。

骆禾脑子里满是对自身的思考,在八角房自家浴池里泡澡……

冬天能在家里洗热水澡,算是跟日本人混的好处。他泡在水里,对照着王三好刺激了他的话,衡量起利弊,最终将坏处都落到了因为洪小乐而起的烦恼上。

音羽来到,带来快乐,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小乐被人接走了!

如同当年海儿被劫走!

骆禾还泡在水里,一切的担心就都兑了现!他没有了一切的脾气,包括他时常泛起的犟与浑。

“先生,看你怎么不急呢?”

“咱在想啊,先干点啥?”

“先生想好了就干呀!”

“那你得跟咱去!”

骆禾很快地穿好衣服,振作起了一股男人气。他拉住音羽的手,说他知道小乐在哪里……

我被美惠子舅妈领进台町迎宾馆,觉得是件挺开心的事。坐着小轿车而来,暖暖和和的,十分的惬意!

在一个木格子门前,美惠子舅妈细软柔声地问道:“阁下,我们的可以进来吗?”

回音稳稳地发出:“请进。”

服务小姐跪着为我们拉开了门。

长条桌上燃着两支红蜡烛。一个有些岁数的男人稳稳地坐在转圈沙发的一侧,正是所谓的“阁下”——音羽老师的父亲,亦是愿意看我揭匾的那个人。

伊藤客气地起立鞠躬。本来不高的个头在暗淡的烛光下更显不出个堆儿来。倒是他脖子上的一条雪白的围脖吸引了我。

我必须承认,我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位伊藤弥助先生。他怪异的表现,逗到了我。我带着几分野性,“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骆禾骑着洋车子,后座上载着音羽,奔了台町迎宾馆。

从音羽町的八角房到台町地区,一路都是上坡。骆禾奋力蹬车,还真有了几分男人样。

音羽依着骆禾的后背,略显疲惫地说:“小乐变了!”

这话触动了骆禾的神经:“你才知道?咱早就对小乐服气了。自打看见小乐穿和服,咱就服气了。”

“先生是怨我吗?”音羽插话。

骆禾不听她说,继续自己的话腔:“原以为咱服的是小乐,现在想来,觉得咱最服的人,是自己。咱真是有能耐呀!很多事情都是咱一手造成的!而且干出了错事,自己还全然不知!咱这个人,不值得人理……”

车到台町,上坡路更陡了。音羽很自然地搂住了骆禾的腰。先生不理她的话碴儿,她倒是感觉先生的男人气变成了英武气。

“咱后悔呀!咱要是不把小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也不能‘招人爱看’呐!咱要不是讲课时瞎说啥‘骆小姐’,小乐也不至于被小轿车接走啊……”

他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堆摸不到头脑的话,身后的音羽,竟似乎听懂了……

低沉的音乐声中,弥漫着日本清酒的味道……

伊藤安排招待我吃喝,服务小姐摆上满桌香气四溢的日本美味。美惠子舅妈陪着我。我模仿着她的吃法,却没学出好的样子。美食面前,她竟现出了饿狼的连续撕咬动作……

我想起我小时候在客栈,眼馋地看过她吃舅舅烙的馅饼。她就是这种饿狼般的吃法的……

我很惊异于世事的变迁,真想不到此时此刻,我会和她吃到了一起。但我并没有多想。那些诱人的日本美味,很快占了上风,把我的格格笑声都掩盖下去了。

骆禾与音羽到了迎宾馆,但见门口有持枪的兵士把守,戒备森严。音羽亮出身份,只身进去寻找,却扑了个空。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不见小乐,亦不见父亲伊藤。

吃饱了,喝足了,我又被房间里吊挂摆布的傀儡木偶吸引了。美惠子舅妈说这是阁下特意为我置备的。这些木偶比我家里的小木偶要大很多,而且都是穿着和服的美女。我在其间走来走去,感觉它们都是同一个人的形象。美惠子舅妈告诉我,你可以借此想象出阁下前夫人的样子……

骆禾感觉自己失了算,在音羽面前丢了面子。他不甘心,手拉音羽,绕到迎宾馆的楼后, 找到了他在小鬼呲牙那夜,跳出的那个窗口。一上手,他就咧嘴笑了。那窗户竟还是虚掩着的。

“咱要跳窗进去探看。”他念叨着。

正欲跳窗之时,雪地里冲过来两条黑背大狼狗,伸着长舌,呲着獠牙……

骆禾不怕。他知道所有的狼狗都怕音羽。

他很男人气地走向两条大狼狗。音羽伴着他。他非常享受狗不咬人的感觉,犹如进入了烟里雾里的好受状态。没多久,胆子壮起来,竟伸手去摸狗的脊背。

黑毛滑溜溜的……

美惠子舅妈把我拉回到伊藤跟前,说是一起做个游戏。三人相向而坐,气氛有些勉为其难的尴尬。

我想起先生跟我说过,洪家跟伊藤有仇。遇到他,要小心!但现在面对这个“仇人”,我并不觉得有啥害怕的。也许是长条桌上的两支红蜡烛,为他黑瘦而生冷的面容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假象。

美惠子舅妈说,伊藤阁下非常想让你化妆成他夫人的样子。我见过他的夫人,可以帮你化妆,可以吗?

我摇头,表示不同意。

美惠子舅妈又说,为了让阁下开心,你扮成伊藤先生的夫人,我扮成伊藤先生的情人,然后我们一起玩那些傀儡木偶,这样总可以吧?

我又摇头。

虽然我不怕伊藤,但面对这个老男人,感觉上还是不适应。趁着他们商量新的玩法,我起身抓起一个傀儡木偶举在脸前。左遮右挡,闪到远处,随即发出“格格格”的笑声。

“先生,你忘了?我们是来找小乐的。还不快从窗子跳进去!”音羽见骆禾摸着狗发呆,提醒地喊了一声。

骆禾跳窗而进。

穿纱露肉的女人放着浪声从他眼前走过,他急忙避闪……

小乐“格格格”的笑声在楼里回响。他循声寻去,那笑声竟出自隐秘的地下室。怪不得音羽找不到她呢?

他不堪回首。

咱当年如梦魇一般,费了好大的劲,才逃离了这座“妖窟”。如今却因为咱,小乐被人轻而易举地弄进来!

他的心咚咚地跳,震得发痛!

格格笑声又响起……

他怕小乐变成了“妖”,急跳出窗口……

伊藤见洪小乐只顾自己格格笑,不愿看他,更无意妆成夫人样子满足他,心中暗生不悦。但又无法回避洪小乐对他的吸引。他绕不进女孩的视线中,就没话找话:

“洪小乐,如果让我选择,我更想叫你骆小姐!”

伊藤说着故意把白围脖又绕了绕,似在引起洪小乐的注意,又很逞自信地走向她,靠近地欣赏她。他的嗅觉特别灵。他从洪小乐身上闻到了清新的,还有那白皙皮肤透熟的纯粹的味道。他便更是心猿意马……

我就近仔细看那白围脖,就认出,是我给哥织的那一条。我有些惊诧。那是我送给哥的信物,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

音羽再进迎宾馆,找到地下室。

伊藤面对愠怒的女儿,解释道:“美惠子可以作证,我只是因为洪小乐长相上像你的母亲,才请她来做客的。”

看着壁间吊挂的傀儡木偶,音羽眉头紧锁:“这个地方阴气太重,洪小乐不适合呆在这里。她应该回学校去。日本侨民来中国应该是善意的,所以我没什么要说的!”

伊藤怕听女儿说这句话。他不想放走洪小乐,他让美惠子照顾好小乐,然后手拉音羽到一个吊挂的傀儡后面道:“音羽,我没想到你会找到迎宾馆,是不是骆禾又在搞鬼?”

见女儿并不作答,他压低了声音又道:“据美惠子调查,是骆禾介绍陈家三兄弟到清扫队的。白胡子已经交代,你去了赏月楼。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同意收留陈家三兄弟的。考虑到这三人并没有登上清扫队的花名册,这件事被我压下,其实是便宜了骆禾的。你要汲取教训,以后骆禾的事你少参与。”

“我没什么要说的。我现在要带洪小乐回学校去。”音羽不听父亲说,她大声地重复着她的话。

我听见音羽老师大声地说话,觉得她就要把我带走了。我想起我的白围脖。那是我给哥哥的信物。我面对伊藤,一点都不客气:“阁下,把围脖还给我!我认出它了!”

伊藤感觉到了洪小乐的不客气。乐得你的吃,乐得你的喝,傀儡木偶的,也随便你耍弄!结果你这个人,这么不客气,一个围脖还要要回去。真是个刁钻的女孩子!他心中掠过不悦,心绪却非常特殊地转了回来。这也好,更像音羽的母亲!他想起前夫人也是这样不受拘束的!须臾之间,他面对小乐,竟突兀地笑了。又一种情绪被挑逗起来:“围脖的不能给你,我要和你哥哥洪振山谈一谈的。他说还给你,就还给你!”

等候在寒风中的骆禾,见音羽领出了洪小乐,愤愤地说道:“咱猜对了。真是你父亲劫持小乐!”

“也许,他没有什么恶意!”音羽弱弱的声音。

“没有恶意?小乐的二哥洪振海是被他偷走的,这回你信了吧?”

我看见音羽老师涨红了脸,就觉得先生说得有点过火。其实我并没有被劫持了的感觉,虽然伊藤没有把白围脖还给我。

“先生弄错了,人家对我还是很客气的!”我说。

骆禾不爱听小乐这么说话。因为有了王三好的那通教训,他虚了心,认作是自己惯成了她。怎知小乐又说了一句他更不爱听的话。

“迎宾馆里那么暖和,谁爱出来呀?”

伊藤的心里像长了草。他克制着心思的流荡乱散,着意保持住当官的沉稳派头,驱车前往古城,拜访骆府。

他向骆瑞元说起了鞍山要建市的事情,问他可否考虑任市长呢?

骆瑞元本来正在家里为西山采矿进展缓慢等诸事发愁,听闻消息,就来了精神。他想起了当年在奉天当议员的好处,觉得自己若是真能按伊藤所说,当选上市长,一切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伊藤说完了大事,又似乎不经意地谈道:“瑞元君,骆家与田山家联姻之事,拖得太久了。田山君托我做这个媒人。这个面子应该给我吧?”

此事也是骆瑞元的心病之一,他无奈地答道:“是犬子,说啥都不愿意啊!”

伊藤明确告诉他,骆青才是为洪寡妇之女洪小乐所惑,才拒绝接受景子的。并且说,是骆禾一直在背后撮合贵公子和寡妇之女的。

骆瑞元愕然。他想起,当年去汤岗子温泉赴宴时堂弟的表现,恍然有所悟。

伊藤走后,他急令骆叶赶红篷马车去市街,接骆禾回骆府叙话。

东花厅里,剩酒剩宴,骆禾听吃听喝。

骆瑞元开门见山,话题就是他要去竟选鞍山市的第一任市长。他要骆禾把自己当成骆家的人,在昭和制钢所方面配合支持他。然后警告:“洪小乐是伊藤先生看上了的人。你不能乱点鸳鸯谱,让她跟青才沾边!”

骆禾不想犟嘴。

咱可是老早就有给侄子牵这红线的想法的!这跟伊藤看不看上小乐没有关系! 咱知道错在哪儿了!就是因为推出了什么“骆小姐”,才招来了伊藤的!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该骂!咱是自己堵了自己的路啊!

骆禾一脸的酒气,出了骆府。他心中积满了对自己的羞恼,拐个弯儿就去探看馥儿。他特别关心馥儿知道了啥?特别想知道她会不会像王三好那样训斥他。

隔着元兴客栈那个最小的窗口,他与他的馥儿见面。

洪寡妇麻木地重复着老话:“小乐都是大姑娘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骆禾替他的馥儿恨他自己!

他知道馥儿好骗。他也知道自己除了骗,没有更好的办法。

“小乐就快毕业了。毕业就回来了。”

又一日,伊藤在平炉炉台上找到骆禾,对他说:“骆桑,交给你一项重要的任务。”

骆禾的心,被猛烈地撞击!啥?重要的任务?

他以前觉得,能让这个阴得乎的家伙当回事,是自己的能耐。而他现在觉得,这就是一种耻辱!

他感慨:咱骆禾,真不是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