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百迹图》后记
发布时间:2025-07-20 16:40 浏览量:7
发自笔墨心田间的三秦回响,
打捞尘埃星斗间的陕西文明。
合上手稿最后一页时,窗台上的月光正漫过案头那方砚台的上边框。五百多个晨昏,我坐在这张磨秃了边角的书桌旁,从陕北高原的烽火台走到汉江谷地的老码头,在《三秦百迹图》书稿的最后一个句读落下时,忽然发觉掌心的茧子,竟与那些抚摸过古城墙的手掌有了相似的温度。砚台里残墨未干,混着从周原带回的夯土末,在月光下泛着青铜般的光泽——这是我走遍三秦大地时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便取些当地的土或水,掺进墨里,仿佛这样写出的文字,就能带着遗迹本身的呼吸。
最初想做这套考实,是因为在西安碑林看到一方唐代残碑。碑文中“雍州”二字被雨水冲刷得只剩轮廓,却在拓片的褶皱里,藏着长安西市胡商驼铃的余响。那日雨后初晴,阳光穿过碑林的古柏,在残碑上投下斑驳的影,看守碑林的老人用软布擦拭碑身,说这碑石里住“字魂”,夜深人静时,能听见颜真卿写《多宝塔碑》时的笔锋划过石面的声响。那时便想,陕西的每寸土地都该有本“家谱”——不只是县志里冰冷的年号,不只是档案柜里摞着一人高的案卷,而是窑洞土墙上烟熏的家训,是古栈道石孔里嵌着的纤夫汗珠,更是革命旧址窗棂上还在颤动的晨光。
陕北的黄土地总在黎明时给我惊喜。在神木石峁遗址的断墙前,我曾蹲坐良久。清晨,第一缕阳光漫过皇城台的夯土层,那些嵌在石缝里的玉器残片,像四千年前先民未说完的话。当地一位姓高的老向导说,这里的土坷垃会“说话”,暴雨后裸露的陶器碎片,拼起来竟是仰韶文化的彩陶盆,盆底的鱼纹尾巴,正扫过秦汉长城的夯土。他带我看遗址边缘的一处断崖,土层里嵌着半片商代的骨笛,吹孔处还留着先民的指温,“你听,风穿过这笛孔的声儿,和安塞腰鼓的节奏是一样的”,老人的话让我想起在延安文艺纪念馆看到的照片,1942年,冼星海就是在这样的风声里,写出了《黄河大合唱》的旋律。
在延安杨家岭的窑洞里,我数过枣木桌的年轮。1945年的春天,那些圈纹里一定浸着煤油灯的光——毛泽东在这里写下《论联合政府》时,桌角的砚台总盛着半盏延河水,就像此刻我砚台里的墨汁,混杂着昨夜从壶口带回的黄河泥沙。隔壁窑洞的土墙上,还留着当年抗大学员刻的标语:“为人民服务”,字迹被岁月磨得浅了,却在墙角的砖缝里长出株酸枣树,枝干倔强地伸向窗口,仿佛要把这五个字托向天空。守窑的老人说,每年清明,总有当年学员的后代来这儿,用拓片把标语拓回去,“他们说这字里有劲儿,能撑着人走过难路”。
关中平原的遗迹总带着烟火气。在咸阳原的西汉帝陵封土堆旁,我遇见过看陵人的后代,78岁的赵老汉用布满老茧的手比划着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我爷爷说,这石头上的马蹄印里,能盛下三朝的月光”,他指给我看石雕底座的裂缝,里面竟藏着开元通宝的残片,想来是唐代守陵人孩子的玩物。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父亲传下的铜烟锅,“你看这烟锅沿儿,是用茂陵的夯土和着铜水铸的,烧烟时能闻见秦汉的土腥气”。
在礼泉昭陵的九嵕山,我沿着尉迟敬德墓的神道走了整整一日。那些石刻的蕃酋像虽已无头,衣褶里却还卡着明代的瓦当,是明清时修复陵园的工匠不小心遗落的。山脚下的村民告诉我,每年清明,他们还会给这些石像“戴帽”——用柳条编个小帽套在石像脖子上,“老辈人说,这些胡人是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不能让他们光着脑袋晒太阳”。最难忘是在兴平马嵬坡,杨贵妃墓的封土上长满了野蔷薇,守墓人说这花是“贵妃泪”变的,我摘下一朵压进手稿,后来竟在花瓣的脉络里,看出了《长恨歌》的平平仄仄。那天傍晚,恰逢附近村姑来扫墓,她们捧着新摘的苜蓿,说这是“贵妃爱吃的时鲜”,朴素的虔诚里,藏着千年未变的温柔。
陕南的山水总藏着温柔的传奇。在汉中张骞墓前,我见过最古老的石虎,石虎的前爪下按着块蜀锦残片,专家说这是东汉时西域进贡的“五星出东方”织锦,想来是守墓人特意放在那里的——两千年前,张骞带着这样的锦缎走出长安,如今它仍在守护着主人的安宁。墓旁的祠堂里,住着守墓人的后代张老汉,他给我看了本祖传的《张骞出使记》,泛黄的纸页上画着骆驼和异域风物,“我爷爷说,张骞通西域时,就靠看星星辨方向,现在咱这汉江上空的星,和他当年在西域看到的是同一拨”。
在安康擂鼓台的道观里,王道长给我看了本清代手写的《汉水漕运志》,泛黄的纸页上记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然汉江舟楫,载秦蜀盐茶,亦载骚人诗卷。”他说民国时,贺龙的红军就在这汉江船上运过粮草,船工号子里至今还混着“红军万岁”的调子。我在道观的墙角发现半片船板,上面刻着“民国十九年”的字样,道长说这是当年红军拴船用的,“你看这木纹里的红,是船工们的血,也是红军的红”。那天恰逢汉江放排工号子传承人来录音,粗犷的号子声撞在道观的梁柱上,惊起一群燕子,它们掠过汉江水面的姿态,竟与志书上记载的汉代漕运船队一模一样。
行走间最动人的,是遗迹里藏着的“小人物”。在韩城党家村,我发现清代举人党蒙的书房窗棂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楷,竟是他教童养媳认字的课本。村支书说,这童养媳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活字典”,教出的学生里有三个考中了秀才。窗台下的砖缝里,还嵌着半块墨锭,磨出的粉末渗进砖里,在雨后会显出淡淡的字迹。在榆林镇北台,戍边士兵刻在砖缝里的家书残句“妻勿念,城上月如故乡明”,让我想起米脂杨家沟的窑洞,刘志丹当年写给妻子的信,字迹里也带着相似的温柔。守台的老人说,每到月圆夜,就能听见砖缝里有人哼米脂小调,“那是想家的兵在唱给媳妇听”。
在商洛柞水的秦楚古道,我看到过一枚1935年的红军纽扣,当地老人说,徐海东的部队路过时,一个小战士把纽扣送给了贫农的女儿,后来那姑娘用这枚纽扣,缝补过无数件支援前线的棉衣。“那纽扣是铜的,磨得锃亮,姑娘说就像红军的眼睛,总在黑夜里照着她”。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竟是那姑娘的孙女用红丝线绣的纽扣图案,针脚细密,像把那段历史缝进了时光里。古道旁的一棵老松树上,挂着许多红绸带,都是来这里的人系的,“说这树见过红军,也见过古人,能把心愿带给老辈人”。
记得在铜川玉华宫遗址,我踩着唐太宗避暑时的莲花地砖,忽然听见山风穿过石窟的声音,像极了玄奘法师译经时的诵经声。这里的唐代佛经刻石虽已风化,却在明代的维修记录里,找到“石匠王二狗凿佛首三日,食粥两碗”的字样——原来那些庄严的佛像背后,藏着如此朴素的人间烟火。守遗址的师傅说,每年四月初八,附近村民还会来这里“晒经”,把家里的老账本、旧书信都带来,“说是沾沾玄奘法师的灵气,字里行间就不会出错”。
在宝鸡法门寺地宫,我隔着玻璃看那枚佛指舍利,旁边的唐代银香囊还能灵活转动,导游说这香囊曾陪杨贵妃度过马嵬坡的那个黄昏,而此刻它的影子,正落在我笔记本上“西安事变”的记载里——1936年的寒夜,张学良在新城黄楼里踱步时,案头的铜炉,是否也晃着相似的光?地宫入口处的台阶上,有块被踩得发亮的青石板,考古队长说这是当年地宫开启时,第一个踏上这里的考古队员踩的,“他说脚刚落下去,就听见有细碎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欢迎我们”。现在,这块石板成了游客最爱拍照的地方,无数只脚印叠在上面,像把千年的时光踩成了薄薄的一页。
这套考实里的近万处遗迹,最终都成了有温度的面孔。在旬邑马栏的关中特委旧址,我见过当年少先队员用过的红缨枪,枪杆上刻着的“打土豪”三个字,笔锋稚嫩却带着决绝。枪头虽已生锈,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仿佛还能刺穿岁月的尘埃。在富平习仲勋故居,那盏煤油灯的灯芯结着焦黑的疙瘩,想来是主人深夜批阅文件时,总忘了添油。守故居的阿姨说,每年都有学生来这里,就着同样的灯光写入党申请书,“他们说,这灯光能照清字里的真心”。
最让我动容的是在渭南赤水镇,渭华起义旧址的土墙上,至今留着“同志们,快联合起来”的标语,字迹被炮火熏得发黑,却在雨水冲刷后愈发清晰,就像那些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年轻人,他们的名字或许没留在史册里,但笑容永远刻在了1928年的麦浪里。那天我遇见一群小学生来扫墓,他们用红领巾擦拭墙上的字迹,稚嫩的手掌抚过弹孔时,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英雄。带队老师说,这些孩子都会背起义烈士的诗,“他们说要让这些诗在红领巾上开出花来”。
此刻案头的手稿堆得比临潼的石榴还高,翻开任意一页,都能闻到不同的气息:陕北的黄土香混着荞麦花的甜,关中的城墙土带着花椒的麻,陕南的青苔里裹着茶叶的醇。这些文字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宣言,只有石碾子转动时的吱呀,只有老油坊木榨撞击的闷响,只有村口老槐树下,讲述人嘴角扬起的弧度。有次在凤翔六营村,我看民间艺人捏泥塑,他说:“泥土是活的,你对它笑,捏出来的娃娃就笑;你对它哭,捏出来的就哭。”我想,文字也是这样,带着体温写出来的,才能让读者摸到历史的脉搏。
昨夜整理最后一卷时,窗外的雨打在梧桐叶上,竟与在略阳灵岩寺听的雨声重合。那座嘉陵江边的古寺里,有块“郙阁颂”摩崖石刻,雨水冲刷后的字迹格外清晰,东汉太守李翕修栈道的功绩,和旁边红军留下的“北上抗日”标语,在同一块岩壁上共生了八十余年。寺里的老和尚说,这石刻会“长”,每年都有新的青苔盖住旧的痕迹,又有新的字迹在风雨里显出来。或许这就是陕西的神奇之处——三千年的烽火与炊烟,总会在同一片天空下交融,就像我桌子上砚台里的墨汁,既蘸过周秦汉唐的月光,也混着新时代的晨曦。
合上手稿的刹那,忽然明白《三秦百迹图》从来不是终点。那些被文字记录的遗迹,此刻仍在生长:延安的窑洞前又栽了新的枣树,党家村的老算盘还在噼里啪啦地算着日子,秦岭深处的老林场,正把当年栈道的石孔改造成生态监测仪的基座。而我掌上的茧子,早已备好?下一次出发——毕竟,三秦大地的故事,永远在风中生长,就像终南山的松树,老枝刚落,新绿已攀上山崖。
月光移过砚台时,我往墨锭上滴了几滴从丹江带回的水。水晕在墨上,像朵正在绽放的莲。下一卷,该写写那些正在发生的传奇了:西咸新区的科创基地里,年轻人正用代码续写着丝绸之路的新篇;西安国际港务区的集装箱上,“长安号”的笛声里还混着汉代的驼铃;陕北的苹果园里,无人机掠过的轨迹,与秦直道的走向惊人地吻合。
三秦的故事,从来都不只在过去里,更在我们正在写下的现在里。就像那方砚台里的墨,总要掺些新的水,才能写出更鲜活的字。
作者简介:李文杰,生于长安农村,毕业于西安市农业学校,为西安市农业农村局退休干部。中共党员。社会爱心人士,三农题材作者,曾发表多篇散文、诗歌或纪实文章、报告文学以及摄影作品等。
陕西省职工作协会员,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理事,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润墨斋书画院院士。北京墨海书画院高级院士。网络作家,当代优秀文学家。
作者写作方向:
重拾传统文化,挖掘历史遗留。
关注三农题材,野说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