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已是悬崖百丈冰”——2025年全国高考作文题中的人物

转自镇西茶馆

作者李镇西

一

1966年8月24日傍晚，北京太平湖畔。

正在缓缓下沉的夕阳将余晖洒在湖边一位老人苍凉的背上。他已经在这里静静地坐了一天了。

此刻，身边是他离家时带走的一根手杖，手里是他亲手抄写的毛主席的词作《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此刻，虽是盛夏八月，可他感到“已是悬崖百丈冰”。

他的心虽然已经麻木，但那羞辱的场面依然在眼前挥之不去。

前天，也就是8月22日，因为吐血住进医院的老舍出院回家。昨天一早，本可以继续休养的他去了市文联参加“文化大革命”的活动——身为北京市文联主席的老舍，觉得自己不能不去。

下午三点左右，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女红卫兵，将包括老舍等在内的二三十个作家揪了出来，挥舞着皮带往他们身上抽。然后又用大卡车将这批“牛鬼蛇神”拉到了雍和宫附近的孔庙。在孔庙烧起的大火堆旁，红卫兵勒令这些“反动文人”“反动权威”跪在地上，老舍就在这时被打破了头，流了血。

但折磨并没有结束。回到文联继续被批斗的老舍又遭到了致命的一击——同为北京文联老作家的草明，可能出于害怕和自保，说了一句：“老舍把书的版权卖给了美国人，要美金。”一听到“美国”“美金”，红卫兵格外愤怒，不听老舍的解释，对他展开了又一轮毒打。

慌乱中，老舍把挂着的“反动权威”的牌子往下摘，落在了红卫兵身上。——当然，后来也有人说，老舍是有意用牌子打了红卫兵。这还得了！眼看老舍又要遭到毒打，文联革委会的人为了保护他，喊了一声：“老舍打人啦！不行！送他上公安局！”就这样，老舍被带去了派出所。

次日凌晨，接到电话的老舍夫人胡絜青，去派出所把老舍接回了家。

二

伤痕累累的老舍一夜无眠。他对妻子说：“我把我的委屈说说，你写，写完之后让人给寄了去。”

然后老舍忍着伤痛讲他在旧社会受苦受难，讲解放后所享受的幸福生活。他特别说：“是毛主席、周总理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报答党的恩情，我一定要把新社会一切事情告诉大家。”

他一边口述，妻子一边记录。

时间熬到了8月24日天亮，老舍走出了家门。临走前，他轻声询问妻子家里的经济状况是否宽裕。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这样我就放心了”，便永远地走出了家门。

不知道8月24日那一天，坐在湖边的老舍都想了一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觉得自己冤。他的罪名是“反动文人”，所写的作品是“大毒草”。在那个年代，所谓“反动文人”的含义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反对新中国；而所谓“大毒草”，意思就是所写的作品都是散布封资修毒素、危害人民的。

恰恰是老舍，没有任何理由要反对毛主席。相反，他有一万条理由拥护新中国啊！他昨晚给妻子口述的，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和真诚情感。

（《国歌》的词作者田汉被批斗）

三

老舍（原名舒庆春）1899年2月3日出生于北京。不到两岁时，身为旗人社会底层一名护军的父亲在便在与八国联军的攻城巷战中牺牲。为人帮佣的母亲舒马氏，以浆洗挣钱度日，老舍的童年始终伴随着苦难和贫穷的阴影。

靠人资助，老舍接受小学和中学的教育，很小便展露出文学方面的天赋。1918年，19岁的老舍以优异的成绩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被任命为京师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校兼国民学校校长。1924年远赴英国,任教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并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归国后曾在齐鲁大学、青岛大学教书。苦难中长大的老舍，对那个丑恶的社会有着切齿的恨，对底层人民有着真挚的爱，这份恨与爱贯穿于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中：《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月牙儿》《我这一辈子》《骆驼祥子》……

抗战爆发后，在济南任教的老舍，迫于局势不得不南下，开始了长达8年的流亡生活。老舍到达武汉后，在周恩来的领导下，与其他爱国作家一起筹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次年3月27日，“文协”正式成立，老舍当选第一届理事，不久后当选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创立会刊《抗战文艺》，并主持“文协”的各项工作。1938年，老舍到达重庆。次年，日军轰炸重庆，老舍带领北路慰问团前往西北战区进行慰问，全程18500里，历时近半年。1941年，老舍还前往昆明对“文协”云南分会进行考察和指导，并在西南联大进行了4次总题为《抗战以来文艺发展的情形》的演讲。

可以说，整个抗战期间，老舍辗转多地，一边组织并参与抗战文艺活动，一边继续自己的文学创作。8年间，老舍创作了大量与抗战题材相关的文艺作品，如小说《兄妹从军》《火葬》《惶惑》（《四世同堂》第一部）等。

四

抗战胜利后，1946年3月，应美国国务卿邀约，老舍同曹禺一起离开重庆去到美国进行讲学。同年11月，老舍在战时创作的《偷生》（《四世同堂》第二部）完成连载并出版。在美交流期间，老舍把精力放在了小说写作与文学翻译上，完成了《饥荒》（《四世同堂》第三部）。

值得一提的是，在美期间老舍还创作了另一部长篇小说《鼓书艺人》。该长篇是在解放战争隆隆的炮声中完成的。老舍以此书反映祖国正在发生剧烈的社会变革，并以此书表现了他自己的思想也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根据现有的一些史料看，对于回国老舍并不是没有过犹豫。因为当时国内战乱，而他在美国生活安定，且能获得颇为丰厚的收入。例如《骆驼祥子》被翻译后成为畅销书，并且以两万五千美金将电影拍摄权售与好莱坞名摄影师黄宗霑。还有一个原因，老舍曾在美国国务院的一个讨论原子能的会议上明确反对将原子秘密向苏联公开。鉴于当时中共和苏联的关系，消息传到上海后，一些左翼文人也都写了批判文章。老舍得知此情后，曾一度非常伤心和气闷，因此对回国也迟疑不决。

但是，当接到由周恩来委托郭沫若等老朋友写的邀请信后，老舍毅然决定回国。

据老舍之子舒乙的介绍：“一九四九年六月在解放了的北平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两路文艺大军会师北平。会上周恩来向会议主席团成员表达了邀请老舍归国的意愿，决定由郭沫若、茅盾、周扬、丁玲、冯雪峰、巴金、冯乃超、阳翰笙等一二十位老朋友联名写信给远在纽约的老舍，盛情邀请他回国。这封信由中共在美国的地下党员司徒慧敏成功地转到老舍宅中，老舍决定立即动身回国。”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十多天以后的10月13日，老舍从美国旧金山启程，经58天航行，于12月9日抵达天津大沽口，12月13日到达北京。

五

虽然新中国刚刚从废墟上站起来，但在旧社会生活了整整五十年的老舍，看到一个新的国家如日初升的朝气和希望。

他发自内心地说：“我高兴回到祖国来，祖国已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而是崭新的，必能领导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民走向光明，和平，自由，与幸福的路途上去的伟大力量！”

回到祖国的老舍，迎来了他创作生涯的第二个高峰。他用自己的作品真诚地歌颂共产党，赞美新中国。

1950年，北京市人民政府决定整治龙须沟，这是北京市最大的一条臭水沟，也是北京最大的贫民窟。多年来缺乏整治，困扰着老百姓。治理龙须沟的成功，不但让人民开心，也让老舍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共产党一心为人民。

他为此创作了三幕话剧《龙须沟》，剧中有这么几段快板词：“这儿脏，这儿臭，政府看着心里真难受！好政府，爱穷人，教咱们干干净净大翻身。修了沟，又修路，好教咱们挺着腰板儿迈大步；迈大步，笑嘻嘻，劳动人民又心齐。齐努力，多做工，国泰民安享太平，享——太平！”

《龙须沟》的上演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1951年春，《龙须沟》进入中南海怀仁堂，为毛泽东主席演出。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在北京看的第一部话剧作品。因为《龙须沟》的巨大影响力，1951年12月北京市人民政府于授予老舍先生“人民艺术家”的荣誉称号，老舍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获得这个称号的艺术家。

在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老舍作为“文联”主席，又身兼数职，他不断被祖国建设的热潮所感染，这种感染化为他源源不断的文学创作动力。而且他创作的体裁非常广泛，涉及小说、散文、话剧、曲艺、相声等多种表现形式。他响应党的号召，配合各次运动进行创作，如在”三反“五反”运动期间，他创作了话剧《春华秋实》；为响应“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号召，他创作了话剧《茶馆》……

据统计，老舍在这个时期创作出了近30部戏剧、200多首新诗和格律诗、一部长篇纪实小说、大量杂文等。他用自己的笔，向他衷心热爱的党和新中国献上了自己的一颗赤诚的心。

六

可是，一夜之间，被党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老舍，突然变成了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的“反动文人”，他所写下的大量歌颂新中国的作品，成了“大毒草”！

老舍无论如何是想不通的。

的确，即使从政治上看，且不论抗战期间老舍就追随中国共产党，在周恩来的领导下从事革命的文艺活动，单说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里，每一次政治运动，老舍都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唯恐自己思想落后，跟不上党的步伐。

有资料为证，仅在50年代，老舍就几乎亲身参加了文艺界所有的政治斗争：从批判俞平伯的“学术错误”开始，到批判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再到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批判“丁、陈反党集团”，批判章伯钊、罗隆基、徐燕荪、吴祖光、赵少侯、刘绍棠、邓友梅、从维熙等人的右派言论。无论是否自觉自愿，在有关的批判会上，作为与会者的老舍，均“痛斥”批判对象，表达自己与“党和人民一致”的坚定立场；有时，他还在报刊上公开发表措辞激烈的批判文章。

因为老舍的文学成就和北京文联主席的身份，他的批判也特别富有影响力，也特别具有杀伤力。

曾经追随鲁迅的左翼作家胡风，是老舍多年的好友至交。1954年却蒙冤被打成“反党集团”头目，这时老舍毫不留情地站在了党的一边，接连写了《扫除为人民唾弃的垃圾》《都来参加战斗吧》等文，称胡风有“一颗极端狂暴狠毒的心”，是“为人民唾弃的垃圾”。

老舍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中共中央为胡风冤案平反，恢复名誉。

七

唯一被毛泽东在延安赠诗“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大作家丁玲，继1954年被打成“丁陈反党集”头子后，又于1957年被划为“大右派”。1957年6月至9月，老舍先后共参加了20多次作家们对丁玲的批判会。他在发言中，批判“丁玲在作协与文艺界里面，破坏团结，搞小集团”，是“惟我独尊的恶霸作风”。“丁玲的行为不但自绝于作家，也自绝于人民，除非她马上低头认罪，悔过自新。”他劝丁玲不要再“花言巧语，不老实交代问题，仅作抒情的独白，企图以美好的修辞，声泪俱下的做派，邀得大家的惋惜与谅解。……说真话吧，只有挖净你的个人主义的根子，洗清你的灵魂，你才能看见社会主义”。

1957年9月17日，他在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上的发言，认为“右派”分子，虽已“节节败退”，但“反党小集团还未完全崩溃、彻底认罪”。他听了“右派”们的检讨，觉得他们“必须端正态度，学会忠诚老实”。他还特别提醒：“各反党小集团的男女老少，必须老老实实地把心灵中的垃圾倾倒净尽，重新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老舍同样想不到，再过三十年，中共中央为丁玲冤案平反，恢复名誉。

很难说老舍当年这些表现是“违心”的，是“敷衍”的，是“身不由己”的。不，我认为，他虽然并不是党员，但他始终认为自己与党已经融为一体。老舍1950年回国以后，亲眼看见老百姓的生活和解放前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一切全都归功于共产党的领导。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他自己又是穷苦人出身，他觉得天生与共产党是一条心。他绝对相信党，对于五十年代党所发动的政治运动，他是由衷地拥护，因此当党认为谁谁谁是企图推翻新中国的“阶级敌人”时，他像战士一样怀着仇恨投入到“保卫新政权”的战斗，向被领袖宣布为“敌人”的昨日朋友或战友毫不留情地口诛笔伐。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胜过战场隆隆炮火的“口诛笔伐”，有一天会化作毁灭自己的万钧雷霆在头顶炸开。

八

1966年8月24日，整整一天坐在太平湖边的老舍，想到了胡风吗？想到了丁玲吗？

在老舍人生中最得意的著作《四世同堂》中，有这样一场壮烈的插曲：诗人钱默吟的太太死了两个儿子，却在儿子的葬礼上突然不哭了，眼睛发出异样的光。随之更异样的事情发生了，她在儿子的墓地上一头撞死在棺材上。

事后人们才反应过来，钱太太那种异样的光是对生命绝望的光，毫不留恋人世的光，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光。而根据当年与老舍一起遭受批斗的难友回忆，8月23日下午，老舍被红卫兵批斗毒打时，他的眼里也发出这样异样的光 —— 他们觉得非常可怕，第一感觉是老舍要走了。

他已经被宣布为“敌人”了，可他是多么渴望重新成为“人民”的一员，重新拿起笔歌颂他热爱的新中国。“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可是心里直翻腾，开不了口。”此刻，《鼓书艺人》中的这句话，也许正是他的心情。

只是他同样不知道，再过59年，这句话将被作为2025年全国语文高考的作文题的材料。

九

那天，捧着《毛主席诗词》，老舍坐在湖边整整读了一天，天黑以后，他头朝下、脚朝上投进了那一汪平静的湖水。

后来老舍妻子胡絜青这样回忆道——

到晚上他还没有回来，我慌了，到处找，结果都没有他的影儿。一直找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人告诉我，太平湖有一个老头儿投水死了，好像是老舍。我急忙奔上公共汽车，找到湖边，见到他已被人捞上来，平放在地上。他嘴、鼻皆流着血，上身穿白衬衫，下身穿蓝裤子，脚上的黑色千层底鞋子，白色的袜子等都干干净净。可见那是他把头埋进水中之后，自己用双手硬性扒住湖崖石头淹死的，那本他带出去的《毛主席诗词》还漂在水里没有沉下去，一直浮在水面上。

胡絜青女士还回忆，老舍出事后，周总理跺着脚说，把老舍先生弄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向国际（一说“社会”）上交代啊!

而这一切，老舍不可能知道了。

12年后老舍获得平反，恢复名誉。1978年6月3日，北京市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为老舍举行了骨灰安放仪式。邓小平为其送上花圈。

巴金用了老舍《茶馆》中常四爷的一句台词作为老舍的遗言——

“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2025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