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我摆摊卖烤鸭,女同学天天赊账,她娇嗔:我可以当你媳妇
发布时间:2025-10-09 14:31 浏览量:3
在我把那个记了整整三百六十二笔账的笔记本撕碎,扔进炉膛的那一刻,我跟林晓雯之间,那点关于烤鸭和媳妇的荒唐约定,就彻底烧成了灰。
火苗“呼”地一下舔过纸页,把那些歪歪扭扭的“正”字和日期,连同我两年多的期盼,一同卷成了黑色的蝴蝶。
后来很多年,我把街边的烤鸭摊做成了“陈记烤鸭”店,又从一家店做成了小有名气的连锁。身边的人都夸我陈建国精明,有商业头脑,是抓住了时代机遇的能人。可他们不知道,我这辈子做过最不计成本、最傻的一笔生意,就是默许一个姑娘,用一句轻飘飘的“我当你媳妇呀”,赊走了我三百多只烤鸭,也赊走了我整个青年时代最滚烫的真心。
那笔账,我记在了本子上,也刻在了心里。
故事,还得从1992年的那个夏天说起。那年头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子混杂着汗水、尘土和街边小吃摊香气的味道,燥热,却也充满了生机。
第1章 麦芽糖的香气
1992年,我二十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没门路进什么好单位。我爸是老实巴交的工人,我妈在街道工厂糊纸盒,家里条件一般,下面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作为家里的长子,我得自己找出路,给家里分忧。
思来想去,我跟在国营饭店当过学徒的远房表叔,学了做烤鸭的手艺。我爸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拿了出来,给我置办了一辆三轮车,一口挂炉,又托关系从肉联厂搞到了稳定的鸭胚货源。我的“陈记烤鸭”摊,就在我们家附近那条最热闹的巷子口支起来了。
做烤鸭是个辛苦活。每天凌晨四点就得起床,生火,给鸭子打气、烫皮、挂糖色,然后一只只挂进炉里。那挂炉就像个小太阳,夏天守着它,汗水能把背心浸得能拧出水来。但看着一只只青白色的鸭胚,在炉火的炙烤下,慢慢变得饱满,呈现出诱人的枣红色,表皮的油脂“滋滋”地往下滴,散发出混合着果木和肉香的气味,我就觉得心里踏实。
我的烤鸭,皮脆、肉嫩、不油腻,配上我妈亲手烙的薄饼和我自己熬的甜面酱,味道确实不赖。加上我舍得给分量,为人也实诚,很快就在街坊邻里间做出了点小名气。每天下午四点出摊,不到七点,二十只烤鸭基本就能卖光。
林晓雯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只翩翩的蝴蝶,闯进了我油腻腻的世界。
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就坐在我斜前方。那时候,她就是班里最亮眼的存在。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成绩好,人也文静,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男生们私下里讨论的“班花”。而我,就是那种坐在教室后排,成绩中不溜,长相也平平无奇,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男生。
高中三年,我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大多是“诶,陈建国,麻烦你把作业本递一下”,或者“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我每次都“哦”一声,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
我以为高中毕业,我们考上不同的人生轨道,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师范大学,而我,成了巷子口一个卖烤鸭的小贩。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我正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地从炉里往外取鸭子,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我油腻腻的摊子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惊讶,然后笑了起来,那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陈建国?真的是你啊!”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好听。
我窘迫得脸一下子就红了,下意识地想找件衣服穿上,可手上一手油,往哪儿擦都不对。我只能尴尬地咧嘴笑了笑:“林晓雯……你,你怎么来了?”
“我家就住前面那栋楼啊,刚搬来不久。”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红砖家属楼,“闻着香味过来的,你这烤鸭闻着可真香!”
我心里一阵发窘,人家是天之骄女的大学生,我却是个浑身油烟味的小贩。我挠了挠头,憨憨地说:“自己瞎琢磨的,你要不……尝尝?”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了,“给我来一只。”
我赶紧挑了只烤得最漂亮的鸭子,刀起刀落,片成薄片,码在饭盒里,又麻利地装好薄饼和酱料。递给她的时候,我多嘴问了一句:“够吃吗?不够我再给你加点鸭架。”
她接过饭盒,笑着说:“够了够了。多少钱?”
“十二块五。”
她闻言,小巧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出门急,钱没带够,还差两块钱。要不……我先欠着?明天给你送来。”
“没事没事!”我连忙摆手,“同学一场,说什么钱不钱的。这只算我请你的!”
“那怎么行!”她立刻摇头,态度很坚决,“做生意哪有白送的道理。我先欠着,明天一定给你。我叫林晓雯,你可得记住了啊!”
她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提着烤鸭转身走了。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我才回过神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甜丝丝的。我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鬼使神差地翻到新的一页,写下了:
“9月2日,林晓雯,烤鸭一只,欠12.5元。”
写完我又觉得自己特小气,可又舍不得划掉。这好像成了我们之间,除了同学关系之外的,第一条微弱的联系。
我以为这只是个偶然。没想到,从那天起,林晓雯几乎天天都来。
她总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像掐着点一样出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和同学一起。她每次来,都要一只烤鸭,也每次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赊账。
“建国,我今天钱包被偷了,先记上。”
“建国,我妈让我带的,她忘了给我钱,明天啊明天。”
“建国,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谈钱多伤感情,记账!”
她理由千奇百怪,态度却理直气壮。我一次也没拒绝过。我妈在旁边看着,直撇嘴,趁她走远了就戳我脊梁骨:“你个傻小子,人家姑娘摆明了吃白食呢!长这么俊,能看上你个卖烤鸭的?别到时候鸭子没了,媳妇也捞不着。”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这么想。因为林晓雯每次赊账的时候,都会笑盈盈地看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补上一句:
“记着啊,等攒多了,我没钱还,就……我当你媳妇呀!”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夏夜的星星。那句娇嗔的话,像一颗裹着麦芽糖的石子,投进我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的那个小本子,账目一笔一笔地多了起来。每一笔后面,我都仿佛能看到林晓雯那带着酒窝的笑脸。我开始盼着下午五点的到来,盼着那条白色连衣裙的出现。她成了我燥热辛苦的夏天里,最清凉的一阵风。
有时候她来得早,会站在我摊子边跟我聊天。聊她在大学里的新鲜事,聊她们宿舍的女生谁又收到了情书,聊她们老师是个多么有趣的小老头。我嘴笨,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就只是听着,偶尔“嗯啊”地应和两声,手里的刀却片得格外卖力。
周围的邻居和小贩们都看出了门道,每次林晓雯一来,就冲我挤眉弄眼地起哄。
“建国,你这大学生媳妇又来啦!”
“小俩口感情真好,天天都得吃你做的鸭子!”
林晓雯每次都只是红着脸,不承认也不否认,嗔怪地瞪我一眼,然后提着烤鸭飞快地跑掉。而我,就在这善意的哄笑声中,心里乐开了花。
我开始相信,她那句“我当你媳妇呀”不仅仅是句玩笑话。或许,她真的对我有那么点意思。不然,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为什么天天来我这个油腻的小摊,还用这么笨拙的方式,维持着我们之间这点脆弱的联系呢?
那个小本子,成了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不再把它看作是账本,而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未来的凭证。我甚至开始幻想,等这个本子记满了,我就拿着它,正儿八经地去她家提亲。
那时候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想过,这本账,有一天会成为压在我心上最重的一块石头。
第2章 巷子里的闲话
日子就像我挂在炉边的一串鸭子,在时间的炉火上,一天天被烤得金黄油亮。
林晓雯每天来我的摊子,已经成了巷子里一道固定的风景。而我每天多准备一只烤鸭,专门给她留着,也成了我的习惯。我的生活,因为她的出现,从单调的黑白,被染上了绚丽的色彩。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以前光着膀子图凉快,现在总会穿一件干净的白背心。头发也学着城里年轻人,偷偷用我妹的摩丝抹得油光锃亮。我妈看我这副样子,一边笑我“骚包”,一边又叹气,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担忧。
“建国,你跟那个林同学,到底咋回事啊?”一天晚上收摊回家,我妈一边帮我数着零钱,一边状似无意地问起。
我正哼着小曲擦拭三轮车,闻言动作一顿,含糊道:“就……同学嘛。”
“同学能天天来吃你的鸭子不给钱?”我妈把一沓毛票拍在桌上,声音高了点,“我可都听邻居说了,人家是大学生,她爸还是大学里的教授!你呢?你就是个卖烤鸭的。你俩门不当户不对,能成吗?别让人家姑娘把你当冤大头耍!”
“妈!晓雯不是那样的人!”我有些急了,把抹布往车上一扔,“她说了,以后……”
“以后怎么样?以后嫁给你这个小摊贩?”我妈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尖刻,“你醒醒吧!人家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你看看你那个破本子,都记了快小半年了,一分钱没见着,鸭子倒是送出去快一百只了!那都是钱,都是你一刀一刀片出来的辛苦钱!”
母亲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我承认,我心里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担忧。林晓雯的世界和我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她是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女,前途一片光明。而我,未来最好的光景,大概就是把这个小摊子换成一间小门面。
可是一想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和那句“我当你媳妇呀”,我就把这些担忧全都压了下去。我宁愿相信,她是真诚的。
“妈,这事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我闷声闷气地回答。
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我妈的话。那个记账的小本子就放在我的枕头下,硌得我心里发慌。我把它拿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页一页地翻看。
每一笔记录都那么清晰,仿佛能看到当时的情景。我甚至能想起她每次找的借口,和说那些借口时俏皮的表情。这真的是一场骗局吗?
第二天出摊,我心里揣着事,情绪不高。林晓雯照例来了,还是那身白裙子,在傍晚的余晖里,美得像个仙女。
“陈建国,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她歪着头看我,眼神里带着关切。
我看着她,心里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怎么问?问她是不是在耍我?问她那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太伤人了,也显得我太小气了。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昨天没睡好。老样子?”
“嗯!”她点点头,接过我递过去的烤鸭,习惯性地说道,“记账啊。”
这一次,她没有再说后面那句话。她只是对我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是不是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个玩笑开得太久了,不好意思再说了?
接下来的几天,巷子里的闲话开始多了起来。起初只是邻里街坊的善意调侃,慢慢地,就变了味。
“你看陈家那小子,真是被迷了心窍了。”隔壁卖水果的王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人闲聊,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飘进我耳朵里。
“可不是嘛!那女娃长得是俊,可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天天吃白食,哪有这样的?”
“我听说人家里条件好得很,根本不差这几块钱。就是吊着建国这傻小子玩呢!”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里。我开始变得敏感,每次林晓wen一来,我都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那种夹杂着同情、嘲笑和看热闹的目光。我片鸭子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而林晓雯,似乎对此一无所知。她依旧每天来,依旧赊账,依旧和我聊着天。只是,那句关键的“我当你媳妇呀”,她再也没提过。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不敢问,她也不说。那本账,就像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悬在我们中间,看似美好,却随时都可能“砰”的一声,炸得粉碎。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那天生意特别好,我带来的鸭子提前卖完了。我正准备收摊,看到林晓wen和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男人,有说有笑地朝我这边走来。
那男人个子很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件我叫不上牌子的白衬衫,看起来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他和林晓雯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般配得刺眼。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们走到我摊前,林晓雯看到我空空如也的挂钩,愣了一下:“卖完啦?”
我点点头,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她身边的男人。
林晓雯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还是介绍道:“陈建国,这是我大学的学长,周宇。学长,这是我高中同学,陈建国。”
叫周宇的男人冲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审视和优越感。他打量了一下我油腻的摊子和沾满油污的围裙,嘴角微微撇了一下。
“你好。”他淡淡地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窘迫、自卑,还有一股莫名的愤怒,齐齐涌上心头。
“今天没鸭子了,你们……白跑一趟。”我低着头,声音干涩。
“没关系,”周宇笑了笑,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林晓雯的肩膀上,“晓雯就是跟我念叨,说你家的烤鸭味道特别。既然今天没有,我们正好可以去吃西餐,我知道有家新开的餐厅很不错。”
林晓雯的肩膀僵了一下,但没有挣开。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然后对周宇说:“好吧。”
她临走前,又回头对我说:“建国,那我……明天再来。”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男人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肩膀。巷口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交织在一起。
我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摊子,周围小贩们同情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背上。我妈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人家有自己的圈子,有般配的学长,我算什么?一个给她提供免费烤鸭的同学?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第一次对我妈发了脾气。她看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今天怎么这么早?”
“卖完了!”我把工具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以后别问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吼完,我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留下一脸错愕的母亲。我趴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本被我视若珍宝的账本,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笑话,无声地嘲讽着我的天真和愚蠢。
第3章 第一道裂痕
自从那天看到林晓雯和那个叫周宇的学长在一起后,我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
我开始刻意躲着她。她再来摊子上的时候,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跟她聊天,只是沉默地片鸭子,打包,然后看着她在我的本子上记下一笔。我们之间的对话,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只?”和“嗯”。
林晓wen显然也感觉到了我的冷淡。她脸上的笑容少了,有时候会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我们之间那层原本就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现在又蒙上了一层灰,谁也看不清对面。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妹妹的学费。
那年头,初中升高中需要交一笔不菲的“择校费”。我妹妹成绩中等,考上市重点高中有点悬,我爸妈就想着托关系,让她进一所好点儿的普通高中,将来的高考也能多几分把握。托关系、请客吃饭,再加上那笔择校费,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爸妈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是差了将近一千块钱。
一天晚饭时,我爸愁眉苦脸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屋子里烟雾缭绕。我妈在一旁唉声叹气,眼圈都红了。
“老陈,要不……我回娘家去借点?”我妈试探着问。
“你娘家那情况你不知道?你弟弟盖房子刚借了一屁股债,哪有钱借给我们。”我爸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实在不行,我去跟厂里预支几个月工资试试。”
“那怎么行!预支了工资,我们接下来几个月喝西北风啊?”
听着父母的争吵,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作为家里的长子,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每天起早贪黑卖烤鸭,赚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剩下的也都贴补了家用,根本没什么存款。
“爸,妈,你们别愁了。”我放下碗筷,闷声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爸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你能有什么办法?你那点烤鸭钱,杯水车薪。”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出了那个小本子。借着昏黄的灯光,我一笔一笔地算了起来。从去年九月到现在,快一年的时间,林晓雯一共从我这里拿走了二百八十多只烤鸭。按照一只十二块五的价格,这笔钱加起来,足足有三千五百多块!
三千五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心上。在1992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我爸在工厂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也才三百多块。这笔钱,足够我妹妹交好几年的学费了。
我一直以为,这本账记录的是我们之间朦胧的感情,是一个未来的期许。可现在,在家庭的困境面前,它赤裸裸地变回了它本来的面目——一笔实实在在的、被拖欠了很久的债务。
我看着本子上“林晓雯”三个字,心里五味杂陈。我需要钱,家里急需这笔钱。可是,我该怎么向她开口?
直接说“你把欠我的烤鸭钱还给我”?
那我之前所有的付出和期盼,不都成了一个笑话吗?她会怎么看我?会不会觉得我之前对她好,就是图她的钱?我们之间,恐怕连同学都没得做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想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却又一一否定。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摊。心里装着事,手上的活儿也慢了半拍。鸭子烤得火候都有些过了。
下午五点,林晓wen准时出现。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看起来很清爽。
“陈建国,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一开口,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勉强笑了笑,把给她留的鸭子递过去:“家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严重吗?”她立刻追问,眼神里满是关切。
看着她真诚的眼神,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决定试探一下。
“我……我妹妹上高中,学费还差一点。”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最近手头有点紧。”
我说完,紧张地攥紧了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她脚上那双白色的帆布鞋。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她轻轻地“哦”了一声。
没有我想象中的“差多少钱?我这里有”,也没有“那我先把欠你的钱还给你吧”。就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哦”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这样啊……”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语气听起来有些为难,“那……真是挺麻烦的。不过你这么能干,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她说完,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匆匆说了一句:“那我先回去了。”就提着烤鸭走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欠了我多少钱。只要她开口,哪怕只是还一小部分,都能解我家的燃眉之急。
可是她没有。她选择了装傻,选择了回避。
我妈的话,邻居的闲话,还有那个叫周宇的男人,一幕幕地在我脑海里闪过。原来,真的是我自作多情。在她眼里,我可能真的只是一个可以无限提供免费烤鸭的、好说话的老同学而已。
那句“我当你媳妇呀”,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不需要负责任的、廉价的玩笑。
巨大的失望和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看着摊子上剩下的几只烤鸭,突然觉得无比的恶心。我猛地抄起片鸭刀,狠狠地剁在案板上,“砰”的一声巨响,吓了旁边路过的人一跳。
那天收摊,我第一次没有等生意做完。我把剩下的鸭子半卖半送地处理掉,推着车子回了家。
我对我妈说:“妈,我想好了,我去跟张叔借钱。”
张叔是我爸的老工友,跟我家关系不错。只是他家也不富裕,我一直不想去麻烦人家。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问:“那……林同学那边?”
“以后别提她了。”我打断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当我那三百多只鸭子,喂了狗了。”
第4章 沉默的对峙
自从那天我试探性地提了家里的困难,而林晓雯选择回避之后,我们之间那点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她一连三天没来我的摊子。
这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是从未有过的事。
起初,我心里还有一丝侥幸。或许她是有事耽搁了?或许她在凑钱,想给我一个惊喜?可一天天过去,巷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入谷底。
她这是在躲我。因为我提了钱,让她觉得为难,所以她干脆就不来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第四天,我照常出摊。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我甚至想,这样也好,断了就断了吧,省得我再胡思乱想。
可就在我准备收摊的时候,她来了。
她看起来有些憔ăpadă,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她走到我摊前,没有像往常一样要烤鸭,只是静静地站着。
我也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把案板擦得“咯吱”作响,仿佛我们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陈建国,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在占你便宜?”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委屈?挣扎?还是别的什么?
我冷笑了一声,说:“我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妹妹等着钱交学费,我爸妈为了这事头发都快白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刺向她,也刺向我自己。
她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身体微微晃了晃。她咬着嘴唇,眼圈慢慢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几天没来,是因为我……”
“因为你在躲我。”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怕我还找你提钱的事,对吗?”
“不是的!”她急切地辩解,“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你把那个账……看得那么重。”
“看得重?”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里却全是苦涩,“三千多块钱,将近三百只烤鸭!那是我每天凌晨四点,守着火炉一只一只烤出来的!是我妈一张一张薄饼烙出来的!是我爸托了多少关系才搞来的鸭胚!你说我看得重?”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在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路过的行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指指点点。
林晓雯被我吼得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任由眼泪划过脸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她哭,我心里并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厉害。我别过头,不再看她,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
“林晓雯,我们不一样。你是在体验生活,而我,是在谋生。你一句玩笑话,我当了真,是我傻。现在我认清了,也不想再傻下去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那个曾经被我视若珍宝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支笔,递给她。
“你看看,一共是二百八十三只。一只十二块五,总共是三千五百三十七块五毛。零头我给你抹了,你给我三千五就行。”我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一笔最普通的生意,“我也不逼你,你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我。你要是没钱,就给我打个欠条。”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林晓wen没有接笔和本子,她只是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她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们身边停下。那个叫周宇的学长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林晓雯身边,把她护在身后。
“晓雯,怎么了?”他关切地问,然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我,“这位同学,你是在为难晓雯吗?”
“为难?”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在讨债。”
周宇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看林晓雯,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本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皮夹,抽出了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数都没数,就递到我面前。
“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仿佛是在打发一个乞丐,“晓雯不是那种会欠人钱的人。如果有什么误会,我想用钱是最好解决的。以后,请你不要再来骚扰她了。”
“骚扰”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沓钱,红色的钞票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我再看看他身后的林晓wen,她低着头,任由周宇替她出头,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所有的尊严都被踩在了脚下。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为了钱,可以纠缠不休的小人。我们之间那点曾经被我认为是美好的情愫,在金钱面前,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我没有接他的钱。
我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把我手里的那个小本子,“嘶啦”一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然后,我再把那两半,撕成了四半,八半……直到它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
“钱,我不要了。”我看着林晓雯,一字一句地说,“就当我这两年,喂了三百只鸭子,听了个响儿。”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推起我的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似乎传来了林晓雯的哭声和周宇的叫喊声,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本被撕碎的账本,在眼前不断地飘散。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林晓wen之间,彻底结束了。
第5章 教授家的门槛
撕掉账本的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喝了酒。
我拉着我爸,在我家的小饭桌上,喝了半瓶二锅头。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一杯接一杯地灌。我爸看着我通红的眼睛,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地陪我喝,时不时给我夹一筷子花生米。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让翻江倒海的心绪暂时麻痹。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沉,一个梦都没有。
第二天醒来,头疼得像要裂开,但心里却 strangely 平静。就好像一场高烧退去,虽然身体虚弱,但脑子却清醒了。
我照常起床,生火,烤鸭。生活还要继续,妹妹的学费还等着我去挣。我跟张叔借了一千块钱,加上我爸妈凑的,总算是把妹妹上学的事给办妥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林晓雯。巷口那个位置,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显得空荡荡的。起初我还有些不习惯,眼神总会不自觉地往她家的方向瞟。时间久了,也就慢慢麻木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烤鸭摊上。我开始琢磨着怎么改进口味,怎么提高效率。我试着用不同的果木来熏烤,让鸭子带上独特的香气;我改良了甜面酱的配方,让它甜咸适中,更加醇厚。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回头客也越来越多。有时候忙不过来,我妈也会来摊子上帮我卷饼、收钱。看着每天流水一样进账的零钱,我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散去,偶尔会念叨一句:“这就对了,男人就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我以为我和林晓wen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一个潦草而难堪的句号。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摊子前。
那是一个傍晚,我正准备收摊。一个五十多岁、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站定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请问,你是陈建国同学吗?”他开口问道,语气很客气。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是。您是?”
“我姓林,是林晓wen的父亲。”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抹布都差点掉在地上。林晓wen的父亲?大学教授?他来找我干什么?兴师问罪?还是来替他女儿还钱的?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摆出了一副戒备的姿态。
“林教授,您好。”我客气又疏离地打了声招呼。
林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我的摊子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沾满油污的围裙上。他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喜怒。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他说,“关于你和晓雯之间的一些……误会。”
“误会?”我冷笑了一声,“我跟她之间没什么误会。账我已经撕了,钱我也不要了。我们之间两清了。”
“钱不是重点。”林教授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和,“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那天你当着晓雯的面撕掉本子,做得对。年轻人,就该有这份血性。”
他这番话,反倒让我有些不会了。我以为他会像那个周宇一样,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教训我。
“晓雯那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做事不懂得分寸。”林教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回家后,跟我们大吵了一架,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她说,她不是存心占你便宜,她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
“她说,她很羡慕你。年纪轻轻,就能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活得那么真实,那么有烟火气。这是她们这些在象牙塔里的学生,感受不到的。”林教授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感,“至于那个‘当媳妇’的玩笑,一开始确实是玩笑。但后来,她自己也当真了。她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一直跟你保持联系,等你……等你主动开口。”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以为你懂。但她没想到,你家会突然出事。她更没想到,你对金钱的概念,和她完全不一样。”林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在她看来,三千多块钱,可能只是几件衣服,几次聚餐的费用。但在你看来,那却是妹的学舍,是你全家的希望。这个认知上的差距,造成了你们之间的隔阂。”
“至于那个周宇,”林教授顿了顿,“是我和你阿姨,觉得不错的孩子,想撮合他们。但晓雯一直不同意。那天,是周宇非要跟着她来的。”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翻江倒海。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我所以为的欺骗和玩弄,都只是一场因为阶层、因为认知不同而造成的,天大的误会?
“陈建国同学,”林教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今天来,不是来替晓雯道歉,也不是来替她还钱。我是来作为一个父亲,跟你谈一谈现实。”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晓雯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希望她将来能有一个安稳幸福的生活。你是个好孩子,勤劳,本分,有骨气。但是,你和晓雯,不合适。”
“你们的生活环境、教育背景、朋友圈子,都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现在可能只是小小的误会,但如果真的生活在一起,将来会演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爱情不能当饭吃,生活,最终还是要落到柴米油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上来。”
“我承认,我有些势利。我希望我的女婿,至少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能和晓雯有共同的语言。而不是每天守着一个油烟缭绕的摊子,为了一日三餐奔波。”
他的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残忍。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是啊,就算没有周宇,就算没有学费的风波,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也真实地存在着。我能给她什么?每天带着一身油烟味回家?让她陪着我守着这个小摊子,过着数毛票的日子?
她的朋友们聊的是诗歌、是艺术、是未来。而我,聊的只有今天的鸭子卖了多少钱,明天的炭要从哪里进。
自卑感像藤蔓一样,再次将我紧紧缠绕。
“我明白了,林教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打扰她了。”
林教授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我的案板上。“这里面不是钱。是晓雯让我交给你的。她说,她欠你的,不是钱,是一句真诚的道歉。她写在了信里。”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那个白色的信封,在油腻的案板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像林晓雯,和我的人生一样。
我没有立刻打开它。我默默地收拾好摊子,推着车,一步一步地往家走。那一路,我走得特别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家的门槛,和教授家的门槛,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6章 炉膛里的灰烬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拆开了那个信封。
信纸是带着淡淡香味的,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是林晓雯的笔迹。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
“建国: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你很久了。那天听完我爸的话,我才知道,我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和所谓的‘浪漫’,在你看来是多么幼稚和伤人。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我以为你懂我,就像我懂你烤的每一只鸭子,哪一只皮最脆,哪一只肉最嫩一样。
我错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你的角度,去体会你的辛苦和压力。我享受着你的付出,却把它当成理所当然。当你说起家里的困难时,我第一反应是慌乱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为我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我怕我说错话,会伤害你的自尊心,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以为过几天,等你气消了,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
我真的,太自私,也太愚蠢了。
那个本子,你不该撕掉的。那上面记着的,不只是烤鸭,也是我们之间最美好的回忆。它是我青春里,做过的最大胆、也最真诚的一件事。
我爸说我们不合适。我想了很久,也许他是对的。现在的我,还没有能力跨过我们之间的距离,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现实的阻碍。
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玩弄过你的感情。那句‘我当你媳妇呀’,后来说出口的每一次,都是认真的。
只是,我把它想得太简单了。
对不起,陈建国。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林晓雯”
看完信,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房间里没有开灯,我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
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温柔的刀,凌迟着我的心。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只有真诚的道歉和无奈的告别。
原来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烤鸭,只要我攒够了钱,就能跨过那道鸿沟。可林教授的话和这封信让我明白,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钱,更是二十年来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攥着那封信,心里空荡荡的。那场持续了近两年的,关于烤鸭和未来的美梦,在这一刻,彻底醒了。
第二天,我照常出摊。只是我的话变得更少了,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重复着生火、烤鸭、片鸭、收钱的动作。
邻居们都看出了我的变化,但谁也没有多问。巷子里,再也听不到关于“大学生媳妇”的调侃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我的烤鸭生意越来越稳定,甚至有些供不应求。我爸看我一个人太辛苦,就辞掉了工厂的活儿,专门来帮我。我们父子俩,把这个小小的烤鸭摊经营得有声有色。
1993年春节前,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用这两年攒下的钱,加上我爸的工龄补偿金,盘下了巷口那个一直空着的十平米的小门面。
我们把它简单装修了一下,挂上了一块红底金字的招牌——“陈记烤鸭”。
开业那天,我们放了鞭炮,街坊邻里都来道贺,热闹非凡。我穿着新买的厨师服,站在明亮的店堂里,看着挂得满满当当的烤鸭,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总觉得,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知道,少了那个会笑着说“记账啊”的白裙子姑娘。
开业那天晚上,送走所有客人后,我一个人坐在店里。我从抽屉的最深处,翻出了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的,是林晓雯写给我的那封信,还有那天我从地上,一片一片捡回来的,被我撕碎的账本。
我把那些碎片,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虽然残缺不全,但依然能看到那些熟悉的日期和“正”字。
我看着这些碎片,想起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想起她第一次来我摊前时的惊讶,想起她每次赊账时狡黠的笑容,想起她在夕阳下奔跑的背影,也想起她在路灯下无声的眼泪。
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信纸的一角。火苗迅速蔓延,把那些娟秀的字迹吞噬。然后,我又把那些拼凑起来的账本碎片,一点点地,全部扔进了炉膛。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明明灭灭。我仿佛看到,那些黑色的灰烬,在炉膛里,化作了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飞向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1992年的夏天。
烧掉这一切,不是因为恨,而是为了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我,陈建国,不能再活在回忆里了。我得往前看,我得对得起我爸妈的付出,对得起这个属于我的“陈记烤鸭”。
从炉膛里升起的,除了灰烬,还有我重获新生的决心。
第7章 一道新菜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接下来的几年,我全身心地投入到“陈记烤鸭”的经营中。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小贩,我开始学习怎么做生意。我订阅了各种烹饪和经营类的报纸杂志,一有空就钻研。
我发现,只靠一道招牌烤鸭,路走不宽。于是,我开始研发新产品。我把卖剩下的鸭架,用秘制酱料卤制,做成了“香辣鸭架”,没想到大受欢迎,成了店里的第二招牌。后来,我又陆续推出了鸭脖、鸭翅、鸭胗等一系列卤味产品。
我的小店,从一个单纯的烤鸭店,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卤味熟食店。生意越来越红火,每天店门口都排着长队。
1995年,我在城西开了第一家分店。1997年,第三家、第四家分店也相继开业。“陈记”这个牌子,在本市渐渐有了名气。我不再是那个巷口的小陈,而是被人客气地称呼一声“陈总”。
我给家里换了新房子,送妹妹上了大学。我爸妈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发愁,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看着一家人的生活越过越好,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豪。
这些年,我也相过几次亲。有的是亲戚介绍的,有的是生意伙伴牵的线。姑都很好,有的温柔贤惠,有的精明能干。她们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欣赏和仰慕。可我,却始终找不到心动的感觉。
我的心,好像在那个烧掉账本的夜晚,连同那些灰烬一起,被封存了起来。
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晓雯。我刻意不去打听她的消息,我怕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都会让我辛苦建立起来的平静再次被打破。
我以为,我们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渐行渐远。
直到1998年的一个冬日。
那天,市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我的总店正在搞年底促销,忙得人仰马翻。我亲自在店里坐镇,指挥调度。
傍晚时分,店里的客人渐渐少了。我正准备喘口气,店门的风铃“叮铃”一声脆响,一个裹着厚厚围巾、头上落满雪花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跺了跺脚上的雪,摘下了围巾,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林晓雯。
时隔六年,她变了。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成熟女性的温婉。她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卷发,身上穿着一件驼色的呢大衣,看起来知性而优雅。唯一不变的,是她那双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
我也变了。不再是那个穿着油腻背心、满身汗味的少年,而是一个穿着干净衬衫、身形微微发福的店老板。
我们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店里的伙计看到我愣神,热情地迎上去:“美女,要点什么?我们的烤鸭和鸭脖可是招牌!”
林晓雯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卤味上。她笑了笑,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随便看看。”她说。
我回过神来,对伙计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忙别的。我走到她面前,隔着一层玻璃柜台。
“好久不见。”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是啊,好久不见。”她也有些拘谨,“你的生意,做得真好。”
“瞎忙活。”我挠了挠头,这个多年前的习惯性动作,让我瞬间找回了一丝当年的感觉。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外面风雪呼啸,店里温暖如春,却驱不散我们之间的尴尬。
“我……在附近的小学当老师。”她主动打破了沉默,“今天学校放假早,路过这里,就想进来看看。”
“老师挺好的,稳定。”我应和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呢?结婚了吗?”她看着我,轻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还没。你呢?”
她也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也没有。”
我们再次沉默。
“当年……对不起。”最终,还是她先提起了往事。
我笑了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都过去了。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要不是当年那件事,可能也没有今天的‘陈记’。”
我说的是实话。是那次决绝的了断,才激发了我全部的斗志和潜力。
她看着我,眼圈有些红了。“我听我爸说了,你后来把店开起来了。他总在我面前念叨,说他当年看走了眼,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我心里一阵感慨。当年那座看似无法逾越的大山,如今,似乎已经被时间夷为平地。
“要……来一只烤鸭吗?”我指了指挂炉里最后一批刚出炉的鸭子,它们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好啊。”她点了点头,然后从钱包里拿出钱,递给我,“这一次,不赊账了。”
我接过钱,熟练地给她打包。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当年的账,但我们都知道,心里那本无形的账,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地两清了。
她提着烤鸭,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对我说道:“陈建国,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店里那道‘香辣鸭架’,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她:“因为当年,我总觉得,只送你一只烤鸭,把鸭架扔掉太可惜了。就想着,能不能把它也做成好吃的。只是……还没等我研究出来,你就不来了。”
林晓雯愣住了,随即,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她没有擦,只是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说完,她转身,拉开店门,消失在漫天的风雪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风雪中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那道为了她而诞生的“香辣鸭架”,最终成了我事业的转折点。而她,却再也没有机会尝到。
人生,或许就是由这样一个个的错过和遗憾组成的吧。
第8章 温暖的炉火
林晓雯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平静了多年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晚,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我们重逢的画面。她的样子,她说的话,她最后的眼泪和那句“谢谢你”。
我发现,原来我并没有完全放下。那段记忆,不是被封存了,而是被我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埋得太深,以至于我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现在,它被重新挖了出来,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时间的尘埃。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我没有去店里,而是开着我那辆新买的桑塔纳,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悠。
我路过了我们曾经的高中,校门口的梧桐树又粗壮了一圈。我路过了那个我们对峙过的巷口,那里已经变成了宽阔的马路,我的烤鸭摊早已不见踪影。我还路过了她家那栋红砖楼,楼下新开了一家超市,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最后,我把车停在了她任教的那所小学门口。正值放学时间,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校门口涌出来。
我看到她了。
她站在校门口,正温柔地叮嘱着一个戴着小黄帽的女孩注意安全。她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柔和与满足。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就释怀了。
林教授说得对,我们确实不合适。不是因为贫富的差距,也不是因为身份的不同。而是因为,我们从骨子里,就是两种不同的人。
她向往的是安稳、平静、教书育人的生活。而我,骨子里流淌着的是不甘于平凡、渴望打拼的血液。就算我们当年真的在一起了,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那些最初的美好,恐怕也会被彼此的不同渐渐消磨殆尽。
我们都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人生轨道。她在她的世界里,安然自得。我在我的世界里,奋斗不息。这样,就很好。
我没有下车去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然后,我发动汽车,掉头回家。
从那以后,我的心,才算是真正地平静了下来。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陈记”事业中。我不断扩大规模,完善管理,把“陈记烤鸭”做成了本省小有名气的连锁品牌。
2000年,我遇到了我后来的妻子,李慧。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会计,一个很朴实、很能干的女人。她没有林晓雯那么漂亮,也没有那么好的家世,但她懂我。她懂我创业的艰辛,懂我沉默背后的压力。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踏实,很放松。
我们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都顺理成章。我的生活,终于回归到了它应有的轨道。
偶尔,我也会想起林晓雯。在某个下雪的冬日,在看到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时。但那份想起,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心痛和不甘,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怀念。就像回忆一道曾经很喜欢、却很久没再吃过的菜,记得它的味道,也记得当年吃它时的心情。
有一年同学聚会,我见到了她。她也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同校的老师,生活得很幸福。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相视一笑,举杯,敬了彼此一杯酒。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那杯酒里,烟消云散。
如今,我已经年近五十,儿子也上了大学。我的“陈记”已经是一家成熟的企业,不需要我再事事亲为。我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享受生活。
我最大的爱好,还是待在我的中央厨房里,研究新的菜品。每当我守着那温暖的炉火,闻着那熟悉的果木和肉香时,我总会想起1992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浑身油烟味、却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毛头小子。
想起那个穿着白裙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姑娘。
想起那本被撕碎又被拼凑起来的账本,和那句天真而滚烫的约定。
“我可以当你媳妇。”
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也是我付出过的,最昂贵的代价。
它教会了我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责任,也教会了我如何去爱一个人,和如何去过好自己的人生。
那段岁月,就像我烤炉里的火,曾经炙热地燃烧过我的整个青春。虽然最后只剩下了一捧灰烬,但正是那捧灰烬的温度,温暖了我后来漫长的人生道路。
人生这道大菜,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或许,只有亲身尝过,才算不负这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