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带两家人西安旅游一个肉夹馍还分三六九等,回程我拉黑了儿子

发布时间:2025-09-27 03:20  浏览量:1

回程的高铁上,我当着老伴儿的面,把儿子的微信拉黑了。

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北方平原,像一张被随意揉搓过的草纸,灰黄,了无生气。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直到屏幕上跳出儿子林涛发来的消息:“爸,到家给我说一声。”

我点开他的头像,那个他小时候我抱着他拍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头像,然后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删除联系人”按钮。

老伴儿桂琴在旁边打着盹,眼皮轻轻颤动,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她要是醒着,大概又要说我“一把年纪,脾气还跟炮仗一样”。

可这次,不是炮仗,是心里的那根弦,被人用一把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割,终于断了。

谁能想到,一场本该其乐融融的两家亲家西安游,最后会变成这样。

这趟旅行,从头到尾,都像儿媳小曼手里那张打印得密密麻麻的A4纸行程单,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钱,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而我们,不过是她清单上,需要打勾的一项任务。

直到那个肉夹馍,一个普普通通的肉夹馍,被她分出了三六九等,递到我们面前时,我才彻底明白,我和儿子,我们两代人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是一条代沟,是一道东非大裂谷。

那道裂谷深不见底,里面填满的,不是土,是人心。

第一章 一通电话,一场盛情

事情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里打磨一张红木圈椅的扶手。车间里弥漫着一股木头特有的香气,混杂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这是我闻了四十多年的味儿,比什么香水都让我安心。

手里的砂纸在木头表面上匀速地移动,每一次摩擦,都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我喜欢这种感觉,一块粗糙的木料,在我手里,慢慢变得温润、光滑,有了灵魂。这活儿,急不得,得有耐心,得用心。

手机就在一旁的工具台上震动起来,上面沾了些木屑。我吹了口气,看清了来电显示——“涛子”。

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儿子林涛惯有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腔调:“爸,忙着呢?”

“嗯,在车间呢,有事?”我一边说,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手里的活儿没停。

“那个……爸,小曼想请您和我妈,还有她爸妈,一块儿去西安玩几天。”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儿媳小曼,在一家外企做市场策划,是个典型的都市白领。精明,能干,凡事都喜欢做计划,讲效率。她跟我们,说不上不好,就是……隔着一层。像是隔着一层擦得锃亮的玻璃,你能看见对方,能听见声音,但就是摸不着,感觉不到那股热乎气。

“去西安?好端端的,去那儿干啥?”我问。

“小曼说,你们辛苦一辈子了,也没怎么出去转转。她爸妈也退休了,正好大家都有时间,就当是家庭活动,热闹热闹。”林涛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机票、酒店、行程,小曼都安排好了,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人去就行。”

听着是好事。可我心里,却莫名地有点打鼓。

我跟桂琴,一辈子都在这座北方小城里。我是国营家具厂的木工,后来厂子倒了,就自己开了个小作坊,专接一些老家具修复和定制的活儿。桂琴是纺织厂的工人,退休后就在家操持,养花种菜。我们的生活,就像我手里的这把刨子,朴素,实在,一推一刨,都是实打实的痕it。

出去旅游,尤其是跟亲家一起,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曼的父母,我见过几次。她父亲是中学退休的教导主任,说话总带着一股审视的味儿;她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干净、体面,看人的眼神里总带着点挑剔。他们跟我们,就像是两种不同材质的木头,一个是精雕细琢的黄花梨,一个是敦实耐用的老榆木,硬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就不去了吧,车间里还有活儿没干完。”我找了个借口。

“爸!”林涛的声调高了一点,“活儿什么时候干不完?小曼一片好心,您别总是不领情。她为了这事儿,攻略都做了好几宿。您要是不去,我妈能自己去吗?到时候小曼多尴尬,她爸妈怎么想?”

一连串的“帽子”扣下来,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沉默了。电话那头,林涛还在继续劝:“就当是陪陪我妈,她念叨好几年了,想去看看兵马俑。再说了,花销小曼全包了,您就当是去散散心。”

“全包了?”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听着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可我这心里,反倒沉甸甸的。人情这东西,比钱债难还。

晚上回家,我把这事儿跟桂琴一说。她正在厨房里揉面,准备蒸馒头。听完,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惊喜和犹豫的表情。

“小曼有心了。”她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就是……跟她爸妈一起,我这心里也发怵。”

“你也觉得别扭吧?”我像是找到了盟友。

桂琴叹了口气,继续揉面:“别扭归别扭,可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涛子说得对,咱们要是不去,小曼脸上挂不住。她一个儿媳妇,能想着带咱们出去玩,已经不错了。多少人家的儿媳妇,一年到头连个电话都没有呢。”

她的话,像是一瓢温水,把我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火给浇灭了。

是啊,道理是这个道理。我们这代人,讲究的是面子,是人情。不能让孩子在中间难做。

“那……就去?”我试探着问。

桂琴把揉好的面团放进盆里,盖上盖子,长出了一口气:“去吧。不然还能咋样?就当是去看儿子了。平时他们忙,一年也回不来几趟。”

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跟桂琴,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小作坊,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图孩子们能过得好,能常回家看看吗?

既然这是他们表达孝心的方式,我们接着就是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份“孝心”,包装得太过精美,精美到拆开的时候,会扎了我的手。

第二章 出发的温差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透,我跟桂琴就拖着行李箱等在小区门口了。

我们的箱子,是很多年前买彩电送的,红色的,外壳上已经有了不少划痕。桂琴怕箱子不结实,还在外面用一根布带子结结实实地捆了一圈。

林涛开车来接我们,小曼坐在副驾驶。看见我们,小曼摇下车窗,脸上是那种职业化的微笑:“爸,妈,早上好。没等多久吧?”

“刚下来。”桂琴笑着应道。

我把箱子往后备箱里放。打开一看,里面已经并排摆着两个崭新的银色行李箱,牌子我不认识,但看着就亮堂、高级。我们的红箱子一放进去,显得特别扎眼,像个不小心闯入豪华宴会的乡下亲戚。

林涛下车想帮忙,被我摆手拦住了。“不用,我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那一瞬间的局促。

上了车,后座的温度和外面不一样,暖烘烘的。小曼回过头,递给我们一人一瓶矿泉水,瓶身上全是外文。“爸,妈,喝点水。这是进口的,含矿物质多。”

我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口,没品出跟两块钱一瓶的有啥区别。桂琴则小心翼翼地把水放在一边,说不渴。我知道,她是舍不得。

到了高铁站,亲家俩人已经在了。

亲家公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亲家母则围着一条一看就很贵的丝巾,化着淡妆,整个人显得很精神。

再看看我,一身穿了多年的蓝色工装外套,虽然洗得干净,但袖口已经有些磨白了。桂琴穿的是她过年才舍得穿的红色呢绒大衣,可站在亲家母旁边,还是显得有些……土气。

这种差距,就像是车间里刚刨出来的木料和已经上了三遍漆的成品,摆在一起,高下立判。

我们互相打了招呼,客气,但疏离。

小曼像个导游,拿着她那张行程单,开始给我们“开会”。

“爸,妈,叔叔,阿姨,我们的高铁是九点半的。我已经提前在网上订好座了,是商务座,空间大一点,你们路上能休息好。”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给大家都买了旅行保险,以防万一。”

她想得很周到,周到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我听着,总觉得像是在听领导布置工作。

桂琴在旁边小声跟我说:“商务座得多少钱啊?太浪费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钱是孩子们花的,我们说多了,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进了候车室,小曼又从她的双肩包里掏出几个包装精美的三明治和几盒牛奶。“这是我早上自己做的,外面买的不卫生。”

三明治做得很好看,里面夹着生菜、火腿和煎蛋。亲家俩人接过去,很自然地吃了起来。

我跟桂琴拿着,却有点不知从何下口。我们平时早上,都是一碗粥,一个馒头,或者一根油条,就着咸菜,吃得热热乎乎。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实在不对胃口。

“怎么不吃啊,爸?”林涛问我。

“不饿。”我把三明治递给他,“你吃吧,年轻人,饭量大。”

桂琴也把她的那份给了林涛。

小曼看见了,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只是转头对她妈妈说:“妈,你看,我就说他们吃不惯这个。”

她声音不大,但我听见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我的喜好,我的习惯,似乎在她的计划里,是属于“应该被纠正”或者“可以被忽略”的部分。

整个候车的过程,都是小曼和她父母在聊天,聊她公司的新项目,聊她表姐家孩子上的国际学校,聊他们小区新换的物业。

我跟桂琴坐在旁边,插不上话,也听不太懂。我们就像是两个观众,在看一场跟自己无关的话剧。

林涛偶尔会试图把我们拉进话题,比如问我:“爸,你那个作坊最近生意怎么样?”

我还没开口,小曼就接了过去:“叔叔那个手艺,现在可是稀缺资源。涛子,回头咱们也让爸给咱家打一套家具,纯手工的,比那些大牌子有品位多了。”

听着是夸我,可那语气,更像是在评价一件商品。

我笑了笑,没接话。我的手艺,是吃饭的家伙,是我的尊严,不是拿来标榜“品位”的标签。

高铁来了。

商务座确实宽敞,座椅能放平成一张小床。亲家母一坐下,就从包里拿出一个U型枕和一副眼罩,准备休息。

我跟桂琴坐在那儿,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这座椅太软了,陷进去,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束缚住了。

桂琴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说:“这椅子,还没咱家那个硬板床舒服呢。”

我心里深有同感。

车开了,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我看着那些熟悉的田野、村庄、工厂,离我们越来越远,心里忽然有种预感。

这趟旅行,可能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们和他们,就像是坐在两列朝着不同方向开的火车上,虽然暂时在同一个站台相遇,但终究,是要奔向各自的世界。

第三章 兵马俑前的两种目光

到了西安,一股不同于我们那座小城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

小曼预定的酒店在市中心,五星级的。大堂金碧辉煌,亮得晃眼,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人影。我跟桂琴拖着我们的红箱子走进去,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得不踏实。

前台的服务员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但那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小曼熟练地办理入住,英语夹杂着中文,听得我云里雾里。

房间很大,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半个城市的夜景。床软得像一团棉花,我躺上去,腰都找不着支撑点。

桂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停在那个小冰箱前。“老林,你看,这里面的水和可乐,是不是都要钱啊?”

我看了看价目表,一瓶可乐三十多,咋舌道:“别动,渴了就喝咱们自己带的茶叶。”

我们在房间里,就像是两只误入瓷器店的猫,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

第二天,行程是兵马俑。

小曼提前约好了一辆商务车,还请了一个金牌导游。

去景区的路上,导游滔滔不绝地讲着秦朝的历史,什么“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引经据典。亲家公听得连连点头,时不时还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

我跟桂琴坐在后排,听得一知半解。我脑子里想的,是那些造兵马俑的工匠。得是多巧的手,多大的耐心,才能把泥土烧制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这跟做木工活儿是一个道理,都是手艺,都是心血。

到了兵马俑博物馆,人山人海。

小曼领着我们走了特殊通道,导游帮我们搞定的,省去了排队的时间。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最重要。”小曼对林涛说。

我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出来玩,不就是图个悠闲自在吗?怎么也跟上班打卡一样。

站在一号坑前,那种震撼,是语言无法形容的。成千上万的陶俑,沉默地站立在地下,跨越了两千多年的时光,凝视着我们。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陶俑的脸上,他们的表情、发髻、铠甲的纹路,每一个细节都不同。我在想,当年捏造他们的工匠,在想些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在两千年后,被这么多人瞻仰?

这是一种手艺人之间的,跨越时空的共鸣。

桂琴也看得入了迷,嘴里不停地感叹:“哎呀,这得多少人干多少年啊,真是了不起。”

而小曼和她父母,则围着导游,听他讲哪个将军俑的级别最高,哪个跪射俑的工艺最复杂,哪个陶俑的发现最有价值。

他们的关注点,是“价值”、“级别”、“稀有度”。

而我的关注点,是“人”、“手艺”、“心血”。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目光。

导游讲得口干舌尖,小曼适时地递上一瓶水,就是我们在高铁上喝的那种进口水。导游连声道谢,说小曼“太会办事了”。

林涛站在我旁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爸,壮观吧?”

“壮观。”我点点头,“就是人太多了。”

“小曼请的这个导游不错,讲得挺好。”林涛说。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导游是很好,但他讲的那些,是给小曼和她父母听的。我们,只是旁听。他讲到某个典故,会看着亲家公,寻求一个赞同的眼神;他讲到某个细节的精妙,会看着亲家母,等待一句“真漂亮”的夸奖。

至于我和桂琴,他偶尔会礼貌性地看我们一眼,那眼神,就像是看两个需要被照顾的,听不懂课的小学生。

中午吃饭,小曼安排在景区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网红”餐厅。

装修得古色古香,但人声鼎沸,比菜市场还热闹。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有位子。

菜单是小曼拿的,她点了几个招牌菜,什么葫芦鸡、毛笔酥、biangbiang面。菜上来了,确实做得精致,那毛笔酥,做得跟真的一样。

小曼先拿出手机,对着每道菜,从各个角度拍了一遍,然后发了朋友圈。配文是:“带双方父母打卡西安美食,family day!”

亲家母也拿出手机,让小曼教她怎么P图。

我和桂琴坐在对面,看着这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快吃啊,爸,妈,尝尝这个鸡,是他们的特色。”林涛招呼我们。

我夹了一筷子,味道是不错,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点……烟火气。

吃饭的时候,亲家公问我:“老林,你这手艺,现在还有年轻人学吗?”

“少了。”我实话实说,“这活儿苦,来钱慢,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办公室,对着电脑,不喜欢跟木头粉尘打交道。”

亲家公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是啊,时代变了。传统手艺,慢慢都会被机器取代。这也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规律。”

他的话,像一根小刺,扎在我心上。

我不同意。机器是快,是标准,但机器做出来的东西,是死的,没有温度。我做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都带着我手心的温度,带着我对木头的理解。这是机器永远取代不了的。

但我没反驳。我知道,跟他说不通。在他眼里,我的坚守,可能只是一种落伍的固执。

小曼在旁边接话:“爸说得对。不过呢,叔叔这种‘匠人精神’,现在也很流行。可以包装成一个概念,做成高端定制。我之前就跟涛子说过,可以给叔叔的作坊开个网店,拍点有格调的照片,写点有情怀的文案,专门接大城市的订单。一件家具,价格能翻好几倍。”

她的话,让我更加不舒服。

我的手艺,我的作坊,在她的嘴里,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包装”和“变现”的“项目”。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讲究的是“材尽其用,物尽其心”。到了她这里,全变成了“概念”、“文案”、“价格”。

我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那一顿饭,我再也没说一句话。

我看着窗外,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游客,心里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的。

我觉得自己,跟这个地方,跟这桌子人,格格不入。就像一榫卯结构的老家具,被硬生生地塞进了一个全是螺丝钉的现代房间里。

第四章 一个肉夹馍,三等滋味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每一根稻草累积的重量。

而那个肉夹馍,就是最后一根。

从兵马俑回来,大家都有点累了。晚饭小曼说,就不去餐厅吃了,去尝尝西安最地道的小吃,肉夹馍。

这个提议,我跟桂琴都很赞成。奔波了一天,就想吃点热乎的,实在的东西。

车子七拐八拐,停在了一条古色古香的小吃街口。街上人头攒动,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

小曼带着我们,绕过了几家门口排着长队的店,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门面最干净,装修也最雅致的铺子。

“这家是点评上评分最高的,”小曼举着手机说,“虽然贵一点,但肉好,卫生有保障。”

店里人不多,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位子。

小曼拿着菜单去点餐了,林涛陪着她。我跟桂琴,还有亲家俩人,就坐在桌边等着。

亲家母从包里拿出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把桌子又擦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小曼和林涛端着一个大托盘回来了。

托盘上,放着六个肉夹馍,还有几碗羊肉汤。

“来,爸妈,叔叔阿姨,开吃吧。”小曼笑着把肉夹馍分给我们。

我接过来,拿在手里,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手里的这个馍,比别人的好像要小一圈,而且馍的颜色也偏白一些。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其他人的。

亲家俩人手里的,个头最大,馍烤得金黄酥脆,从侧面能看到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肉,肥瘦相间,油汪汪的,还带着皮。

林涛和小曼的,比亲家的小一点,但看起来也很扎实。

而我和桂琴的,不仅个头最小,里面的肉也明显少一些,而且全是瘦肉,干巴巴的。

桂琴也发现了,她看了看我的,又看了看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小曼,这……馍怎么不一样大啊?”桂琴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曼正低头喝汤,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那种“我早就料到你会问”的表情,解释道:

“阿姨,是这样的。这家店的肉夹馍分三种。叔叔阿姨吃的,是‘优质’的,三十五块一个,用的是最好的带皮五花肉,肥而不腻。我和林涛的,是‘普通’的,二十五一个,就是常规的五花肉。给您和叔叔买的,是‘纯瘦’的,十五一个。”

她顿了顿,语气十分体贴地说:“我看您和叔叔平时吃饭都挺清淡的,不喜欢吃油腻的。纯瘦的,对你们身体好,健康。”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健康?

我跟桂琴在家里,也吃红烧肉,也吃回锅肉。我干的是体力活,不吃点油水,身上没劲儿。什么时候就“不喜欢吃油腻的”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体贴,这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安排,一种明目张胆的区别对待。

一个肉夹馍,三十五,二十五,十五。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我们这两家人,分成了三个等级。

她父母是最高等的,需要“优质”伺候。

她和林涛是中等的,享受“普通”待遇。

而我和桂琴,是最低等的,只配吃那个最便宜的“纯瘦”。

我看着手里的那个干瘪的馍,忽然觉得它重如千斤。

这已经不是一个馍了,这是一个标签,上面写着:你们不重要,你们的口味不重要,你们的感受也不重要。

我抬起头,看着小曼。她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微笑,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问题。在她看来,这可能是最合理、最高效的安排。

我又看向林涛。

他正埋头大口吃着他的那个“普通”肉夹馍,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或者,他注意到了,但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亲家俩人吃得很香,亲家公还点评了一句:“嗯,这个‘优质’的,肉确实不错,入口即化。”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我只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

我这辈子,没求过什么大富大贵。我凭我的一双手艺吃饭,活得堂堂正正。在我的作坊里,不管客人是谁,是当官的还是扫大街的,只要是来找我做活儿,我用的料,使的劲儿,都是一样的。

因为在我看来,活儿就是活儿,人就是人,不该分什么三六九等。

可今天,我自己的儿媳妇,用三个肉夹馍,给我上了一堂无比生动的“等级课”。

桂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最顾全大局的人。她拿起那个“纯瘦”的馍,咬了一口,然后对小曼笑了笑,说:“嗯,纯瘦的好,不腻,好吃。”

我知道,她是在替我,替这个家,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可我做不到。

我把手里的肉夹馍,轻轻地放回了托盘里。

“我吃不下。”我说。

声音不大,但在座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涛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爸,怎么了?”

我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只是站起身,对桂琴说:“我出去抽根烟。”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那家店。

外面的冷风一吹,我脑子里的那股火气,才稍微降下来一点。

我站在街角,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抖得半天点不着火。

我不是气那个馍,也不是气那二十块钱的差价。

我气的是那种不被尊重的感觉。

我气的是,在儿媳妇的眼里,我和老伴儿,就是可以被随意打发,被贴上“廉价”标签的人。

更让我心寒的,是我的儿子,林涛。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

或许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一根烟抽完,我心里凉了半截。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一块好好的木头,中间裂开了一条缝。不管你怎么用胶水去补,那条裂缝,永远都在那里。

第五章 城墙上的裂痕

我一个人在街上站了很久,直到桂琴出来找我。

她走到我身边,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轻声说:“外面冷,回去吧。孩子们都等着呢。”

我没动,只是问她:“你也觉得,这是小事?”

桂琴沉默了。过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事儿是不大,但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咱们出来玩,总不能为这点事,当着亲家的面,让孩子们下不来台吧?”

她总是这样,永远把“大局”放在第一位。

“面子,面子!为了他们的面子,咱们的里子就不要了?”我心里的火又窜了上来。

“老林!”桂琴的声音也高了一点,“不然你想怎么样?当场把桌子掀了?你痛快了,涛子以后在他们家怎么做人?”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能怎么样呢?我是一个父亲。我不能只顾自己的尊严,不顾儿子的处境。

我们俩在寒风里站着,像两尊雕塑。

最后,还是我妥协了。我把烟头扔进垃圾桶,跟着桂琴,回到了那家店。

店里,气氛很尴尬。

桌上的肉夹馍,几乎都没怎么动。小曼和她父母低声说着什么,林涛则坐在那里,一脸的坐立不安。

看见我们回来,林涛赶紧站起来:“爸,妈,你们回来了。那个……要不,我们再换一家吃?”

“不用了,不饿。”我拉开椅子坐下,语气很平淡。

小曼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委屈,也有些不解。她大概觉得,自己一片好心,为了我们的“健康”着想,怎么就落了这么个结果。

她永远不会明白,有时候,伤人最深的,不是恶意,而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善意”。

那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

第二天,按照行程,是去古城墙。

小曼租了观光自行车,我们两家人,分成两拨。他们一家三口在前面,说说笑笑。我、桂琴和林涛在后面,一路无话。

西安的古城墙,很雄伟。站在上面,一边是古老的城楼,一边是现代的高楼大厦,历史和现实,在这里交汇,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我心里堵得慌,没心思看风景。

林涛骑到我身边,放慢了速度,试探着开口:“爸,昨天晚上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小曼她……她没有恶意的,她就是做事太讲究逻辑了,觉得老年人就该吃清淡的。”

我停下车,看着他。

“涛子,你觉得,这只是‘讲究逻辑’的事吗?”

林涛被我问得一愣,眼神有些闪躲:“那……不然呢?”

“你是我儿子。”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爱吃什么,我爱吃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只吃纯瘦的肉?”

林涛的脸涨红了,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可小曼她也是好心……”

“好心?”我冷笑一声,“她是对她爸妈好心吧?最好的,给她爸妈。次一点的,留给她和你。最差的,给我们。这就是她的‘好心’?在她眼里,我们是不是就只配吃那十五块钱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林涛身上。

“爸,你别这么说……”他显得很无措,“小曼不是那个意思。钱都是她花的,她想怎么安排……”

“钱是她花的,所以她就有权利把我们分出三六九等?”我打断他,“我们是缺那二十块钱吗?我要是在乎钱,我就不来了!我在乎的,是人心!是她,也是你,有没有把我们当回事儿!”

裂痕,就在这一刻,彻底暴露了出来。

它不仅仅是我和儿媳之间的,更是我和儿子之间的。

他不懂我。

他不懂我为什么会为了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在他看来,这可能就是老年人的固执,是小题大做。

他被他那个现代化的、凡事讲求性价比和逻辑的妻子同化了。他忘记了,人与人之间,尤其是亲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逻辑,是感情,是尊重。

“爸,我知道错了。”林涛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你别生气了,回头我跟小曼说,让她给你和妈道歉。”

“道歉?”我摇了摇头,心里一片悲凉,“不用了。她道了歉,她心里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你说了她,你们俩还得吵架。何必呢?”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道歉是没用的。

就像木头上有了划痕,你用腻子补得再平,刷上再厚的漆,那道痕迹,也永远在那里。

我重新蹬上自行车,往前骑去。

“爸!”林涛在后面喊我。

我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和儿子之间,隔着的,比这绵延十几公里的古城墙,还要遥远,还要厚重。

城墙把一座城市分成了城里和城外。

而我们心里的那堵墙,把我们,分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第六章 回程的沉默

城墙上的那次谈话之后,旅行的气氛就彻底变了。

表面上,大家还维持着和气,但那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客气,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小曼不再像之前那样,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话也少了很多。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敬而远之的防备。

亲家俩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主动跟我说话,只是和桂琴聊些家常。

林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小曼,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副样子,让我看了都觉得累。

只有桂琴,还在努力地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她会主动夸赞小曼安排得好,会笑着附和亲家母的话,试图让这尴尬的气氛缓和一些。

可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晚上回到酒店,她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长吁短叹。

剩下的行程,我几乎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去大雁塔,我看着那座历经千年风雨的古塔,心里想的,却是“家”这个字。一个家,要经历多少风雨,才能屹立不倒?

去回民街,各种小吃琳琅满目,香气扑鼻。小曼特意买了一家最有名的腊牛肉,用油纸包好,递给我和桂琴,说:“爸,妈,这个没有肥的,你们尝尝。”

她的语气里,带着讨好,也带着一丝不情愿的妥协。

我接了过来,对她说了声“谢谢”。

我吃了,味道确实不错。但我心里清楚,这已经不是味道的问题了。

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终于,到了回程的日子。

踏上归途的那一刻,我心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高铁站里,我们两家人告别。

亲家公跟我握了握手,说:“老林,有空到我们那儿坐坐。”

“好,一定。”我客气地应着。

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客套话。

小曼对桂琴说:“妈,回去好好休息。过段时间,我和林涛再回去看你们。”

桂琴点点头,眼圈有点红。

林涛最后走到我面前,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句:“爸,路上慢点。”

我“嗯”了一声,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和桂琴进了站。

回程的高铁上,我和桂琴依然坐在宽敞的商务座里。

但来时的那种局促和新奇,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桂琴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心里难过。这趟旅行,她本来是满怀期待的。

我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林涛的微信界面。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出发前,他叮嘱我们带好身份证。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这个我手把手教他用锤子钉钉子的儿子,这个曾经跟在我身后,问我“爸爸,这块木头为什么是香的”的儿子,什么时候,离我这么远了?

是因为他娶了媳见,忘了娘吗?

不,不全是。

是因为他长大了,进入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它的规则,它的逻辑,它的价值观。而在那个世界里,我所坚守的那些东西——比如人情、尊重、平等——可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甚至有些可笑。

他不是坏,他只是……变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涛发来的消息:“爸,到家给我说一声。”

还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点讨好的语气。

我忽然觉得很烦躁。

我不想再看到这种语气。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样子。

也许,我该让他自己去想一想,去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儿子、什么样的丈夫。

于是,我做了那个决定。

我点开他的头像,按下了“删除联系人”。

屏幕上跳出一个确认框:“将联系人‘涛子’删除,同时将该联系人从对方的通讯录中删除。”

我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确定”。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不是不爱,而是太失望。

不是赌气,而是一种无声的表态。

我想告诉他:儿子,你该长大了。有些事,不能永远指望别人替你扛着,替你圆场。有些底线,你得自己守住。

桂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看着我手里的手机,轻声问:“你干啥了?”

“没什么。”我把手机锁了屏,放进口袋。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神里有责备,有无奈,但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没有再追问。

我们夫妻几十年,她懂我。她知道,我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发出平稳而单调的轰鸣。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知道,拉黑儿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甚至是一个很幼稚,很伤人的举动。

但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除了这种方式,我还能怎么做。

我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这趟旅行带给我的所有冲击。

而林涛,或许也需要一个“被拉黑”的信号,来让他真正停下来,想一想,我们这个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第七章 拉黑之后

回到家,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饭菜香和桂琴养的花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还是自己家好。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硬板床,这掉漆的桌子,这用了十几年的茶缸,都让我觉得踏实、自在。

桂琴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她把带回来的特产分门别类放好,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

家里的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仿佛那几天的西安之行,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晚饭很简单,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两个热馒头。

我吃得特别香。

桂琴看着我,欲言又止。

吃完饭,她终于忍不住了:“老林,你……真把涛子给删了?”

我点点头。

“你这是干啥呀!”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急了,“他是你儿子!有什么话说不开,非要用这种法子?你让他怎么想?小曼怎么想?亲家那边要是知道了,又该怎么看咱们?”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碗筷放进水池,“我就是想让他清静清静,也让我自己清静清静。”

“你这是清静吗?你这是在儿子心口上捅刀子!”桂琴的眼圈红了,“他是有不对,他是没顾及到咱们的感受。可他也是被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你当他容易吗?”

“容易不容易,是他自己选的路。”我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我声音里的一丝颤抖,“我这个当爹的,教不了他怎么处理婆媳关系,也教不了他怎么在两个家庭里找平衡。我只能告诉他,做人,得有根。根要是没了,长得再高,也是虚的。”

“你这些大道理,他能懂吗?他只会觉得,你这个当爹的,心真狠!”

我们俩,第一次为了儿子的事,吵得这么凶。

最后,桂琴抹着眼泪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听着水龙头的声音,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那一晚,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涛从小到大的样子。他第一次会走路,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骑自行车摔破了膝盖,哭着跑来找我……

那些画面,一幕一幕,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

我心里,疼得像被什么东西揪着。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去了作坊。

敲敲打打的声音,能让我暂时忘掉烦恼。我埋头干活,试图用体力上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难受。

中午,桂琴给我送饭来。

她的眼睛还是肿的。

她把饭盒放在桌上,说:“涛子打了一上午电话,打你手机,你没接。后来打到我这儿来了,问是不是你生他气了。”

我没说话,拿起饭盒,默默地吃饭。

“他说,他知道错了。他说他混蛋,没脑子,没顾上我们的心情。”桂琴看着我,声音有些哽咽,“他还说,等周末,就他一个人回来,当面给你赔罪。”

我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

“小曼也给我发微信了。”桂琴继续说,“发了很长一段。说她反思了,是她考虑不周,做事太想当然,伤了我们的心。她说她以后会改。”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涩涩的。

我拉黑了儿子,以为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可我忘了,那根线,是血脉,是亲情,是拉黑一个微信账号,根本就断不了的。

我的这个举动,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虽然粗暴,但也确实,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它让林涛,让小曼,都开始真正地去思考,去反省。

“老林,”桂琴坐到我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委屈。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有他们不懂事的地方,咱们当老的,多担待一点,多教教他们。不能一生气,就把门关上,不理人了呀。”

我放下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把门关上。”我说,“我就是想……在门上挂个牌子,告诉他,此路不通。他得换条路走。”

桂琴没听懂我这比喻,但她听懂了我语气里的松动。

“那……你把他加回来?”她试探着问。

我摇了摇头:“不加。等他周末回来,当着我的面,自己加。”

我要的,不是一个微信好友的回归。

我要的,是一个儿子的,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第八章 一扇没有上锁的门

那个周末,林涛真的一个人回来了。

他没开车,坐的火车,再转的公交。到家的时候,背上背着一个双肩包,额头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刚毕业那会儿,每次从学校回家的样子。

他站在门口,看见我,张了张嘴,喊了声:“爸。”

声音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味道。

我“嗯”了一声,侧身让他进来。

桂琴早就准备好了一桌子菜,都是林涛从小就爱吃的。红烧排骨、可乐鸡翅、西红柿炒鸡蛋……

饭桌上,谁也没提西安的事。我们就像往常一样,聊着家常。我问他工作顺不顺心,桂琴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说他瘦了。

林涛的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吃饭。

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揣着事儿。

吃完饭,我穿上外套,准备去作坊。

“爸,我跟你一起去。”林涛也站了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没拒绝。

我的作坊,就在老小区的车库里。地方不大,但被我收拾得井井有条。各种工具挂在墙上,木料堆在角落,空气里永远是那股好闻的木头香。

我走进去,拿起一块还没完工的木料,开始用刨子推。

林涛就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他小时候,最喜欢待在这里。我干活,他就在一旁玩木屑,或者学我的样子,拿着小锤子敲敲打打。

刨花像卷曲的波浪,一片片地从刨子底下翻出来,落在地上。

作坊里,只有“唰唰”的刨木头的声音。

过了很久,林涛才开口,声音有点闷:“爸,对不起。”

我手里的动作没停。

“西安的事,是我不对。”他继续说,“我不该由着小曼那么安排,更不该在你心里不舒服的时候,还替她说话。我……我就是个。”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懊悔和自责。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刨子放在工作台上,转身看着他。

“你觉得,你错在哪儿了?”我问。

“我……我没把您和妈放在心上。”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总想着,小曼出钱出力,安排一切,挺不容易的,我就该多顺着她。我忘了,你们才是我最亲的人。我忘了,孝顺,不只是给钱,带你们出去玩,更重要的是,要让你们舒心。”

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已经比我年轻时还要宽阔、厚实了。

“涛子,爸没怪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爸只是……有点失望。我失望的,不是你没让我吃上三十五块钱的肉夹馍。我失望的,是你面对问题的时候,选择了和稀泥,选择了逃避。”

“一个家,就像我做的这件家具。你、小曼、我、,还有你岳父岳母,都是这件家具的一部分。要想把它做得牢固、漂亮,每一块木头,都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每一处榫卯,都要严丝合缝。”

“你是一家之主,你就是那根最关键的‘大边’。你得把所有人都撑起来,得去调和,去连接。而不是谁硬,你就往哪边倒。”

林涛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我明白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递给他:“你自己加回来吧。”

他接过手机,手指有些颤抖地操作着。很快,我的微信里,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他小时候的头像。

“爸,”他把手机还给我,忽然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拿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把崭新的德国产的木工刨。

这牌子我认得,是好东西,贵得咋舌。我念叨过好几次,一直没舍得买。

“你哪儿来的钱?”我问。

“我把以前买的一个游戏机卖了。”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小曼也支持我买。她说,以前是她不懂,以后,她会学着去懂。”

我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刨子,入手冰凉,心里却是一阵滚烫。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那道裂痕,曾经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但现在,我的儿子,正学着用他的方式,来填补它,修复它。

也许,修复的过程会很漫长,也许,修复之后,依然会留下痕迹。

但就像我修复那些老家具一样,最重要的,不是让它完美如新,而是让它重新变得坚固,能承载起未来的岁月。

我把刨子放在工作台上,对林涛说:“走,回家。让给你煮碗面,卧两个鸡蛋。坐那么久火车,肯定饿了。”

“好嘞!”林涛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作坊。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作坊的门。那扇门,我从来没有上过锁。

因为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无论有多大的争吵,家,永远是家。

门,也永远为家人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