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十二集井台争水
发布时间:2025-09-17 09:15 浏览量:1
第十二集井台争水
天刚蒙蒙亮,白毛风还在呼呼的刮着,地窝子的门被风拍得啪啪响。
王月娥起身穿上棉袄,鞋尖刚碰到地面,寒气顺着脚板就往上窜,一下凉到心窝,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伸手摸了摸炕上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怕冷取暖挤成一堆,像一窝还没长齐毛的小雀。月娥给孩子们掖好被子,盖住手脚。
耳边传来婆婆的咳嗽,一声比一声重,带着呼噜声,像是要把肺液咳出来。
“月娥,水。”
婆婆哑着嗓子,手掌在炕沿拍着。
水缸见底了。
昨夜的残水带着泥腥,她舍不得倒,留着和煤屑拌成煤饼。
月娥舀起最后半瓢,倒进搪瓷缸,递给婆婆。
婆婆抿了一口,皱起眉:“一股泥腥。”
月娥没吭声,把缸子又放回灶台。
她得去井台,井台离家一里地,沿途全是盐碱壳子,踩上去“咔嚓咔嚓”响,像碎冰渣子。
她拎起铁皮桶,桶身凹了,铁丝箍了三道,提手磨得发亮。
出门的时候,东边的天空露出一片鱼肚白。
荒滩上的风呼呼刮着,一下一下贴着人的脸,与呼出的热气纠缠在一起变成霜结在眉毛,头发梢上。
月娥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缩了缩脖子,尽量减少裸露的皮肤与冷空气的接触。围巾是一块黑红白三色相连的纤维绒,起了球,不太保暖了。
井台已经聚了几个人。
三叔子孙振林蹲在井台边,棉袄袖口露出半截棉絮,手里攥着一根骆驼刺,在地上乱画。
他滔滔不绝地说:“我们老家河滩上,牛毛毡一样厚的芦苇,一割就是三垛,哪像这鬼地方,喝口水都得抢。”
没有人搭腔,大家盯着井口。
井口像一张干渴的嘴,绳子一松,水桶下去,半天才听见“咚”一声闷响。
“今儿轮到谁打水?”冯浅昌蹲在井台另一侧,手里捏着半截烟,烟屁股都烧到手指了,还舍不得扔。
“我。”月娥把桶往前递。
冯浅昌斜眼瞅她:
“你家昨晚不是打了一桶?”
“婆婆咳了一夜,水都煮了姜汤。”
“谁不是啊?我家小子拉稀,一盆一盆倒。”
三叔子忽然插嘴:
“我哥在矿上,一个月四十二斤粮,吃不完,水随便用。”
话音没落,余麻子从人后挤进来,瘦得颧骨凸出来:
“吹吧!谁不知道你哥是临时工?粮本拿来看看?”
三叔子涨红了脸:“你管得着?”
余麻子冷笑:“我管不着?队里就要查浮夸,你等着。”
井绳吱呀吱呀往上提,桶底只沾了一层水膜,像给井口抹了点唾沫。
轮到月娥时,桶下去,再提上来,空的。
“没水。”
打水的老李头摇头,“得等泉眼渗一夜。”
三叔子急了:“我娘还等着熬药。”
“谁不急?”老李头把井绳一扔,铁皮桶咣当一声磕在井沿,火星子溅出来。
月娥没说话,蹲下身,把桶伸进井口,又慢慢往下放。
她听见井壁的砖缝里,水珠滴答,像有人在暗处哭。
她屏住气,桶底轻轻一斜,终于接住了几滴。
日头爬上头顶,荒滩白得晃眼。
月娥提着半桶浑水往回走,桶身晃一下,水就少一点。
她走走停停。
半路上,她碰见哈族大婶娜仁高娃。大婶骑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两边挂着羊皮囊,风一吹,羊皮“扑棱扑棱”响,像两只大鸟。
“汉族丫头,水,没有?”大婶用生硬的汉语问。
月娥点头。
大婶翻身下马,递过一只皮囊:“喝。”
水冰凉,带着羊奶的腥甜。月娥喝了一口,喉咙里的火“刺啦”灭了。
她想起婆婆,摇摇头,把皮囊还给大婶:“给婆婆留着。”
大婶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像我女儿,倔。”
她指了指远处的梭梭林:
“那边有泉眼,明天我带你去。”
月娥回到地窝子,婆婆正坐在门口晒太阳,脸皱得像晒干的枣。看见水,婆婆没说话,只是把搪瓷缸递过去。
月娥倒水的手抖了一下,水洒了几滴,婆婆立刻皱眉:“败家。”
月娥没吭声,转身去灶间。
她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锅底一层白霜,是盐碱。她拿勺子刮了刮,刮出一层沙沙的响。
三叔子追进门:“嫂子,井台没水,咋办?”
月娥头也不抬:“明儿去梭梭林。”
“那是哈族人的地。”
“我答应了大婶。”
婆婆在里屋听见了,咳嗽一声:
“外族人的话,信不得。”
月娥把锅盖一摔:
“那就渴死?”
屋里一下子静了。婆婆没再说话,只有风在门缝里呜呜叫。
夜里,风更大了。
地窝子顶的苇把子被掀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屋顶撕布。
月娥睡不着,听见婆婆在炕上翻来覆去,嘴里念叨:“水……水……”
她起身,披上棉袄,走到门外。
月亮挂在天边,像被水泡过的馍,软塌塌的。
她蹲下身,把耳朵贴在井台的方向,仿佛能听见地下的水脉在悄悄流动。
她想起大婶的话,想起梭梭林。
她忽然明白了,这地方不是死地,是活地,只是活得太慢,慢得让人心焦。
她回到灶间,把剩下的水倒进一只瓦罐,封好口,埋进灶台后的土里。
那是明早的第一口水。
她躺下,听见婆婆的咳嗽声渐渐低了,孩子们的呼吸均匀了。
她闭上眼,耳边又响起那句话。
“狼只咬不吭声的羊。”
半夜里,门被轻轻拍响。
月娥起身,开门,是娜仁高娃。大婶手里提着一只羊皮囊,囊口还在滴水。
“泉眼干了。”大婶说,
“但我在梭梭林挖了坑,明早,你去,能看见水。”
月娥接过皮囊,水冰凉,她抬头,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另一半,像只独眼,冷冷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