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二集弃坑
发布时间:2025-09-07 16:58 浏览量:1
第二集弃坑
大风把后半夜的月亮刮得发白,像扔在戈壁里的一块碎瓷。
1959 年 10 月,火车喘着粗气停在尾亚小站,车门“哐当”一声打开,逃荒的人像倒粮口袋似的下来。
王月娥左脚先着地,右脚的布鞋早被踩丢了,索性把另一只也脱下塞进怀里,还能省一点布。
她左脸那枚枣疤在冷风里发紫,像一粒熟过头的果子,一碰就要淌汁。
“月娥,快,把缸子递我。”
曹雨妹在车窗里伸着手,脸比纸还白。
月娥把搪瓷缸递上去,里头还剩半缸浑水,是她从郑州站上忍着尿意省下来的。
曹雨妹抿一口,又递回来:“你也喝。”
月娥没喝。她把缸子举高一点,让最后一滴水滚到缸沿,再倒进旁边瞎眼老太太的破碗里。
老太太用河南话嘀咕:“闺女,你心真软,以后吃亏。”
月娥没回声,只抬手抹了把脸,疤口被风沙蜇得生疼。
戈壁比传闻中更野。
太阳一冒头,沙粒像炒热的铁砂往裤腿里灌。
男人们去找马车,女人们守着行李。月娥把婆婆的包袱垫在最底下,自己的烂棉被卷成卷当枕头。
婆婆远远瞅她,月娥蹲下身,把婆婆歪倒的一只鞋摆正。
孙振山扛着一捆麻绳回来,脸让风割出一道道白印子。
“咋说?”月娥迎上去。
“车钱一人两块,咱只剩一块三。”
月娥低头,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里头是结婚时唯一的首饰——一对银耳环。
“当了。”
她说。
振山喉结动了动,没吭声。
耳环在掌心里闪了一下,就被他握进了拳头。
夜里,一行八人挤进一辆破马车。
辕马瘦得皮包骨,跑两步就打趔趄。
月娥抱着婆婆的腿,怕她颠下去。
月娥差点栽下车,幸好后头的曹雨妹拽住她袖子。
“姐,靠着我。”曹雨妹低声说。
月娥笑不出来,只把身子蜷得更小,让风从脊梁上翻过去。
她想起三岁时那张草席——父亲把她卷了卷,放在院墙外的干坑里。
坑沿的土坷垃硌得背疼,她哭,哭到最后只剩风。
那时,母亲也是这样偷偷递来半瓢凉水,水里漂着一粒麦壳,像漂着一条命。
第三天傍晚,马车陷进碱窝子。
男人们推车,女人们搬石头。
月娥的脚被骆驼刺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脚背渗进沙里。
她撕下一块衬裤,往伤口上一缠,继续搬。
婆婆坐在行李上骂:“懒骨头,装什么勤快!”
月娥直起腰,声音不高,却叫所有人都听见:
“娘,你要有力气骂,不如下来走两步,省得马累死。”
婆婆愣住,嘴唇直哆嗦。
振山回头看月娥,眼里第一次有了别样的光。
碱窝子过去是梭梭林。
林子里有口废井,井壁塌了半扇,黑咕隆咚像张开的嘴。
男人们去打水,女人们拢火。
月娥把最后一块玉米饼掰成四份,分给三个孩子。
婆婆把其中一份夺过去:“我孙子吃。”
最小的丫头撇嘴想哭,月娥把自己那份递过去:“婶给你。”
振山蹲在火堆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再有一天半,就到哈密。”
月娥靠着他坐下,从怀里摸出另一只布鞋,鞋底磨透了,鞋帮还新。
“留着到哈密再穿。”她说。
振山把鞋接过来,顺手塞进怀里,像塞进一句承诺。
第四天清晨,梭梭林外刮起白毛风。
风卷着沙土打在脸上,像针扎。振山把月娥拉到身后,用背给她挡风。
婆婆的包袱被风掀起,里头滚出一只铝饭盒,“当啷”一声掉在月娥脚边。
饭盒盖摔开,里头掉出半张发黄的纸——是振山的煤矿报到证。
月娥弯腰去捡,风把纸刮得翻飞。
她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井沿上,疼得眼冒金星,还是把纸抓住了,她按在胸口,生怕再被风抢跑。
婆婆说:“给我!”
月娥攥得死紧,声音第一次带刺:
“这是振山的命,不是你的压箱钱!”
风更大,沙子迷了所有人的眼。
婆婆终于松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月娥把纸折好,塞进振山怀里,转身去扶婆婆。
婆婆甩开她,却不再骂,只是哭,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风停了,梭梭林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月娥抬头,看见井口边沿的沙枣枝被风折断,一半插在土里,一半朝天翘着,像半截求救的手。
她走过去,把折枝扶直,用鞋带绑好。
手刚松开,枝子又歪了,这一次,却带出井底“咚”的一声回响——像有人在黑暗里轻轻回应。
月娥怔住,手指慢慢收紧。
她不知道,那口废井的深处,藏着一粒去年的沙枣核,被风刮进去,被土埋住,被井水浸了一夜,此刻正悄悄裂开第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