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不要和陌生人上床

发布时间:2025-09-01 22:38  浏览量:1

那张床,我们睡了十年,中间却像隔着一条冰冷的河。

河的名字,叫沉默。

我是李卫,一个在外人看来事业小成的男人。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车子换成了奥迪,房子也从两室换到了四室。我以为我给了妻子陈静和儿子童童一个最好的世界,直到我发现,我们三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在同一个世界里了。

事情是从陈静开始锁她的床头柜抽屉开始的。

那把小小的、亮晶晶的铜锁,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我问她:“好端端的,锁抽屉干什么?”

她正叠着衣服,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没什么,放点女人的东西,怕童童乱翻。”

童童已经十岁了,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翻箱倒柜。这个理由,苍白得像她日渐消瘦的脸。

我没再追问。男人嘛,有时候需要的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而不是咋咋呼呼地质问。我以为是我的错觉,直到那天晚上。

我应酬回来,带着一身酒气。推开卧室的门,陈静已经睡了,侧着身子,留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月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刚好照在她床头柜的那把锁上,泛着冷光。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鬼使神差地拉了一下。锁着,纹丝不动。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这十年,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她。钱,我赚;家,我养;儿子,我爱。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富足的家,她还要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那晚,我躺在她身边,第一次感觉她是如此的陌生。她身上的气息,不再是熟悉的茉莉花香,而是一种混杂着药味和疏离的、冰冷的味道。我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心里那条河,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第二天,我故意说公司有急事,提前回了家。陈静正在厨房做饭,系着围裙的背影,看上去和任何一个贤惠的妻子没什么两样。晚饭时的电视新闻声,混着抽油烟机的轰鸣,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我走进卧室,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那把锁依然挂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嘲讽。我从书房工具箱里拿了一根细铁丝,那是我年轻时跟一个锁匠师傅学来的无聊手艺,没想到今天会用在自己老婆身上。

手心全是汗,铁丝在锁孔里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我的心跳得比那声音还响。

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

没有我想象中的情书,没有别的男人的照片,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抽屉里很简单,只有几个药瓶,和一个蓝色的笔记本。

我拿起一个药瓶,上面的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盐酸舍曲林片。

我不是医生,但我也知道,这是治抑郁症的药。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抑郁症?陈静?那个永远温和、永远把家里打理得井井不通的陈静?怎么可能。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个蓝色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是她的,清秀,却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挣扎。

【引子完】

第一章 冰河下的火焰

笔记本的第一行字,日期是三年前。

“今天,我又梦到他了。小小的,像只猫。医生说,是个男孩。”

我的手一抖,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

三年前,我们的确失去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公司刚起步,忙得天昏地暗,陈静意外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羊水早破,没保住。是个男孩。

我记得当时我很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我抱着她,跟她说:“小静,没关系,我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你养好身体最重要。”

我觉得我处理得很好,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和理智。我拼命工作,想用更好的物质条件来弥补这份创伤。我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我们都以为时间是良药,却忘了有些伤口,时间只会让它溃烂。

我往下翻。

“李卫说,忘了它吧。怎么忘?那是我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不懂,他只知道往前冲,他的世界里,停下来就是失败。”

“今天童童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开心?我笑着摸他的头,说妈妈没有不开心。我怎么能告诉他,他的妈妈心里,住着一个哭泣的幽灵。”

“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看着天花板。李卫睡得很熟,打着轻微的鼾。我感觉他离我好远,远得像在另一个星球。”

“医生给我开了药。我不敢让李卫知道,他会觉得我疯了,会觉得我给他丢人。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一页,一页,像一把把尖刀,将我自以为是的平静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那些我忽略的细节,像电影回放一样清晰起来。她日渐减少的笑容,她饭桌上突如其来的沉默,她深夜里辗转反侧的叹息。我以为是生活太平淡,是中年夫妻的常态,原来,那是一个女人的无声呼救。

而我,是那个最该听到的人,却成了最聋的那个。

我合上笔记本,感觉浑身冰冷。那个我睡了十年的女人,我自以为最了解的人,原来我一直在和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绝望,我一无所知。

我把笔记本和药瓶原样放回去,锁好抽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晚饭时,我看着陈静给童童夹菜,动作温柔,眼神却空洞。我第一次仔细看她,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我有多久没好好看过她了?

“小静,”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淡淡地说:“挺好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觉得你瘦了。”

“是吗?减肥成功了呗。”她扯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晚,躺在床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睡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那个身体的僵硬。我伸出手,想抱抱她,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我不知道该怎么抱她,我怕我的触碰,对她来说是一种惊扰。

我们就这样,背对背,在同一张床上,各自守着一座孤岛。

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

声音很小,是从陈静那边传来的。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身体轻微地颤抖着。那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绝望而无助。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轻轻地、轻轻地靠过去,从背后环住她。

她身体猛地一僵。

“小静,”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沙哑,“别怕,我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哭得更厉害了。那压抑了三年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收紧了手臂,让她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那晚,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但我觉得,那条冰冷的河,似乎有了一丝解冻的迹象。

我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错了。

第二章 沉默的战争

发现秘密的第二天,我请了假,第一次主动提出陪陈静去逛街。

我想弥补,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

“想买什么?衣服,包,还是首饰?”我把车停在商场地下车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愉快。

陈静坐在副驾,看着窗外,没什么表情。“不用了,家里什么都不缺。”

“不缺也得买。女人嘛,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我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却说得无比僵硬。

她转过头看我,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疲惫的探究。“李卫,你今天很奇怪。”

“有吗?”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是我的标志性小动作,一紧张就这样。

她没说话,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那天,我像个跟班,跟在她身后。她逛得很敷衍,走进一家店,摸摸这件,看看那件,最后都摇摇头。我看得出,她根本没心思。

最后,我在一家珠宝店门口拉住她。“进去看看,我给你买条项链。”

她想拒绝,被我强行拉了进去。我挑了一条最贵的钻石项令,柜员在一旁夸张地赞美着:“先生您真有眼光,这叫‘海洋之心’,最配太太的气质了。”

我刷卡的时候,眼皮都没眨一下。我觉得,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那个装着项链的丝绒盒子放在我们中间,像一个尴尬的见证。

“喜欢吗?”我问。

“嗯。”她应了一声。

“怎么不戴上看看?”

“回家再戴。”

回到家,她把盒子随手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转身就进了厨房,仿佛那不是价值十几万的钻石,而是一颗不值钱的玻璃。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晚上,我试图跟她谈谈。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卸妆。镜子里的她,面容憔-悴。

“小静,我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鼓足了勇气。

她擦乳液的手停在半空,通过镜子看着我。“你指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不能说我偷看了她的日记,那会让她觉得被侵犯,会把她推得更远。“我觉得,你最近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她转过身,直视我,“李卫,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直说。”

她的眼神,像筑起了一道墙,冰冷而坚硬。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变得语无伦次,“我只是……关心你。”

“关心我?”她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凄凉,“你关心我,就是给我买一条十几万的项链?你知不知道,那条项链的钱,够我看多少次心理医生,买多少年的药?”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开了。她知道了。她知道我知道了。

“你……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昨天晚上回家,鬼鬼祟祟地进了卧室,今天又突然献殷勤。李卫,我们做了十年夫妻,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学着我妈的口头禅,却充满了讽刺。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羞愧、尴尬、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你怎么帮我?”她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眶是红的,“三年前,我躺在手术室里,你人在哪里?你在跟客户喝酒!我给你打电话,你说‘别闹,我在谈一个大单子’。我一个人签了手术同意书,一个人被推出手术室,看到的是我妈哭红的眼睛。你在哪里?”

“我……”我记得那个单子,签下来,公司才真正走上正轨。“我那时候……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她重复着这句话,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李-卫,你以为家是什么?是这四室两厅的房子,是楼下的奥迪车吗?家是人!是人心!我的心,三年前就死在手术台上了,你知不知道!”

她不是在吼,而是在泣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那晚,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的控诉,我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她指着门口,声音嘶哑:“你出去。”

我看着她,那个我爱了十年的女人,此刻却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我想抱抱她,却怕被扎得遍体鳞伤。

我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背过身去,肩膀在不停地抖动。

我关上门,去了书房。

那晚,书房的沙发,比西伯利亚的冰原还要冷。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第一次开始思考,我这十年,到底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我以为我建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却没发现,住在里面的那个人,早已心如死灰。

第三章 破碎的拼图

在书房睡了三天。

我和陈静陷入了一种比争吵更可怕的状态——冷战。

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她负责做饭,我负责吃。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儿子童童小心翼翼的问话。

“爸爸,你为什么不去妈妈房间睡?”童童眨着清澈的眼睛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摸摸他的头:“爸爸最近工作忙,怕打扰妈妈休息。”

陈静听到了,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默默地吃饭。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那个失去的孩子,是导火索,但肯定还有别的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决定去找一个人——陈静的闺蜜,张岚。

张岚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总监。我约她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她一来就开门见山:“李大老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居然会主动约我。”

我苦笑了一下:“岚姐,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我找你,是想问问……小静的事。”

张岚搅动咖啡的勺子停住了,她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小静怎么了?”

“她……病了。”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抑郁症。”

张岚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惊讶,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叹了口气:“我早就猜到了。这几年,她越来越沉默,我约她出来,十次有八次都拒绝。我问她怎么了,她总说没事。”

“三年前那个孩子……对她打击很大。但是,我觉得不只是因为这个。”我看着张岚,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些线索。

张岚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李卫,”她终于说话了,语气很严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很难受。但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小静不说,是因为她爱你,她不想让你背负那么多。”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记得……小静的妈妈吗?”

“阿姨?我当然记得。怎么了?”陈静的妈妈,在我印象里是个很温和的女人,只是身体不太好,前几年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阿姨她……当年也有抑郁症。”张岚说。

我愣住了。

“这事儿,老一辈人觉得丢人,都瞒着。小静的爸爸是个大男子主义,觉得老婆有病是自己没本事。所以阿姨一直偷偷吃药,过得很压抑。小静是看在眼里的,她从小就特别懂事,特别会照顾人情绪,其实是怕她妈妈不开心。”

一段尘封的往事,被张岚缓缓揭开。我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努力用自己的微笑去温暖那个冰冷的家。

“小静有家族遗传史,她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她一直很怕,怕自己会变成她妈妈那样。那个孩子没了,只是一个诱因,把她心底最深的恐惧给勾了出来。她怕自己照顾不好童童,怕自己会变成一个疯子,更怕……你会嫌弃她,像她爸爸嫌弃她妈妈一样。”

张岚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拼图,慢慢地,拼凑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陈静。

她的沉默,不是冷漠,是恐惧。她的疏离,不是不爱,是自我保护。她锁上的,不是抽屉,是她那颗害怕被看见、害怕被抛弃的心。

我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咖啡已经冷了,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我一直以为,我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原来,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成了一堵让她不敢靠近的墙。

那天,我是怎么离开咖啡馆的,已经记不清了。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车窗外,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这个我奋斗了十年的城市,第一次让我感到如此的陌生和孤独。

我开到江边,停下车。江水在夜色里翻涌,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掏出手机,翻出陈静的照片。那是我们刚结婚时拍的,她靠在我怀里,笑得像个孩子,眼睛里有星星。

那时候,她的口头禅还是:“李卫,你真好。”

这句话,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不同的味道。热恋时是甜蜜,新婚时是依赖,现在回想起来,却带着一丝讽刺。

我看着照片,眼睛有点酸。我用力揉了揉,告诉自己,李卫,你是个男人,不能哭。

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我失去的,不只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我差点就失去了我的妻子。

第四章 她的孤岛

【第三人称视角】

陈静坐在窗前,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奥迪开走。她知道,李卫是去找张岚了。这个家里,唯一能让李卫放下身段去求助的,只有张岚。

也好。

有些话,她自己说不出口。就像一个脓包,自己下不去手去戳破,只能等着别人,或者等它自己烂掉。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床头柜那把小小的铜锁。锁里面,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孤岛。

三年前,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过,身体是麻木的,心也是。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妈妈哭肿的脸,和弟弟担忧的眼神。李卫不在。

护士把一个冰冷的铁盘递给她看了一眼,说:“是个男孩,很健康,可惜了。”

她看了一眼。就那一眼,那个小小的、蜷缩的、浑身青紫的婴孩,就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李卫是第二天下午才赶到医院的。他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和歉意,手里提着最贵的补品。他握着她的手,说:“小静,对不起。公司那个单子太重要了,我走不开。”

她看着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从那天起,她就把自己关在了一座孤岛上。

白天,她是李卫的妻子,童童的妈妈。她买菜,做饭,洗衣,辅导作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晚,当所有人都睡去,那座孤岛就会被无边的黑暗和潮水淹没。那个小小的婴孩,会出现在她的梦里,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得让她害怕。

她想过跟李卫说。

有一次,她试探着问:“李卫,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他正看着财经新闻,头也没回:“胡说什么呢,你好好的,怎么会没用。”

还有一次,她看着窗外的雨,喃喃自语:“这天,真让人难受。”

他从电脑前抬起头,皱着眉:“多愁善感什么,不就是下个雨吗?”

她便再也不说了。

她知道,他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他的世界是阳光、进取、永不言败。而她的世界,正在被一片巨大的阴影吞噬。她不能把自己的阴影,投射到他的阳光里。

她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是典型的产后抑郁,加上童年创伤和家族遗传史,情况比较复杂。

她开始吃药。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是她孤岛上唯一的木筏。

她把药和日记本锁进抽屉里。那本日记,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她把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都写在了里面。

她知道李卫发现了。从他笨拙的关心和闪躲的眼神里,她就能看出来。

她很愤怒。那感觉,就像一个蜷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人,突然被一道强光照射,所有的不堪和狼狈都暴露无遗。

但愤怒过后,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或许,这样也好。

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里面的一个箱子。箱子里,是她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东西。小小的衣服,软软的鞋子,还有一个拨浪鼓。

她拿起那件蓝色的小衣服,贴在脸上。布料柔软,带着樟脑丸的味道。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过身去,悄悄揉了揉眼睛。

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李卫回来了。

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开了。

陈静把衣服放回箱子,盖好,推回衣柜最深处。然后站起身,走出去,像往常一样,开始准备晚饭。

只是今天,她切洋葱的时候,眼泪流得格外汹-涌。

第五章 温情的炸弹

我从江边回来,已经是深夜。

客厅的灯亮着,陈静没有睡,她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我。

我换了鞋,走到她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棉花。

“坐吧。”她开口,声音很平静。

我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像隔着楚河汉汉界。

“张岚都跟你说了吧。”她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

我点点头。

“所以,你现在是同情我,还是可怜我?”她的眼神很锐利,像要看穿我的五脏六腑。

“都不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小静,我是心疼你。还有,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真诚。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眼中的冰墙,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对不起,我把你的痛苦,当成了你的无理取闹。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真正试着去了解你。”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仰视着她,“小静,我错了。”

陈静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有用。”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只要我们还想继续走下去,就有用。以前,是我走得太快了,把你落在了后面。从现在开始,我陪你慢慢走,好不好?”

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答,只是任由眼泪滑过脸颊。

那晚,我没有回书房,而是抱着一床被子,在她床边的地板上打了个地铺。

我说:“我怕你晚上做噩梦,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一出声,我就能听见。”

她背对着我,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我把公司大部分事务交给了副总,每天准时回家。我学着做饭,虽然第一次就把糖当成了盐,做出来的红烧肉甜得发腻,陈静尝了一口,皱着眉,却破天荒地笑了。那是她这几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陪她去看医生,认真地听医生说的每一个字,把用药时间和剂量记得比公司的财务报表还清楚。

我开始参与到童童的教育中,陪他写作业,给他讲故事。有一次,童童撒了个小谎,把打碎的花瓶推到猫身上。我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发火,而是把他拉到一边,很认真地告诉他,爸爸妈妈不怕你犯错,但怕你不诚实。

童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旁的陈静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久违了的温柔。

我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天,是那个孩子的忌日。

我特意请了假,想陪陈静待在家里。她从早上开始就很沉默,脸色苍白。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我们出去走走?”

她摇摇头。

下午,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有些不放心,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敢去打扰她。

晚饭时,她出来了,眼睛红红的。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我试图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公司副总打来的,一个重要的项目出了点问题,需要我马上回去处理。

我看了看陈静,面露难色。

“你去吧。”她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可是……”

“去吧,工作要紧。”她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那我尽快回来。”

我这一走,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处理完事情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家里黑着灯,一片死寂。

我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推开卧室的门,陈静不在。床上,放着一张纸。

是离婚协议书。

下面签着她的名字,字迹潦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旁边,还有一把钥匙,是那个床头柜的钥匙。

我冲到床头柜前,打开抽屉。里面的药瓶和笔记本都不见了。

我疯了一样给她打电话,关机。打给她娘家,没人接。

我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书。我以为我在治愈她,原来,我的每一次“努力”,对她来说,都可能是一种提醒,提醒她那些痛苦的过往。

我拼命地想对她好,却在她最需要安静和陪伴的一天,又一次因为“工作”离开了她。

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第六章 空白的回声

陈静走了。

带着她的药,她的日记,和一颗破碎的心。

房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玄关她放好的拖鞋,厨房里她贴的备忘录,阳台上她种的花草。

她把属于她的一切都带走了,却把她自己,刻在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我甚至不敢去睡卧室那张大床,那上面残留的、她身体的余温和清香,会让我发疯。

我睡在书房的沙发上,整夜整夜地失眠。我终于体会到了她日记里写的那种滋味,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童童成了我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我每天送他去上学,陈静会在校门口等他。我们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遥遥相望。她瘦了很多,脸色更白了,像一张易碎的纸。

我不敢上前,我怕我的出现会刺激到她。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有一次,童童回来,递给我一个保温桶。

“妈妈让我给你的。”

我打开,是她熬的汤。还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我一口气喝完,连汤带泪。

我知道,她心里还有我。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段千疮百孔的婚姻。

我开始反思。疯狂地反思。

我把公司的事情彻底交了出去,每天除了接送童童,就是待在家里。我把她看过的书,拿出来一本一本地看。我试图走进她的世界,去理解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多愁善感”。

我找到她那个蓝色的笔记本。是她走的时候落下的,夹在一本育儿书里。

我翻开,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那不再是控诉,而是一个女人的血泪史。我读懂了她的恐惧,她的无助,她的挣扎。也读懂了,她对我的爱。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她离开那天写的。

“今天是他(指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生日。李卫想陪我,我知道。可是我看到他,就会想起那天他不在。我控制不住。我恨他,可我又知道,我不能恨他。他也是为了这个家。这种矛盾,快把我撕裂了。

也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对他好,对我也好。

我把离婚协议放在了床上。写下名字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十年,像一场梦。

李卫,不要找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合上笔记本,喉咙里像堵了一块水泥,喘不过气。我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孤独。

我一直以为,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就该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给家人最好的物质生活。我做到了,却输得一败涂地。

我妈打来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顿。

“你个小王八羔子!你把媳妇气跑了,你还有脸了?我早就跟你说,女人是要哄的,是要疼的!你以为你赚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没有小静,你那个家还叫家吗?那叫旅馆!”我妈在电话那头,第一次没有用她那句口头禅,而是真的动了怒。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她骂。

挂了电话,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去找她。不是去求她回来,而是去告诉她,我懂了。

第七章 渡河

我去了陈静的娘家。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的灯忽明忽暗,墙壁上布满了岁月的斑驳。这里,有她的童年,有她不愿提及的过去。

开门的是她弟弟,陈杰。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眼神复杂。

“姐夫。”

“小静呢?”

“我姐……不想见你。”

“我知道。”我把手里提着的一个袋子递给他,“这个,麻烦你交给她。”

陈杰接过,没有问是什么。

我没有硬闯,转身下了楼。我就在楼下那棵大槐树下等着。我知道,她会看到我。

我从下午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深夜。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楼道里的灯亮了,岳父走了下来。

他比我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

他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下,递给我一根烟。

“回去吧。她不会见你的。”岳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爸,”我叫了他一声,“我想等她。”

岳父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你是不是觉得,我当年对她妈不好?”

我没说话。

“他们都这么说。”岳父自嘲地笑了笑,“她妈那个病,是心病。我一个粗人,我不懂。我只知道,一个男人,要让家里人吃饱穿暖。我拼了命地在外面干活,回到家,看到她唉声叹气的样子,我就烦。我以为她是装的,是娇气。”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悔恨。

“直到她走了,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小静这孩子,像她妈,心重。她怕你,走我的老路。”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李卫,”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学我。别等到人没了,才后悔。去吧,上楼去。她见不见你,是她的事。你来不来,是你的事。”

我掐灭了烟,站起身,深深地向岳父鞠了一躬。

我再次上楼,敲响了那扇门。

开门的,是陈静。

她穿着睡衣,头发随意地挽着。看到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没有关门。

我们隔着门,对视着。

“你……怎么还不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我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而是一张老照片。

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在公园拍的。照片上的我们,都还很年轻,笑得一脸灿烂。我搂着她的肩,她靠在我怀里,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爱意和信赖。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还记得吗?”我开口,声音也有些哽咽,“那天你说,以后我们的家,一定要有一个大大的阳台,种满你喜欢的花。”

陈静看着那张照片,眼泪,终于决堤。

“小静,”我上前一步,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就像照片里那样,“对不起,我忘了。我忘了我们的家,不只是房子,还有你,有童童,有那些我们说好要一起实现的梦想。”

“我把公司卖了。”

她在我怀里一震,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钱,够我们下半辈子安安稳稳地生活了。以后,我不做顶天立地的李总了,我就做你和童童的丈夫和爸爸。我陪你去看医生,陪你种花,陪你发呆。你想说什么,我就听着。你不想说,我就陪你坐着。”

我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去眼泪。

“小静,我们回家吧。这一次,我陪你慢慢走,我们一起,把那条河填平。”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里,有怀疑,有挣扎,有痛苦,但最深处,有一点星光,在慢慢亮起。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但这一次,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用我的掌心,一点一点地温暖它。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会因为我几句深情的话就烟消云散。那道伤疤,会永远留在那里。

但是,没关系。

就像岳父说的,别等到人没了,才后悔。

我转头看她,她正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映在她的侧脸上,柔和而温暖。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对我,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那句老话的真正含义。

不要和陌生人上床。

因为床,是两个人最后的堡垒。当睡在你身边的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不是家,是比地狱更冷的地方。

而我,用了整整十年,和无数的代价,才刚刚学会,如何去认识我最亲密的爱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