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南柯梦(483)沉沙

发布时间:2025-08-30 17:52  浏览量:4

说起赫家的衰落,在很多年之后,老人们做出了非常笃定的总结。那就是:两次没杀年猪,家运,一塌糊涂。

宣统二年的那个春节,赫家老太爷去世了。

赫府内外,蓝棚高挑,念佛诵经,起地一片雪白,在这寒冬悲歌之中,谁还有心思杀年猪啊?所以就把那一年给空下了,结果呢,一转年大清国倒了。

大清国一倒,残灯破庙之下,再也没有了往日国公爷的辉煌,很多族人都流落了。不过,赫牧之先生凭着自己的精明头脑,在京津两地,把父辈留下来的产业给撑住了,所以赫家总算是有了点中兴之态。但这份中兴实际上也没有持续多久。因当到了1948年的春节,也就是1948年的2月里,赫家人不知怎的,又忘了杀猪了。

是的,即便是住在北京的大宅中,赫家依然保持着,男主人要亲自杀年猪的习惯。这个古老的习惯来自于关外的松花江畔,然后又由子孙后代,年年岁岁辈辈传,可传到了1948年,在这一年的腊月底,赫牧之先生,突然觉得特别没有心气儿干了,他像一头跋涉了半辈子的老骆驼,倒下了就实在懒得动了,他想歇一歇。

本来这次杀猪祭祖,是应当由老头亲自主理,儿子递刀,兄弟放血,仨男丁一块把这猪给开了生。以前年年如此,

可到了这一年,到了年根二十五上,大少爷打电话回来说公家有事,他在南京开会呢。回不来,而老头呢,又刚刚染了风寒,就是和赵心茉出去的那一趟,在北海那寒风野地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就头晕脑胀浑身酸痛,这几天,他浑身没劲儿,哪还有精力提刀。所以这杀年猪的任务落在了老五的身上,因为没有二哥在场,也没有大少爷承树旁观,所以老五一瞧这架势。算了,消停点吧,别整的沸反盈天了。

按老规矩,还得赶着猪在院里跑上几趟,这回免了吧。他和老何,还有老牛小曹,就把那猪捆吧捆吧,弄到厨房里,放在案板上,一下子,就给开了生,紧接着,由管家老何念了几句吉祥话,然后也就剁吧剁吧,卸了8块,该煮的煮,该烧的烧了……

1

梅珍太太一早起来就去忙她的事儿了。和老姑奶奶一起打扫祠堂,小红和小云在旁边帮忙。老头一瞧,屋里没人,便踱步到玉儿的西跨院这儿来,结果到了这儿,才发现玉儿也不在。哦,她去什么读书会了。老头儿突然想起来了,昨天,小玉就向她请过假,说是要去参加那个由四姨奶奶组织的什么青年读书会。

算了,由她去吧。

老头这会儿靠在沙发上,用一个大大的垫子放在扶手那儿,然后让自己的两条腿得以伸展,他侧坐在长沙发里,腿上盖着一床白色的小锦被。手中拿着一本书,安闲的看着。

玻璃窗边,纱帘之外,是暖暖的冬日阳光,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橘色暖光,余韵悠远,一派安详。案子上的水仙已经开了。玲珑花瓣,碧绿叶挺。孤零零的站在岁寒三友图前,在那顾影自怜,在几块雨花石的掩映之下,这清冷的小精灵于凌波之中,散发着幽香。一只祭红的大赏盘,放在了条案上,摆着榅鹁小瓜佛手木香,还有零零碎碎的金桔,一支长长的线香,斜侧的插在燕子石雕的小船尾上,等这香燃尽了,那船棚上便落满了一层白雪,这叫风雨归舟。

西跨院后面有棵大榆树,枝子上站着两只乌鸦,寒冬里只有它们的精气神最足。在那啊啊的叫着。穿上了新棉袄的小春,带着玉儿的红套袖,在外面拿抹布擦着竹子栅栏,偶尔会有搬东西的细碎声音传来,但这一切的动静,又是那么安宁,显得这屋子更为清幽了。

2

枝桠月亮门开了。

呀,你回来了。

干嘛呢?

我把花架子这擦擦。

我一会儿过来帮你一块干吧!

不用不用你进去吧。

是两个小姑娘在一问一答。如同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鲜灵灵的显得格外甜润,这鸟鸣啾啾传到了老头的耳朵里,打断了他那略显孤单的清幽。赫牧之放下了手里的书,朝着外面抻着脖子看了半天,怎么说话的人还不过来,老头有些急了:

玉儿玉儿,是玉儿回来了吗?

2

是我。

吱呀一声,这屋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姑娘,带着冷气,红喷喷的脸蛋,更显得一双眼睛亮晶晶了。她还是穿着那件淡紫色的棉袍子,不过这会儿天更冷了,棉袍子外面。套上了一个雪白的滩羊皮大坎肩,丝丝缕缕的滩羊皮穗子很长,再加上这大坎肩做的也长,足足到了膝盖那。把小姑娘的身子裹得像个大棉花糖。桃红粉色的毛线大围脖在她手里拿着,后面两个揪揪的小辫也露出来,小姑娘一进门就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老头一见此景,摘下了眼镜,点着手对她说:过来, 小丫头过来。

勉勉强强,玉儿撅着小嘴,来到了老头的面前。老男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蛋:

怎么这么红啊?外面是不是特别冷?看给你冻的。你是不是坐三轮回来的?我让你用咱家的汽车,怎么不用呀!

哼,还说用汽车呢,得亏我没用,要不然更得让人家笑话我了。小姑娘说到这儿,狠狠的把身后大书包拽了下来,然后哗的一下扔到了旁边的小沙发上,她走到老头身边扑通一声,故意重重的坐在那里。然后拿起他的茶杯,咚咚咚的喝了好几口,小玉已经习惯和这个老男人相处了,越来越多的时候,她把老头当成自己的爷爷了,而自己呢,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还说呢,我今天漏怯漏大发了。

咕咚咕咚又喝了几口茶,玉儿两手捧着茶杯,坐在那,呼呼的喘着气。

怎么了?在外面有人欺负你了?

老头不急不缓的靠在沙发那问道。可谁知这一问捅蚂蜂窝了,小姑娘腾的一下子把脸转了过来,她怒气冲冲的问老头:

你说你是不是成心,你是不是成心的?

呵呵呵,什么呀?上来就怪我,我诚心干什么了?我听不明白呀。

老头揣起袖子跟那坏笑着,那一双眼睛里满是狡猾。

哼,你是明白的,你都留过洋了,不像我似的,是个糊涂蛋,所以,所以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呵呵,笑话了,没头没脑。我知道你问我哪句。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的。要不然你坏笑什么?

小姑娘的嗓门更高了,她撅着嘴跟那气上了:

今天是我们读书会节前的最后一次。我一去那,大伙就瞧我,哼,那样子活像是看个怪物。还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刚开始还纳闷呢。后来,后来我向曹同学问了,他,他说我,前一段时间交的那个豆腐块,那事,那件事被别人知道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呜呜呜,丢死人了!

什么豆腐啊?

你说什么豆腐?

人家说让交个豆腐块,那是写个小文章的意思,送过去,印在我们的会刊上,每人写一篇文章,这是个文章会。可你呢?你让我上厨房里拿了2斤高碑店五香豆腐干,装个小包给人家送去。呜呜呜呜,丢死人了,丢死人了!现在我得了个外号,就叫五香豆腐干。呜呜呜!玉儿用手背抹着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头乐的扬着脸,手里的花镜全都掉在地上了,他也顾不上了,指着玉儿,赫牧之咧着嘴说:

我哪知道啊!哪知道他要的豆腐块,他不是真豆腐啊。哈哈哈,咱们俩一块上当了,只不过你出去现了眼,我在家丢了人,哈哈哈哈哈。

瞎说,你都是留洋的人了,你能不知道这个?

哈哈哈,老头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怪我呀!我上国外学的是纺织,我在国内学的是会计,这辈子也没写过什么读后感。更没参加过什么读书会,我上哪知道你们的规矩去。你问我要豆腐,我可不跟你说豆腐干儿好拿,让你给人家带上2斤,哼,你自己把这事儿摆弄不清,回来还怪我,哎呀呀,我冤死了,冤死了!

老头笑的这个痛快,把刚才的落寞心情一扫而空。

那行了,算我算我。算我的不是,快把衣服脱了吧。你看看你围着个大滩羊皮的坎肩,活活像个大兔爷。老头这会儿坐起身来,走到玉儿身边,伸手帮她解开那个大坎肩儿上的带子。

家里有那么多好皮子衣裳,你不穿,偏偏穿这个,这不是你当下人的时候,老姑奶奶赏给你的。这种粗东西,穿上活像个劳工小大姐,还有,我不是让你围那条白狐围脖吗?你瞧瞧你弄个毛绳子的围巾,一身穷气。就你这平民小学教书匠的做派,人家当然瞧不起你了,所以才笑话呢!

你胡说!你是没去过我们那种地方。那和咱家一点儿都不一样,人家那地方都是最讲学问的人,不讲究富贵。才不会因为我穿的不高级,看不起我呢。我们在一起聚会,每人也就给把瓜子儿,大家凑在一起,主要就是谈学问,

你就拿我们那个学长,曹同学来说。平日里他还得给人家印刷厂刻板,还得给人家当补习老师,可是,可是他可有学问了,我们都管他叫大哥哥,他是辅仁大学的学生。

哎哟哟哟,玉小姐这刚出去几天呀,就认识大学生了,还大哥哥,哼!

老资本家一听这话,立马甩了脸色,他很不高兴的转过身去,把手一背,嘀咕道:成天跟外面风野的跑,哥哥妹妹的认识一大堆,什么学问,不过就是吊膀子罢了!

说到这儿二老爷把脸一板,索性奔外面走了。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来,冷着脸对小丫头说道:

行了。你既然回来了,也别待着了,去上房,给梅珍帮忙去,家里一大堆活,等着你干呢,一天到晚净往外跑,我看你这心是野了!

呀!老头这是不高兴了。他个子高高的背着手站的挺直。那件穿在身上的狐皮里子青缎长袍,在门口的逆光下闪着瓷器一般的光。浑身上下都透着那么冷冰冰的。站在屋里的玉儿,一听这话,心里有点别扭了,她在想,老头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切!小姑娘呲了一下牙。

老头一转眼已经出去了,上哪去了?不知道。站在院里的小春扔了扫帚就往屋里跑,跑到玉儿身边捅了捅她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看他脸色不好?

我也不知道!

玉儿撅着小嘴,觉得自己很冤,哎,算了,书包里的那些书,回头再看吧。脱了心爱的布棉袄,叠好。还有那长长的羊毛坎肩,也恋恋不舍的放回去吧。玉儿到衣柜里捡了一件一品蓝色的织锦贡缎丝棉旗袍。旗袍的料子摸着滑溜溜凉森森的,外面还有与它相配的小坎肩儿,是一件出锋雪狐绒毛芙蓉色的贡缎小袄。

雪白的领子边和袖子口那都是绒毛,把玉儿弄得痒痒的。老头上个礼拜让人把这身衣服给小玉送来,逼她穿上。二老爷告诉她,这是用白狐狸腋毛和肚子上的毛做的,最柔软,最名贵。

谁知不懂行的霍小玉同学却张嘴来了一句:

什么狐狸腋毛,那就是狐狸胳肢窝的毛了,臭不臭啊?

话音刚落,老头把手伸过来,照着她的小脑瓜就是一下打,硬硬的手,也别说打的人还真有点疼呢!

2

这些平常的点点滴滴,后来都成了霍小玉的回忆,她有的是时间在海峡那边回味这些事。半辈子的光阴,足够她回味自己与赫牧之先生相处的,这不到一年的琐碎。一帧帧的往事如同那细细的线香,即便是燃尽了,落下了,那灰尘也是洁白如雪,淡淡随风。

3

其实最令小玉感叹的是,那个时候,她一点都不知道,大厦将倾了。她一点都不知道,这是一出即将落幕的大剧,她只是觉得每一天都是简单恬淡的。未来的日子会如树上的叶子一样自生自长,岁月无边。真可用那句戏词来形容了,当初只道是寻常!

其实在此时当下这个节点上,又何止是霍小玉同学不急不慌呢?赵心茉老师也同样是不慌不急呀!

4

今天,赵老师没有去赴读书会,原因吧,很简单,她另有安排,她得去赴单刀会。

下午,都一点多了,法租界那幢在小天使喷泉后面的乳白色大洋房里温暖喷香,但同时又气氛诡异。桌子上的菜肴如上供一般,里外三层,中间是一个什锦暖锅,外面是几盘热炒,在外面是餐巾口布,玻璃杯,大小盘子往那儿一摞,可唯独桌边空空,没人动。吃饭的人都没在。哼!美如娇花的小狐仙,这会儿又开始作妖了。撒娇发嗲的戏码又上演了,这是她的本门本功!

俏丽的小花旦把一张脸拉得长长的,那鲜红的寇丹指甲活像是野猫的爪子,这会儿全亮出来了,准备随时去挠她的老男人。站在她旁边的,是愁眉苦脸的陈焕章,一个劲儿地在那告饶地劝:

我的女女呀,丫丫仔,你就给我这点面子吧,她一年才来这么一回,万里迢迢的投奔了来,我能不见她吗?你讲讲理,我的小姑奶奶,跟我一块去好不好?

我让你不去见她了吗?我拦着你们夫妻团圆了吗?你去呀,你去呀!叫上我干嘛?我在你们家是什么地位?哼,不过是个使唤丫头罢了,老爷太太相会,我跟那掺和什么?

小狐仙说完这话,啪的一下,来了个挑眉,把那涂了油的黑蝴蝶一般的长睫毛,在空中一翻,一个华丽丽的大白眼飞了过来。她在心里狠的咬牙切齿。

这个该死的李月娥,大年下的,愣巴巴的从广东万里迢迢飞机倒火车的跑了过来,想那猴头老太成天歪着斜着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咽气,她怎么也不看着呀。那不是她亲姑妈吗。哼,离了男人就过不了年呀!

在心里关文娴把李月娥骂了108遍,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要去给那个大婆站班,哼,她不服气呀!

好了,好了。看在我为你家的事,鞍前马后尽心尽力的份上,说到这,老陈干脆也不要脸了。

他扑通一下,单膝跪倒。跪倒在翘着脚的小狐仙面前,两只手抚摸着她那华丽的旗袍,还有那芊芊的玉腿,一个劲儿的告饶。不过这又像是乞丐,又像是流氓的做派,此时已经不管用了,气呼呼的小狐仙在那里挑着手指大骂:

以为我不知道 她是什么心思,哼。去年春节不就是她调唆的。挑唆你这个糊涂蛋,跟我这发疯。怎么,今年又来了?我告诉你,我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呢,现在你让我过去,落在她们手里,怎么着?要旧伤摞新伤啊!

哪里呀,哪里呀?我的姑奶奶谁敢动你呀?就是三十儿晚上过去吃一顿饭,然后就可以了。我的小祖宗,你就全了我这份心吧,一家子人,大过节的,总得像个样子吧!

其实大魔王给出的条件,小狐仙是可以答应的,但是呢,她打算端一端架子,顺手再从这老家伙身上敲下点什么。所以此时她不急不慌,把脖子扭了18个弯,翘起兰花指,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左看右看,好像在欣赏自己刚涂着的指甲油,她在等着老男人交租子。可就在这会儿,楼下有人喊了一声:有客。

什么什么客?

小狐仙一听这话,伸手一扒拉,把老男人给扒拉到一边去了,她挺着身子坐好了。鉴于这对夫妇成天在一起鬼混的样子,实在不成体统。所以陈家的使唤人都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主人不交,底下人不往2楼走。这不,如今站在转折楼梯的边边上,有个小大姐抻着脖子,手里拿着个帖子,正跟那仰着脑袋传话呢……

就这样,老男人一轱辘爬起来,歪着头朝外面喊了一句:

谁呀?

小大姐一听上面人问,小跑着上了楼。把一张帖子递到了老陈手里,老陈翻过来调过去的看,赵心茉,是谁呀?

赵心茉,那不是赫牧之的四姨奶奶吗?

哦,想起来了,大天鹅呀!

老男人这话还没落地呢,啪的一个清脆的嘴巴就挥来了,捂着自己的嘴,陈焕章一个劲儿的皱眉:

女女呀,你现在越来越刁蛮了,我就说了一句她的外号怎么了?她以前也是在场面上有一号的,当然,当然给你提鞋,她都配不上。但做个人,她总得起个名号吧。

你少废话。

拿着手里那张白色的卡片,小狐仙转了个眼珠说道:

她来干嘛?哼,怎么打听到这儿来了?我跟赫家早就断了。难不成她专门跑来巴结?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既然人家来了,在客厅里等候,自然是要见的。于是小狐仙走了两步,来到梳妆镜前,托了托自己的云鬓,又拿起玳瑁梳子,在头上略略的抿了两下,斩了斩身上这件旗袍。

嗯,也行,她在家里素来都穿的娇美,所以见赵心茉这样的人,也不用换衣服了。站起身来,小狐仙刚要往外走,可谁知,打楼下上的那个小大姐,又张嘴了:

那位姓赵的女士,是老爷的客!

什么。这倒让小狐仙纳闷了,赵心茉是来找陈焕章的。

大天鹅找你干嘛?

她脱口而出,那脸上立刻显出了厉害颜色。

老陈听了这话,也赶紧解释:

谋啊谋啊,别误会,我之前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见面都不打招呼的,更何况她后来嫁了那什么将军,我就跟她不走动了。

放屁,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有什么鬼祟,还想瞒过老娘。

叉着腰的小狐仙活像是院里的花魁,一副泼辣蛋的做派,这让老陈又爱又怕,于是他只好搂了搂娇妻的肩膀,说:

这样,这样我们下去一起见好不好?一来你省的在后面疑心,二来我也洗洗冤屈。

在小狐仙还是五奶奶的时候,不知为何,她与赵心茉总有股子别扭的劲儿。在社交场里,有一班老男人爱品评花语,素来都有个说法,说她是小花旦,人家赵心茉才是大青衣。有的时候她俩同场出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应当算妯娌,但是关文娴却表现的格外骄傲。她不屑于和这种姨奶奶为伍,意思上,总要压上一头。

为此老五还在背后纳闷过,他哪里懂得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暗自较劲儿,但现在,毕竟物是人非。社交界都知道,赵心茉如今已经是将军夫人了。她几乎谢绝了所有玩笑的场合,只在一些慈善活动与文人雅集中出现,而且行踪低调,俨然一副老派女太太的样子了。而关文娴呢,依然艳帜高张,在很多场合,她都被称为关女士,但小狐仙自己也明白,那些传统的正头夫人在看她的眼神中,总含着一丝不屑,总把她归为姨奶奶之流,就是说以前自己最看不上的角色,现在必须得扮演起来,哎,这股气憋的让小狐仙很是恼火。

这会儿赵心茉打上门来是要干什么?小狐仙心里也有个问号,就这样,她抄起化妆台上的一个金刚钻手镯带了上去。挎着老陈一起下楼了。拉好了架势,如今的陈专员夫人要扬扬威风。

5

可真走到了楼下,一转弯来到小客厅门前,呀,小狐仙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呐,这真是一只大天鹅!而且还是只黑天鹅。

眼前的赵心茉已经完全脱了脂粉模样,她高挑身材,穿了一件飞行员式的黑羊剪绒短大衣,这会儿敞着怀露出了里面天蓝色的军装式衬衫,下面是一条深灰色的宽腿呢裤子,外加一双高腰马靴。完全是一副男装公子形态,而且还是军旅男儿呀。这身衣服要是出现在关耗子身上不稀奇,但怎么大天鹅如今变成这等扮相了。这让急着与她打擂台的小狐仙不由得又自叹不如了,自己还在脂粉堆里滚呢,可人家却是满脸肃穆,一派庄严了。也别说大天鹅的样子,把老陈也给看的一惊,他都有点结巴了:

赵,赵女士,哎呀,我现在应当怎么称呼您?

其实老陈哪像他说的那么素静,他和赵心茉虽说没有肌肤之亲,不过,卡上几把油可是他的一贯做法。以前在赫老二的小公馆里,四姨奶奶也是出来见客的,那会儿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呢,真没想到,老陈也觉得纳闷,嫁了将军,赵心茉这气度真变了!

显然,这也是个穆桂英女将军了,而且对方那脸上丝毫没有什么娇媚了,反而是一种凛然之气,两三句寒暄,一两个客套,有人向上奉茶,走的全都是官场气派,坐定之后,赵心茉没用主人挑头,自己单刀直入。

陈专员,你是不是打算入股赫家的纱厂?

什么?

老陈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就算是她知道,又来打听这事干嘛?想到这里,老于官场的陈专员当然是以进为退了,这事办的很机密,怎么能够晾在外面呢?于是陈焕章微微的笑了一下,他缓缓的说:

女士,你这话从何谈起?这 谣言又是打哪听来的?我陈某人素来清贫,也就是将将负担一家老小。拿什么钱去入股赫从之的纱厂。

当然不拿钱了,这年头有几个当大员的,真金白银去入股厂子,不都是吃身股吗?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告诉你,你这事,办不成!

什么,你,你想说什么,就说清楚点儿。老陈一看,来者不善决定不藏着了。

我告诉你,原因很简单,庆合纱厂,现在赫家手里只有七成鼓,有两成是他们大少爷的,有两成是经营这个纱厂的赫老五的,剩下的三成在赫老二手里,而赫老二那三成中,我告诉你,有一成半是我的。

你凭什么?

这下不用汉子开口,昔日的五奶奶先急了。

凭什么?就凭我十多年来为赫家鞍前马后,风里雨里。关文娴,你别以为你挣个国府订单就了不起了。当初赫家厂子在日伪手里滚了多少回,不都是老娘进进出出,为他们趟的路吗?所以这一成半的股,我是攥在手里的。如今年年分红,日子过的挺好。赫老二哪天一蹬腿,这股份就明着转给我了。这也是我的嫁妆,要不然我怎么嫁魏元佑,我怎么和他做名正言顺的正头夫妻。

这话说的,要是在平日里也就罢了,赵心茉此时拿两只眼紧盯着关文娴,把这话撂下,这简直就是羞辱啊!平日里百般伶俐的小狐仙,一听这个,立马就像是被戳了腰子,她在心里哎呀一声,当时便一软身子。气势倒了。她用两只眼睛去瞟身边的老男人。那意思是,你就看着她这么侮辱我,你倒给我上啊?

哎呀,魏夫人,坐坐,您别着急,别着急,咱们慢慢谈。

陈焕章这会儿终于惊醒了,把刚才那散漫的心思完全收了回来,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昔日能够供他玩赏的大天鹅了,如今人家有了靠山,这是要与他一起下场过招了!

魏夫人,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直接跟你挑明了。这三成股,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后面还有好多人,七七八八往上数,都是可以直通到一品云巅上的。赫家拿了订单,就应当吐出相应的股份,否则这块大肥肉不可能让赫老二一个人独吞,这是场面上的规矩。你既然给赫老二鞍前马后跑了十来年,那你就应该知道这里的深浅,至于你的一成半股份,你找谁要,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不可能因为你们夫妻内宅里的事,就把这个计划给撤回,因为那样,我对上面没法交代!我不过是出来奔走的。但是我不主事。

说到这儿,陈焕章不慌不忙的从旁边的大木盘子里拿出了一方银色的小雪茄烟盒。

啪的一打开,一排切克利小雪茄烟出现在大天鹅面前。

没想到,对方却丝毫不领情,赵心茉将手一抬,啪的一下把烟盒打到一边去了。老陈倒也不恼,他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然后给自己慢慢点上,又徐徐的吐出云雾,咸鱼阿章翘起二郎腿,就那么看着赵心茉。他微微一吐:

魏夫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旧日君臣旧日恩!有的事,我劝你就此做罢。踏踏实实当你的将军夫人,至于之前四姨奶奶的那份儿俸禄,您就别拿了。毕竟这年头家家都缺钱,就这么点油水,你不能总惦记着吧。

呵呵呵,说到这儿,老男人又笑了,那笑中还带着一丝玩味,言外之意就是你什么变的,我还不知道还跟我这拿腔拿调。

其实陈专员赐教的这些事,我焉能不懂?

没想到大天鹅丝毫不恼,她优雅的转过身来娓娓而谈:

我们也有苦处啊。我们家老魏如今想告老还乡,这临走之前不得捞一笔。他们被整编了。如今他们那里讲究个军资公开,所以从手下捞,是捞不上什么了。那我这边不得加点紧。至于您说的,什么背后有多少神仙大罗,那我们顾不上了。油锅里的铜钱,我该捞还是要捞。这次来只是向您通知一下,你们要赫家的三成股,没问题,但是得一次性再按市价,把我拿一成半给买过去,一次性十五万美金。如若你们不肯,呵呵,那就别怪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说到这里,赵心茉把眼一瞪,脸上顿时一片肃杀:

惹急了我们,掀了桌子,让你们谁都吃不成!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凛冽刀枪,将小狐仙吓得,不仅靠在了沙发上。呆若木鸡了。

一向只知道在应酬场里卖弄什么八面玲珑,两头迎奉的小狐仙,哪里见过砸明窑的?想来这大天鹅真是霸气呀,上来之后就硬杠。这1套,可真把她给镇住了。

所以,接下来,小狐仙愣是没敢言语,她缩在男人身后,畏手畏脚的一声不吭了。

不过这会儿女主人出不出声也无所谓了,因为人家一上来就没找她谈,此时,大天鹅早就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喊了一嗓子: 你们好自为之。告辞!

因为赵心茉进门时压根儿就没宽衣,所以站起来之后,她随时抬腿就能走,走出了几步,她又转过身子看了看老陈:

听说陈专员当初是拿水匪出身,果然,今天一看,不知深浅。要知道我们家老魏可不是匪,他是兵,你把他惹了,尤其是在如今这个当口,可别怪他犯浑!

说到这里大天鹅翘起嘴角,冷冷一笑:告辞!

随后,咚咚咚的马靴声,把大理石的地板踏的干响。

金鞍驰骋男儿地,锦绣喧嚣义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