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孽欢(中)

发布时间:2025-07-27 21:25  浏览量:1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没有星月,只有刺骨的寒风在屯子狭窄的土路上呼啸穿行,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呜的悲鸣。

沈青娘一步一步挪动着,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双手的剧痛如同无数根钢针在皮肉里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阵阵闷痛。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被寒风一吹,更是冷得刺骨。她紧紧咬着牙关,嘴唇上的伤口早已麻木,唯有嘴里那点铁锈般的血腥味,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不知走了多久,那扇熟悉的、歪斜破败的院门终于出现在眼前。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昏黄光亮——是婆婆点着的油灯。那点光,像寒夜里唯一温暖的萤火,瞬间灼痛了沈青娘早已被委屈和痛苦填满的眼睛。她一直死死压抑着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鼻尖眼眶。

她踉跄着扑到院门前,用肩膀顶开虚掩的门扉,几乎是跌进了院子里。

“娘……我……我回来了……”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青娘?是青娘回来了?”屋里立刻传来周氏焦急而虚弱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咳……怎么……怎么这么晚?手……手怎么了?灯……快拿灯过来让娘看看……”

沈青娘跌跌撞撞冲进屋子。昏暗的油灯下,周氏挣扎着想从炕上坐起来,枯瘦的脸上满是担忧。当她的目光落在沈青娘脸上、嘴角的血迹,尤其是那双血肉模糊、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上时,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爆发出巨大的惊恐和心痛。

“天爷啊!!”周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枯瘦的手伸向空中,想要抓住什么,“你的手!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谁干的?!是谁这么狠心啊!我的儿啊!!”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娘!娘您别急!别急!”沈青娘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扑到炕边,用胳膊肘撑住身体,焦急地用尚且完好的手肘外侧笨拙地去拍抚周氏的脊背,声音带着哭腔,“没事的娘!我没事!就是……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点皮……您别吓我!娘!”

她不敢说出真相。婆婆的病经不起这样的刺激。

“摔……摔的?”周氏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着粗气,老泪纵横,她死死抓住沈青娘的手臂,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沾满血污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当娘是瞎子吗?这……这分明是打的!是谁打的?是陈家打的对不对?”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周氏咳得蜷缩成一团,脸色由蜡黄转为可怕的青灰,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娘!娘!”沈青娘吓得魂飞魄散,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她手忙脚乱,又不敢用力,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婆婆,一遍遍徒劳地呼唤着,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周氏枯槁的手背上。

过了许久,周氏才缓过一口气,气息奄奄地靠在沈青娘怀里,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她费力地抬起手,颤抖着,想要去碰触沈青娘受伤的手,却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无力地搭在她的胳膊上。

“青娘……”周氏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浑浊的泪水沿着深深的皱纹沟壑流淌,“听娘一句……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找个……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嫁了吧……你还这么年轻……不能……不能为了我这个没用的老棺材瓤子……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啊……”

她喘了口气,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沈青娘的衣襟,眼神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娘求你了……走吧……别管我了……让我……让我早点闭眼……也省得拖累你……受这些……这些不是人受的罪啊……”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沈青娘紧紧抱着怀里轻飘飘、冷冰冰的婆婆,感受着她微弱的生命气息,听着她绝望的哀求,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泪水汹涌地流淌,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她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婆婆花白枯槁的鬓发上,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娘,您别说了。青娘不走。”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我爹娘去得早,是您和郎君当初不嫌弃,收留了我。郎君他……福薄先去了,这是他的命数。可您还在,您就是青娘的亲娘!”

她将婆婆冰冷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掌心的伤口,轻轻握在自己同样冰冷但完好的手肘处,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

“侍奉您,替他在您跟前尽孝,这就是青娘的命!是老天爷给青娘的路!再难,再苦,再委屈,青娘认了!这条路,青娘跪着,爬着,也要走到底!除非……除非您嫌弃青娘笨手笨脚,伺候得不好,要赶我走……否则,您在哪里,青娘就在哪里。您百年之后,青娘给您养老送终!”

昏暗的灯光下,沈青娘布满泪痕的脸苍白而憔悴,被戒尺打得皮开肉绽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跳动的灯影里,亮得惊人,像淬炼过的寒星,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那火焰里,是绝望,是痛苦,是无穷无尽的委屈,但最深处,却是一份不可撼动的、近乎固执的信念——那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的“道”。

周氏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决绝的眼睛,听着那斩钉截铁的话语,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劝说的话。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淌下,滴落在沈青娘的手臂上,滚烫。她反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回握住沈青娘的手肘,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无声的哀鸣和最终的托付。枯瘦的手指,冰凉,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破败的屋子里,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婆媳两人压抑的、交织在一起的啜泣声。窗外,寒风呼啸得更紧了,拍打着破旧的窗棂纸,仿佛永无止境的呜咽。

手心的伤口结了厚厚的痂,像两只丑陋扭曲的褐色蜘蛛盘踞在原本纤细的手掌上。每一次屈伸,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沈青娘用布条将双手裹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尘土,也隔绝了旁人探究或鄙夷的目光。

陈府的大门,对她彻底关闭了。陈夫人李氏如愿以偿地将这眼中钉肉中刺彻底拔除,连带那点微薄的浆洗工钱也一同断绝。柳树屯的乡邻,或出于对陈家的畏惧,或被那日“偷盗”、“挨打”的场面所震慑,看她的眼神也越发复杂疏离,连带着能寻到的零碎活计也骤然减少。

日子,像坠了铅块,沉得几乎透不过气。周氏的病情,在经历了那场巨大的刺激后,更是雪上加霜。咳嗽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主调,有时咳得喘不过气,整张脸憋得青紫,瘦弱的身子蜷缩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药,成了吊命的唯一指望,可药钱,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沈青娘瘦削的肩膀上。

她不能倒下。

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屯子里还笼罩在一片寂静的灰蓝中。沈青娘已经起身。她轻手轻脚地帮婆婆掖好被角,看着老人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眉头,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拿起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破竹篮,里面装着几件打满补丁、浆洗得发硬的旧衣——那是她自己和周氏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她裹紧头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却难掩疲惫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她要去更远的邻村碰碰运气。

积雪融化后的乡间土路,泥泞不堪。冰冷的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拔得费力。沈青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裹着布条的双手因为寒冷和用力隐隐作痛。她专挑那些看起来家境尚可,但又不至于像陈家那样高门大户的人家,怯生生地叩响后门。

“大娘,要浆洗衣裳吗?很便宜的……”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大叔,家里的被褥要拆洗吗?我手脚麻利……”

“大嫂,灶台的油污我都能擦干净……”

回应她的,大多是警惕的打量,冷漠的摇头,或是干脆不开门。偶尔有妇人看她可怜,拿出几件旧衣让她洗,给的铜板也少得可怜,有时甚至只有半碗糙米。她从不争辩,只是默默接过,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再恭恭敬敬地送回去。

屯子里有些心软的妇人,私下里会偷偷塞给她几个鸡蛋,或是一小把蔫了的青菜,压低声音劝她:“青娘啊,听婶子一句,别硬撑了……你婆婆那身子骨……唉,趁早给自己寻条活路吧……”沈青娘总是低着头,用裹着布条的手接过那点微薄的馈赠,低声道谢,却从不接话。那沉默,比任何辩驳都更让人心头沉重。

为了省下买柴火的钱,她常常天不亮就背着背篓去屯子后面的小土坡上拾柴。冬天的山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和枯死的荆棘。她穿着单薄的夹袄,冻得嘴唇发紫,用那双尚未痊愈的手,费力地折下干枯的树枝,捡拾着散落的松针和落叶。锋利的荆棘划破手背,血珠渗出,很快又被冻住。

背篓装满,沉重地压在她瘦弱的脊背上,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汗水混着寒气,浸湿了内衫。路过村口时,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倚在墙根晒太阳,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发出不怀好意的嗤笑。

“哟,这不是周家那个‘贞洁烈女’吗?啧啧,这模样,可真是我见犹怜啊!”

“可惜了这张脸,守着个病痨鬼婆婆,图啥呢?”

“嘿嘿,说不定人家就喜欢这苦哈哈的调调呢?装给谁看呢?”

污言秽语像肮脏的泥点,溅在沈青娘身上。她仿佛没听见,只是将背篓的带子往上提了提,勒进单薄的肩胛,头垂得更低,脚步却一刻不停,径直走过那令人作呕的哄笑声,朝着那个破败小院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挪去。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在寒风中不肯倒伏的芦苇。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放下沉重的柴火,她顾不得喘息,立刻去查看婆婆。周氏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微弱而急促。沈青娘摸了摸炕,冰冷一片。她赶紧将拾来的柴火塞进灶膛,生起火。冰冷的屋子渐渐有了点暖意,火光跳跃着,映着她疲惫不堪却依旧沉静的侧脸。

她走到炕边,用破陶盆盛了些温水,小心翼翼地解开裹手的布条。掌心结痂的地方因为用力拾柴和冻疮的侵蚀,边缘又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渗着血丝和黄水。她咬着牙,用温水轻轻擦洗,动作极其轻柔,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清洗完,她翻出仅剩的一点草药渣子——那是之前给婆婆熬药剩下的,仔细地敷在裂口处,再用干净的旧布条重新裹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袭来,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土炕沿,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炕壁。灶膛里的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是这死寂屋子里唯一的生机。

她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荷包。解开系绳,里面是今天辛苦所得:三枚磨损得发亮的铜钱,还有一小撮粗糙的杂粮。她将铜钱倒在手心,冰冷、坚硬。她用指尖,一枚一枚,极其缓慢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仿佛在确认它们的存在。然后,她紧紧地将这几枚铜钱攥在手心,用力之大,让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传来一阵刺痛。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没有声音。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炕上婆婆微弱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交织在这方寸之地。那紧紧攥着几枚铜钱、蜷缩在冰冷地上的身影,像一幅凝固的剪影,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千钧重压,以及那在重压下,依旧不肯熄灭的、微弱却执拗的火焰。

日子在拾柴、浆洗、求活和婆婆日益沉重的病榻前艰难地爬行。沈青娘如同沙漠里负重的骆驼,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沙砾上,凭着本能和一股不肯倒下的心气,支撑着前行。

周氏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沉,偶尔清醒,浑浊的眼睛望着沈青娘忙进忙出、越发瘦削的身影,枯槁的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劝她离开的话。那眼神里,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深不见底的绝望。沈青娘总是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凑到炕边,用尚且完好的手臂外侧,轻轻拍抚婆婆的胸口,柔声说着:“娘,别担心,今天又接了点活计,能换点米……您好好歇着,养好精神,开春天暖了,兴许就好了……”她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安慰,声音轻柔,眼神却避开婆婆的目光,生怕那深重的悲悯会击垮自己强撑的堤坝。

那几枚铜钱换来的杂粮,被她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她总是先盛出稠一点的一小碗,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一勺喂给婆婆。周氏吞咽困难,喂一次粥,常常要耗去小半个时辰。喂完,沈青娘才就着锅里剩下的米汤,刮刮锅底,胡乱填一下自己早已饿得麻木的肚子。野菜成了主食,苦涩的滋味弥漫在口腔,她却吃得面不改色,仿佛那是人间至味。

手上的冻疮在寒冷和劳作的反复折磨下,始终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裂口更深,边缘红肿流脓,稍微碰触便钻心地疼。裹手的布条常常被脓血浸透,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沈青娘只是默默地换下,用冰冷的井水冲洗伤口,再敷上能找到的、聊胜于无的草木灰或嚼烂的苦菜叶子。

这天傍晚,她刚从邻村一户人家浆洗完几件衣裳回来,手里攥着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刚走到屯口,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只见邻居张婶家的半大小子铁蛋,正蹲在自家门口抹眼泪,旁边站着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妇人。

“张婶子,这是怎么了?”沈青娘走过去,轻声问。

张婶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是沈青娘,叹了口气,拍着大腿哭道:“青娘啊,是铁蛋他爹!前几日在山上砍柴,不小心滑了一跤,摔断了腿!这可怎么活啊!请了郎中来看,开了方子,可那药……那药贵得吓死人啊!家里哪还拿得出钱?这不是要人命嘛!”

铁蛋的爹是屯里有名的老实庄稼汉,也是少数几个不曾对沈青娘落井下石的人家。沈青娘看着哭得凄惶的张婶和茫然无助的铁蛋,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两枚刚刚挣来、还准备给婆婆抓点便宜药引的铜钱,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寒风吹动她洗得发白的头巾,露出额角一缕枯黄的碎发。她低头,看着掌心那两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铜板。那是她跑了大半个村子,磨破了嘴皮子才挣来的。婆婆的药……她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铜板的棱角硌着掌心未愈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

最终,她缓缓伸出手,将那两枚还带着她体温的铜板,轻轻放进了张婶粗糙的手心里。

“张婶,”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点钱……先拿去应应急。给铁蛋爹抓药要紧。”

张婶愣住了,看着掌心里那两枚沾着些许污渍、却沉甸甸的铜板,又抬头看着沈青娘那张苍白瘦削、却一片平静的脸,嘴唇哆嗦着,眼泪流得更凶了:“青娘……这……这怎么使得!你自己都……你婆婆还病着……”

“拿着吧,”沈青娘打断她,微微摇了摇头,“我……我再想想办法。”她不再多言,裹紧了头巾,转身朝着自己那更加破败的小院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单薄,步履却依旧带着一种沉默的坚韧。

张婶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又低头看看手心里的铜板,猛地蹲下身,抱着儿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沈青娘回到冰冷的家中,灶膛的火早已熄灭。她默默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却发现缸底已经干涸,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泥水。她怔怔地看着那点泥水,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炕上传来。沈青娘猛地回神,扑到炕边。只见周氏咳得整个人都弓了起来,脸憋成了可怕的酱紫色,枯瘦的手死死抓着胸口,仿佛要把心都咳出来。突然,她身体猛地一抽,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浓痰咳了出来,溅在破旧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娘!”沈青娘失声惊呼,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婆婆咳血了!

周氏咳出这口血痰,气息反而更微弱了,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看向沈青娘,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不舍,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青娘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看着被褥上那滩刺目的暗红,又看看婆婆灰败的脸色,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药!必须立刻抓药!婆婆等不了了!

可钱呢?她身无分文!最后的两枚铜钱,给了张婶!绝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扶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息着。不行!不能慌!婆婆在看着她!她不能倒下!

目光在空荡冰冷的屋子里扫视,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小小的、褪了色的蓝布包袱上——那是她当初来周家时唯一的行李。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打开包袱。里面只有几件同样打满补丁的旧衣,还有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木匣子。

她颤抖着手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支成色黯淡、样式极其普通的银簪子。那是她及笄那年,早逝的娘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一直舍不得戴,更舍不得当掉,贴身藏着,如同守着最后一点与逝去亲情的联系。

她拿起那支冰凉的银簪,手指摩挲着上面简单的花纹。娘亲模糊的笑脸仿佛在眼前一闪而过。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银簪上,又滑落到冰冷的地面。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巨大的悲恸而剧烈地颤抖着。

炕上,周氏发出微弱的呻吟,气息奄奄。

沈青娘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泪水已被强行逼退,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再犹豫,将银簪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她最后看了一眼昏沉中的婆婆,转身冲出了家门,一头扎进了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暮色里。她要去当铺!这是她最后一点能换钱的东西了!

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掌柜的眯缝着眼,掂量着沈青娘递上的银簪。那眼神,像在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带着居高临下的挑剔。

“成色太差,分量也轻,”掌柜的撇撇嘴,将簪子随手丢在柜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顶多……给你三百文。”

沈青娘的心猛地一沉。三百文?这比她预想的少太多了!婆婆的药方她偷偷看过,最便宜的一副也要近五百文!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里,试图用疼痛压下心头的焦急和屈辱。

“掌柜的,”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您……您再看看?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实在是家里急用,等着救命……能不能……再多给点?”她不敢说婆婆咳血,生怕对方觉得晦气压价更狠。

掌柜的撩起眼皮,斜睨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和裹着布条的双手,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漠然的神色:“三百文,爱当不当。就这成色,放我这里还占地方呢。不当就赶紧拿走,别耽误后面的人!”

后面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沈青娘知道,这是压价的话术。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去第二家当铺讨价还价了。婆婆咳血的样子像烙铁一样烫在她脑海里。

“……当。”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伸出那只裹着布条、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掌柜推过来的三串用麻绳串好的铜钱。沉甸甸的,冰冷刺骨,像捧着一块寒冰。

她紧紧攥着那三百文钱,像攥着婆婆的命,跌跌撞撞地冲出当铺。寒风卷着尘土扑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手心的剧痛,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驱使着她:药铺!快!

药铺的伙计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和手里的铜钱,皱了皱眉。当沈青娘报出药方上最便宜的那几味药时,伙计更是直接摇头:“姑娘,不是我不抓给你。这几味药……药性太猛,你婆婆那身子骨,又咳了血,虚不受补啊!用了怕是要出大事!得用温和些的,只是……”伙计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分明在说:只是那价钱,你这三百文远远不够。

沈青娘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温和的药?她连这猛药都买不起!她看着柜台上那些散发着苦香的药材,又看看自己手里那三串可怜巴巴的铜钱,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

“求求你……”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我……我只有这么多……求求你……先抓一副……我婆婆……她等不了了……”她语无伦次,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无助女孩最本能的哀求。

伙计看着她煞白的脸和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终究动了恻隐之心。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罢了,看在你一片孝心……我……我偷偷给你抓一副平喘止咳最便宜的吧,但也得四百文……剩下的……我先替你垫上,你……你日后有了,记得还我。”他飞快地抓了几味最普通廉价的草药,用黄纸包好,塞到沈青娘手里,又从她紧攥的手里拿走了那三串铜钱,自己悄悄摸出了一百文补上。

“谢谢……谢谢您!大恩大德……”沈青娘如蒙大赦,紧紧抱着那包药,眼泪汹涌而出,语不成句地鞠躬。

“快回去吧!”伙计摆摆手,不忍再看。

沈青娘抱着那包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草药,一路飞奔回家。冰冷的夜风灌进喉咙,如同刀割,她却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推开院门,冲进屋子,扑到炕边。周氏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如同游丝,脸色灰败得吓人。

“娘!药!药来了!”沈青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手忙脚乱地去生火煎药。灶膛的火光映着她泪痕交错的脸,也映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药罐,看着褐色的药汁翻滚,散发出苦涩的气息。这一刻,她忘记了手上的痛,忘记了当掉银簪的心如刀绞,忘记了所有的屈辱和艰难,心中只有一个虔诚的祈求:让这碗药,留住婆婆的命!

药煎好了,她吹得温凉,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喂进婆婆口中。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药效起了点作用,周氏竟真的艰难地吞咽了下去大半碗。喂完药,沈青娘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紧紧盯着婆婆的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夜,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后半夜,周氏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沉沉地睡去了。沈青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和困倦瞬间将她吞噬。她不知不觉,靠在冰冷的炕沿边,也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彻骨的寒意将她冻醒。她猛地睁开眼,天还没亮,屋里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探婆婆的鼻息——

冰冷!一片冰冷!

沈青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颤抖着手,又去摸婆婆的手——同样冰冷僵硬!

“娘?!”她失声尖叫,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凄厉得如同鬼魅。她扑上去,用力摇晃着婆婆枯瘦的身体,“娘!娘你醒醒!醒醒啊娘!”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冰冷和死寂。

油灯早已熄灭。黑暗中,沈青娘呆呆地跪在冰冷的炕沿前,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触碰到的,是生命彻底流逝后留下的、无法穿透的冰冷壁垒。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拍入冰冷黑暗的海底,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的寒冷。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黑暗中,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空洞的眼中滑落,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碎成一片片绝望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