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为盐商:前夫,晚了
发布时间:2025-07-06 20:11 浏览量:1
##重生为盐商:前夫,晚了
冰冷的雪,仿佛没有尽头,一片片扑打在我脸上,又急又密。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从裸露的皮肤刺入骨髓,连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着撕裂的痛。视线里,那扇熟悉的、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棂,晕开一片模糊昏黄的光晕,是正房的方向。
里面,隐约有丝竹的调子透出来,隔着风雪,显得那样遥远又轻佻。那是我夫君顾淮之,在为他心尖上的妹妹苏雪柔庆贺生辰。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暖融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而我,苏晚,他明媒正娶的发妻,躺在这冰冷透骨的西厢耳房里,身上盖着薄薄一层被絮,连炭盆里的灰都是冷的。肺腑间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艰难,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剧痛,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
意识沉沉浮浮,像沉在漆黑的冰海里,只有那正房传来的隐约欢笑声,像淬了毒的钩子,一下下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我嫁给他三年,情分耗尽,只落得一身病骨支离,在这最冷的雪夜里,无声无息地腐烂。
门轴似乎响了一下,吱呀一声,被风雪卷了进来。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停在床边,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缝隙里,映入的是顾淮之那张俊美依旧、却写满不耐与厌弃的脸。他锦袍玉带,身上还带着暖阁里的酒气和熏香,与这破败冰冷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垂着眼看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亟待丢弃的污秽抹布。嘴唇开合,声音冷硬,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最后的意识里:
“她撑不过今夜了。按府里规矩,照贱妾礼制收殓下葬。”
贱妾礼制……
原来,我苏晚在他心里,最终连个正妻的名分都保不住,只配得上一个“贱妾”的结局?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溢出,染红了冰冷的枕席。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连同顾淮之那张绝情冷漠的脸,一同沉入无边的冰冷与死寂。
真好,终于解脱了。这无望的、被践踏的一生……
……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溺水者,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向水面。眼前刺目的白光炸开,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喧嚣。马蹄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小贩的叫卖、行人的嬉笑怒骂……各种声音混杂着,一股脑儿灌进耳朵里。
我猛地睁开眼。
阳光炽烈得晃眼,灼得眼睛生疼。我下意识抬手遮挡,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死亡,而是温热的、汗湿的皮肤。头顶是明晃晃的夏日骄阳,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青草被晒焦的干燥气息。我正坐在一辆简陋的青布骡车上,车身随着不平的路面颠簸摇晃。车轮下,是通往城外长亭的官道。
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试图握住我的手。
“晚儿,别怕。”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还有少年人独有的、为情所驱的孤勇,“随我走,过了今日,天地为证,我顾淮之此生绝不负你!”
顾淮之!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炸得我浑身剧颤,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搅起来。我霍然转头,撞入一双熟悉的、此刻还盛满了热切情意的眼眸里。是他!三年前,那个在苏府后花园海棠树下,信誓旦旦说非我不娶的顾淮之!那个在长亭私奔时,意气风发、说会给我全天下幸福的顾淮之!
不是雪夜,不是西厢,不是那蚀骨的冰冷和绝望的贬斥!
我低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放在膝头的手上。十指纤纤,指甲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没有半点病态的苍白和枯瘦。指间,正捏着一份折叠起来的、边缘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笺。那粗糙的触感,我至死都不会忘记——那是顾淮之亲笔写下的婚书!上面还有我们两人鲜红的指印!
前世临死前那刻骨的冰寒、那“贱妾”二字带来的灭顶羞辱,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重生的恍惚。巨大的恨意裹挟着冰冷的杀机,从四肢百骸疯狂地涌上来,烧得我指尖都在发抖。
“晚儿?”顾淮之见我久久不答,神情呆滞,只当我是女儿家临阵的羞怯与不安,他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声音更加温存,带着诱哄,“别犹豫了,车已备好,过了前面那个山头,便是海阔天空!你爹娘那边……日后我定会好好求情,总有法子……”
求情?法子?
前世我那对偏心到极点的爹娘,在得知我“不检点”与人私奔后,为了保全苏府颜面和攀附顾家权势,是如何迫不及待地将我扫地出门、断绝关系,又是如何将我年幼的弟弟强行送去边关,最终音讯全无的?他们何曾给过我一丝活路?顾淮之,你又何曾真的在意过我的死活?
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腔,我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让顾淮之猝不及防,身体都跟着晃了一下,脸上温存的笑意瞬间僵住,化为错愕。
“晚儿?”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曾经让我痴迷、如今却只让我恨入骨髓的脸。阳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眉宇间,却再也照不进我心底分毫。我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淬过,再裹着刀锋吐出来:
“顾淮之,我们……到此为止。”
在他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注视下,我双手捏住那张曾被我视若珍宝、奉为全部未来的婚书。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前世临死前那冰冷的雪、那“贱妾”的宣判,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刺啦——!
一声清脆又决绝的裂帛声,在喧嚣的官道上突兀地响起。那两张薄薄的纸,在我手中被狠狠撕开!再撕!直到变成一堆无法拼凑的、毫无意义的碎屑!
“你疯了?!”顾淮之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瞬间铁青,伸手就要来夺我手中的碎纸,“苏晚!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清醒得很!”我猛地扬手,将那一把碎纸狠狠抛向车外。夏日的热风卷起纸屑,纷纷扬扬,如同祭奠亡魂的冥钱,瞬间就被车轮卷起的尘土和路人的脚步碾入泥泞,消失无踪。我直视着他因震惊和暴怒而扭曲的脸,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清晰地砸过去:“顾淮之,这场荒唐的私奔,结束了。我苏晚,不奉陪了!”
说完,我根本不再看他是什么反应,也丝毫不在意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被当众羞辱的难堪。我猛地站起身,对着前面赶车的车夫厉声喝道:“停车!”
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下意识勒紧了缰绳。骡车在惯性的作用下猛地一顿。趁着这短暂的停顿,我毫不犹豫地撩开青布车帘,在顾淮之伸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臂之前,纵身跳下了还在微微晃动的骡车。
脚踝在落地时狠狠崴了一下,钻心的疼,但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咬紧牙关站稳了身体。官道上的尘土扑在脸上,呛入口鼻,我却觉得无比畅快,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身后,传来顾淮之气急败坏的怒吼:“苏晚!你今日若敢走,我顾淮之与你恩断义绝!你休想再踏入顾家半步!你会后悔的!”
恩断义绝?后悔?
我背对着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前世的苏晚早已在雪夜里咽气,死得无声无息,连一副薄棺都未曾得到。后悔?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前世瞎了眼,信了你这中山狼!
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停留。我拖着那只剧痛的脚踝,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着与长亭、与顾淮之、与那个注定将我吞噬的深渊完全相反的方向——京城的方向,蹒跚却无比坚定地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踏碎前世的幻梦。阳光炙烤着后背,却驱不散我心底那片由恨意凝聚的、永不融化的冰原。
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却又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被拉得无比漫长。
京城,早已换了人间气象。曾经“苏家弃女”的污名,早已被另一个更加响亮、更加引人瞩目的名号取代——江南盐引巨贾,沈氏遗孀,沈夫人。
三年前那个拖着伤脚、身无分文逃离长亭的苏晚,早已被命运的沙砾磨砺殆尽,沉入了最深的河床。如今浮出水面的,是“沈晚”。一个顶着亡夫名头、手段凌厉、在男人扎堆的盐引行当里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的寡妇。
没人知道那个据说早死在江南水患里的“沈郎”究竟是谁,也没人深究一个弱女子如何在短短三年内积攒起泼天的财富和足以撬动京城盐路的权势。人们只看到结果:从江南运来的雪盐,白如霜,细如沙,经由“沈氏盐号”的船队源源不断输入京城,迅速取代了那些泛黄结块、带着苦涩的粗盐,成为达官显贵餐桌上的必备。盐引公文上那方“沈晚”的朱红印章,在户部和盐运司衙门里,比许多朝廷命官的官印还要管用几分。
今夜,是“沈晚”在京城新置的宅邸——云水居,首次大宴宾客的日子。府邸位于京城寸土寸金的东城,闹中取静。朱漆大门洞开,石阶光洁如镜。门前车马如龙,华盖云集。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物,无不以收到一张沈夫人的烫金请柬为荣。
我端坐在正厅主位之后那面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内。透过屏风细密的镂空,厅中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尽收眼底。身上是江南最顶尖绣娘耗费半年心血织就的云锦宫装,繁复的缠枝莲暗纹在烛火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发髻高挽,只簪了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凤首簪,再无多余珠翠。脸上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这三年来殚精竭虑的疲惫,只余下一种久居上位、沉淀下来的从容与疏离。
婢女云岫悄无声息地侍立在我身侧,低眉顺眼,气息沉静。她是我三年前在逃亡路上,于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客栈救下的孤女,来历成谜,却有着远超寻常婢女的机敏和沉稳,尤其一手调香制粉的功夫出神入化。我深知,若无她数次在危难之际的提点与援手,我绝无可能走到今日。
“夫人,”云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顾侯爷……到了。”
屏风缝隙中,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身影,在仆从的簇拥下,步入了灯火辉煌的大厅。
顾淮之。
三年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属于武勋侯爵的沉稳气度。一身墨蓝色云纹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只是那眉宇间,似乎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眼神也比三年前更加深沉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在满堂宾客间缓缓扫视,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的目光,最终穿透重重人影与晃动的光影,精准地落在了我这面隔绝视线的屏风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紫檀木的厚重,直刺屏风之后。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我端起手边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指尖感受着细腻如玉的瓷杯传来的暖意,浅浅啜了一口。清雅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将心头那瞬间翻涌起的冰冷恨意强行压了下去。三年了,顾淮之,这场戏,终于轮到你登场了么?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席间谈笑风生,恭维之声不绝于耳。顾淮之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主位不远不近,他话不多,只是偶尔与身旁的官员低声交谈几句,但那道目光,却像生了根,时不时便飘向屏风的方向。
终于,一个契机出现了。
当席间某位宗室王爷借着几分酒意,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高声提议:“久闻沈夫人风仪非凡,今日盛会,夫人何不现身,让我等一睹芳容?也好当面敬夫人一杯,谢夫人这雪盐,解了我等口腹之苦啊!”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别有用心,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面象征着神秘与权势的紫檀屏风上。
厅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连丝竹声都识趣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等待着屏风后的回应。
短暂的沉默。屏风后,只传来杯盖轻轻拂过杯沿的细微声响,清脆悦耳。
接着,一个清泠泠的、带着一丝慵懒倦意的女声,清晰地穿透屏风,落入每个人耳中:
“王爷盛情,妾身本不该推辞。只是……”声音微微一顿,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妾身新寡,心绪难平,恐这身素服,冲撞了王爷与诸位大人的雅兴。”
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尤其是顾淮之。
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泼洒出来。他猛地抬眼,死死盯住那面屏风,深邃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痛苦……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茫然。
这声音……这声音……
纵使隔着屏风,纵使语调中添了陌生的慵懒与疏离,可那声音的底色,那说话时微微的尾音……分明就是那个三年前在长亭官道上撕碎婚书、决绝离去的女人!
那个他以为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无声枯萎、或是为了生计沦落风尘的女人!
那个被他亲手在雪夜里贬为贱妾、草草埋葬的女人!
她怎么会是……名动京城的盐商寡妇沈夫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晕眩感,瞬间攫住了顾淮之。他忘了身处何地,忘了周遭的人群,只死死地盯着那面屏风,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一个洞来。
就在这时,屏风后再次传来那清泠的声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罢了,既是王爷开口,妾身再推辞,便是失礼了。云岫。”
“是,夫人。”一个清脆的婢女应声。
随着这声应答,那面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紫檀木雕花屏风,被两名健壮的仆妇缓缓向两侧移开。
刹那间,厅内所有的灯火仿佛都找到了焦点,齐齐汇聚在屏风之后那个款款站起的身影上。
满室华光,瞬间黯然失色。
女子身姿高挑纤秾合度,一袭素净的月白云锦宫装,不见半分奢华,却比满堂的绫罗绸缎更加夺目。乌发如云,只簪一支羊脂白玉凤首簪,莹润的光泽映衬着她欺霜赛雪的肌肤。脸上脂粉薄施,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寒星,顾盼之间,流转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静与洞察。那份气度,那份风华,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企及,更带着一种久经商海沉浮、手握巨大财富与权力才能淬炼出的从容威仪。
正是如今京城风头最劲的盐商寡妇,沈夫人。
然而,当这张脸清晰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顾淮之的视线中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刚刚勉强稳住的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酒杯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毯上,溅起一片酒渍。
“晚……晚儿?”两个字,破碎不堪地从他失血的唇间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他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看见了从地狱归来的亡魂。那张脸……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苏晚!是那个死在三年前雪夜里的苏晚!可眼前的人,气质、神韵、眼神……又全然陌生!是苏晚,却又不再是那个任他搓圆捏扁的苏晚!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地,忘了满堂宾客,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
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方才还喧闹的谈笑、丝竹声全都消失了。所有宾客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失态的顾淮之与主位上那位风华绝代的沈夫人之间来回扫视。窃窃私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蔓延开来。
“顾侯爷这是……”
“他刚才叫的……是‘晚儿’?莫非……”
“沈夫人……和顾侯爷那位早逝的原配……”
无数道探究、好奇、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兴奋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来。
我立于主位之前,对顾淮之的失态恍若未见,对满堂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显疏离的讶异,微微偏了偏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顾淮之那张写满惊骇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大厅中:
“顾侯爷?您这是……身体不适?”语气里是全然陌生的客套与关切,仿佛在看一个初次见面便失仪的陌生人。
顾淮之被我这全然陌生的态度刺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眼神复杂地死死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着惊疑、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贪婪的确认。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干涩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失礼了,沈夫人。”他微微躬身,姿态勉强恢复了属于侯爵的体面,但目光却依旧如钩子般钉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只是……方才惊见夫人容颜,实在……实在与顾某一位故人,太过相似。一时情难自禁,惊扰了夫人与诸位,还望海涵。”
“哦?”我眉梢微挑,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意,“能让侯爷这般失态的故人,想必在侯爷心中,分量极重?”
顾淮之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探究取代。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声音也沉了几分:“恕顾某冒昧,敢问夫人……祖籍何处?家中……可还有姐妹?”
来了。终于问到了这一步。
我的心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半分波澜。三年的筹谋,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迎着他那双试图看透一切的眼睛,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侯爷问得仔细。”我轻轻抬手,侍立身侧的云岫立刻会意,双手奉上一个巴掌大小、极其考究的紫檀木扁盒。盒盖上,镶嵌着细碎的螺钿,在灯火下折射出幽冷的光。
我伸出带着翡翠戒指的纤指,慢条斯理地打开了盒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盒子里。
里面静静躺着的,并非什么贵重珠宝,而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微微泛黄的纸张。纸张的质地和颜色,透着一股岁月的陈旧感。
在顾淮之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我用两指,极其优雅地拈起了那张纸。然后,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手腕轻轻一抖——
刷!
纸张被完全展开。
那上面,是清晰无比的墨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冰冷无情的决断力。最刺眼的,是纸张右下角那方殷红如血的印章——靖安侯府顾淮之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淮之的眼中,烫在他的心上!
“……苏氏晚娘,侍奉不谨,有失妇德……贬为贱妾……死后……依贱妾之礼制发丧……靖安侯顾淮之亲笔……”
厅中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展开的文书,又看看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身体摇摇欲坠的顾淮之,最后,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主位上那位依旧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讽刺笑意的沈夫人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我拿着那张足以将顾淮之钉死在“薄情寡义”耻辱柱上的贬妾文书,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惨无人色的脸,唇边那抹冰凉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清泠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大厅中:
“说来也真是巧了。”
我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顾淮之剧烈颤抖的手指,再缓缓上移,对上他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充满了惊骇、恐惧和某种巨大恐慌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如同宣告:
“侯爷口中那位‘故人’……我那可怜的、被贬为贱妾的姐姐,她……”
“也死在一个雪夜里。”
“砰——!”
顾淮之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狠狠撞在身后的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一手死死捂住心口,仿佛那里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额角青筋暴跳,脸色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自那场惊动京城的云水居夜宴后,靖安侯府的日子,便如同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
顾淮之当众被沈夫人用贬妾文书揭破旧事、惊骇失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昔日的武勋新贵,瞬间成了薄情寡义、刻毒负心的代名词。御史台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指责他德行有亏,不堪为侯爵表率。原本与他交好的官员勋贵,纷纷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染上这污名。连宫中的赏赐,都明显少了许多。
侯府门庭,迅速冷落下来。高悬的“靖安侯府”匾额,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瑟。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顾淮之的日子,彻底陷入了泥沼。他试图找过我,递上无数拜帖,姿态一次比一次卑微,言辞一次比一次恳切,甚至亲自在云水居门外守候过几个寒夜。所有的拜帖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守候只换来府门紧闭和护卫冰冷的眼神。他派去江南探查“沈夫人”底细的人,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那个神秘崛起的盐商寡妇,她的过去被抹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无懈可击的“沈晚”身份。
他变得沉默、阴鸷,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那张被退回的、印着他贬妾文书的旧纸出神,眼中布满血丝,混杂着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有时又会突然暴怒,砸碎手边能触及的一切器物。府里的下人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
而苏雪柔的日子,更不好过。
她本就因顾淮之失势而失了最大的倚仗,在侯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更可怕的是,她引以为傲的那张脸,开始莫名地出问题。
起初只是脸颊偶尔有些微的刺痒,她并未在意。渐渐地,刺痒变成了灼痛,尤其在夜间,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在皮肤下攒刺。她开始疯狂地涂抹各种名贵的香膏脂粉,试图掩盖那逐渐浮现的、细小的红疹。然而,这非但无效,反而像是火上浇油。红疹迅速蔓延、扩大、连成一片片可怖的红斑,继而开始溃烂、流脓,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甜腥气的腐臭味。
京城最好的大夫请了个遍,药石罔效。宫里的太医来看过,也只是摇头,隐晦地提及像是中了某种罕见的、极其阴毒的蚀骨之毒,毒性已深,非药力所能及。
曾经那个眼波流转、娇柔妩媚的苏雪柔不见了。镜子里的那张脸,布满狰狞溃烂的疮疤,脓血结痂又破裂,五官扭曲变形,如同恶鬼。巨大的落差和日夜不休的剧痛、奇痒彻底摧毁了她的心智。
她开始变得疯癫。时常在半夜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披头散发地在府里乱跑,看到光亮的铜镜就扑上去疯狂打砸,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我的脸!还我的脸!是鬼!是苏晚那个贱人变成鬼来找我了!” 有时又会对着空气痴痴傻笑,喃喃自语:“淮之哥哥是我的……侯夫人的位置是我的……你们都该死……”
侯府上下,被她闹得鸡犬不宁。下人们远远躲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嫌恶。顾淮之起初还强忍着恶心去安抚几次,后来也彻底厌弃,只吩咐下人将她锁在偏僻的院落里,严加看守,任其自生自灭。
隆冬时节,一场大雪覆盖了京城。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云水居厚重的门被轻轻叩响。守门的老仆打开一条缝,只见门外雪地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身影,瑟瑟发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和药味。老仆皱眉正要呵斥驱赶,那人却猛地抬起头。
一张布满狰狞疮疤、脓血模糊的脸赫然出现,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痴傻的笑容,露出黄黑的牙齿。
“嘿嘿……盐……白花花的盐……”她伸出肮脏枯瘦的手指,指向云水居的门楣,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好多盐……沈夫人……嘿嘿……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的盐……分我一点……就一点……”
正是被侯府彻底遗弃、不知何时偷跑出来的苏雪柔!
她竟疯了,还摸到了云水居门前!
老仆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正要关门。云岫已闻声快步走了出来,看到雪地里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苏雪柔,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厌恶。她低声对老仆吩咐了几句。
很快,两名身材健壮的仆妇提着木桶出来,桶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冷刺骨的清水。在苏雪柔痴傻的尖笑声中,冰冷的井水毫不留情地兜头泼下!
“啊——!” 彻骨的寒冷瞬间激得苏雪柔发出凄厉的惨叫,在地上疯狂打滚。
“滚远点!腌臜东西,别污了夫人的地界!”仆妇厉声呵斥,像驱赶一条肮脏的野狗。
苏雪柔被冰水浇得浑身湿透,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神智似乎被这刺骨的寒冷激得清醒了一瞬。她抬起那张恐怖的脸,透过散乱肮脏的头发,死死地盯着云水居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大门,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不甘,嘶声尖叫:“苏晚!是你!是你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叫声在清晨空旷的雪地里回荡,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
仆妇们不再废话,拿起扫雪的大扫帚,毫不客气地驱赶着。苏雪柔连滚带爬,一路尖叫哭嚎着,被赶出了这条权贵云集的街道,身影最终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
云岫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那身影消失,才转身回府,轻轻掩上了厚重的大门,将门外的一切污秽隔绝。
“夫人,解决了。”云岫走进温暖如春的内室,低声禀报。
我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下铺着厚实的白狐裘。窗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将庭院装点得一片素白。我并未回头,只是专注地垂着眼,看着自己刚刚染好的指甲。
十指纤纤,蔻丹的颜色是今冬京城最时兴的“醉胭脂”,浓郁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在白皙的肌肤和温暖的炭火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妖异的艳。
听到云岫的话,我缓缓抬起手,对着窗外的天光,细细欣赏着那饱满欲滴的色泽。指尖的暖意,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半晌,才轻轻吹了吹那未干的丹蔻,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嗯。别脏了我的地,扔远些便是。”
苏雪柔的彻底疯癫和消失,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彻底击溃了顾淮之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府邸里那个疯女人的尖叫和恶臭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而外界汹涌的鄙夷和弹劾,更是将他推到了悬崖边缘。
他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侯府空旷冰冷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案几上散落着被揉皱的拜帖和撕碎的纸片。沈晚那张平静无波、却带着致命讽刺的脸,苏雪柔那张溃烂如鬼的疯癫面容,在他脑海中疯狂交错闪现,最终都化为雪夜里,西厢耳房中,那个气息奄奄、被他一句“贱妾”打入地狱的女人。
“不……不可能是她……她死了……我亲眼看着她咽气的……”顾淮之神经质地低语,猛地抓起桌上一个冰冷的白瓷镇纸,狠狠砸向墙壁!“砰”的一声巨响,瓷片四溅。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门外守候的心腹长随。长随推门进来,看到一地狼藉和侯爷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腿一软:“侯爷!”
顾淮之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噬人的野兽:“备马!去云水居!现在!立刻!”
“侯爷,沈夫人她……”长随面露难色,想起前几次被毫不留情拒之门外的情形。
“备马!”顾淮之咆哮着打断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我要去问她!我要她亲口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长随不敢再劝,慌忙退下。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狠狠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顾淮之不顾长随的劝阻,连大氅都未披,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锦袍,策马冲出了侯府。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云水居!去问个明白!哪怕是跪着求,他也要见到她!
冰冷的寒风灌入肺腑,却浇不灭他心中那股邪火。马匹在覆满厚雪的街道上艰难奔驰,速度极快。就在即将拐入通往云水居那条相对僻静的巷口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辆运送柴薪的破旧骡车!车夫显然也被这风雪迷了眼,加上路面湿滑,根本来不及躲避!
“侯爷小心——!” 身后的长随发出惊恐的尖叫。
顾淮之瞳孔骤缩,下意识猛勒缰绳!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砰——!!!
一声沉闷恐怖的巨响!疾驰的马匹狠狠撞在了骡车厚重的车辕上!巨大的冲击力下,马匹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折断,轰然向前扑倒!马背上的顾淮之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风雪呼啸的巷口响起!
顾淮之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青石板路上,又翻滚出去数丈远才停下。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左腿传来撕心裂肺、无法形容的剧痛,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森白的骨茬刺破了锦袍和皮肉,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洁白的积雪。
风雪无情地灌入他的口鼻,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剧痛交织,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他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腿骨,带来灭顶的痛楚。长随连滚爬爬地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侯爷!侯爷您撑住啊!”
顾淮之却仿佛听不见。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的右臂,死死抠着冰冷湿滑的地面,拖着那条彻底废掉的左腿,如同一条濒死的蛆虫,在雪地里留下一条刺目惊心的、蜿蜒的血痕,不顾一切地、一寸一寸地,朝着巷子深处那灯火通明、如同琼楼玉宇般的云水居大门……爬去。
血混着雪泥,浸透了他华贵的锦袍。他的头发散乱,沾满雪粒和污泥,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青紫,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云水居的大门,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的光芒。
终于,他爬到了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不可逾越鸿沟的朱漆大门前。冰冷的铜兽首门环近在咫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沾满血污和雪泥的手,重重地、一下一下地砸在厚重的门板上。
砰!砰!砰!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风雪巷子里回荡,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
“开……开门……”他嘶哑地喊,声音破碎不堪,被风雪撕扯得几乎听不见,“沈……沈晚……开门……让我……见你……”
门内,一片寂静。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顾淮之的力气在迅速流失,寒冷和失血让他意识模糊。他不再砸门,只是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带着精美雕花的门板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血水顺着门板蜿蜒流下。
“晚……晚儿……”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如同梦呓般、破碎不堪的哀求,“我……错了……求你……见我一面……求……”
话音未落,云水居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从里面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门内透出温暖明亮的光线,还有馥郁的暖香气息。两名穿着体面、面无表情的健壮家丁出现在门后,目光冰冷地看着门外雪地里这个如同烂泥般、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男人。
顾淮之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希冀,挣扎着想要抬头看清门内。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那个他疯狂想见的人影。
门内深处,暖阁的锦帘被一只戴着翡翠戒指、蔻丹如血的纤手轻轻挑起一角。一个身影立在那里,隔着庭院的风雪和敞开的门扉,遥遥地看着门外雪地里那条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犬”。
距离太远,顾淮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抹在温暖灯火下、红得如同地狱业火的蔻丹颜色。
接着,那个清泠泠的、曾让他魂牵梦绕又恨之入骨、此刻却如同地狱判官般的声音,清晰地、毫无波澜地传了出来,穿透风雪,落在他耳中:
“哪来的腌臜东西,扰人清净。”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弃。
“别脏了我的地。”
“扔远些。”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千里的威严。
门后的家丁立刻躬身领命:“是,夫人!”
没有任何犹豫,两名身材魁梧的家丁如同拎起一袋垃圾,一左一右架起地上如同烂泥、连挣扎都无力的顾淮之。他断腿处被粗暴地拉扯,剧痛让他发出不成声的惨嚎,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只看到云水居那两扇象征着天堂与地狱之隔的朱漆大门,在他眼前被毫不留情地、重重关上。
砰!
隔绝了门内所有的温暖与光亮,也彻底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妄想。
风雪呼啸着,瞬间吞没了他残破的身躯,和那一声微不可闻的、绝望的呜咽。
* * *
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了门外风雪和最后一丝呜咽。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馥郁的沉水香静静流淌,将方才门外那点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彻底驱散,不留一丝痕迹。
我依旧立在锦帘旁,指尖那抹“醉胭脂”在暖阁的灯火下,红得愈发惊心动魄,如同淬炼过的血玉。云岫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侧,垂手侍立。
“夫人,人已处置了。”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鲜红的指甲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光滑的翡翠戒面。冰凉的触感透过指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三年。从长亭撕碎婚书决绝转身,到今日立于这暖阁之中,看着仇人如丧家之犬般被拖走。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浸着血与算计。苏雪柔疯了,顶着那张比厉鬼更可怖的脸,在京城最肮脏的角落像野狗般挣扎。顾淮之废了,拖着那条永远无法复原的断腿,连同他的爵位和前程,一同烂在了泥沼里。靖安侯府那煊赫的匾额,蒙上了再也洗刷不掉的污名。
大仇得报。
心中那片由恨意凝聚的、冻彻三载的冰原,似乎终于被这暖阁的热气烘开了一道缝隙。然而,缝隙之下涌出的,却并非预想中的快意与酣畅,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
像是用尽全力攀上了最高的山峰,却发现山顶只有呼啸的风,和脚下早已模糊的来路。
窗外,风声似乎更紧了,卷着雪粒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又执拗的声响。我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雪光映照下,庭院里的假山石影影绰绰,像蛰伏的兽。
“云岫。”我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
“奴婢在。”
“江南那边……新送来的账册,可都理清了?”我问道,视线却依旧落在窗外。
云岫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回夫人,昨日便已理清入库了。海船那边也递了话,说风向正好,随时可以启航。”
江南。海船。新的盐路,新的天地。
心底那片空茫的雪原上,仿佛被这“启航”二字,倏然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却指向远方的灯。
我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尖那抹刺目的红,在灯下流转着幽光。恩仇已了,这京城,这曾埋葬了苏晚、又成就了沈晚的樊笼,终究只剩下一地肮脏的泥泞和令人窒息的过往。
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精致的缠枝莲暗纹,那是我亲手挑选的花样,象征着新生与洁净。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再无多言,转身走向内室。步履从容,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没有半分留恋。
暖阁的烛火,将我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窗外风雪依旧,而门内,只有沉水香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将所有的血腥、疯狂与过往,温柔又决绝地,彻底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