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铁路、孤独的站台——清绿线的岁月与星辰

发布时间:2025-06-02 04:58  浏览量:1

漫长的清绿铁路线

一、清水站:祁连山遥望戈壁

清水西站的清晨清爽而热闹。

夏季,空气里总是透着冰凉清爽的气息,就算八九月份,清早也需穿上厚厚的外套遮挡寒意。到了冬季那真是个寒冷,出门就能看见自己呵出的气息,很快就在眉毛上结上冰雾。脚板子更冷,需来回的跺脚,生怕站久了不动脚趾头都会被冻掉。

站台在营部驻地的坡上,与地面约有三层楼的高差,平时空荡荡的,距离快发车时才有列车停靠到位。列车一般为一节卧铺车厢、两节硬座车厢,然后挂上许多闷罐车或平板车,装有沿途车站所需的生活物资,比如蔬菜、肉食等,到沿途站点就将物资放下去。当然,更多车厢里装的是东风所用物资。

早上七八点,赶路的人拎着包裹从不同角落冒出来涌向站台。有人停下来沿街买点东西,比如馒头、包子和饼子,在漫长的旅途用于对付饥饿的肚子,更多的人希望快点上车号找一个靠窗的座位,这样方便自己迷糊片刻。

“铁管处的火车没有点”这似乎是所有东风孩子的共识。

列车永远在清晨的九点鸣笛出发,却从不在傍晚五点准时抵达东风站。当列车缓缓启动时,还有不少人正在缓慢登车,这些人都是铁路上的“铁溜子”,只要列车不是飞奔,他们总能爬上列车,这样好彰显自己与众不同。列车沿着祁连山脉平行向西而奔,路过一段高低不平土坯房后就很快向右转弯,然后一路向北而行,开始进入戈壁滩的腹地,而祁连山则成为飞驰列车的背景。

二、下河清:我看得见祁连雪松

列车向北行驶约二十公里左右,便到了下河清站。

下河清站也不大,建在戈壁荒滩上显得有点孤零。但站点至少离清水很近,每天清晨都能看见祁连山上的雪松,以为就在山下,其实就算走到山下也需半天的行程。站点虽孤零但西边不远处就是村落,清晨冒着白烟显得这地至少不孤单,时有走失的羊群流落到站点周围。因村庄可见,时有战士们拿着旧胶鞋与村落的农民换点东西,据说有人拿着一双胶鞋分两次换农家的两只鸡,这个生意做的很有创意。当然,也有人感到寂寞就村落周围游荡,只是能够见到不同的面孔。

站点是用红砖围成的小院,三排平房像蜷缩的骆驼,抵御着东面沙漠无休止的风沙。夜晚的巡道兵打着手电筒,光束在铁轨上跳跃,宛如萤火虫追逐星光。

我没在下河清站呆过,只是后来看营以下部队住房时乘轨道车在此停顿。那时点号人员还多点,好像也有二十余人,看到外来人蹲点异常兴奋。连队伙食还不错,当天正赶上吃红烧肉,据说他们都喜欢上级来人,至少可以改善伙食。

三、莲花寺:牧民与海子的故事

莲花寺的名字源自一座早已消失的喇嘛庙。

三连的连部驻扎于此,枕木竖立围成连队院子,院外有两排白杨树,低处的洼地有几棵沙枣树,树影婆娑,算是戈壁中罕见的绿意。这里靠近裕固族牧区,每次放电影,周围的牧民就骑着马儿、驴儿过来,将牲口拴在院外的树上,进入院子席地盘坐在球场看电影。

我家住在连部与铁路间洼地上的“老房子”。老房子为砖柱土坯红瓦房,各家再用骆驼刺围成小院子。房子背后是两排沙枣树,每到春夏时,沙枣花飘香,是睡梦中最好的味道。那时莲花寺的孩子们较多,有好几家庭,孩子多时有十几个,上学只能去明花区镇上的小学,路途约两里路左右,夏天顶着酷热前行,冬天趟着积雪行走,沙尘暴来了就趴在沙窝里躲避,走累了就骑上荒滩上的毛驴飞奔,渴了、饿了就在沙地里挖锁阳吃。

莲花寺有我许多童年的快乐。用竹子和细钢丝做弓箭,然后到连队猪圈练习射箭,扎的猪儿满圈飞奔;用硫磺和芒硝自制“土炸药”,也用石灰石塞进玻璃瓶做手榴弹,然后丢进水坑里,“嘭——”一声闷响,溅起水花、炸起了鱼儿。

现在回想,那个年代物资极度匮乏,吃饱都成问题,什么玩具更是没有,要想玩的快乐,就只能自己去创造,弹弓、弓箭、自制火枪、自制手榴弹什么的,这些简陋自制玩构成我童年美好记忆。

当然,还有莲花寺的小伙伴,妥家屯、贺家屯,铁路西边的、还有沙丘坡上的,这些不知名的庄子和村落就像孤星散落在戈壁荒滩上,然后又出现在镇子上。我依然记得他们的“烧壳子”,味道很特别,香草味,我经常拿自己烤焦的发糕与他们换着吃,再喝点羊奶子茶就更好了。

但无论如何,我依然觉得我与他们是两个世界,车站与集镇,部队与地方。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我听不懂,他们可骑着马儿驰骋在荒滩野地上,我们只能爬爬火车。有时,坐在沙丘坡上,听到他们唱古老的裕固族歌谣,调子高昂而苍凉。也许,这是一个经历磨难有故事的民族。

莲花寺就是我儿时的故里,有很多记忆,有很多故事,《我家住在莲花寺》有我很多的故事,而现在这里的房屋已成为废墟。

四、石泉子:盐池里泛起的微光

石泉子没有泉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像打翻的雪粉,铺展到天际。

石泉子车站也属于三连的地盘。站台上时有几辆装芒硝和工业碱的车皮,半夜将装满盐碱和芒硝的车皮挂上列车拉走。车站的下游就是碱厂,十分破旧的工业设施,也不知是否在用,东面不远处就是泛着光亮的盐池,偶尔能看见有人在盐池里蹒跚和翻腾,汗水滴落,瞬间凝结成盐粒。

石泉子站很荒凉,周围除了车站和碱厂外,几乎就没有什么人烟。这里的土地与别的地方也不一样,好像是红土地和盐碱地,不可能生长出什么作物。记忆里好像只有一种植物,就是长在石缝隙里的“沙葱”,小时候好像在红土坡上的石缝里挖过它。沙葱算是好东西,可以腌咸菜,也可包饺子,后来才知,这里的沙葱是野生的,营养价值比较高。

我们都喜欢称“石泉子”为盐池,但它早先还有一个名字叫“红岩”站,应该是文革时期的站名,就好像莲花寺之前叫“南泥湾”一样。记忆里总感觉这里很熟悉,有过母亲带我在盐池里刮过盐、晒过盐的印象。后来听黄叔说,我家曾短期在石泉子呆过,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总能在记忆里留点痕迹。

五、七十公里:与风沙抗争的故事

七十公里是铁管处最著名的风口。巴丹吉林沙漠的沙粒被狂风卷起,一夜之间便能将铁轨掩埋成起伏的沙丘。

我在东风上学时,每月总要乘车回莲花寺的家,然后第二天再乘车回东风住校。而列车每次快到七十公里处就会放慢速度,因为风沙可能将铁轨掩埋了。记得有一年,铁轨再次被风沙掩埋,站台的人清理不过来,列车长就动员旅客下车帮忙一起清理沙子。当时心想,反正呆在车上也没啥事,早点清理早点到东风,于是就下车拎把锹开始清沙,清一段沙,列车就前行一段,也不知清了多久,反正满头都是沙粒,最终列车才缓缓前行。

我始终认为,铁路沿线最苦的站点就是七十公里,这里不仅风沙大,稍有点风铁轨就被掩埋,清沙任务很重。站点被沙丘包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很难自己走出这片沙丘,唯一的出口就是铁路。因为呆在这里很寂寞,每天看到列车,站点的人都围过来,算是见到了不一样的面孔。

后来,这里引进了固沙技术,开始在沙丘上种植网格草,逐步将沙丘固定不再流动了。

当然,七十公里不仅地理环境差,这里也通信也不便,甚至收不到收音机信号,看到的军报也是上周的。方圆几十里无人烟,连队的娱乐就是打篮球,要不就是玩玩扑克。当然,这里的水质也不好,列车每次到站都要进行放水,站点所有官兵吃喝用水都是列车供给的。

六、上源站:西瓜与蒸汽的记忆

上源站是铁路线上大站之一,蒸汽机车在这里加煤上水,在此停顿的时间也是最长的。

列车停顿后,小贩们沿着开启的车窗逐一兜售当地的瓜果,西瓜和甜瓜,瓜皮翠绿,瓤红如血,价格还很便宜。也有小贩蹲在路基边售卖小枣和李子等,很多人都会下车与小贩进行讨价还价。当列车开始缓缓启动后,有人就趁机抓起西瓜就跑,小贩一边追一边骂,实在追不上就将瓜果投掷过去,也不管能不能砸着。

上源站算是铁路沿线最好的站点之一,营部所在地,人员相对多一些。站台周围就是农村,夏天瓜果很多,也很便宜,记忆里西瓜好像就是五分钱一斤,小枣和李子好像不超过一毛钱。冬天可在农村买点或换点土鸡什么的,悄悄找个地方炖只鸡算是给自己加餐。所以,在上源站服役算是很开心的事。

七、河东里:天空与飞翔

河东里车站算是十四号地区,紧邻空军基地,铁路的东面是军用机场,据说是亚洲最大的军用机场,经常看到飞机来回起降,还有很多飞机蒙着篷布停在场坪上,也不知是什么飞机;西面是空军的场站,也是机关所在地,平日里我们很少去空军内场。

当然,河东里也是相当不错的站点,距离空军很近,距离农村也很近,可以说上源站和河东里站是沿线最好的站点,同样是列车过后就是长久的寂寞。戈壁滩太辽阔,夏天很热,嗮的皮糙肉裂,冬天很冷,冻得骨头都疼。

我第一次乘飞机就是在十四号乘军用运输机,从十四号机场(鼎新机场)飞往陕西武功机场,运输机没座位,大家都憨憨地坐在自个行李上,起飞也没啥感觉,也没飞多久就快速下降,差不多1小时就到武功,感觉军机就是快。后来开通了鼎新机场到北京南苑的航线,我经常乘这趟航班去北京出差,感觉有个机场真方便,特别是去北京,上午从家里出发下午就到北京了,再也不用乘火车来回中转了。

机场不远的东北角有一个点号,看似就像一个大烟筒,那就是雷测14号副站的校零塔,与我工作的37号副站极为相似,同样的小号、同样的设备、同样的任务,还有同样的寂寞,甚至是开阔的孤岛。

八、大树里:胡杨树开始的地方

此大树里非彼大树里。这个“大树里”是指铁路线上的站台,而人们常说的“大树里”是指老二站驻地28号,是两个互不隶属的单位。其实大树里车站与大树里营院相距不到二里,连接它们的水泥路还是1994年我在任时修建的,而路两侧的白蜡树也是同期种上的。

大树里去东风很不方便,要么搭乘去东风办事的便车,而且多为“大箱板”卡车,要么就是下午去大树里车站乘火车去东风,去了后也没时间办事,除非住一天。所以,大树里人都不愿意去东风,交通不便利、时间不恰当,只能窝在大树里不愿轻易走出去。

至于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大树里?现在很多人都说不清的。有人说早年修铁路一路都是戈壁和沙漠,修到此地正好看到河边几棵大树,于是大家起名为“大树里”。此地距离弱水河不远,桥西边就是弱水河,戈壁砂石具有很好的渗透性,弱水周围能生长出大树一点也不意外。我曾仔细观察,弱水河的铁路桥两岸有少许胡杨树,到此的上游只是沙枣树和白杨树,此地取名为大树里还是很有灵性的,至少弱水河的胡杨树在此开始散落。

九、东风站:终点的叹息

当列车从清水出发,经过差不多28个点号和车站,走过200多公里的荒滩、戈壁、沙漠,终于来到了东风城-东风车站。

东风车站算是这条铁路最大、最豪华的车站,但比起路局的车站还是小的太多。站台约有十几米宽、百十米长,有一个候车大厅,当然大厅里平日也没什么旅客,甚至没有座位。车站周围的地界都归铁管处管理,包括站北的机务段等,而车站外的东面就是十号地区,也就是我们说的航天城。

东风站的繁华时刻就是下午五六点,当列车缓缓进入站台,下车的人各自找到单位的班车就一哄而散,车站很快再次寂寞。到了晚上七八点时,又有一波人热闹涌上列车出行前往清水堡,经过半夜的奔波到达清水站,然后转车去往内地。而铁路是基地通往内地的唯一出口,列车承载着过往。

这条铁路我乘了多少次?我早已忘记,应该有几十次,多为上学时期。当兵后很少在再乘这趟列车,就算在大树里工作也是乘汽车前往东风,有时没有便车才无奈搭乘列车。

对沿途的站点而言,我们只是过客,从这里奔向那里,而中途的停顿也是无奈,看到只是戈壁和黄沙。每次看到站点人的欢呼,心里还是感触,如果我在这里又能坚守多久,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后来,我也在小点号工作多年,知道孤守的滋味,知道寂寞的滋味。长久驻留又将是怎样的心情?我不知道,更不知自己能坚守多久。

在点号工作过的人,耐得住寂寞,哪怕看不到远方。

十、尾声:铁轨上的永恒

大约2000年前后,东风到酒泉的公路通车了,鼎新到北京也通航了。铁路不再是东风唯一的出口,更多的人选择乘联航到北京进行中转,要不就是乘班车到酒泉转乘,而乘坐列车到清水进行中转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而专列似乎也变成了铁路沿线的官兵的通勤车和货运列车。

到了2021年左右,酒额铁路通车,清绿线彻底停运。风沙掩埋了铁轨,站点沦为废墟,唯有站点孤单的白杨树和沙枣树在盐碱地上兀自生长。莲花寺周围的牧民早已从明花搬到明海了,沙漠里的海子是否微波荡漾已无人知晓;石泉子的碱厂早已倒闭,盐池泛起白光依旧醒目,只是无人在意了;上源站早已空荡荡的,铁轨周围早已无人吆喝着贩卖瓜果;河东里、大树里,昔日喧闹声早已消失。

铁轨是冰凉的,但滴落的汗水曾温暖过它;铁路是寂寞的,但每一颗道钉都钉着一段青春。曾经无数人扛起道锤行走在铁轨上,在两站交汇处换牌子后继续向回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夏日汗珠滴撒在铁轨上,寒冬在铁轨碎石上踩下深深的痕迹,很多人走过了上万里的路。

绿皮火车的汽笛不再响起,唯有风穿过枕木的缝隙,呜咽如旧日私语:

“这条铁路,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