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鸽子能不能飞回来

发布时间:2025-10-31 11:52  浏览量:2

潮新闻客户端 陈荣力

周五的上午,我和往常一样从区供销社批发部配了满满一车货,然而拉着双轮车往工作的供销站赶。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一路上我的心像双轮车有点压不住的车杠一样总往上窜。车杠总往上窜是货物装得不平衡,车尾部位装得过重。而心总往上窜,是进批发部配货前,我刚把写给高中女同学金XX的一封信投进了邮筒。

身材像白杨树一样挺拔的金XX,读高二时一直坐在我的身后。上课时候不经意地将课桌往后拉拉,让我坐得宽敞一点;路上单独碰见,虽然也不打招呼,但脸会一片羞红;有意向她借笔或橡皮,往往不再向我要还等等。诸如此类的细节,高中毕业两年来一直像白杨树上的“撒尿虫”一样,寄宿在我的记忆和憧憬里。在被这些细节的虫子啮啃两年后,三天前我终于鼓起勇气给金XX写了这封信。

我是第一次给金XX写信,当然也是第一次写这种意义不言自喻的信。信发出去了就像鸽子出了笼,鸽子能不能飞回来,或飞回来时叼的是“橄榄枝”还是“骆驼剌”,这显然是未知数。所以此前对要不要写这封信,我着实犹豫、挣扎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天我翻许慎的《说文解字》,看到了“信”字的释义。《说文解字》中说,信为会意字,从“口”与“人”,后演变为“人”与“言”的左右结构。“人言则无不信者,故从人言。”信的本义指言语真实,引申为诚实、守信用。说白了,信就是人说的话,是内心真实的想法,也应该说真话。既如此,我给金XX写信,说出自己内心的真话,虽有点孟浪,但并不荒唐或罪过吧。

如果说四十多年前那个周五的上午,我寄给金XX的一封信,开启了我与信的交集,那么泱泱世界、苍苍岁月、芸芸众生,且不说庙堂社稷、家国历史、政治军事,就如我这般平头百姓的烟火生活中,因为信、缘于信,为了信、凭着信而发生、滋长、演绎、洇漫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又何止汗牛充栋、千千万万。

一个现代版“尺素传书”的故事,一直为我父辈津津乐道。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父亲厂里有一对青年男女互生情愫。那对青年,男的忠厚、女的腼腆,都好几年了一直未捅破窗户纸。男的终于有点急了,一天将一封信偷偷放在女的空饭盒里。过了几天女的送给男的一条鱼,恰巧那天男的急着要上班,于是将鱼甩给食堂炊事员帮着剖一下。炊事员不知鱼里有机关,剖出一团塑料纸,打开一看里面裹着烟盒大的一封信。老实人的浪漫事意外曝光,倒加速促成了一段佳话。

临退休前,我整理办公室的旧物,一只陈旧的档案袋里几十封发黄的信,仿如一页页过时的日历,让我依稀又看到了自己走过的一些足迹。

那叠发黄的信中,有一封只半张信笺的信,我不翻也记忆犹新。

那是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妇联党组副书记的胡德华阿姨写来的信。德华阿姨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胡愈之的侄女,我因写《胡愈之传》与她相识。信中说:寄上一篇怀念小学同学的文章,希望能在我主编的家乡小刊上一用,若有稿费,请代捐家乡困难儿童。稿子用纸质打印,十分整齐,但附着的半张信笺上的字,却写得歪歪斜斜。

文章刊出后我与德华阿姨通电话才得知,她七十五岁中风后,凭着顽强的毅力先学会了用左手写字,后来又学会了用左手在电脑上打字。当我表达那半张信笺上的字干吗不用电脑打的疑问时,德华阿姨回答得十分坚决:给人写信,电脑打印是不礼貌的,即使花再多工夫也要手写,这是对人起码的尊重。

一封寄自福建宁德的信压在那叠信的最下面,细想起来那也是正好二十岁的我,第一次收到异性的来信。

此前的半个月,上海的《萌芽》杂志发了我参加该杂志小说《野马滩》讨论的文字。虽然只有四五百字,但能在《萌芽》上出现自己的名字,对当时正处于一个文学青年亢奋期的我来说,还是够嘚瑟、够走心的。因为投稿,我那时收到的来信差不多都是退稿信。所以此信甫到手时,我也以为是又一封退稿信。及至拆开,方知写信者是宁德粮食局一位文学女青年。

这封信只有一百多字,内容也简单,大意是:看了你在《萌芽》发的文章,十分敬佩你的才华,希望以后能多多得到你的指教,保持联系等等。《萌芽》在刊发我的文字时,姓名旁的括号里标了我的单位,这位女青年按图索骥,想来也方便。

人对第一次遇见的事总是新奇,而新奇催生的大多是欲知分晓的热情。我马上回了信,她也又来了第二封,如此一来一往,有了第三封、第四封。当然谈的只是文学,看得出在文学上她是一个比我还嫩的新手。不料在拆开她第五封来信时,竟掉出来一张照片来,是一胖一瘦两个女青年的合影。她在信中说寄上一张照片,让我猜猜哪个是她?我再仔细一看,不禁感叹造物主的如此不公了:那胖的不仅肥腴臃肿,且气质、姿态土得掉渣;那瘦的不但清秀水灵,且高雅、冷艳,仿似林妹妹再世。

本来读她回信也是一件挺愉悦的事,她让我这么一猜倒让我犯了难。如果我猜她是瘦的,万一她是胖的,打她的脸不说,也直接表明我是只看外表不重心灵的人;如果我猜她是胖的,万一她是瘦的,不但我是有眼无珠,对她也是一种不尊重。当然更让我难免去猜的是,她寄这张照片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如此纠结的结果是,我不但没有猜她是哪一位,也没有再给她回信了。

三十多年后我乘高铁去厦门,车过宁德自然想起了那些信的事,也终于想清了当年没有猜的理由:信,信也,诚实和信任是通信的基本,她这样让我猜,多少也是一种不信任。

回到开头我寄给金XX的那封信,等了一个多月“鸽子”始终没有飞回来。而且更让我羞愧的是,我寄给金XX那封信竟弄错了地址,金XX高中毕业后便进了县城的纺织厂,而我一直以为她进的是镇上的服装厂。如此的南辕北辙,分明也是一个关于信的不折不扣的冷笑话。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在很少有人再写信的当下,忆及那些年像鸽子一样飞来或没飞回来的信,端的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

作者简介:陈荣力,男,中国作协会员,绍兴市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在《诗刊》《青年文学》《江南》《芙蓉》《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解放日报》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