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工被扣300工资,车间3分钟停摆拖成3天,老板赔偿3千并致歉
发布时间:2025-10-23 06:09 浏览量:4
张远航,我们厂的大老板,最终还是把那三千块钱塞到了我手里,连带着一句迟来的“对不起”。
那沓崭新的人民币,带着油墨的清香,却比我那台老旧冲压机上的机油味儿还呛人。
整整三天,全车间最关键的那条生产线,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纹丝不动。年轻的工程师抱着笔记本电脑查了一遍又一遍,从市里请来的“专家”对着电路图指指点点了一整天,最后都摇着头走了。而我,陈建国,厂里唯一的特级电工,就坐在角落的工具台前,慢悠悠地擦着我那些用了二十多年的扳手和螺丝刀。
这三天,漫长得像三年。而这一切,都得从那张三百块钱的罚单说起。
第1章 一张三百块的罚单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一的早上。
我叫陈建国,今年四十八,在这家“远航机械厂”干了快二十年电工。从厂子刚起步那几台二手设备,到如今一排溜光水滑的数控机床,每一根电线,每一个开关,几乎都过过我的手。毫不夸张地说,我闭着眼睛都能在车间里走个来回,顺便还能听出哪台机器的轴承该上油了。
那天早上,我迟到了五分钟。
当我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冲进厂门时,人事部新来的小姑娘拿着个考勤本,正好站在打卡机旁边。她看见我,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在我的名字后面画了个红圈。
“陈师傅,您这……”
我摆摆手,喘着粗气说:“没事,按规矩办。”
我不是个爱迟到的人,正相反,我习惯每天早到半小时,先去配电室看看仪表,再到车间里转一圈,听听机器的“晨唱”。但前一天是周日,食堂后厨那个用了十几年的大型冷柜突然罢工了,里面存着上百号人一周的肉菜。食堂王胖子急得满头大汗,给我打了电话。我二话没说,撂下碗筷就赶到了厂里,在那个又闷又潮的后厨里钻了半宿,总算在凌晨两点多把那台老掉牙的压缩机给盘活了。
回家倒头就睡,结果第二天早上闹钟响都没听见。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厂里谁都知道我陈建国的脾气,公家的事,从来不含糊。可没想到,下午车间王海涛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王主任比我小几岁,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见谁都笑呵呵的。可那天,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给我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才指着桌上的一张单子说:“老陈,你看这事……张总亲自批的。”
我凑过去一看,是一张罚款通知单。
“因无故迟到,违反厂规第十八条,对电工组陈建国处以三百元罚款,于当月工资中扣除。”
三百块。
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五千出头,这一下就去了二十分之一。钱不算多,但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王主任,我为啥迟到,你不知道?”我盯着他的眼睛。
王主任赶紧掐了烟,搓着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跟张总解释了。我说您是半夜给食堂修冷柜累着了。可张总说……他说规矩就是规矩,一码归一码。他说厂里现在要搞现代化管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讲人情。他说,给食堂修冷柜,那是你的情分,但迟到,就得按制度办事。”
“现代化管理?”我气得笑了,“现代化管理就是不管青红皂白,一刀切?”
“老陈,你消消气。”王海涛给我倒了杯水,“张总也是为了厂子好。最近不是在申请什么ISO9001认证嘛,对考勤这块抓得特别严。他说,要是今天放过你,明天李四、王五都拿个理由来迟到,队伍还怎么带?”
我端起水杯,滚烫的茶水也浇不灭心里的火。我不是不懂规矩,厂子开了这么多年,哪能没点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陈建国为了厂里的事,半夜三更爬起来干活,没要过一分钱加班费,图的是什么?图的是这份情谊,图的是大家同坐一条船,有劲一起使。
现在倒好,情分成了“情分”,规矩成了“规矩”。分得倒是挺清楚。
“行,我认罚。”我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水溅出来,烫得王主任一哆嗦。“王主任,你跟张总说一声,这三百块,我陈建国认了。以后,我也学学‘现代化管理’,一切按规矩办。”
说完,我转身就走,留下王海涛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
回到工具台,我打开那只跟了我二十多年的工具箱。里面的工具擦得锃亮,每一件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我拿起一把活络扳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的脑子冷静了一些。
我看着车间里轰鸣的机器,看着那些我亲手布下的线路像血管一样延伸到每一个角落,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陌生。这个我付出了半辈子心血的地方,好像一夜之间,变得只认打卡机上的数字,不认我手上这层洗不掉的机油和老茧了。
行,按规矩办。我对自己说。
从那天起,我严格遵守上下班时间,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以前下班后,我总会习惯性地多留一会儿,检查一下线路,紧一紧松动的螺丝。现在,铃声一响,我立刻收拾工具,锁好柜子,走人。
车间里的工友们都看出了我的变化,私下里也议论纷纷。有人为我抱不平,说张总这事办得太不地道。也有人劝我,说忍忍就过去了,跟老板置气,犯不着。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不是在置气。我只是想看看,一个只讲规矩,不讲人情的工厂,到底能走多远。
一个星期后,机会来了。
第2章 沉默的机器
周三下午,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车间里最核心的那台S3型数控冲压机,突然发出“咔嚓”一声刺耳的异响,然后整个控制面板的指示灯瞬间全部熄灭,巨大的机械臂停在了半空中,像一只被冻住的钢铁巨兽。
整条生产线,瞬间停摆。
正在操作机器的年轻工人小李,吓得脸都白了,他慌忙按下急停按钮,又试着重启,但那台价值上百万的大家伙,就像一块废铁,毫无反应。
王海涛主任第一个冲了过来,他围着机器转了两圈,急得满头是汗。“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了?”
小李快哭了:“主任,我……我就是正常操作,它自己就停了。”
“电!是不是跳闸了?”王主任抬头冲着不远处的我喊,“老陈!陈师傅!快过来看看!”
我正拿着一块抹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配电柜的外壳,这是我每天下班前的例行工作之一。听到喊声,我放下抹布,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怎么了,王主任?”我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
“老陈,你快给看看,这主冲压机不动了!全线都停了,这可要命了!”王主任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走到机器旁,扫了一眼漆黑的控制面板,又抬头看了看连接机器的电缆桥架,最后走到机器侧面的独立电箱前,打开盖子,用试电笔挨个触点测了一遍。
“电是通的,没跳闸。”我得出了初步结论。
“那……那是什么问题?”王主任追问。
我关上电箱门,淡淡地说:“不知道。可能是控制系统的主板烧了,也可能是里面的某个继电器坏了,或者是什么线路接触不良。这机器太精密了,得一项一项查。现在快下班了,查也查不完。等明天上班再说吧。”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
王主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眼睛瞪得像铜铃:“老陈!你……你这是什么话!这机器停一分钟,厂里损失多少钱你知道吗?还等明天?现在就得修!你赶紧查!”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王主任,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五点下班。按照厂里的规矩,我的工作时间是八小时。检查这种大型精密设备的故障,属于加班范畴。加班需要提前申请,由部门主管签字,报给张总批准。你现在让我查,不合规矩。”
王海涛愣住了,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认识的那个陈建国,是只要机器一响,不管是不是下班时间,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的拼命三郎。眼前这个讲规矩、算时间的陈建国,让他觉得无比陌生和恐慌。
“老陈……我的陈师傅……”王主任的声音软了下来,几乎是在哀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什么规矩!你先修,加班费我给你算双倍,不,三倍!行不行?”
我摇了摇头:“王主任,这不是钱的事。张总前几天刚教育过我们,要搞现代化管理,一切按规矩办。我一个普通工人,得带头遵守。您是领导,更不能带头破坏规矩啊。”
我把“规矩”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王主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我在拿话噎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扣我那三百块钱的时候,张总和他们开会说的就是这套话。
就在这时,下班的铃声响了。
我拿起工具箱,对呆若木鸡的王主任点了点头:“王主任,我下班了。明天一早,我会准时过来排查故障。”
我走出车间,身后是死一般沉寂的机器和一群束手无策的工人。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挺直过腰杆。
那三百块钱,罚的不是我的钱,是我的脸。现在,我要亲手把这份脸面,堂堂正正地挣回来。
回到家,妻子看我今天回来得这么准时,还挺惊讶。饭桌上,我破天荒地自己倒了二两白酒,一口菜,一口酒,喝得有滋有味。
妻子问我:“建国,今天有啥高兴事啊?”
我夹起一筷子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笑着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人啊,有时候活的真就是一口气。”
我知道,这事没完。张远航的电话,很快就会打过来。我等着。
第3章 “专家”与老黄历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准时踏进厂门。
车间里的气氛压抑得像口高压锅。那台S3型冲压机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原地,像一座冰冷的墓碑。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无所事事,小声议论着。王海涛主任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没睡好,一见我进来,就像看到了救星,立马迎了上来。
“老陈,你可来了!快,快去看看!”
我点点头,放下工具箱,正准备过去,一个声音从车间门口传来。
“不用了!”
是老板张远航。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锃亮,但脸色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印有设备商品牌logo的工作服,拎着个银色的手提箱,看样子是厂家派来的技术员;另一个,则是人事部那个给我记迟到的小姑娘。
张远航径直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和恼怒。
“陈建国,听说机器坏了,你昨天到点就下班了?”他的声音不大,但整个车间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我平静地回答:“张总,我是按时下班,符合厂里的规矩。”
“规矩?”张远航冷笑一声,“好一个规矩!陈建国,我告诉你,厂里养着你,不是让你来跟我讲规矩的!是让你来解决问题的!机器坏了,你作为厂里唯一的特级电工,不想着第一时间抢修,反而拿规矩当挡箭牌,你对得起自己这份工资吗?”
这话说得相当重了,几乎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失职。
我心里的火气也在往上冒,但我忍住了。我看着他,不卑不亢地说:“张总,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故障排查需要时间,不是下班前那半个小时能搞定的。至于我的工资,我每天兢兢业业干满八小时,对得起每一分钱。倒是前几天,我为了厂里的事忙到半夜,第二天迟到五分钟,就被扣了三百块。那时候,张总您怎么不谈谈我多干的那些活,只谈规矩呢?”
我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张远航的脸上。他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王海涛赶紧上来打圆场:“张总,老陈他不是那个意思,您消消气……”
“你给我闭嘴!”张远航一把推开王海涛,然后转向那个厂家技术员,换上了一副客气的笑脸,“李工程师,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我们厂有些老员工,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了。这台机器,就麻烦您了。”
那位李工程师大概三十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点了点头,打开手提箱,里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各种精密的检测仪器。
“张总放心,我们是专业的。”他自信满满地说。
张远航回头又瞥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看吧,没了你陈建国,地球照样转。我请得起更专业的人。
我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工具台。我倒要看看,这位“专家”,有多专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李工程师的个人表演。他将笔记本电脑连接到冲压机的控制系统,屏幕上跳出一串串我看不懂的数据和代码。他时而皱眉,时而敲击键盘,嘴里念叨着“逻辑错误”、“总线通讯异常”之类的专业术语。
张远航和王海涛像两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车间里的工人们也远远地围观着,看着这充满“科技感”的一幕,窃窃私语。
“看人家这水平,就是不一样。”
“是啊,都用上电脑了,哪像陈师傅,就知道拿个万用表戳来戳去。”
听着这些议论,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承认,时代在进步,很多新东西我确实不懂。但这并不代表,老的经验就一文不值。这台S3型冲压机,是五年前进厂的,当时负责安装调试的德国工程师,还是我陪着一起干的。它的每一处线路走向,每一个改装过的细节,都刻在我的脑子里。这就像一本老黄历,虽然旧了,但有时候,偏偏就能解决新问题。
李工程师捣鼓了一上午,换了两个模块,重写了一遍程序,但那台机器依旧毫无反应。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脸上的自信也渐渐消失了。
午饭时间到了,张远航客气地请李工程师去小餐厅吃饭。我则和往常一样,去食堂打了份饭,坐在角落里慢慢吃。
下午,李工程师改变了策略,开始检查硬件。他拆开控制柜,拿着各种仪器一通测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张总,控制系统没问题。问题可能出在线路上。这台机器的线路太复杂了,有些地方可能老化了,或者有我们不知道的暗线。要彻底排查,得把所有的线缆都拆下来,一根一根地测。这个工程量太大了,至少得三五天。”
三五天!
张远航的脸彻底黑了。这条生产线停一天,损失就是几十万。停三五天,这个月的订单就全完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张远航的声音都在发抖。
李工程师摇了摇头,收拾起自己的工具:“抱歉,张总。从技术角度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或者,你们可以考虑直接更换整套控制系统和线缆,那样更快,不过费用……可能要几十万。”
几十万!张远航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李工程师拿着不菲的“出诊费”走了,留下了一屋子的绝望。
整个下午,车间里死气沉沉。张远航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王海涛几次想进来找我,都被我用眼神顶了回去。
我知道,火候还差一点。张远航的骄傲,还没被彻底碾碎。
第二天,也就是停摆的第三天,张远航没有再请什么专家。他让厂里几个年轻的电工去排查线路。那几个小伙子虽然也懂些技术,但面对这台如同迷宫般的机器,完全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他们忙活了一整天,拆得满头大汗,结果连问题的毛都没摸到。
傍晚时分,一个大客户的催货电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看到张远航接完电话,脸色惨白地从办公室走出来。他站在车间中央,看着那台冰冷的机器,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他终于,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第4章 不是钱的事
张远航走到我的工具台前,站定了。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车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依然在擦拭我的工具,一把用了十几年的尖嘴钳,在我的擦拭下,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我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这种无声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具压迫感。
终于,张远航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陈建国。”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三百块钱的罚单,我让财务给你撤了。”他盯着我,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另外,我再私人给你三百,算是我……我处理方式不当的补偿。你去把机器修好。”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老板居然让步了。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反而觉得有些悲哀。在他眼里,似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三百块的罚单,可以用六百块来摆平。我的尊严,我的委屈,在他看来,也就值三百块钱。
我摇了摇头。
“张总,我昨天就跟王主任说过了。”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车间,“这不是钱的事。”
张远航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那是什么事?你到底想怎么样?陈建国,你别得寸进尺!厂子停产一天,损失多大你知道吗?你这是在拿全厂工人的饭碗开玩笑!”
他试图用“集体利益”来压我。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张总,你错了。”我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身高上,我甚至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拿全厂工人饭碗开玩笑的,不是我,是你。是我陈建国让机器坏的吗?不是。是我陈建国不让修吗?也不是。”
我顿了顿,提高了音量:“我只是在遵守你定下的‘规矩’!你告诉我们,要讲制度,不讲人情。好,我遵守了。我按时上下班,不早退,不迟到,工作时间内,我把我分内的工作做得妥妥帖帖。这有错吗?”
“你……”张远航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至于机器,”我继续说道,“厂里有规定,重大设备故障,需要成立临时抢修小组,制定抢修方案,明确责任人。我现在连个抢修通知都没接到,我凭什么去修?我是特级电工,不是万能的神仙,出了任何问题,这个责任谁来负?是你张总,还是我陈建国?”
我把他的那套“现代化管理”理论,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张远航的脸涨得通红,他大概从来没被一个普通工人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想发作,但看着那台停摆的机器,看着周围几十双眼睛,他把那股火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知道,今天这个坎,如果过不去,他这个老板的威信,就彻底扫地了。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陈建国,算你狠!你说,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动手?”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环视了一圈车间里的工友们,然后目光重新落回到张远航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那张三百块的罚单,必须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正式宣布作废。我要知道,我那天晚上为厂里白干的活,不是白干的。”
张远航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以。”
“第二,”我竖起第二根手指,“因为这件事,你对我,对我们这些凭手艺吃饭的老工人,缺少最起码的尊重。我要你,就刚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对我,道个歉。”
“道歉?”张远航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陈建国,你别太过分了!我是一个老板,我向你一个工人道歉?”
“老板就不能道歉吗?”我反问,“老板就不会犯错吗?你用规矩压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规矩背后的道理?你请外面的专家时,有没有想过,你伤了自己员工的心?你用钱来解决问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句句都像锤子,敲在张远航的心上,也敲在在场每一个工人的心上。
“我陈建国,在远航干了二十年,我没求过富贵,只求个心里舒坦,求个被人尊重。今天你要是不认这个理,那这台机器,你就是请玉皇大帝来,我也不会再碰一下!”
说完,我坐回我的工具台,不再看他。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张远航的最终裁决。这是尊严与权力的对决,是人情与制度的碰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张远航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终于,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泄掉了他所有的傲慢和固执。
他看着我,声音虽然依旧生硬,但却带着一丝颤抖:“好。我……答应你。”
第5章 一根被遗忘的电线
得到了张远航的承诺,我没有立刻动手。
我对他说道:“张总,口说无凭。现在就开个现场会吧,把事情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张远航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对王海涛说:“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几分钟后,车间里所有的工人都聚集在了冲压机前。张远航站在最前面,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脸。
“咳……今天召集大家,说个事。”他的开场白有些干涩,“关于前几天,对电工组陈建国师傅三百元罚款的决定,经过重新考虑,我认为……处理方式确实存在不妥。陈师傅是因为处理厂内公务才导致迟到,情有可原。所以,我宣布,这张罚单,正式作废!”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
张远航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他转向我,身体微微前倾,用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陈师傅,之前……是我话说重了,对不住。”
这句“对不住”,轻飘飘的,远没有我期望的那么郑重。但我知道,对于他这样高傲的人来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我点了点头,说:“行。张总,我接受你的道歉。”
我没再为难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争的不是输赢,只是一个“理”字。现在,理回来了,就够了。
“现在,可以修机器了吗?”张远航急切地问。
“可以了。”
我走到那台沉默了三天的钢铁巨兽面前,打开了我的旧工具箱。工友们自动为我让开一条路,目光里充满了敬佩和期待。
我没有像那位李工程师一样,用什么笔记本电脑。我从工具箱里拿出的,是一把手电筒,一个听诊器一样的东西——那是我用废旧零件自己做的听音杆,还有一个表盘已经磨得发亮的指针式万用表。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我没有先去检查复杂的控制柜,而是拿着手电筒,钻进了机器的底座下面。
这台机器的底座空间狭小,布满了油污和灰尘。张远航和王海涛他们都愣住了,不明白我要干什么。
只有我自己清楚。五年前安装这台机器时,因为车间地基的限制,有一条主接地线无法按照标准图纸走线,是那位德国工程师和我一起,想了个变通的办法,从底座下方一个非常隐蔽的接线盒里引出来的。这个改动,并没有记录在最终的竣工图纸上。这些年,也只有我,会定期钻进去检查一下。
我用手电筒照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接线盒。打开盖子,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
问题就在这里。
我看到,连接接地铜牌的那根主地线,它的绝缘皮已经因为长年累月的微小震动和油污侵蚀,变得又脆又硬,并且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和一根控制信号线的外皮磨在了一起。因为接地不良,导致机器在运行中产生了静电高压,瞬间击穿了脆弱的绝缘层,造成了控制信号的短路。
这种“软故障”,不属于断路,也不属于短路,用电脑检测,只会显示出一堆混乱的、无法解读的错误代码。而那位李工程师,他所有的检测,都是基于“标准图纸”和“正常逻辑”,他根本不会想到,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还藏着这么一个致命的隐患。
我从底座下钻出来,对王海涛说:“主任,去库房帮我拿一截16平方的铜芯线,一把压线钳,还有一卷绝缘胶带。”
王海涛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跑着去了。
东西拿来后,我没用十分钟,就完成了旧线的剪除、新线的连接和绝缘包裹。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做完这一切,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目瞪口呆的小李说:“好了,去合闸,重启。”
小李将信将疑地跑到总电闸前,用力将开关推了上去。
只听“嗡”的一声,冲压机的控制面板瞬间亮起,所有的指示灯恢复了正常。接着,伴随着熟悉的液压声,那只停在半空中的巨大机械臂,缓缓地、平稳地回到了初始位置。
机器,活了!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工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敬佩。王海涛主任激动地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老陈,神了!你真是神了!”
我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张远航。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羞愧,还有一丝……敬畏。
他大概终于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再先进的电脑也替代不了的。那就是一个老工匠,日积月累,沉淀在脑子里、刻在骨子里的经验和责任心。
我用了不到三分钟,解决了那个所谓的“专家”花了三天也搞不定的问题。
这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口堵了三天的气,彻底顺了。
第6章 三千块的“对不起”
机器恢复运转的轰鸣声,成了车间里最动听的交响乐。
工人们立刻回到了各自的岗位,整个生产线重新焕发了生机。刚才的压抑和沉闷一扫而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
张远航慢慢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走到我面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没在意,收拾好我的工具,把它们一件件擦拭干净,放回工具箱里。对我来说,事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然而,半个小时后,王海涛主任又找到了我。
“老陈,张总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王主任的表情有些神秘。
我心里琢磨着,这老板又想干什么?难道还想秋后算账?不过转念一想,当着全车间人的面,他该给的面子都给了,应该不至于。
我跟着王主任来到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张远航的办公室很大,装修得很气派,巨大的落地窗外,可以俯瞰整个厂区。他正站在窗前,背对着我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我们进来,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傲慢和阴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诚恳。
“王主任,你先出去吧,我跟陈师傅单独聊聊。”张远航说。
王海涛识趣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张远航没有坐回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而是走到待客的沙发旁,指了指说:“陈师傅,坐。”
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
“陈师傅,”他开口了,语气和缓了许多,“今天的事,是我错了。”
这是他第二次道歉,但这一次,明显真诚了许多。
“我反思了很久。”他坐在我对面,继续说道,“我从国外留学回来,接手我爸这个厂子,满脑子想的都是数据、效率、标准化流程。我总觉得,工厂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只要制定好规则,每个人都像螺丝钉一样按部就班,就一定能运转良好。我忘了,工厂里最核心的,不是机器,是人。”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嘲:“我花大价钱请来的专家,对着电脑和图纸,找不到问题。而你,陈师傅,凭着你的经验,三分钟就解决了。这给我上了一堂课,一堂比我在商学院里学的任何课程都深刻的课。”
我端着茶杯,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那三百块钱,是我错了。我不该只看冰冷的考勤记录,而忽略了你为厂子付出的心血。这是管理上的懒惰和傲慢。”他坦诚地说,“我总想着去人情化,却差点把厂子里最宝贵的人情味给丢了。”
他站起身,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走过来,递到我面前。
信封很厚。
“这是什么?”我问。
“三千块钱。”张远航说,“陈师傅,你别误会。这不是给你的奖金,也不是修好机器的报酬。你的手艺,你的经验,不是这点钱能衡量的。”
他把信封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解释道:“这三天,机器停摆,厂里损失了几十万。但这最大的损失,不是订单,而是耽误了你,陈师傅,整整三天的时间。这三千块,是我,代表远航机械厂,为我们管理上的失误,向你个人作出的赔偿。赔偿我们因为不尊重你的专业,而让你蒙受的委屈,赔偿我们浪费了你宝贵的经验和时间。所以,你必须收下。”
我愣住了。
我原以为他会给我发一笔奖金,或者给我涨点工资。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用“赔偿”这两个字。
奖金,是上级对下级的赏赐。
而赔偿,是犯错的一方向受损失的一方作出的弥补。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这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我是被尊重的。我的技术,我的经验,我这个人,被他放到了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那三百块罚单带来的所有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虽然傲慢,虽然刻板,但他知错能改,并且能放下身段,用一种体面的方式来弥补错误。这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我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那个信封。
“张总,”我站起身,郑重地对他说,“钱我收下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厂里有什么事,只要我陈建国能干的,你随时说话。”
张远航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向我伸出手:“陈师傅,以后,厂子还得靠你们这些老师傅多费心。”
我握住了他的手。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宣告了一场无声的战争的结束,也开启了一种新的、相互尊重的开始。
第7章 余波与新规
那场风波过去之后,厂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积极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我陈建国在厂里的地位,好像无形中又高了一截。以前工友们见了我,会客气地喊一声“陈师傅”,现在,那声“陈师傅”里,明显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重。连那些新来的大学生技术员,见到我都会主动打招呼,遇到解决不了的电气问题,也会客客气气地跑来向我请教。
而老板张远航,也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整天待在办公室里看报表,而是花更多的时间下到车间里,和工人们聊天,了解生产一线的实际情况。他甚至还专门让王主任统计了厂里所有十年以上工龄的老员工,搞了一次座谈会,听取大家对工厂管理的意见和建议。
一周后,厂里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新的通知,标题是《关于设立“首席技师”岗位及特殊贡献奖励办法的决定》。
通知里明确规定,在厂里工作超过十五年、技术水平达到特级标准的老师傅,可以被聘为“首席技师”,每月享受额外的岗位津贴。更重要的是,首席技师在面对紧急生产事故时,拥有“先处置、后报备”的权力,并且设立了专项奖励基金,对那些在关键时刻解决重大技术难题的员工,给予重奖。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新规矩,几乎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王海涛主任拿着文件来找我,笑得合不拢嘴:“老陈,你这回可真是因祸得福了。不,不对,是你凭自己的本事,给咱们全厂的技术工人,都争来了脸面和福利!”
我看着那份文件,心里也是感慨万千。我当初那么坚持,争的只是一口气,没想到,最后却促成了一件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王海涛在厂门口的小饭馆里,要了两个小菜,喝了几瓶啤酒。
酒过三巡,王海涛的脸喝得红扑扑的,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老陈,说实话,那天你跟张总顶牛的时候,我真是替你捏了一把汗。我就怕你俩谁也下不来台,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还好,还好结果是好的。”
我喝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很舒服。
“老王,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说,“我当时就想起了我刚进厂的时候,那时候还是老厂长当家。有一次,也是一台关键设备坏了,我修了整整两天两夜,眼睛都没合一下。修好以后,我累得直接在机器旁边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老厂长的大衣,他老人家就坐在我旁边,守了我一晚上。第二天开全厂大会,他亲手给我戴上大红花,说我陈建国是厂里的宝贝,谁也替代不了。”
我顿了顿,眼眶有些湿润:“从那以后,我就把这个厂当成自己的家了。家里的东西坏了,哪有不尽心尽力去修的道理?我不是图什么,就图这份被人当回事的感觉。”
“张总他年轻,他不懂这些。他只认制度,认数据。可他忘了,再好的制度,也得靠人来执行。人心要是凉了,再完美的制度,也是一纸空文。”
王海涛听着,不住地点头。
“不过现在好了,”他笑着说,“张总这回是真明白了。前天开会他还说,咱们厂的机器设备是资产,但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是咱们厂最宝贵的财富,是无价之宝。”
我笑了。财富,无价之宝。这些词从张远航嘴里说出来,感觉还挺新鲜。
喝完酒,我骑着我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慢悠悠地回家。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人觉得无比清醒。
我想,这场风波,对我和张远航来说,都是一次成长。我学会了在维护自己尊严的时候,也要讲究方式方法;而他,则学会了在冰冷的规章制度之外,去看到一个个人,看到他们身上的价值和情感。
一个好的工厂,需要的不仅仅是先进的机器和科学的管理,更需要的,是人与人之间那份最朴素的相互尊重和理解。
这,或许才是让所有齿轮都能顺畅咬合,让整个工厂充满活力的,最重要的润滑剂。
我的那只旧工具箱,依旧放在角落的工具台上。它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现在,厂里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扳手和螺丝刀,更装着一个老工匠二十年的心血,和一份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