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都劝我,说她从大山里出来不容易,让我多担待 我也信了
发布时间:2025-09-30 12:30 浏览量:1
当我把那套跟了我三十年的乌木刨子,一件件擦干净,放进工具箱时,我知道,我这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碰它们了。
箱子“咔哒”一声合上,那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扎在我心口上。
三十年,我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个木工房里。从一个毛头小子,跟着师傅学磨刨刀,到如今厂里人人都尊称一声“刘师傅”,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干到退休,把这身手艺,传给一个真正懂它的年轻人。
我以为那个人是秦小云。
那个从大山里来的姑娘,怯生生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子我看不太懂的劲儿。
厂长领她来的时候,当着全车间的人说:“这是小秦,山里娃,肯吃苦。刘师傅,你技术最好,以后她就跟你了。”
同事们都围上来,七嘴八舌。
“刘师傅,你可得好好带带,这孩子不容易。”
“是啊,看这瘦的,山里条件肯定不好。”
“多担待点,年轻人嘛。”
他们说的那些话,像一团团温热的棉花,塞满了我的耳朵,也塞进了我的心里。是啊,不容易。谁的年轻时候又是容易的呢?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背着个破布包,两眼茫然地站在师傅面前。
我信了他们的话,也信了她眼里那份似乎是真诚的渴望。
我把压箱底的本事,一点点掏出来,想掰开了揉碎了,喂到她嘴里。
可我没想到,最后,是她亲手把我的饭碗给端了。
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用我教她的第一课——“人要懂得借力”,把我从这个耗尽了半生心血的木工房里,一脚踹了出去。
第一章 初来乍到
秦小云来的那天,车间里正开着排风扇,嗡嗡的响,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松木和机油混合的香气。
那是我闻了三十年的味道,比家里的饭菜香还让我安心。
厂长老王领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穿过飞扬的木屑走进来,他嗓门大,盖过了机器的轰鸣:“都停一下,停一下!”
机器声渐次停了,车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排风扇还在固执地响。
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了那个身影上。
是个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裤腿上还沾着点泥点子,像是刚下火车就直接过来了。她头发剪得短短的,皮肤有点黑,但眼睛特别亮,亮得像两颗星星,只是那光里带着点怯,不敢跟人对视,在我们身上溜一圈,就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大学生,秦小云。”老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姑娘瑟缩了一下。
“大学生?”有人嘀咕了一句。我们这小家具厂,好些年没进过正经大学生了,来的都是技校的半大孩子。
老王像是听见了,声音更大了:“小秦可是高材生,学的就是木材工程。不过人家不嫌弃咱们庙小,愿意从基层干起。她是从大山里考出来的,不容易啊,大家以后多照顾。”
他这番话,信息量很大。大学生、大山里来的、不容易。
这几个词一组合,秦小云的形象立刻就在大家心里立住了。一个勤奋好学、吃苦耐劳、家境贫寒的年轻人的形象。
同事们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温和起来,甚至带了点怜惜。
“刘师傅,”老王转向我,“你经验最丰富,手艺最好,厂里这块金字招牌就指着你了。小秦以后就跟着你,你多费心,把她带出来。”
我点点头,没说话。
带徒弟是应该的,手艺这东西,不传下去,就断了。我师傅当年也是这么手把手教我的。
我打量着秦小云,她也正偷偷看我,目光一碰,又赶紧闪开。
“师傅。”她小声地叫了一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嗯。”我应了一声,指了指旁边我的工作台,“先把东西放下吧。”
她背着一个大帆布包,看起来很沉,鼓鼓囊囊的。她把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用布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把崭新的卷尺和一把角尺。
“厂长说,要自己带工具。”她解释道,有点不好意思。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谁还自己带这些基础工具?厂里都有。但转念一想,也许是她太实诚,把客套话当了真。
“厂里有,不用自己买。”我语气尽量放缓和,“你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我们平时都做什么。”
我带她大概转了一圈,从木料堆场到开料区,再到精加工和打磨、上漆的车间。我一边走一边讲,这是什么木头,那是干什么用的机器。她一直跟在我身后,很安静,偶尔点点头。
中午吃饭,食堂里,几个老师傅端着饭盒凑过来。
“老刘,收了个大学生徒弟,感觉怎么样?”张师傅挤眉弄眼地问。
“刚来,还看不出什么。”我扒拉着饭。
“看着挺老实的,就是太瘦了。”李师傅说,“山里孩子,估计没吃过什么好的。你以后别对人家太严厉。”
“就是,女孩子家家的,干咱们这行,不容易。多担待点。”
“担待”,这个词,从那天起,就像个紧箍咒,时时在我耳边响起。
下午,我让她先学最基本的,磨刨刀。
这是我师傅教我的第一课。他说,一个木匠,要是连自己的刀都磨不好,那他的心就是钝的,做出来的活儿也是死的。
我从工具柜里拿出两块磨刀石,一粗一细,放在水盆里浸着。
“看好了,”我对她说,“手要稳,角度要固定,力道要匀。用你的身体去感觉,感觉刀刃和石头摩擦的每一丝变化。”
我做了一遍示范,刨刀在磨石上发出“唰唰”的声响,很均匀,很有节奏。水带着铁屑,变成灰黑色,在石头表面漾开。
然后我把刨刀递给她:“你来试试。”
她学着我的样子,双手握住刨刀,俯下身。但她的姿势很僵硬,力气也使得不对,刨刀在石头上磕磕绊绊,发出的声音很难听。
“手腕放松,用腰发力。”我提醒她。
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试了几次,还是不行。磨出来的刃口,坑坑洼洼,用手一摸,还有毛刺。
我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失望。这活儿,看的是耐心和悟性,急不来。
“今天就先练这个吧,”我说,“什么时候磨出的刃能削断头发丝了,再学下一步。”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跟那块石头较劲。
下班的时候,车间的人都走光了,她还在那里磨。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看起来很孤独。
我走过去,拿起她磨了半下午的刨刀看了看,还是不行。
“明天再继续吧,不急于一时。”我说。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出来。
“师傅,我是不是很笨?”
看着她那样子,我心里一软。想起了同事们的话,“不容易”、“多担待”。
“不笨,”我摇摇头,“这活儿就是要靠水磨工夫,没人一上来就会。我当年学这个,磨坏了好几块师傅的刀片,没少挨骂。”
我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我当年虽然也练了很久,但悟性还算不错,没她这么费劲。
她听了我的话,像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笑。
“谢谢师傅。”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那点不快和失望,也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一个从大山里拼了命才考出来的姑娘,愿意来我们这个又脏又累的工厂,从最基础的活儿干起,多不容易。
我得有耐心。
我对自己说。
第二章 貌合神离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系统地教秦小云。
从认识木头开始。
我搬来一堆木料头,有松木、榉木、橡木、胡桃木……我让她用手摸,用鼻子闻,用眼睛看。
“你看这块,”我拿起一块泛着紫红色光泽的木头,“这是花梨,纹路像鬼脸,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香味。它性子烈,容易开裂,做活的时候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这块是橡木,你看它的纹理,粗犷,像山峦。它结实,耐磨,但处理不好容易变形。”
我讲得很投入,这是我最自豪的东西。每一块木头在我眼里,都不是死的,它们有自己的脾气和生命。一个好木匠,得先是个好“木医”,能看懂它们的“病”,顺着它们的“经络”下刀。
秦小云听得很认真,还拿个小本子记着。
但没过几天,我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我让她练习画线,用墨斗弹线。这是个精细活,线弹得直不直,准不准,直接关系到后面开料的尺寸。
她弹了几次,总是有偏差。
“心要静,手要稳,眼要准。”我跟她说。
她点点头,可我一转身,就看见她从包里掏出个手机,对着我画好的图纸拍照,然后在一个APP里捣鼓。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出把激光水平仪,往木头上一照,一道红线笔直地投射在上面。
“师傅,你看,这样是不是快多了?”她有点得意地对我说。
我当时就愣住了。
那道红色的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承认,用新工具是快,是准。但有些东西,是机器替代不了的。手上的感觉,对木头脾性的了解,那种人与物之间微妙的交流,是靠时间一点点磨出来的。
“我们做的是手艺活,不是流水线。”我沉下脸,“你连最基本的墨斗都用不好,以后怎么做复杂的榫卯?”
她被我一说,有点委屈,小声辩解道:“现在外面很多工厂都用数控机床了,榫卯也可以用机器开,又快又标准。”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她说的是事实。时代在变,技术在进步。可我总觉得,有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就这么丢了。那里面有智慧,有精神。
“机器做出来的东西,是产品。我们用手做出来的,是作品。”我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反驳,默默地收起了激光水平仪,重新拿起了墨斗。
但从那天起,我感觉我们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她依然每天“师傅、师傅”地叫着,对我毕恭毕敬。我安排的活儿,她也照做。但那种感觉,就像是隔靴搔痒,总是不对劲。
我让她练锯,她没锯几下,就说手酸,然后跑去用台锯。
我让她练刨,她嫌手推刨效率低,偷偷用电刨。
我批评她,她就低着头,一副“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的样子,可转过身,还是老样子。
同事们看到了,又来劝我。
“老刘,你那套东西,现在年轻人哪还学得进去啊。”
“时代不同了,讲究的是效率。小秦用新工具,也是想多干点活,是好事。”
“你就别那么固执了。人家一个女孩子,你总让她干那些粗活,体力也跟不上啊。”
他们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太老旧,太顽固了?
厂长老王也找我谈过一次话。
“老刘啊,小秦这个年轻人,脑子活,爱钻研,这是好事。我们厂也需要一些新思路、新技术嘛。你手艺好,经验足,但也要与时俱进,对不对?要多鼓励年轻人创新。”
老王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我听得出来,他是在敲打我。
那天晚上回家,我心里特别憋闷,喝了两杯闷酒。
老婆看出来了,问我:“又为那个徒弟的事烦心?”
我把白天的事跟她说了。
老婆给我夹了口菜,说:“你啊,就是个死脑筋。人家小姑娘想走捷径,你就让她走呗。你把你的本事教给她,她学不学得会,是她的事。你操那么多心干嘛?你还指望她给你养老送终啊?”
老婆的话,糙是糙了点,但理儿是这个理儿。
是啊,我跟她非亲非故,犯得着这么掏心掏肺吗?
我想通了。
从那以后,我对秦小云,就不再那么严苛了。
她想用电刨,就用吧。她想用台锯,就用吧。我只管把我要教的讲清楚,做一遍给她看。至于她用什么方法去完成,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的关系,似乎“融洽”了很多。
她会主动给我倒茶,中午吃饭会帮我打好饭。有时候厂里发点什么东西,她也会帮我领了送到工作台。
同事们都说:“看,老刘,你这徒弟多孝顺。”
我笑笑,没说话。
只是,我心里那层隔阂,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厚了。
我看着她用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软件在电脑上画图,看着她熟练地操作那些我不太会用的新式机器,看着她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光鲜、越来越漂亮。
我知道,她很聪明,学得很快。
但我也知道,她做的那些东西,没有“根”。
就像一棵树,枝叶再繁茂,看着再好看,可它的根是浅的,扎得不深。一阵大风过来,说倒就倒。
可这话,我没法跟别人说。
说了他们也不懂。他们只会觉得,我这是嫉妒,是眼红徒弟比自己强。
第三章 暗流涌动
秦小云在我们厂里,渐渐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她不再仅仅是我的徒弟,或者一个普通的技术员。
厂里的宣传栏上,开始出现她的照片。标题很醒目——《大山里飞出的金凤凰,扎根基层献青春》。
照片上的她,穿着干净的工装,戴着护目镜,手里拿着一把凿子,正专注地看着一块木头。那个姿势,是我教她的,但那个眼神,我却觉得陌生。
照片拍得很好,把她拍得又质朴,又有理想。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厂办的小干事,特意找了个角度,让她摆拍了好半天。
厂里开大会,老王也总喜欢把她当成典型来表扬。
“……我们厂新来的大学生秦小云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人家一个女同志,还是名牌大学毕业,不贪图安逸,主动要求到我们生产一线来。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所有年轻人学习!”
每次听到这些,秦小云都会站起来,腼腆地笑一笑,向大家鞠个躬。
台下就响起一片掌声。
同事们看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欣赏,甚至有点敬佩。
“小秦这孩子,真是不错。”
“有文化,还肯干,以后肯定有出息。”
她的人缘也越来越好。她会帮办公室的姐姐们修电脑,会给食堂的大师傅带点山里的土特产,见到谁都笑眯眯的,嘴巴也甜。
相比之下,我这个师傅,倒显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合群了。
我还是老样子,每天上班就一头扎进活儿里,不爱说话,不喜欢凑热闹。车间里那些新来的年轻人,觉得我古板,跟我说不到一块去。老师傅们,也渐渐地被秦小云那种热情、新潮的劲头吸引了过去。
有时候,他们围在一起讨论一个什么新工艺,或者一种什么新软件,秦小云在中间讲得头头是道,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从旁边经过,想插句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时代给抛弃了。
我心里不是没有过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秦小云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尊敬”。
每天早上,我的茶杯里总是泡好了热茶。我的工作台,也总是被她擦得一尘不染。
她甚至开始在一些社交媒体上,发一些关于我们师徒俩的短视频。
视频里,总是我在埋头干活的背影,和我严肃的侧脸。配的文字大多是:“师傅又在教我了,虽然他很严厉,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或者“传统手艺人的坚守,向老一辈匠人致敬。”
这些视频,点赞的人还不少。
有人在下面评论:“这才是真正的师徒传承!”
还有人说:“姑娘,好好学,别辜负了你师傅。”
厂里有些年轻人看到了,都跑来跟我开玩笑:“刘师傅,您都成网红了!”
我哭笑不得。
我跟秦小云提过一次,我说:“小秦,以后别拍这些了,我不习惯。”
她立马就道歉:“对不起师傅,我就是觉得您的手艺这么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我没别的意思,您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发了。”
她话说得那么诚恳,我倒显得小气了。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没必要。”我含糊地说。
她嘴上答应着,可视频还是照发不误。只是镜头变得更隐蔽了,常常是偷拍的角度。
我渐渐地,也懒得去管了。
我把心思都放在了我的活儿上。
厂里接了个大单,给一个高档会所做一批中式家具。客户要求很高,点名要用传统的榫卯结构,不能用一颗钉子。
这是我的强项。
老王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还特意嘱咐:“老刘,这单很重要,你多费心。让小秦给你打下手,也让她多学学。”
我憋着一股劲,想把这套家具做成我这辈子的代表作。
我也想让秦小云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木工手艺。
我画了详细的图纸,每一个卯眼,每一个榫头,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光是备料和画线,就花了一个多星期。
秦小云这次倒是没用那些新式工具,老老实实地跟着我用墨斗,用角尺。
她学得很快,我教一遍,她就能上手。
我心里还挺高兴,觉得她总算是开了窍,明白手艺的根本在哪了。
那段时间,我们俩几乎天天泡在车间里,加班加点。
有时候干得晚了,她会给我买来晚饭,说:“师傅,您先吃,我来收尾。”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心里那点芥蒂,也慢慢消融了。
我想,也许是我之前对她有偏见。她本质上,还是个好学的孩子。
那套家具,我们做了将近两个月。
完工那天,十几件家具摆在车间里,每一件都像是艺术品。木头温润的光泽,严丝合缝的结构,流畅优美的线条……我用手抚摸着桌面,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旁边的秦小云说:“小秦,这两个月,辛苦你了。你进步很大。”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都是师傅您教得好。”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从这套家具开始,真正地回到一个师傅和徒弟应有的轨道上。
我甚至开始盘算,等我退休了,就把我那套乌木的老工具,传给她。
那是我师傅传给我的,是我吃饭的家伙,也是我的命根子。
第四章 一鸣惊人
那批会所的家具,交货后,客户非常满意,还特意送了一面锦旗到厂里。
老王高兴坏了,在全厂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
我也觉得脸上有光,几十年的坚守,总算是有了回响。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厂里就宣布了一件事——为了响应市里“弘扬工匠精神,鼓励技术创新”的号召,厂里要举办一个青年技术比武大赛。
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职工都可以参加,主题是“新中式家具设计与制作”。
这个比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为谁办的。
厂里三十五岁以下的,能独立设计和制作家具的,除了秦小云,几乎找不出第二个。
果然,同事们都开始起哄。
“小秦,这不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吗?”
“冠军肯定是你的了,提前请客啊!”
秦小云被大家说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才学了多久,哪能跟老师傅们比。我就是参与一下,学习学习。”
她嘴上这么说,但我看得出,她眼睛里的光,是藏不住的。
那是一种渴望,一种野心。
比赛开始后,她果然报了名。
她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整天都泡在电脑前,画图,建模。有时候为了一个数据,会跟我讨论半天。
她设计的,是一把椅子。
设计图我看过,造型很大胆,很现代。用了流线型的设计,结合了一些金属元素。说实话,跟我理解的“中式家具”,已经相去甚远了。
“这……能叫中式吗?”我忍不住问。
“师傅,这就是现在流行的新中式啊。”她很有耐心地解释,“在传统元素的基础上,进行简化和创新,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
我看着图纸上那些复杂的曲线和拼接,皱了皱眉:“这个结构,用传统的榫卯很难实现。而且,这么细的腿,承重有问题吧?”
“可以用复合材料加固,再用胶合技术。”她说,“我已经计算过了,强度肯定没问题。”
我听着这些新名词,感觉自己像个土包子。
我没再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比赛那天,厂里搞得很隆重,还请了市里领导和几个行业专家来当评委。
参赛的作品,摆了一排。大多是些小板凳、小桌子,中规中矩。
秦小云的椅子,放在最中间,鹤立鸡群。
那把椅子,通体是黑胡桃木的颜色,但在扶手和椅背的连接处,巧妙地用了一点黄铜做点缀,瞬间就让整个设计变得灵动起来。椅面和靠背,也不是传统的平板,而是带着符合人体工学的弧度。
确实很漂亮,很抓人眼球。
评委们围着那把椅子,看了很久,不住地点头。
“这个设计,有想法,很大胆。”
“把传统和现代结合得很好,了不起。”
厂长老王站在旁边,脸上笑开了花,不停地向领导们介绍:“这是我们厂的大学生,秦小云同志设计的。她平时就爱钻研,很有灵气……”
轮到我上去点评的时候,我犹豫了。
我知道,我说几句好听的,皆大欢喜。
可我看着那把椅子,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
它太取巧了。为了追求造型,它牺牲了木头本身最质朴的美感。那些连接处,看似天衣无缝,但我知道,里面用的是大量的胶水和金属件。它没有榫卯的魂。
这在我看来,是离经叛道。
我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开口了。
“从设计的角度看,这件作品……是挺新颖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但是,作为一件家具,特别是木制家具,我认为,它忽略了最根本的东西。”
我的话一出口,现场的气氛就有点变了。
老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秦小云的脸色,也白了一下。
我没理会他们,继续说:“木头是有生命的,它会呼吸,会随着温度湿度的变化而伸缩。我们老祖宗发明的榫卯结构,就是顺应了木头的这种天性,让家具能够‘活’起来,用上几十年,上百年。而这把椅子,它用了太多的现代胶合技术,把木头的活性给‘杀死’了。它现在看着很漂亮,但十年、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很难说。”
“而且,为了实现这个造型,它在选材和用料上,造成了很大的浪费。很多地方,都是用大料硬生生挖出来的,违背了我们木工‘惜木如金’的传统。”
我一口气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几个专家评委,面面相觑,表情有点尴尬。
市里的领导,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刘师傅是老专家了,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深刻。不过呢,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创新’嘛。年轻人,敢于尝试,敢于突破,这种精神,还是值得鼓励的。”
领导一锤定音,比赛的结果,也就毫无悬念了。
秦小云得了一等奖。奖金五千块。
颁奖的时候,她捧着奖杯和证书,站在台上,闪光灯不停地闪。
她哭了。
她拿着话筒,声音哽咽:“谢谢,谢谢各位领导和评委的肯定。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师傅,刘师傅。虽然他刚才批评了我,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没有他平时的严格要求,就没有我今天这个作品。这个荣誉,不只属于我一个人,也属于我的师傅!”
她说着,朝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又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同事们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仿佛在说:“看,你这徒弟多懂事,多会做人。”
老王也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刘,你后继有人了,该高兴啊!”
我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再看看周围人脸上的笑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会场的。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在厂里,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老顽固”。
而秦小云,她不再需要我这个师傅了。她已经“一鸣惊人”,有了自己的光环。
第五章 道不同
技术比武之后,秦小云在厂里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王专门给她腾了一间办公室,配了台新电脑,让她负责“产品研发”。
她不用再待在那个满是木屑和噪音的车间里了。
她开始穿着干净的衬衫和长裤,抱着个笔记本电脑,在各个车间之间穿梭。有时候,她会走到我的工作台前,指着图纸,跟我说:“师傅,这个地方,我觉得可以改一下,用三合一连接件,生产效率能提高一倍。”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的那种怯懦和质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信,甚至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们做的是手工定制,不是批量生产。”我放下手里的凿子,冷冷地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语气还是很客气,“但现在客户也要求工期,我们也要考虑成本。在不影响外观和基本结构强度的情况下,适当优化一下工艺,没什么不好的。”
“什么叫不影响?”我火气上来了,“一个榫头,一个卯眼,差一分一毫,那感觉就不对了!你用那些铁疙瘩连接起来的东西,它还有‘气’吗?它就是一堆木头零件的堆砌!”
我的声音有点大,引得旁边几个工友都看了过来。
秦小云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她还是耐着性子说:“师傅,我理解您的坚守。但是时代在进步,我们的观念也得跟上。现在讲究的是性价比,是标准化生产。您那种纯手工的,费时费力,成本太高,已经不适应市场了。”
“市场?市场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那我们跟那些做三合板家具的小作坊有什么区别?”我质问道,“我们厂这块招牌,是怎么立起来的?靠的就是真材实料,靠的就是这手别人模仿不来的手艺!”
“可这块招牌,现在快要养不活我们了!”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厂里连续两个季度效益下滑,您知道吗?老款式的家具,库存积压了多少,您知道吗?再不改变,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我们俩就这么在车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吵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她这样公开地争吵。
最后,还是张师傅他们过来把我们拉开了。
“算了算了,老刘,少说两句。”
“小秦,你也是,怎么跟师傅说话呢?”
秦小云眼睛红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委屈,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师傅,我只是想让厂子变得更好。”她说完这句,转身跑了。
那天下午,我心里乱糟糟的,手里的活儿也干不下去了。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所珍视和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正在被人无情地否定。而否定我的人,还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徒弟。
那种感觉,比挨一顿打还难受。
下班后,老王把我叫到了他办公室。
他给我泡了杯茶,递了根烟。
“老刘啊,今天的事,我听说了。”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小秦说的话,虽然冲了点,可道理没错。”
他给我算了一笔账。厂里的人工成本,材料成本,管理成本……最后得出结论,如果再按照我那种“慢工出细活”的方式干下去,厂子离倒闭不远了。
“老刘,你是我师兄,我们俩一块儿进的厂,你的脾气我了解。”老王语重心长地说,“你对技术的执着,我佩服。但是,现在不是几十年前了。我们得先生存下去,才能谈理想,谈传承,对不对?”
“小秦虽然年轻,但她有新思想,有闯劲。她搞的那些设计,虽然你看不上,但市场上有人买单。她提的那些工艺改进方案,确实能给我们降本增效。我们得给她一个机会,也得给厂子一个机会。”
我默默地抽着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像个斗败了的公鸡,浑身的毛都耷拉了下来。
我守着我的阵地,以为那是全世界。可人家早就在我阵地之外,开辟了新的战场。
我不是输给了秦小云,我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从那以后,我在厂里,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秦小云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她引进了新的生产线,制定了新的工艺标准,淘汰了一批“落后”的设备和工序。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更大了,但那种熟悉的,刨花飞舞、凿子轻响的场景,却越来越少。
很多老师傅,干不惯那些新机器,也受不了那种流水线式的管理,陆陆续续地,都办了内退。
偌大的一个木工房,最后只剩下我,还守着我那个小小的、老旧的工作台。
我成了厂里的一个“活化石”。
有时候,厂里来了客户或者媒体,老王还会特意把他们领到我这里来,指着我说:“看,这位是我们厂里国宝级的老师傅,刘师傅。我们厂虽然在搞技术革新,但传统的魂,没有丢。”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我知道,我,连同我这身手艺,已经成了厂里用来装点门面的一个摆设。
秦小云偶尔也会过来看看我。
她会给我带一些她新设计的产品的样品,问我:“师傅,您给点意见?”
我看着那些用各种板材拼接、表面贴着木纹皮的“家具”,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老了,看不懂了。”我只能这么说。
她也不再坚持,只是坐一会儿,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就走了。
我们之间,客气,疏离,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我知道,我们俩,终究是走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上。
第六章 无声的告别
压垮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
对我来说,那根稻草,是一张桌子。
那是一个老客户,十几年前在我这里定做过一套书房家具。现在他儿子结婚,想再给新房添置一张餐桌,点名要找我做。
他要的,是一张传统的八仙桌,全榫卯结构,用料是上好的老榆木。
这是我最拿手的活儿。
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手艺,总算还有人惦记着。
我跟车间主任报了料,领了木材,就在我的工作台上干了起来。
那段时间,我仿佛又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每天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刨、凿、锯、磨,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我忘了厂里的那些变革,也忘了和秦小云之间的不快。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这块木头。
桌子快要做好的时候,秦小云来了。
她现在已经是生产副厂长了,穿着一身笔挺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在满是木屑的车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围着我的八仙桌转了一圈,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师傅,您这张桌子,用了多少料?”她问。
我报了个数字。
她拿出手机按了按,脸色更难看了:“您知道现在老榆木什么价钱吗?光是材料成本,就已经超过了我们给客户的报价。这单做下来,厂里要亏本。”
我愣住了:“报价是多少?我怎么不知道?”
“报价是我根据新的成本核算标准做的。”她说,“我们现在所有的产品,都要先进行成本核算,利润率必须达到15%以上。”
“这是定制的单子,怎么能跟流水线的产品用一个标准?”我争辩道,“人家客户要的就是我这个手艺!”
“手艺不能当饭吃。”她冷冷地打断我,“刘师傅,我尊重您的手艺,但现在是市场经济,厂子不是慈善机构,我们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那你说怎么办?”我气得手都抖了,“桌子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劈了当柴烧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这张桌子,就当是厂里送给老客户的礼物了。但是,下不为例。以后所有非标定制的单子,必须先由我这边进行成本和工艺评估,通过了才能做。”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张即将完工的八仙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我辛辛苦苦做了大半个月,自以为是为厂里争光添彩,结果,在人家眼里,我却成了一个让厂里亏本的罪人。
我的手艺,我的坚守,在那个冰冷的“利润率”面前,一文不值。
几天后,老王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这一次,他没有泡茶,也没有递烟。
他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文件。
“老刘,”他搓着手,表情很不自然,“厂里……最近效益不好,要进行人员优化。你看你,也快到退休年龄了,厂里的意思是,想让你……提前退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反而平静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是秦小云的意思吧?”我问。
老王躲开我的目光,含糊地说:“这是厂里领导班子集体研究决定的。主要是考虑到你身体也不好,干了一辈子体力活,也该歇歇了。”
他还说了很多,什么返聘你当技术顾问,什么退休金会按最高标准给你办……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只知道,这个我待了三十年的地方,不再需要我了。
“行,我退。”我说。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车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我走到我的工具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是我那套跟了我三十年的乌木工具。刨子、凿子、锯子、墨斗……每一件,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拿出干净的棉布,蘸上核桃油,一件一件地,仔细擦拭着。
就像在告别一位位多年的老友。
周围的机器还在轰鸣,新来的年轻工人们,在流水线上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
这个车间,已经不再是我的车间了。
我把擦拭干净的工具,一件件放回那个老旧的木制工具箱。
“咔哒”一声,箱子合上了。
我拎起箱子,很沉。
我拎着它,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我奉献了整个青春的地方。
没有欢送,没有告别。
就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它曾经深爱的大树。
第七章 尘埃落定
离开工厂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难熬。
我像一个上满了弦,却突然停摆的钟,一下子失去了节奏。
每天早上,我还是五点半准时醒来,可睁开眼,却不知道今天该干些什么。
不用再去那个熟悉的车间,不用再闻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也不用再听那恼人却又亲切的机器轰鸣。
我的生活,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安静得可怕。
老婆看我整天在家里唉声叹气,就劝我:“退了就退了,正好享享清福。你那腰,那腿,早该歇歇了。要不,我给你报个老年大学,学学下棋写字?”
我摇摇头。
我这双手,是握惯了刨子和凿子的,拿不住那纤细的毛笔。
我试着去公园里跟老头们下棋,可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骑着我那辆旧自行车,绕到工厂附近。隔着围墙,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机器声,但那声音,已经变得很陌生,不再是我熟悉的那种节奏。
厂门口的宣传栏,换上了新的内容。
一张巨大的照片上,秦小云穿着一身得体的工装,站在一台崭新的数控机床前,笑得自信又灿烂。
照片旁的标题是:《巾帼不让须眉,技术革新引领企业新发展——记我厂优秀青年干部秦小云》。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说不恨,是假的。
我觉得她偷走了我的人生。她用她的“故事”,她的“聪明”,把我的位置,我的荣誉,我的一切,都夺走了。
可静下心来想想,我又恨不起来。
就像老王说的,我输给的,不是她,是这个时代。
她只是比我更懂得如何去适应这个时代,甚至去利用这个时代。
她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太固执,太念旧。
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请问,是刘建民刘师傅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客气。
“是我,你哪位?”
“刘师傅您好,我姓陈,是之前在您那儿定做过一套书房家具的客户。您还记得吗?”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客户。
“记得记得,陈先生。”
“是这样的,刘师傅,”他说,“我最近听朋友说,您从厂里退休了?”
“……嗯,退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那边传来一阵欣喜的声音。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师傅,您别误会。”他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您现在有时间了,能不能……再帮我做点东西?”
他说他最近搬了新家,是个中式的院子,想请我给他量身定做一套茶室的家具。
“钱不是问题,”他特别强调,“我就信您这个手艺。您做出来的东西,有味道,有灵魂,跟外面那些工厂货不一样。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能做出那种感觉的师傅了。”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半天没动。
老婆走过来问:“谁啊?”
“一个……老客户。”我的声音有点哽,眼眶发热。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懂的。
还是有人,能分得清什么是“产品”,什么是“作品”。
我的手艺,还没有被这个时代,完全抛弃。
那天晚上,我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蒙尘的乌木工具箱。
我打开它,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木香和油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拿出那把老刨子,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木柄。那上面,有我三十年的手汗,有我三十年的时光。
老婆站在旁边,看着我,笑了。
“看你那点出息,”她说,“摸个破木头,比摸我都亲。”
我也笑了。
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一下子,被搬开了。
第八章 柳暗花明
我把家里那个堆放杂物的阳台,给收拾了出来。
虽然地方不大,但摆下一张工作台,也足够了。
我又重新闻到了久违的木屑香。
没有了工厂的规章制度,没有了成本和效率的催逼,我感觉自己像是挣脱了枷锁。
我可以不计时间,不计成本,全凭自己的心意,去跟一块木头慢慢地磨。
陈先生是个真正的懂家。
他隔三差五地,就会提着点茶叶水果,来看我干活。
他不像别的客户那样,总是催问进度。他只是搬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旁边看。
看我画线,看我凿卯,看我拼装。
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
“刘师傅,”有一次他感慨道,“看您干活,真是一种享受。不急不躁,一板一眼,感觉时间都慢下来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手艺人,修的是手艺,养的其实是心。心不静,手里的活儿,自然就毛躁。
这套茶室的家具,我做了整整三个月。
比在工厂里,慢了一倍不止。
但做出来的东西,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满意。
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每一个连接,都浑然天成。木头本身美丽的纹理,被我用最质朴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交货那天,陈先生围着那套家具,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嘴里不停地赞叹。
“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他付给我的工钱,比我预想的,要多出不少。
我推辞不要。
他说:“刘师傅,这是您应得的。您的手艺,值这个价。您要是嫌多,就当是我提前预定下一套的定金。”
拿着那笔钱,我心里沉甸甸的。
那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认可,一种尊重。
陈先生把我做的家具,拍了照片,发在了他的朋友圈里。
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
很多他的朋友,都是些喜欢中式文化、追求生活品质的人,看到照片后,纷纷向他打听,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一传十,十传百。
渐渐地,开始有人通过陈先生,辗转联系到我,想请我给他们做东西。
有要太师椅的,有要罗汉床的,还有要多宝阁的……
我的小阳台,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我忙不过来,就开始挑着活儿干。
只做我看得上眼的,只给真正懂的人做。
我不再是工厂里那个等着被安排任务的工人刘师傅,我成了我自己。
有一天,我正在阳台上干活,老婆拿着手机走过来,表情有点复杂。
“你看,”她把手机递给我,“你那个徒弟,上电视了。”
手机上,是一个本地电视台的财经节目。
秦小云作为青年企业家代表,正坐在演播室里,侃侃而谈。
她比以前更成熟,也更漂亮了。画着精致的妆,穿着得体的套装,谈吐自信流利。
“……我们企业之所以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关键就在于守正创新。我们一方面继承了老一辈工匠的敬业精神和精湛技艺,另一方面,我们又大胆拥抱新技术,新材料,新理念……”
主持人问她:“听说您刚进厂的时候,是跟着一位老师傅学艺,是吗?这位师傅对您有什么影响?”
秦小云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
“是的,”她说,“我的师傅,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传统手艺人。他教会我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态度。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匠心’。虽然我们后来在一些理念上,产生了一些分歧,但我从心底里,一直非常尊敬他,感激他。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听着她说出的那些话,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也许,我们都没有错。
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她选择了一条更宽阔,也更拥挤的大道。她要带着一个工厂的人,往前冲,去适应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她有她的责任和压力。
而我,选择了一条幽静的小径。我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的心。这条路很窄,走的人很少,但沿途的风景,却是我喜欢的。
老婆看着我,问:“心里还难受吗?”
我摇摇头,笑了。
“不难受了。”
我拿起一块刚刨好的木板,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嗯,还是这个味道,最让我安心。
我听说,后来秦小云把工厂做得很大,还开了连锁店,成了市里有名的女强人。
而我,还是守着我那个小小的阳台,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老木匠。
偶尔,会有一些真正喜欢木头、喜欢手艺的年轻人,慕名找来,想跟我学点东西。
我会给他们泡上一杯茶,然后问他们一个问题:
“你们想学的,是能让你们快速赚钱的‘技术’,还是能让你们安身立命的‘手艺’?”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就像当初,摆在我自己面前的那道选择题一样。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是我老了,跟不上了?还是这个世界,本就该是这样?
或许,都没有对错。
我们,只是在各自的路上,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