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知识有爱的中产家庭,孩子也会厌学休学?

发布时间:2025-10-23 08:31  浏览量:4

“大部分情绪出问题的孩子,都是那些自我意识觉醒的孩子。”

文丨Jennifer 编丨Jenny

“我的创伤,不单单是海淀青少年的创伤,而是人类文明复杂性和结构性的创伤。”说这话的,竟是一位18岁的海淀高中生。他的妈妈,怎么也想不通,儿子为何在冲刺清北的路上提前熄火了。他被诊断为重度抑郁倾向,无法上学,需要服用高镇定药物。对一个小家庭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地震。

过去的一整年,曾写有“梁庄三部曲”的作家梁鸿,目睹了从县城到一线城市,很多家庭内部的地震和坍塌。

作家梁鸿

在北京的精神专科医院的候诊大厅里,她看到,迷茫、痛苦、有精神心理疾病的孩子特别多,竟占候诊病人的60%-70%。他们很恐惧上学,一坐到教室里就会发抖、麻木、呕吐,有的孩子只能断断续续上学,或者干脆休学在家。

青少年心理问题,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据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2023年的一份抽样调查,全国中学生中有17.5% 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症状,中度至重度的比例达到7.4%。

“事实上,还有很多有抑郁情绪的孩子,没有被发现或被归结到数据中。”作家梁鸿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个体问题,而是一个困扰所有青少年、家长的社会问题。

2024年,她花了一整年的时间集中采访了因深陷情绪和精神困境、走向抑郁和休学的孩子,并延伸到对家庭、学校、整个社会的观察。在新出版的《要有光》一书里,她试图揭露青少年抑郁、厌学失学问题的残酷性,以及背后更多维的原因。

《要有光》梁鸿著;书里记录了滨海、京城、丹县三个城市,北京海淀是唯一没有匿名的地点。

没想到,很多生病抑郁、厌学失学孩子背后,竟是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家庭,很多父母还是有知识有学历的高知分子。

为什么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也会从鲜活的生命,走向暗淡和枯萎?孩子内心的创伤和激烈冲突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大部分情绪出问题的孩子,

都是那些自我意识觉醒的孩子

在和孩子相处过程中,梁鸿听到很多孩子说,自己从小到大都被推着往前走,被架空了,找不到生命和自我之间的关系。

她甚至有一个很深的感触,实际上大部分情绪出现问题的孩子,都是那些自我意识觉醒的孩子。

海淀学生吴用,就是其中一个典型。

吴用出生于北京的中产家庭。父母都是从小城镇考到北京上大学。从三岁开始,他就和北京其他孩子一样,奔波于各种兴趣培训班,周末时间也几乎被占用。因为对数学有兴趣,闲时就喜欢思考数学难题,吴用的妈妈为他规划了一条竞赛道路,希望通过竞赛拿奖进清华北大。这也是很多竞赛家庭梦寐以求的升学捷径。

可是,吴用却不是“一心刷题”的孩子。他对数学有着纯粹的热情,享受非功利的学习,甚至在书包里揣一本厚厚的微积分,随时拿来翻,却对应试这一套十分反感。

他说,自己是因为热爱思考才去学习的。高强度的重复刷题,破坏了他的思维,让他成了做题机器,他很不甘心。他情愿将时间花在更高阶的数学学习上。

《小舍得》剧照

可是,这样一份纯粹的学习热情,却遭到了“驱逐”。无论是学校、竞赛课老师,都觉得他这样根本学不出成绩,对他冷嘲热讽。自己的母亲呢,也选择站在了传统教育体系这边,劝他好好刷题,熬到竞赛拿奖再说。

再后来,吴用得了严重焦虑、抑郁症,不愿意上学。所有和考试、刷题相关的事情,都会激发他的应激反应。

他不仅身陷应试教育与非功利学习之间的撕裂,击垮他的,还有长时间以来,得不到理解和支持的绝望。

他对妈妈控诉道,“我要的是学习,而不是上学。我只有在纯粹的学习状态中才能获得某种安宁,我的整个生存是基于学习的热情存在的。但你认为,这违背了社会实际生存规则,那样没有未来!”

《少年日记》剧照

某种程度上,吴用的痛苦和创伤,既是当代很多孩子内心挣扎的缩影,也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

吴用的母亲,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并非不知道孩子在应试教育、在内卷环境下所遭受的痛苦,但是没办法,他们只能按照社会的既定规则去要求,心存侥幸地认为,只要熬过这一段就好了。

殊不知,创伤在孩子的身上已经越积越深,日积月累,最终从量变到质变。

梁鸿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很多孩子的认知已经超过父母。当父母还停留在“能够吃饱穿暖,有个好工作就很满足”的价值观里,这一代孩子能接触到的信息量非常大,已经开始探索精神层面的东西,会去思考“我为什么而活”“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这背后是两代人生活观念和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如果父母不能去理解孩子在想什么,就难以触摸孩子的内心,双方永远是错位的。

“我的生活只是上学、写作业,虽然我们在一个空间里,却没有任何共同话题。你们没有给我任何情感支持。你从来没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我的想法,我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你让我过度暴露在教育创伤下,并没有起到一个社会中介的作用。家庭成了学校的延续,爸爸妈妈甚至比学校更严厉,哪有什么家庭的温馨可言?”

抑郁休学后,吴用内心的呐喊,向我们揭示了当下最深刻的矛盾和撕裂——

当父母把爱、时间、精力全都投入到了孩子身上,孩子却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被当作“独立而完整的人”对待,因而陷入巨大的痛苦。

孩子在替家庭和社会“生病”

讽刺的是,那些坚持快乐教育的家庭,也未能全身而退。

李风,是另一位海淀少年。和吴用不同,李风从小几乎没有报过任何课外班,简直是海淀区的异类。

李风的妈妈对儿子的期待很低,在她眼里,孩子就是一个普娃,能随便读个大学就行;李风的爸爸是留美博士、在研究所工作的高级知识分子,但是他几乎不参与孩子的成长和教育。从初中开始,李风的成绩就不太理想。因为上的是直升学校,没有中考压力,勉强上到了高中。可到了高二下学期,李风再也不想去学校了,连混个高中毕业证都不愿意。

更糟糕的是,他对什么事情都缺乏必要的情感反应,没有喜好、没有欲望,和同学之间关系也很冷淡,一学期没说过几句话,连情绪上的起伏也很少有。

相比吴用的“歇斯底里”,这样一种冷淡和疏离,更为可怕。李风的妈妈很气愤,也难以接受。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给孩子施加任何压力,为什么最后却是这个结果?

《少年日记》剧照

可是,压垮骆驼的稻草,究竟是什么呢?

李风曾说,“学校里只有前20%的学生,才是被关注的。”

在一个以升学率为目标的高筛选性和高竞争性环境里,哪怕老师没有明显的歧视,像李风这样处于后20%的学生,也能时刻感觉到自己的不重要性,以及“成绩至上”带来的压迫感。他们走向厌学,似乎是必然的。

在家庭环境中,李风也是一个

“不被看见”的孩子。拥有硕博学历的父母,打心眼里瞧不起儿子,觉得这样拉垮的学习成绩,完全是他不努力的结果。

日常生活中,李风的母亲也习惯于大包大揽,替他做决定和做选择,成为孩子实际生活的“代言人”;而李风的父亲,对一切家庭矛盾、夫妻关系以及孩子教育问题,统统采取回避的态度。

久而久之,李风仿佛被学校和家庭“双重抛弃”,内在生命力也逐渐被摧毁。

《小舍得》剧照

在梁鸿看来,很多看似秉持宽松教育的家庭,其实也在无意中扮演“单一”的社会评判角色。

这个时代对成功有一种迷信和窄化,认为成功就是考上好大学、有好工作、能跨到一个更高的阶层。于是,成功道路和社会价值取向就变得非常窄。

现实是,一个社会总有考上一流大学、站在金字塔尖的人,但也有很多资质普通、成绩一般、偏科的孩子。如果只有前20%的孩子算成功,那么,其他80%的孩子都只能被定义为“失败者”。

在单一评判的审视下,很多孩子内在的生命价值,注定不会被“尊重”。

就像李风的父母,虽然看到孩子的挣扎和不适应,但依然要死磕“上大学”这条传统路径,而不是鼓励孩子挖掘天赋、在感兴趣的领域学习,或是去职业高中学一项技能,换一条路径实现自我。

一位饱受内心折磨的学生甚至说,“我觉得我爸妈在教育上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并没有真正尊重我,也许这是全中国家长的共同现象,他们没有把孩子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来对待。”

最终,所有这些社会的暗面,都通过孩子“生病”“厌学”呈现了出来。这是多么惨痛的代价。

父母自己“要有光”,

才可能照亮孩子的路

在梁鸿的采访中,有一位从事青少年心理咨询二十多年的专业人士坦言,现在的青少年心理问题,已经发展成非常严重的全球性现象,我们正身处一个全球焦虑的时代。

他曾经做过青少年自杀调研,调研地区的青少年自杀率呈二至十倍的增长。尤其是经济下行带来的压力下,青少年其实是承压的底部,他们更像是这个社会的神经末梢。

而当孩子和父母来到心理咨询室、来医院求助时,情况往往已经非常严重,很多青少年感到“活着没意义”。

《小欢喜》剧照

越来越严重的冲突和病态,让我们不得不意识到,这个由成人构筑的系统,是否完全忽略了、甚至残酷镇压了孩子的身体健康、精神健康以及创造力?

然而,很多父母并没有将孩子当作一个独立个体,去看待他的内在挣扎和诉求,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爱孩子,才是真正有益的爱。

表面和谐的亲子关系下,总有一堵难以突破的高墙。

作为母亲,梁鸿也曾在养育孩子过程中不乏迷茫和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孩子的关系,“尽管我是一个博士,好像有很多知识,但在养育孩子、如何对待孩子方面一无所知,也找不到模板。”

在她看来,今天一个个被困少年的痛苦,已经完全超越了“青春叛逆”这个的词语。我们经常强调这个词语,其实遮蔽了真正的问题。

孩子不是一天垮掉的。教育系统、原生家庭、社会系统中,可能有无数个节点,都是导致质变的时刻。

而这样的节点,就存在于我们最日常的话语和行为中,存在于我们和孩子说话的方式和认知思维中,甚至已经成为一代代传承下去的文化惯性。

《少年日记》剧照

还有心理咨询师还毫不留情地指出,当孩子出了问题,父母自身以及彼此的关系也往往有问题。

比如,有的母亲会不自觉地强调自己受苦的角色,非常严格地督促孩子学习,而父亲角色经常是缺失的;还有的孩子遭受打击,看似是因为学习问题,但实际上是父母一方在发泄对另一方的不满。

这也是为什么,梁鸿要给新书取名为《要有光》,她相信,成年人自己要有光亮,才有可能真正照亮孩子。

在这个时代,父母也需要不断成长和自省。我们要从单一的成功视角中跳脱出来,看到人格健全的重要性,看到个体生命价值和自我实现的多样性;

当教育系统无法给予关注,我们要让孩子看到另外一种生活的空间和可能性,陪他们积极寻找适合TA自己的人生舞台。

无论如何,比学历更重要的是内在自我的建立。支撑孩子走完漫长一生的,终究还要靠内在自我的足够稳定。

眼下,无数抑郁休学、从我们身边“消失”的孩子,正在用他们惨痛的经历,发出整耳欲聋的呼救。

梁鸿说,这是孩子在替父母“生病”、在替社会“生病”。

“我们很难改变,大的社会观念和系统给青少年带来的压抑,但是最起码,我们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对内在自我有足够的自省,关注那些我们不知道,却像顽癣一样附着在我们精神内部的那一部分,这样才能在我们和孩子之间构成一个健康、开朗的空间。”

参考资料:

《要有光》;梁鸿著

为什么有爱、有知识、也有资源的家庭,孩子还会厌学休学?;三联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