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一名战士的姐姐来部队探亲我安排接待,我们相差10岁却结缘
发布时间:2025-10-20 21:46 浏览量:4
那年是1985年,夏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横。
北方的日头,跟个烧红的铁盘子似的,直愣愣地扣在戈壁滩上。
空气里都是沙土被烤干了的味道,吸一口,嗓子眼儿都发毛。
我当时在部队,是个小小的干事,管点宣传,写点稿子,偶尔也干点杂活。
那天,连长把我喊过去,扔给我一个任务。
“小李,三班那个新兵蛋子陈东,他姐姐要来探亲,你负责接待一下。”
连长的声音跟他的胡子茬一样,又粗又硬。
“保证完成任务!”我“啪”地一下立正,声音喊得比谁都响。
其实心里有点打鼓。
接待家属这活儿,听着简单,其实最磨人。
尤其是女同志,你得想得周到,说话得有分寸,不能太热情,也不能太冷淡。
连长又补了一句:“人下午就到长途汽车站,你开那辆破吉普去接一下。记住,别给咱们部队丢人。”
那辆“破吉普”,是全团的宝贝疙瘩,除了团长,就我们这些干事偶尔能摸一把。
车身是那种褪了色的军绿色,像一件洗了太多遍的旧军装。
一发动,整个车架子都跟着哆嗦,声音大得能把耳朵震聋。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车站。
车站就是个土围子,几间平房,一个大院子。
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被太阳晒蔫了的疲惫。
我靠在吉普车滚烫的引擎盖上,点了根烟。
烟是部队特供的,没什么好味道,就是冲。
一口下去,从鼻子到肺,火辣辣的。
长途车是踩着漫天黄沙来的,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慢吞吞地停稳,然后“嗤”地一声,泄出了一股白气。
车门打开,人流像倒豆子一样涌出来。
我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找。
连长给我的信息很简单:陈东的姐姐,叫陈书,三十岁。
三十岁。
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我们这种小地方,三十岁的女人,要是还没结婚,那几乎就是个“老姑娘”了。
我心里大概有了个模糊的画像,可能是个面带愁容,穿着朴素,眼神里带着点怯懦的女人。
可我错了。
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扎眼,恰恰相反,她很安静。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洗得有点发白,但很干净,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
下面是一条深色的长裤,脚上一双黑色的布鞋。
她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里面好像是些水果和罐头。
另一个胳膊上挎着一个旧帆布包,包的边角都磨破了。
她就那么站在人群里,背挺得笔直,眼神很亮,像戈壁滩上夜里的星星。
没有我想象中的愁苦和怯懦,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
风吹起她的头发,不是很长,刚到肩膀,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捋,那个动作很轻柔。
我掐了烟,走过去。
“请问,是陈书同志吗?”
她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她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纯粹的黑色,像两口深井。
她打量了我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是。你是?”
“我是部队派来接您的,我叫李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重可靠。
她笑了笑,嘴角有两个很浅的窝。
“麻烦你了,李强同志。”
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点南方的口音,软软的,跟我们这儿硬邦邦的调子完全不一样。
我帮她把网兜和帆布包放到后座上。
网兜很沉,勒得我手疼。
我能感觉到里面苹果的形状,还有罐头冰凉坚硬的触感。
她上车的时候,动作很小心,生怕把车弄脏了。
吉普车再次咆哮起来,我们颠簸在回部队的土路上。
一路无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只能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她。
她一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一成不变的黄土、骆驼刺和偶尔飞过的鸟。
她的侧脸很好看,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很柔和。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看起来比三十岁要年轻一些,但眼神里的那种沉静,又让人觉得她经历了很多事。
回到部队,我先带她去了招待所。
招待所就是几排平房,条件很简陋。
屋里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皮都有些脱落了。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儿。
“条件简陋,您多担待。”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把包放下,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很好了,很干净。”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不疾不徐。
我告诉她,陈东还在训练,要晚饭后才能过来。
她点了点头,说:“不着急,让他好好训练,别因为我分心。”
我给她倒了杯水,用的是那种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
水是凉白开,喝起来有股铁锈味。
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喝着。
我站在那儿,突然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任务是“接待”,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
“要不……我带您在营区里转转?”我提议道。
她想了想,说:“好啊。”
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营区的林荫道上。
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给她介绍,这是训练场,那是食堂,那是咱们的俱乐部……
我说的都是些干巴巴的套话,像在背解说词。
她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走到训练场边上的时候,正好有一队士兵在进行障碍训练。
他们吼着号子,一个个跟小老虎似的,翻越高墙,钻过铁丝网,动作干净利落。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迷彩服,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她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我能看到她眼神里的那种专注,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骄傲。
“陈东……他也是这样吗?”她轻声问。
“是,他是尖子兵,这些项目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我赶紧说。
她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那就好。”
我们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个篮球场,有几个战士在打球。
篮球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他们的笑声和喊声,在空旷的营区里传得很远。
这一切都充满了力量和阳刚之气,和她身上那种安静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落进了这片阳刚的土地。
傍晚的时候,天边的云被夕阳烧成了红色,像大块大块的血。
炊事班的烟囱里冒出了青烟,空气里开始飘着饭菜的香味。
我带她去了食堂。
食堂里闹哄哄的,全是年轻的士兵。
他们看到我带着一个女同志进来,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点点年轻人的起哄。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我赶紧领着她到角落里一个没人的桌子坐下。
我给她打了饭。
今天的菜是土豆炖牛肉,还有一盘炒白菜。
主食是馒头,又白又大,能管饱。
她看着餐盘里的饭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怎么了?不合胃口?”我问。
她摇了摇头,“不是,太多了,我吃不了。”
说着,她用筷子把自己盘子里大部分的牛肉都拨到了我的盘子里。
“你年轻,训练辛苦,多吃点。”
我愣住了。
长这么大,除了我妈,从来没有人给我夹过菜。
一股热流,从心底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没敢看她。
那天晚饭,我吃得特别香。
晚饭后,陈东终于来了。
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黑黑瘦瘦的,眼睛很亮,看到他姐姐,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姐!”
他冲过来,想给她一个拥抱,但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陈书站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自然又亲昵。
“瘦了,也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心疼。
“在部队哪有不黑不瘦的!”陈东满不在乎地说,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他姐姐的脸。
姐弟俩有很多话说。
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去检查内务,就先走了。
我把空间留给他们。
走在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又密又亮,好像伸手就能摘到。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给我夹菜的那个画面。
还有她摸陈东头的那个动作。
那么温柔。
接下来的两天,我成了陈书的专职“导游”。
我带她去看了部队的菜地,看了我们养的猪。
她对那些长得肥头大耳的猪很感兴趣,还问我它们都吃些什么。
我说,吃泔水,还有我们自己种的菜叶子。
她听了,点点头,说:“养得真好。”
她好像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但又总是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我们聊了很多。
我知道了她在一个小县城的纺织厂上班,是个挡车工。
工作很辛苦,每天都要站十几个小时,车间里全是棉絮和噪音。
她父母走得早,是她一手把弟弟带大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出那份平淡背后的艰辛。
三十年的人生,对她来说,可能就是一匹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棉布,她日复一日地站在织布机前,把自己的青春和汗水,都织了进去。
我问她,为什么不换个工作。
她说,工作是国家分配的,哪能说换就换。
我又问她,为什么……
我本想问她为什么还没结婚,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冒昧了,也太残忍。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自己说了出来。
“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她说完,看着远方,眼神有点悠悠的。
“年轻的时候,也有人介绍,但那时候要顾着弟弟上学,就耽搁了。后来……年纪大了,就更难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那个年代,对一个大龄未婚的女人,充满了各种不友好的揣测和议论。
我只能说一句很苍白的话:“您这么好,肯定会遇到好人的。”
她听了,转过头来看着我,笑了。
“你这小同志,还挺会说话。”
她的笑,像一朵在戈壁滩上悄悄开放的小花,不张扬,但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部队的小图书馆。
那其实就是一间大点的屋子,摆着几个书架,书不多,大部分都是些军事理论或者革命小说。
但对我们这些当兵的来说,已经是天堂了。
我没想到,她也喜欢看书。
她一进到图书馆,眼睛就亮了。
她走到书架前,用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些书脊,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她拿起一本《红岩》,翻开,看得入了神。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晕。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那一刻,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也拿起一本书,坐在她不远的地方,假装在看。
其实,我的眼睛,一直都在偷偷地看她。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翻书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本特有的、那种混合着纸张和油墨的香气。
我觉得时间好像都变慢了。
“你也喜欢看书?”她忽然开口问。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来,落到自己手里的书上。
“嗯,喜欢。”
“喜欢看什么?”
“什么都看,小说,诗歌……”我有点语无伦次。
她笑了笑,指着我手里的书,“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看过吗?”
“看过,看过好几遍了。保尔·柯察金是我的偶像。”
“是啊,‘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她轻声地接了下去,把那段著名的话完整地背了出来。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清清亮亮的。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排书架,聊起了书。
从《红岩》聊到《林海雪原》,从保尔·柯察金聊到奥斯特洛夫斯基。
我发现,她读过很多书,比我这个自诩的“文化人”读得还多。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在那个小小的图书馆里,我们忘记了年龄的差距,忘记了身份的不同。
我们只是两个喜欢读书的人,在用文字和思想,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流。
我感觉,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
她不再只是“陈东的姐姐”,或者一个我需要“接待”的任务。
她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有思想、有故事、有温度的人。
陈书探亲的时间,只有三天。
时间过得飞快。
第三天下午,我就要送她去车站了。
那天,下了一场雨。
不大,就是那种细细密密的毛毛雨,把整个戈壁滩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空气变得湿润起来,带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陈东去送她。
小伙子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他把他攒了几个月的津贴,都塞给了他姐姐。
“姐,你拿着,给自己买件新衣服。”
陈书没要,又把钱塞了回去。
“我在部队,花不着钱。你在家,什么都要花钱。”
“我够用。你留着。”
姐弟俩推来推去。
最后,陈书拗不过他,只抽了一张,剩下的都给他了。
“听话,好好训练,别让我担心。多给家里写信。”她嘱咐道。
陈东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开着那辆破吉普,载着她,再一次行驶在那条颠簸的土路上。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嘎吱嘎吱”地响着,像一个老人的叹息。
车里的气氛,比来的时候还要沉闷。
快到车站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
“李强同志,这几天,谢谢你了。”
“您别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
“你是个好兵,也是个好人。”她又说。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到了车站,雨停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很淡,但很完整。
我帮她把行李拿到站台上。
长途车还没来。
我们就那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站台上的风很大,吹得她的衣角和头发都在飘。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可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才二十岁。
我的人生,除了训练和学习,就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样复杂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着尊敬、亲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车来了。
还是那辆破旧的长途车。
她要上车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
“李强同志,再见。”
“陈书同志,再见。一路顺风。”
她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身上了车。
我看着她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把窗户打开,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朝她挥了挥手。
车子发动了,缓缓地驶出车站。
我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那辆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彩虹也消失了。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那辆车,一起被带走了。
那之后,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继续写我的稿子,陈东继续当他的尖子兵。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陈书。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每次去图书馆,我都会下意识地走到她曾经站过的那个位置。
阳光还是从那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
我会想起她看书时专注的样子,想起她轻声背诵保尔·柯察金语录时的声音。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和部队的地址。
邮票贴得整整齐齐。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躲到没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是那种很薄的、带横格的信纸。
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清秀,干净。
信的内容很简单。
她先是问我好,问部队里的情况。
然后说她已经平安到家,工作一切顺利。
信的最后,她说,她托人买到了一本《牛虻》,如果我没看过,她可以寄给我。
我捏着那封信,看了很多遍。
信纸上,好像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我立刻就给她回了信。
我告诉她,我很好,部队也很好。
我说,我非常想看《牛虻》,麻烦她寄给我。
我还写了很多。
我写了我们最近的一次演习,写了我发表在军报上的一篇小文章,写了戈壁滩上新开的一种不知名的小花。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生活。
信寄出去之后,我开始了一种焦灼的等待。
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收发室的老张喊我的名字。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她寄来的包裹。
里面是那本《牛虻》。
书的封面有点旧了,但里面很新。
我翻开书,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在书的扉页上,她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赠李强同志,愿你像牛虻一样,永远拥有热情和信仰。”
那一刻,我的眼睛有点湿。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通信。
我们的信,隔着千山万水,在戈壁滩和那个南方小城之间,来来回回。
我们聊书,聊电影,聊音乐。
她告诉我,她最近在听邓丽君的歌,虽然厂里的领导说那是“靡靡之音”,但她觉得很好听。
我告诉她,我们部队里不让听,但我们有战士偷偷地用半导体听,我也跟着听过,确实好听。
我们聊生活,聊工作。
她告诉我,厂里效益不好,她们的工资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全了。
我告诉她,我提了干,成了一名真正的军官,肩上多了一道杠。
我把我的第一份军官工资,大部分都寄回了家,只留了一小部分,去县城里买了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寄给了她。
我希望她能用这支笔,给我写更多的信。
我们的信,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私人。
我们开始聊一些更内心的话题。
我跟她讲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
她跟我讲她年轻时,也想去上大学,但家里条件不允许。
我们像是两个在黑暗中行走的旅人,通过这些文字,看到了彼此灵魂深处的光。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份感情,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它不再是简单的友谊。
但我们谁也没有说破。
那是一层很薄的窗户纸。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层窗户纸的完整。
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捅破,我们面对的,将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十岁的年龄差距。
一个是在部队里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一个是在小县城里挣扎求生的女工。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害怕。
我害怕我的冲动,会给她带来伤害和非议。
我也能感觉到她的犹豫和退缩。
在她的信里,她开始越来越多地称呼我为“小李”,或者“李强老弟”。
她刻意地,在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把我,放在了一个“弟弟”的位置上。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1987年,我因为表现出色,被保送去了军校。
我要离开这个我待了五年的戈壁滩了。
走之前,我给陈书写了一封信。
我告诉她这个消息。
我在信的最后,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下了一句话:
“姐,等我。”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
我也不知道,我让她等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给她一个承诺,哪怕这个承诺,虚无缥缈。
在军校的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充实,也是最痛苦的两年。
学习和训练的压力很大。
但我最大的痛苦,来自于对她的思念。
我们还在通信。
但她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客气。
她总是祝我学习进步,前程似锦。
她不再跟我聊邓丽君,也不再跟我聊她的烦恼。
她把自己,包裹得越来越紧。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我的世界里抽离。
我很难过,但我无能为力。
我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训练中。
我告诉自己,我要变得更优秀,更强大。
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去打破那些世俗的偏见,去站在她的身边。
1989年,我从军校毕业,被分配到了一个大城市的机关单位。
我成了一名真正的城里人,穿着笔挺的军装,出入于高大的办公楼。
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拿到分配通知书的那天,第一时间就想告诉她。
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我告诉她,我毕业了,我有能力了。
我在信里,第一次,没有叫她“姐”。
我叫了她的名字,陈书。
我说,陈书,你愿意……嫁给我吗?
写下那句话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那是我二十四年来,鼓起的最大的勇气。
信寄出去后,我陷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焦灼的等待。
我每天都去收发室问。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半个月……
没有回信。
一个月后,我终于等来了一封信。
不是她的。
是陈东写来的。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他说,李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姐的关心。我姐……上个月结婚了。对方是厂里的一个技术员,人很好。她说,让我祝你幸福。
那封信,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站在收发室的门口,看着信上的那几行字,觉得天旋地转。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门。
我把她写给我的所有信,都拿了出来。
还有那本《牛虻》。
我一封一封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那些熟悉的字迹,那些温暖的话语,此刻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在退缩,她是在成全。
她用她的方式,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给了我一个“前程似锦”的未来。
而她自己,选择了一个最平凡,也最安全的归宿。
我哭了。
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一个穿着军装的军官,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
我也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我把她所有的信,和那本《牛虻》,都锁在了一个箱子里。
我把那段记忆,连同那个箱子一起,埋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我开始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去生活。
我努力工作,不断进步。
几年后,在家人的安排下,我结了婚。
妻子是单位同事介绍的,一个很温柔贤惠的女人。
我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成了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我的生活,看起来很圆满。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她。
我会想起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女人,想起她安静的眼神,想起她嘴角的浅笑。
我会想起那个戈壁滩上的夏天,想起那个小小的图书馆,想起空气中旧书本的味道。
那些记忆,像一部褪了色的老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知道,我心里,始终有一个角落,是属于她的。
谁也进不去。
我也出不来。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我从一个年轻军官,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我的女儿也长大了,上了大学,谈了恋爱。
生活就像一条平静的河,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流淌。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过去有任何交集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是……李强大哥吗?”
我愣了一下,“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陈东啊!我姐的弟弟,陈东!”
陈东。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那些被我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瞬间汹涌而出。
我的声音有点发颤,“陈东?是你?你怎么……”
“我前几天跟老部队的战友聚会,聊起你,才知道你转业到了这个城市。我费了好大劲才要到你的电话。”
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青涩,变得很沉稳,带着一丝沧桑。
他说,他早就退伍了,在老家做点小生意。
他说,他这次来这个城市,是出差。
他说,想见我一面,一起吃个饭。
我答应了。
我们约在了一家饭店。
我提前到了。
坐在包厢里,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问起……她的消息。
门被推开了。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比年轻时胖了些,也黑了些,但眉眼间,还是有当年的影子。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李大哥!”
“陈东!”
我们拥抱了一下。
很用力的拥抱。
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都在这个拥抱里,被消解了。
我们坐下来,喝酒,聊天。
聊部队,聊战友,聊这些年的生活。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酒过三巡,陈东的眼圈有点红了。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忽然说:“李大哥,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说。”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姐……她走了。”
走了。
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胸膛。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时候的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三年前。肝癌。”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拼命地忍着,可还是忍不住。
我拿起酒杯,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可这点痛,和我心里的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陈东看着我,也红了眼眶。
“大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姐。”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其实……我姐当年,根本就没结婚。”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她骗了你。”陈东说,“她收到你那封信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然后,就让我给你写了那封信。”
“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
“她说,你是个有大好前途的人,不能被她耽误了。她说,她比你大十岁,还是个下岗女工,她配不上你。”
“她说,长痛不如短痛。她要你忘了她,去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好姑娘。”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以为的成全,是她一个人的谎言。
原来,我以为的幸福,是她亲手为我编织的幻象。
她就那么傻。
那么傻。
“她……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哽咽着问。
陈东摇了摇头。
“不好。厂子倒闭后,她就下了岗。为了供我做生意,她什么苦活都干过。去饭店洗过盘子,去工地搬过砖……后来,身体就垮了。”
“她一辈子,没嫁人。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我欠她的。
我欠她一句解释,一个拥抱,一个承诺。
可现在,我连说一句“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临走前,交给我一个箱子,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陈东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箱子。
箱子很旧了,上面的油漆都剥落了。
他把箱子推到我面前。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箱盖。
里面,是我当年写给她的,所有的信。
一封一封,都用红色的丝带,整整齐齐地捆着。
信纸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在信的旁边,放着一本《牛虻》。
是我送给她的那本。
不,不是。
是我以为我送给她的那本。
我翻开扉页,上面是我龙飞凤舞的签名。
可是在书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那行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我愣住了。
这……这是她送给我的那本书。
我明明记得,我把它锁在了我自己的箱子里。
怎么会在这里?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
当年,我给她寄那支英雄钢笔的时候,顺便把我手里的那本《牛A虻》也寄了过去。
因为我觉得,我送她的那本,版本太老了。我想让她看新的。
而她,竟然把我送她的那本,和我写给她的信,一起珍藏了起来。
而她送我的那本,却被我……锁了二十多年。
我像个傻瓜一样,守着一个错误的信物,怀念了半生。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片已经干枯了的树叶。
是白杨树的叶子。
叶子的边缘,已经残破不堪,但叶脉,依然清晰可见。
我记得。
我记得那个下午,在部队的林荫道上,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肩上。
我伸手,帮她拿了下来。
就是这片叶子。
她竟然,一直留着。
我的眼泪,滴落在干枯的叶片上,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陈东说:“我姐说,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在部队看你的那三天。”
“她说,她不后悔。”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抱着那个木箱子,走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
城市的霓虹灯,在我的泪眼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我抬头看着天。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重的黑暗。
陈书。
陈书。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女人。
她站在戈壁滩的夕阳下,回头对我微笑。
她说,李强同志,你是个好人。
她说,再见。
是啊,再见。
再也不见。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依然每天上班,下班,回家。
我依然是那个好丈夫,好父亲。
但我知道,我的灵魂,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1985年的那个夏天。
留在了那个尘土飞扬的戈退役滩,留在了那个堆满旧书的图书馆,留在了那个女人的,浅浅的笑涡里。
我把那个木箱子,和我自己的那个箱子,放在了一起。
我把那两本《牛虻》,并排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
我把那片白杨树叶,做成了书签,夹在了她送我的那本书里。
每当我翻开书,看到那片叶子,我就会想起她。
我会想起,我们之间,那段隔着十年光阴,隔着千山万水的缘分。
它很短,短到只有三天。
它又很长,长到足以让我用一生去怀念。
它不是爱情,但它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爱情,都更加刻骨铭心。
它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是一代人的身不由己。
它是一个年轻士兵,和一个善良女人之间,一场无声的告别。
如今,我也老了。
女儿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孩子。
妻子几年前也走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些回忆。
我常常会坐在阳台上,泡一杯茶,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会想,如果当年,我再勇敢一点。
如果当年,她没有那么善良。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遇见,注定只是遇见。
有些缘分,注定要用一生来偿还。
我不后悔。
因为我遇见过她。
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里,我遇见过一个像书一样,值得我用一生去品读的女人。
这就够了。
窗外,又是一个夏天。
阳光很好。
我仿佛又闻到了,戈壁滩上,被太阳烤干的沙土的味道。
还有,旧书本里,那淡淡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