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我因失恋参军,90年军校毕业回家时,分手6年的初恋突然来访
发布时间:2025-10-13 13:31 浏览量:5
“辉啊,这次回来,多待几天吧?妈给你做好吃的。”
妈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屋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呛人的油烟味,混着蒜末在热油里爆开的香气。我刚把那身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行李包放在墙角,包底蹭掉了墙上一小块石灰,露出底下暗黄的底色。
“看单位安排,假就这么多天。”我解开军装最上面一颗风纪扣,脖子那儿被汗浸得有些黏。屋里那台“骆驼”牌电扇正摇头晃脑,把闷热的空气搅来搅去,吹到脸上还是一股热风。
这是1990年的夏天。我军校毕业,授了衔,第一次穿着这身崭新的军官服回家探亲。从一个毛头小子,到如今肩膀上扛着一颗星,整整六年。六年,足够一个人的骨头缝里都塞满部队的味道。我爸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旁,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我的毕业证书和立功证,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他的嘴角抿着,是一种极力克制但又藏不住的骄傲。
家里的一切都没怎么变。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钟摆的每一次晃动,都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紧不慢,好像要把时间拉得很长。桌上的暖水瓶,竹编的外壳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窗台上那盆我走之前养的吊兰,如今已经垂下长长的一串,绿得有些发黑。
这种稳定,这种几乎凝固了的时光,让我心里很踏实。过去六年,我在训练场上爬冰卧雪,在课堂里啃着那些能把人脑袋撑大的理论。每次累到极致,闭上眼,想的就是这个家,是妈做的这口饭,是爸沉默但有力的眼神。至于别的事,尤其是当年让我一头扎进军营的那些事,早就被我打包塞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用训练的汗水和军纪的条条框框封了起来。我以为,它再也不会被打开了。
我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的起床号,操练的口令,熄灯的哨声,这些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节奏。人际关系简单明了,对与错,服从与执行,黑白分明。我以为我已经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棱角分明,再也不会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易触动。
“吃饭了!”妈端着一大盘红烧肉从厨房出来,热气腾腾。我爸收起我的证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牛皮纸袋里。我站起身,准备去拿碗筷。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很轻,很犹豫,像是怕惊扰了谁。
“谁啊?”妈扬声问了一句,手里的抹布顺手在桌上擦了一下。
我没在意,以为是哪个街坊邻居过来串门。爸走过去拉开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人影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脸。
“叔,陈辉……他在家吗?”
这个声音,像一根生了锈的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的后背瞬间就僵住了。拿碗筷的手停在半空中,血液好像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又飞快地退了下去,手脚冰凉。
我慢慢转过身。
站在门口的,是林岚。
六年了。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她的样子,可当她就这么站在那儿,我才发现,她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只是,记忆里的她,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浑身都是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而眼前的她,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有几缕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鬓角。她的脸颊瘦削,眼窝微微陷了下去,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惶然。那件的确良衬衫的领口有些发黄,人站在那里,像是被生活抽去了所有的鲜亮色彩,只剩下一片灰白。
我爸愣住了,显然也没想到会是她。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那台老电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你……你找陈辉有事?”我爸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明显的疏离。
林岚的嘴唇动了动,目光越过我爸,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神很复杂,有躲闪,有恳求,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我能感觉到,我妈在厨房门口停下了脚步,屋子里的气氛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当年,我们两家住得不远,算得上青梅竹马。那会儿的我,是个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的愣头青,而她是厂花,身边围着一圈人。可她偏偏看上了我这个书呆子。我们一起去新华书店看书,在护城河边散步,用一根吸管喝一瓶橘子汽水。我以为,那就是一辈子了。
直到高考我落了榜。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她父母原本就不怎么看得上我们家,这下更是直接找到了我家里。那些话,我现在还记得。他们说,林岚是城里户口,马上要进厂当正式工了,我一个待业青年,拿什么给她未来?他们说,年轻人谈感情是过家家,过日子得看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爸妈闷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种无力感,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后来,林岚来找我,在那个我们常去的河边。她没哭,只是看着我说:“陈辉,我们算了吧。我妈说得对,我们不合适。”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沉。我问她,是不是她也这么想。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就是那个点头,像一把锤子,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敲得粉碎。
没过多久,我就听说她和厂里一个技术员的儿子订了婚。再然后,我就去镇上的武装部报了名,填了志愿,去了最艰苦的边防。我没跟任何人告别,就那么走了。我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把过去的一切都割断,逼着自己往前看。
现在,六年过去了。我穿着这身军装回来了,带着我挣来的前途和尊严。而她,却以这样一种姿态,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
“陈辉,”她又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我能跟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我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脸色很难看。她看了看林岚,又看了看我,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不许。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那股因为震惊而堵塞的气息才稍微顺畅了一些。我看着她,那个曾经占据了我整个青春的女孩,如今却像个陌生人一样,带着满身的风霜站在我家门口。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有怨,有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时过境迁的茫然。
“进来说吧。”我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我爸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侧身让她进了屋。
林岚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妈“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厨房,锅铲敲在铁锅上的声音,响得格外刺耳。
我拉开一张凳子,示意她坐下。她摇了摇头,双手紧紧地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
“有什么事,说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我是一名军人,习惯了直接面对问题。
她抬起头,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但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陈辉,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当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没接话。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似乎也知道这些开场白很苍白。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从那个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信封的边角都磨毛了。
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张诊断证明。医院的红头,打印的铅字,还有医生龙飞凤舞的签名。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个字: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下面是一串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但最后的结论很清楚:建议尽快手术治疗,费用……
我看到那个数字时,瞳孔缩了一下。三千块。
在1990年,三千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爸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一百块。
“这是我女儿,叫小雅,三岁了。”林岚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前阵子一直感冒,去医院一查……医生说,必须做手术,不然……不然活不过五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我这才注意到,她脚上那双塑料凉鞋,鞋带已经断了一根,是用铁丝勉强绑住的。
“你丈夫呢?”我问。这是最直接的问题。孩子的父亲,理应承担这一切。
提到她丈夫,林岚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头也垂得更低了。“他……我们家的情况你可能也听说过一些。他爸前两年厂里搞改革,被内退了,他自己就是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那些。我们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才凑了一千多,还差一半多……”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婆婆……他家里人,都说这是我的问题,说我生了个赔钱货……他们劝他放弃,说……说再生一个就好了。”
我握着那张诊断证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纸张的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我能想象得到,她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挣扎。一个重男轻女的婆家,一个懦弱无能的丈夫,还有一个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
“所以,你来找我?”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陈辉,我知道我没脸来求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她终于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她那双粗糙的手背上,“我能想到的,能开口的,只有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出息了,当了军官……我不是想跟你怎么样,我只是想救我女儿的命。这笔钱,我给你打欠条,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我一定还给你!”
她说着,就要跪下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你别这样。”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我妈在厨房里,连锅铲声都停了。她肯定在听着。
我的脑子很乱。六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百炼成钢,可面对她此刻的眼泪和绝望,我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理智告诉我,这是她的家事,与我无关。我凭什么要为一个几乎毁了我半个人生的女人,去承担这么沉重的负担?我这些年的津贴和积蓄,加起来也就一千出头,是我准备留给父母养老的。如果要凑够这笔钱,我必须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甚至还要向父母开口。
可情感上,我看着她那张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脸,看着她眼神里那种一个母亲濒临绝望的祈求,我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那个孩子,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孩子,她才三岁。
这是一个巨大的伦理困境,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了我的面前。它打破了我回家后所有的平静和安宁,逼着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岚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
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大概有三百多块,是我准备这次回家用的。我把钱塞到她手里。
“这些你先拿着,给孩子买点有营养的东西。”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冷,“至于手术费,数额太大了,我帮不了你。这是你丈夫和你家庭的责任。”
我说的是实话,也是最理智的选择。我不能因为一个早已过去的女人,就把自己和我的家庭都拖下水。我已经不是那个冲动无知的少年了。
林岚握着那几张被我捏得有些潮湿的钞票,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从祈求,到错愕,最后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像个游魂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家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辉啊,你做得对。我们家不欠她的。当年的事,是她对不起你。”
我爸也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有自己的前程,别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绊住脚。”
他们说的都对。从道理上讲,我没有任何错。可我心里,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坐回到饭桌前,看着那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林岚离开时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那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眼神。
晚上,我躺在自己那张小小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板很硬,硌得我骨头疼。可我知道,让我睡不着的不是床,是心里的事。
我闭上眼,就是林岚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张写着“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书。三岁,活不过五岁……这些字眼像虫子一样,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
我开始问自己,我真的做得对吗?
作为一个军人,我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保护人民。可现在,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我面前,我却因为个人的恩怨和理智的盘算,选择了袖手旁观。那我穿的这身军装,代表的又是什么?
可是,如果我帮了她,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父母?如何面对我自己这六年的坚持和努力?难道我这么多年的奋斗,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给那个抛弃我的女人的孩子凑手术费吗?这听起来像个天大的笑话。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我妈看出来了,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跟我说部队里的事,想让我开心起来。可我只是勉强地应着,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下午,我找了个借口,说出去找老同学转转,然后一个人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去了市里的医院。我不想听林岚的一面之词,我想自己去证实。
医院里永远是那股来苏水的味道,混杂着病人身上散发出的各种气息。我找到了儿科住院部,跟护士打听了一下,说找一个叫“小雅”的孩子。
护士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是孩子什么人。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是孩子妈妈的远房亲戚,从外地过来的。
也许是我身上这身军装给了我一些信誉,护士没再多问,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病房。
我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病房里住了好几个孩子,很嘈杂。我一眼就看到了林岚。她正坐在一张小病床边,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那孩子脸色青紫,嘴唇也是乌的,呼吸很急促,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林'岚正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一边给孩子扇风,一边低声哼着什么歌谣。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憔悴,也格外温柔。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之前所有的怨恨、不甘、理智的权衡,在这一幕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看到的,不是那个曾经伤害过我的女人,而是一个走投无路、拼尽全力想要留住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没有进去。我只是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骑得很慢。夏天的风吹在脸上,黏糊糊的。路两边的梧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会让我父母失望,甚至会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犯傻”的决定。
回到家,我爸妈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着《渴望》,刘慧芳正在受委屈,我妈看得直抹眼泪。
我走到他们面前,站得笔直,像是在跟首长汇报工作。
“爸,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他们看我表情严肃,都愣了一下。我妈关掉了电视。
“林岚那个事,我想管。”我开门见山。
我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你说什么?你疯了?她凭什么让你管?她男人是死的吗?”
“妈,这不是谁凭什么的问题。”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今天去医院了,我看到那个孩子了。情况很不好。医生说,再不动手术,就真的没时间了。”
“那是她的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操的哪门子心?”我妈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你忘了当年她是怎么对你的?她家是怎么对我们家的?现在她有难了,想起你了?门都没有!”
“我知道,当年的事我没忘。”我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可那是一条人命。妈,我当兵六年,学到的不只是怎么开枪,怎么格斗。我们学得更多的是,军人的天职是什么。如果我今天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因为缺钱就这么没了,我这身军装,以后就穿不安稳了。”
我爸一直没说话,只是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我妈还在坚持,“你那点津贴,加上我们俩这点养老钱,全给她了,我们以后怎么办?你以后娶媳妇怎么办?”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深吸一口气,“我的津贴和积蓄,有一千二百块。爸,妈,我知道你们存了点钱,是给我结婚用的。我想……先借用一下。这笔钱,算我借家里的,我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十年,二十年,我一定还上。”
我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我爸抽烟时发出的“嘶嘶”声。
过了很久,我爸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辉啊,爸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的声音很沙哑,“可这件事,你想过后果没有?街坊邻居会怎么说我们家?会怎么说你?他们会说你傻,说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人家,说你上赶着给别人养孩子。你这军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爸,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站得更直了,“我的荣誉,是在训练场上,在保卫边疆的时候挣来的,不是靠别人的唾沫星子堆起来的。如果我做了我认为对的事,别人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吧。”
我爸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泄掉了全身的力气。他站起身,走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出来。
他把包袱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两千块钱。有大团结,也有十块五块的,都用纸条捆得整整齐齐。这是他们二老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全部家当。
“拿去吧。”我爸看着我,眼睛里有无奈,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爸妈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希望你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既然你觉得这是你该做的,那就去做吧。只是……别让你自己后悔。”
我妈在一旁,别过头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哭了。
我的眼眶也热了。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对着我爸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纠结和矛盾,都烟消云散了。我知道我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但我走得心安理得。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凑齐的三千二百块钱,再次去了医院。
我到的时候,林岚正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一口一口地喂孩子喝米汤。孩子没什么精神,喝两口就扭过头去,林岚就耐心地哄着,再喂。她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里,显得单薄又固执。
我走到她身后,轻轻叫了一声:“林岚。”
她回过头,看到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我把一个布包放在她旁边的床头柜上。“这里是三千块钱,你点一点。应该够孩子的手术费了。”
林岚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布包,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过了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别管了。赶紧去给孩子办手续吧,时间不等人。”我不想多解释。
她没有去碰那个钱袋,而是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陈辉,我不能要你的钱。我……”
“这不是给你的。”我打断了她,目光落在那个病恹恹的孩子身上,“这是给这个孩子的。他有活下去的权利。”
我的话说得很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必须让她明白,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旧情未了,而是出于一个最基本的人道立场。这也是在保护我自己,保护我的家庭。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背心,一脸的胡茬,眼神里带着一股烦躁和不耐烦。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了床头柜的那个钱袋上。
“哟,这是谁啊?这么大方?”他阴阳怪气地开口了,“林岚,行啊你,本事不小啊,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
林岚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你胡说什么!这是陈辉,我以前的……同学。”
“同学?”男人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这身军装,“同学能一出手就给你这么多钱?我看是老相好吧?怎么着,看我没本事,就回头找人家了?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女儿死,你好跟他双宿双飞啊?”
他的话越说越难听,病房里其他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林岚气得浑身发抖,抱着孩子的手臂都在哆嗦。“王建国,你混蛋!”
我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会遇到她丈夫,更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这位同志,请你说话注意点。”我沉声说道,“我只是看在过去是同乡的份上,帮一把孩子。钱是借给你们的,跟其他事情无关。”
“借?”王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谁信啊?一个大男人,平白无故借给你前女友几千块钱?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我告诉你,我王建国的孩子,用不着你这种不清不楚的钱!拿着你的钱,滚!”
他说着,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钱袋,就朝我扔了过来。
钱袋没扎紧,里面的钞票“哗啦”一下,撒了一地。红的,绿的,铺满了我们脚下的水泥地。
那一瞬间,整个病房都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地的钱上,也集中在我这个穿着军装,却被人用钱砸了脸的军官身上。
我的脸火辣辣的。这不仅仅是羞辱,更是对我信念的践踏。我拿出的是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是我自己对“责任”二字的理解,可在这个男人眼里,却成了龌龊不堪的交易。
林岚发出一声尖叫,她把孩子放在床上,疯了一样地扑到地上,一张一张地去捡那些钱。她的头发散了,手忙脚乱,捡起一张,就小心翼翼地吹掉上面的灰尘,像是捡起的是孩子的命。
“王建国,你不是人!”她哭喊着,声音都变了调。
王建国看着她那副样子,非但没有半点愧疚,反而更加来劲了。“我不是人?你跟野男人拉拉扯扯,你就是好人了?这钱你要是敢要,我们今天就离婚!这孩子我也不管了,你看他能给你养老送终不!”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这女的也真是的,自己有老公,还找前男友……”
“你看那男的,穿得人模狗样的,还是个当官的吧?怎么干这种事……”
“这下热闹了,有好戏看了。”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我笔直地站着,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在部队里,我学过无数种制服敌人的方法,可面对这种市井的无赖和流言蜚ö语,我却发现自己毫无办法。我的军装,此刻非但没能给我带来荣耀,反而让我成了这场闹剧里最醒目的靶子。
我父母担心的事,就这么发生了。而且是以一种比我想象中更不堪的方式。
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我所珍视的荣誉、名声,我父母的脸面,在这一刻,都被踩在了脚下,被那些肮脏的口水玷污。
我看着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捡钱的林岚,看着旁边那个一脸得意的王建国,再看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我。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救一个孩子的命。可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我的内心,在那一刻,跌入了最深的谷底。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我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也许,我妈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一个天大的傻子。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弯下腰,默默地帮林岚把地上的钱一张张捡起来,整理好,重新放回那个布包里。然后,我把布包塞到林岚的手里,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钱,必须收下。孩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你们夫妻之间的事,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说完,我不再理会王建国的叫嚣和周围人的指点,转身,迈着沉稳但却无比沉重的步伐,走出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楼,外面阳光刺眼,晃得我眼睛生疼。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没有回家,我怕看到我爸妈那担忧的眼神。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孩子们的笑闹声,这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声音,此刻听在我耳朵里,却觉得那么遥远。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我在护城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就是这里,当年林岚跟我说“我们算了吧”的地方。河水还是那样缓缓地流淌,岸边的柳树比记忆里更粗壮了。
我脱下军帽,放在膝盖上,看着帽子上那颗闪闪发亮的五角星。我问自己,陈辉,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点可怜的旧情吗?不是。经过今天这么一闹,那点残存的少年情愫,早就烟消云散了。
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她丈夫强吗?更不是。我根本不屑于跟那种人比较。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开始回想这六年。我想起刚入伍时,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站岗,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心里想的却是,这点苦算什么,总比被人看不起强。我想起在军事比武中,为了一个名次,跟战友们在泥潭里滚了三天三夜,最后累得虚脱,心里却觉得无比充实。我想起在军校的图书馆里,熬夜攻读那些军事理论,为的只是让自己的肩膀上能多扛起一份责任。
这六年,部队这所大学校,磨平了我身上的脆弱和敏感,也塑造了我新的骨骼和血肉。它教会我的,不仅仅是服从和纪律,更是一种信念。一种关于“守护”的信念。
守护什么?守护国家的边疆,守护人民的安宁。这些话,在过去,对我来说是写在书本上,喊在口号里的。可今天,它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
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他不就是我应该守护的人民中的一员吗?他的生命,难道不比我的面子,不比那些流言蜚ö语更重要吗?
王建国的无赖,旁观者的误解,这些都像尘土。如果我因为害怕被尘土弄脏了衣服,就选择对一个即将熄灭的生命视而不见,那我这身军装,就真的白穿了。我的灵魂,也会因此蒙上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大石头,忽然就松动了。
我不再纠结于别人的看法,也不再沉湎于过去的恩怨。我只是一个军人,在做一件我认为正确的事。这就够了。
我的内心,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蜕变。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一切带来的痛苦,而是主动地去定义我行为的意义。我不是在为林岚做什么,也不是在为逝去的爱情做什么,我是在为我自己的信念,为我这身军装的荣誉而战。
这场战斗,没有硝烟,没有敌人,对手就是我自己内心的软弱和彷徨。而现在,我赢了。
我在河边坐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河面染成一片金红。我站起身,戴正军帽,整理了一下军容,然后迈步向家的方向走去。我的脚步,重新变得坚定有力。
回到家,我爸妈都在。家里的气氛很压抑。他们显然已经听说了医院里发生的事。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妈一看到我,眼圈就红了。“辉啊,你听妈一句劝,这事咱们不管了,行不行?钱,妈想办法给你要去回来。咱丢不起这个人啊!”
我爸坐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的烟头已经落了一地。
我走到他们面前,没有坐下,还是站着。
“爸,妈,钱已经给她了。”我平静地说,“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事,我知道你们都听说了。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我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但是,这件事,我没做错。”我直起身,看着他们的眼睛,“那个孩子,必须救。别人的嘴,我们管不了。但我们自己的心,要对得起自己。爸,你从小就教育我,做人要正直,要有担当。妈,你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道理,我都记着呢。”
“我是一名军人。如果我连一个在我面前求助的孩子都见死不救,那我将来怎么去面对更危险的敌人,怎么去保卫更多的人?我的战友们会怎么看我?我的上级会怎么看我?”
“名声是一时的,但良心是一辈子的。我不想我这辈子,都因为今天的退缩而活在愧疚里。”
我的话,一句一句,说得很慢,但很清晰。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咔哒”声。
我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只是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爸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他比我矮了半个头,背也有些驼了。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长大了。”他只说了这六个字,眼睛却红了。
我知道,他们理解我了。
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接下来几天,我家的门槛几乎被街坊邻居踏破了。有来劝的,有来看热闹的,也有来说风凉话的。我妈一开始还跟人争辩几句,后来干脆就把门关上,谁来也不开。
我爸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每天照常去上班,下班,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
而我,则利用剩下的假期,帮我爸妈把家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换了窗户纸,修了漏水的屋顶,把院子里的杂草清得干干净净。我用行动告诉他们,这个家,有我。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我要归队了。走的那天,我妈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用网兜装着,让我路上吃。她一边给我收拾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在部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实在,别总想着别人。
我爸把我送到车站。临上车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塞给我。
“这是林岚家的地址和她丈夫王建国的单位。钱是借出去的,不是送出去的。以后每个月,你按时给家里寄钱,我负责去他们家要。一分都不能少。咱做好事,但咱不做冤大头。”
我看着我爸那张严肃的脸,心里一热,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爸。”
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维护着我和这个家的尊严。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站台上,我爸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这次回家,虽然掀起了轩然大波,却让我和这个家,和我自己,都完成了一次成长。
回到部队,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紧张的训练,繁重的学习,让我很快就把家里的那些烦心事抛在了脑后。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表现得比以前更加出色。因为我知道,我肩膀上扛着的,不仅仅是军衔,还有父母的期望和自己的信念。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第一时间就去邮局,把大部分钱寄回家。只留下一点点,够我买些生活必需品。我爸也每个月给我写信,信里会说一些家常,最后总会附上一句:这个月,王建国把钱还了。不多,但还了。
我知道,这钱肯定是我爸费了很大力气才要回来的。但我从不问过程,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默契。
大概过了半年多,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的来信。信封上的字迹娟秀,但有些颤抖。我打开一看,是林岚写来的。
信写得很长。她说,小雅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好。现在已经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跑跑跳跳了。她说,她和王建国最终还是离婚了。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在孩子生死的关头,她彻底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懦弱和自私。她说,她现在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在街道工厂找了一份临时工,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
信的最后,她写道:陈辉,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谢谢你,让我和我的孩子,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林岚抱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很灿烂。那个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正好奇地看着镜头。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把它和我爸妈的家信,还有我的那些立功证,一起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我贴身的衣兜里。
窗外,训练场上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嘹亮而高亢。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暖洋洋的。
我拿起笔,准备给我爸妈写回信。我想告诉他们,家里的那盆吊兰,该浇水了。我还想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没有让他们失望。
那一刻,我的内心无比平静。我知道,我用六年的时间,告别了一个青涩的自己。又用这短短几天的探亲假,真正找到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军人,应该站立的位置。过去的一切,无论是爱是怨,都已经不再重要。它们都化作了我脚下的基石,让我站得更高,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