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归橙》第三集：风雨中的苗

（长篇小说连载）

□文/陈湘锐

夜雨下了整整一夜，扶夷江的水涨了不少，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卵石，发出闷闷的声响。李橙阳天没亮就爬起来，披着雨衣往果园跑——昨天刚施了新肥的那片地，最怕积水。

手电筒的光柱穿过雨幕，照见果园低处的排水沟已经被冲垮，红土混着雨水汇成小股溪流，正往果树根须里灌。他心里一紧，赶紧摸出随身携带的铁锹，跪在泥水里疏通水道。冰冷的雨水顺着雨衣领口往里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可手上的劲却没松。

“橙阳！”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建国扛着锄头跑了过来，裤脚卷到膝盖，沾满了泥浆，“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他没多说，抡起锄头就帮着挖沟，父子俩的身影在雨雾里弯成两道倔强的弧线。

雨势渐小的时候，合作社的几户人家也陆续来了。刘大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滑地挪到果园，手里还攥着个塑料布：“我家的塑料布，铺在树根周围能挡挡水。”赵哑巴带来了他侄子，两个年轻小伙二话不说就跳进泥水里，帮着加固排水沟。

王二婶挎着竹篮，里面是热腾腾的姜茶，用棉袄裹着保温：“快喝点暖暖身子，别冻出病来。”她把碗递到李橙阳手里，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叹了口气，“这刘富贵要是知道咱们遭了灾，指不定怎么乐呢。”

提到刘富贵，大家的动作都顿了顿。这三天，刘富贵没再来闹，可村里的空气却像被雨泡过一样，沉甸甸的。有人说看到刘富贵的人在镇上饭馆请了几个穿制服的吃饭，也有人说他托人带话，愿意给王老五加钱，就为了把村口那块地拿下来——那地方正好挡着他规划的度假村大门。

“别管他。”李橙阳喝了口姜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先把果树保住。这新肥刚施下去，根须嫩，泡久了要烂的。”他指着不远处几棵倾斜的树苗，“那几棵得扶起来，用竹竿固定住，不然风一吹就倒。”

正忙得不可开交，周明华披着件旧军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了，脸色比这雨天还难看：“橙阳，不好了！刘富贵把材料拉来了，就在村口，说今天要动工清地！”

李橙阳手里的铁锹“当”地掉在泥里：“他没经过村民同意，怎么敢动工？”

“他说……他手里有镇里批的‘意向性规划’文件，说是先清表，后续手续补办。”周明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王老五家那几棵没砍完的橙子树，他说碍事，非要今天刨了不可！”

“岂有此理！”李建国气得发抖，扛起锄头就往村口走，“我看他谁敢动！”

“爸，等等！”李橙阳拉住他，“硬拼没用，我们去跟他讲道理。”他转头对众人说，“大家先在这儿看着果树，我去去就回。”

村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刘富贵坐在一辆黑色轿车里，车窗摇开一半，正叼着烟指挥工人卸挖掘机。王老五蹲在自家果园边上，双手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他媳妇站在旁边，指着刘富贵骂，声音都嘶哑了。

“刘富贵！”李橙阳走过去，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你凭什么动王家的地？”

刘富贵吐出个烟圈，慢悠悠地摇下车窗：“凭什么？凭这个。”他从副驾拿过一份文件，扔到李橙阳面前，“镇里同意的，发展乡村旅游，改善村容村貌，你懂不懂？”

李橙阳捡起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所谓的“意向性规划”只是张薄薄的复印件，连公章都模糊不清。“这不是正式批文，你不能动！”

“是不是正式的，你说了不算。”刘富贵推开车门走下来，皮鞋踩在泥水里，却丝毫不在意，“王老五已经同意了，我给他加了五千块，够他再买半亩红薯苗了。”

“我没同意！”王老五猛地站起来，脸上全是泥和泪，“你昨晚派人来我家，说我儿子在城里打架欠了钱，你能帮忙摆平，前提是我把地给你……我那是被你逼的！”

周围的村民顿时炸了锅。

“还有这种事？”

“太欺负人了！”

“这是耍无赖啊！”

刘富贵脸色一沉：“王老五，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谁看见了？有证据吗？”他转头对工人说，“别跟他们废话，开工！”

挖掘机的轰鸣声响起，巨大的铁臂缓缓抬起，朝着王老五家那几棵歪脖子橙子树伸去。那树是王老五他爹生前种的，结的果子虽然个头小，却是村里最甜的，王老五一直舍不得砍。

“不要！”王老五媳妇扑过去，张开双臂护在树前，“要刨树，就先刨了我！”

挖掘机的司机愣了，看向刘富贵。刘富贵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给我挖！出了事我担着！”

就在这时，李橙阳突然冲过去，站到王老五媳妇身边，张开了双臂：“要挖树，先从我身上碾过去！”

他身后，不知何时跟来了合作社的几户人家。刘大爷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赵哑巴握紧了拳头，王二婶把孙子往身后藏了藏，自己却往前迈了一步。越来越多的村民围了过来，默默地站成一道人墙，挡在了果园前。

雨水打在他们脸上，没人说话，可那眼神里的倔强，比崀山的石头还硬。

刘富贵的脸色彻底黑了：“李橙阳，你非要跟我作对？”

“我不是跟你作对，”李橙阳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我是想让你知道，这树不是普通的树，是咱们村的念想。你要搞旅游，可以，但不能用抢的，不能伤了乡亲们的心。”

“念想能值几个钱？”刘富贵冷笑，“等我的度假村建起来，你们个个都能去当保安、当服务员，比守着这破树强百倍！”

“我们不要当保安，我们就想种橙子。”李橙阳看着他，“富贵哥，你也是从月汉村走出去的，你忘了小时候偷摘橙子被李大爷追着打的事了？忘了崀山的泉水有多甜，红土有多香了？这地方养了我们，我们不能为了钱就把根刨了。”

刘富贵的眼神闪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但很快又硬了起来：“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不让！”村民们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声音震得雨珠都仿佛停了一下。

挖掘机的轰鸣声停了。司机看着眼前的人墙，悄悄把铁臂收了回去。刘富贵带来的那几个壮汉，也缩了缩脖子，不敢上前。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辆绿色的皮卡车驶了过来，停在人群外。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人，是县农技站的张站长，手里还拿着个文件夹。

“张站长？您怎么来了？”周明华赶紧迎上去。

张站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现场的情况，皱起了眉头：“我听说月汉村搞脐橙合作社，特意来看看。刚在镇上听说有人要强占果园，就赶紧过来了。”他转向刘富贵，“刘老板，发展旅游是好事，但得合法合规。这果园是村民的承包地，没有正式批文，没有村民同意，谁也不能动。”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文件：“而且，月汉村的脐橙种植区，刚被纳入县里的‘特色农产品保护基地’，下个月就要挂牌。任何破坏果园的行为，都是违规的。”

刘富贵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李橙阳还有这一手。他盯着张站长手里的文件，又看了看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话来。

“好，好得很！”他咬了咬牙，转身钻进轿车，“我们走！”

挖掘机和卡车轰隆隆地开走了，留下满地的泥辙。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王老五媳妇捂着嘴，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流。

张站长走到李橙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干得不错。但这只是开始，要让果园真正活下去，还得靠实打实的收成。”他指了指果园，“雨后容易爆发病害，我带了些药剂，等下教大家怎么用。”

李橙阳心里一暖，点了点头：“谢谢您，张站长。”

“谢我干啥，”张站长笑了，“我也是新宁人，盼着橙子能成咱们的金名片呢。对了，下个月的旅游推介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就是……缺个像样的包装。”李橙阳有点不好意思，“现在用的还是普通纸箱，不好看。”

“这事我来想办法。”张站长说，“县文化馆有个搞设计的老师，是咱们崀山人，我让他帮忙设计几款，把崀山的风景印上去，肯定好看。”

雨停了，乌云渐渐散去，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脐橙叶上，闪着晶莹的光。李建国走到李橙阳身边，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擦擦脸。”

李橙阳接过布，擦了擦脸上的泥和水，突然笑了：“爸，您看，雨过天晴了。”

李建国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红土，点了点头：“嗯，天晴了，该给果树打药了。”

远处的崀山，被雨水洗过之后，丹霞岩壁红得像火，骆驼峰的轮廓格外清晰。果园里的橙子，像是吸饱了水分，个头似乎又长大了些。赵哑巴和他侄子正在给歪倒的树苗绑竹竿，刘大爷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树根培土，王二婶则在教几个妇女怎么配比药剂。

李橙阳站在果园高处，看着这一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他知道，刘富贵不会就这么算了，以后的麻烦肯定还有。但他不怕，因为他看到了人心——那像红土一样朴实，像脐橙树一样坚韧的人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张科长发了条信息：“推介会的展位，我们准备好了。”

很快，张科长回了个笑脸：“等着尝你们的‘崀山脐橙’。”

李橙阳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映出的自己，脸上沾着泥，头发湿漉漉的，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他知道，这风雨过后，不仅有彩虹，还有那些在风雨中扎得更深的根，和即将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苗。

属于月汉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