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场 | 乌兰苏海
发布时间:2025-05-29 19:48 浏览量:3
作者:潘谨言,原名潘虹,四川乐至人,现居六盘水。
文章来源:南风杂志 2025年第2期 “小说场”栏目
又到周六了,我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六点半。每次这顿饭,我都会去一家固定的小饭馆。出发前,我有着些微的期盼,我希望遇到那个女孩子。经过几个月的摸索,这个时间去,遇上的概率比较大。
饭馆开在大学城后门的一条小巷子里,店很小,只摆了六张小条桌。每天来这吃饭的大多是学生,情侣居多。其实这家店菜的味道并不算卓越,装潢也普通,能留住客,得归功于老板娘的浪漫心思。店名叫“心心饭馆”,玻璃门上贴着几个幼圆体的大字:我有菜,你有故事吗?来吧,写下它。每张桌子上都备有一沓便利贴和一支中性笔。饭馆的墙壁上贴满了便利贴,蓝的粉的绿的紫的,挨挨挤挤的,像是给墙壁穿了件毛茸茸的衣服。等饭菜的时候,看看便利贴的内容,有种偷窥别人秘密的畅快感,蛮有意思的。我每次换不同的桌子坐,就是为了看那些便利贴。每次看完一遍,等下次去,又增加新的了。有祈祷考研上岸的,有预祝英语四六级通过的,还有写给孔老夫子,拜托他老人家别让自己挂科的,但更多的是对爱情的向往。
在这些五彩缤纷的便利贴里,有一张吸引了我,上面写着: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落款是乌兰苏海和江南小鱼,二零一六年五月二十日。第一次看到时,我拍了照,发了朋友圈。配的文案是:陌生人,我站在时光这头祝福你们,愿你们的世界山河依旧。不一会,进来几条评论。一位大学舍友说,呵呵,你这是思春了?发小留言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那小子,刚毕业就结了婚,老在我面前嘚瑟,我时常说他脑子发昏。办公室一位女同事说,信誓旦旦的爱情,有几个善终的?这都六年了,足以发生很多事。
舍友说得对,我时常来大学城旁边的饭馆吃饭,确实有点春心萌动的意思。我希望能遇到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但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我最常光顾的就是心心饭馆,它家卖椒麻鸡,很对我的胃口。我不爱吃辣,却极爱吃麻。一口麻进到嘴里,从舌尖到头顶都麻酥酥的,像一道电流打通了任督二脉,顿时神清气爽。
在一个暮春的傍晚,我遇到了那个女孩子。当时她坐在六号桌,穿着职业装,桌上摆着一盘椒麻鸡和一瓶啤酒。一个人吃饭还喝酒的女孩子,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其他桌基本坐满了,我坐在了她对面。她抬头时我们对视了一眼。她长着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向上挑,圆鼻头上有颗小黑痣。
一周后,我又遇见了她。这次她穿了条粉色的纱裙,像是个刚从教室走出来的大学生。她点了椒麻鸡,没点酒。这次饭馆没那么挤,我在她对面的五号桌坐下来,冲着灶台上的老板娘喊道,上半只椒麻鸡。我的声音有点大,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牵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后来我经常在周六的傍晚遇到她。她每次都点半份椒麻鸡。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搭话,你也爱吃这个菜?她笑了一下,曾经有个朋友爱吃,后来我也爱吃了。这个说法有趣,我追问道,那现在那个朋友呢?她愣了一下,说,不知道,没联系了。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边吃边聊。她的话不算多,但也还好,刚刚好的感觉。如果话再少一点,我们就聊不起来,毕竟我也不是多么善于聊天,但如果多一些,就会显得聒噪。饭吃完了,聊天一直很顺畅,在走出饭馆前,我鼓起勇气加了她的微信。她叫舒瑜,是从附近这所大学毕业的。这大学我以前去过,四年前我参加了一个科技比赛,当时就在这里举行的。
又一个周六傍晚,我们再次在心心饭馆相遇。她说,待会我带你去个地方。我问去哪,她说带你逛逛我的母校。我跟着她来到旁边的大学,校园的建筑还和四年前一样。刚进校门有个大喷泉,我们比赛那几天一直在卖力地喷着,今天却静悄悄的。这是一所农业大学,校园里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有条路旁的苹果树挂满了果,粉白粉白的。她领着我来到校园深处,那里有一个大棚,门口竖着牌子:干旱植物研究基地。大棚门上还吊着个牌子,写着闲人免进。门是敞着的,她直直地往里走。我有点犹豫,我们能进吗?这是科研重地吧。她说,我们又不搞破坏,参观一下而已。一眼望去,大棚里挤满了植物,棚里没有人。她又向我招招手,说,进来吧,这里我来过很多次了。
大棚里模拟的是戈壁滩和荒漠环境。她走在前面,俯下身查看着那些植物,像离家归来的母亲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孩子,看他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她边查看边做着介绍。她在一丛高大的灌木跟前停下来,那灌木有四五米高,针状叶,枝条上挤满了细小的火红的花朵,在一片绿色的大棚里,它红得像一枚感叹号。她说,这是红柳,它的生命力特别强,只要有一点水,一点土,甚至一点沙,它就能生根、开花、结果。如果它长在沙丘上,根就扎得特别深,触须伸得特别长,最长可达到三十多米。她转头盯着我说,你想想,三十多米有多长,多少层楼才有三十几米。我说,那种这个干吗呀。她说,当然是为了防沙固沙啊。如果红柳被流沙掩埋,那么被掩埋的枝干就变成根须,再从沙层的表面冒出来,长成新的枝条。你说它强不强?红柳是治理沙漠的一把好手呢。
她继续往前走,前面紧挨着是一丛枝干干枯,但针状的叶子郁郁葱葱的植物。她说,这是梭梭,长在新疆的戈壁滩上,在北疆长得高大,南疆长得矮小,因为南疆太干旱了。新疆的老百姓经常砍来当柴烧。她又向前迈了几步,指着一丛像小灌木又像草的东西说,这是骆驼刺,骆驼爱吃它,只有新疆地区才生长,它可以入药,治拉肚子。
我搭不上话,只好跟着她走,再往前,是一片绿色的草,靠路边插着一块牌子,写着“牧草区”。她说,一般的牧草是苜蓿,但在干旱盐碱地,苜蓿生长得也不好,他们这里种了其他牧草。你看,这是柠条草,它耐旱、耐寒、耐盐碱。这是细齿苔草,长得特别快,适应砂质土壤,并能承受高温,耐盐碱。这是羊草,这是秦艽,也是耐旱又耐寒的。秦艽的根是一种中药,可以祛风湿,清湿热。还有这个,草刺豆,它耐旱抗风蚀,还能修复和改善干旱地区的土壤质量。这种就很适合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边缘种。
她说得手舞足蹈,神采飞扬,眼睛里有星星迸出来。可我的脑袋却嗡嗡响,感觉被拉进了课堂,还进错了教室。我说,你是学植物学的吗?她愣了一下,说,不是学植物学的就不能喜欢这些植物吗?
你讲得真专业,这些是你自学的?
不是,一个朋友学植物学,他很热爱,我也就学了点。
是那个带你吃椒麻鸡的朋友吗?她眼里的星星熄灭了,扭头走了出去。
第二个周六,我没有看见舒瑜。我在六号桌前坐着,从傍晚坐到路灯亮起来,她依然没有来。我试着发微信给她,几个小时后她才回复,她说,我要去塔克拉玛干。我一惊,去那里干嘛?过了半晌,她回了三个字,看红柳。
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她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她说,今天你请我喝酒吧,我用故事跟你换。我嘿嘿一笑,不换也可以请你啊。
我对着老板喊,老板,点菜,椒麻鸡,水煮鱼,葱爆羊肉。她说这是肥甘厚腻啊。我说这些你以前都喜欢的呀。她说,来个素的吧,这两个月习惯吃清淡。那你想吃什么?白菜豆腐煲吧。老板边写菜单边问,两个人能吃得完吗?我挥挥手,今天我请客,必须大气一点。老板笑笑,拿着菜单进了后厨。店里的收银台旁码着几箱啤酒,老板忙的时候,顾客可以自取,喝完结账。我取了四瓶靠墙放着,她笑笑,故事很长,这点酒不够。我说,你先喝,不够再拿,一定管够。
我用两根筷子头夹住瓶盖,力道往瓶盖上压,“嘭”的一声,一股气流裹着泡沫从瓶口溢出来。我把两个倒扣的玻璃杯翻过来,瓶口枕在杯沿上,缓缓抬起瓶底,黄色的液体裹着碎沫流进杯子里。我将一杯推到她面前,讲吧。她和我碰了碰杯,喝了一口,说,那你听好了,我不问你,你别插嘴。
我这次出去,做了两个月的支教老师。我在网上看到这所小学招代课老师,它的位置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旁。舒瑜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惊讶的表情,但我的平静让她失望了。她拧了下眉,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那里的空气很干,干得嗓子发紧,干得流鼻血,干得手裂口子。舒瑜握个拳头,手背向上,伸到我面前。那只手上爬满了皲裂的纹路。她把手缩回去,问道,你见过下沙吗?我说我只见过下雨下雪下冰雹。她说,塔克拉玛干下沙,就像我们这里下阵雨一样。一到刮风的天气,漫天黄沙。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红红的太阳都不见了,全变成了土黄色。这种黄把天地搅在一起,空气里都挤满了沙,呼吸会呛人。沙一边飞舞一边落,无孔不入,屋顶啊,树啊,草啊,全都落上一层黄沙。如果你恰好在室外,没来得及躲,那你的头发里,衣服上,鼻孔里都是黄沙,吐一口痰,里面都是沙。如果风沙来了,你没有及时关窗户,又正在吃饭,那大自然就会给你的饭菜里加点料。不过,这种风吹来的沙很细,不硌牙。现在,我是真正吃过土的人。说到这里,她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舒瑜在一个黄沙飞舞的傍晚到了那所小学,校园里的白杨哗啦啦地响。校长看她普通话讲得比较标准,安排她带小学一年级的拼音。那些小孩子不会说汉语,但拼音学得很快。据说他们学英语也学得很快,大概这几种语言的规律有相似之处吧。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