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又见金盏菊
发布时间:2025-05-31 18:53 浏览量:1
(一)
破旧的中巴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终于在飞扬的尘土里停靠在云岭乡那唯一的小站——一个破屋子,一块歪斜立着的木牌子。
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一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和家禽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晓霞深吸了一口气,拎起脚边鼓鼓囊囊的帆布行李包,小心地避开地上浑浊的水洼,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坑都比水泥多,已经看不出是水泥路的样子了,鞋跟立刻陷了进去,沾满了深褐色的泥浆。
她微微蹙眉,心里那点对未知的忐忑和离开县城的失落,被这泥泞的现实搅得更深了些。
抬眼望去,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灰暗的瓦房,几个穿着深色布褂的老人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沉默地打量着她这个突兀的外来者,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审视。远处,层叠的黛色山峦像沉默的巨人,紧紧环抱着这个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和潮湿泥土的气息。
这就是云岭,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每天只有两趟班车挣扎着通往九十里外县城的地方。在这里工作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调走、离开这走路都要挨鸟粪眷顾的地方。
(二)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她奔来。是春生。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脸上带着晓霞熟悉的、温厚而略显腼腆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和风尘仆仆的急切。
“晓霞!”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清晰有力。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沉重的行李包,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他肩头,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晓霞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白皙微凉的手放进那厚实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与粉笔灰的印记,紧紧包裹着她,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安心,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这车难坐,累坏了吧?”春生声音低沉,带着山风的爽朗,“走,回家去。”
“家”这个字眼,让晓霞心底微微一颤。她随着春生踏上那条通往山坳中学校园的小路。山路蜿蜒,盘旋在深黛色的山峦之间,仿佛没有尽头。脚下的土路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伴随着鞋底与泥浆的粘连撕扯。夕阳吝啬地收起最后一点余晖,暮色四合,风裹挟着山林深处浓重的寒气和湿意钻进脖颈,晓霞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冷?”春生察觉到了她的瑟缩,停下脚步,解下自己那条半旧的灰色围巾,不由分说地一圈圈仔细围在晓霞颈间。围巾上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阳光晒过干草垛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寒意。
“快到了,前面拐过街角就能看见学校。”他指着前方一处被暮色吞噬的、更显幽暗的地方。晓霞点点头,拢紧了带着他体温的围巾,默默跟上他的步伐。当那个拐角终于被他们甩在身后,几排低矮瓦房的轮廓在昏暗中浮现出来。灰暗的墙壁,黯淡的瓦片,像一只疲惫的、伏卧着的灰色小兽。这就是春生信中描绘了无数次的“家”,一个被连绵群山牢牢锁住、两条大江缓缓缠绕,仿佛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滞涩的山乡,也是她即将投身的地方。
当晚,在春生那间逼仄却异常整洁的宿舍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灯光在地上投下他们两人模糊的影子。窗外是沉沉的夜,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声时远时近。
晓霞一直想不明白春生为什么执意要回老家的初中来。教育局人事股的涂股长都说了,像春生这么优秀的毕业生,城里一小的刘校长早就点名要了,还交代他要记得关照一下。
(三)
“晓霞,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晓霞第一次听春生完整地讲起了张老师的故事。
“我是个孤儿,”春生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是奶奶用野菜糊糊和苞米粥把我养大的。这些,你都知道的。”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投向灯下那圈微弱的光晕。“初中时,我遇到了张老师。他是从上海来的知青,像一道突然照进这山村的光,亮得晃眼。”
那个年代,几块钱的学费对春生和奶奶来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奶奶佝偻着腰,在油灯下熬红了眼纳鞋底,步履蹒跚地去邻村讨借。少年春生攥着奶奶东拼西凑来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羞赧地排在交费队伍最后,头几乎埋进胸膛。收学费的老师点着他那几毛几分的零碎钱,眉头紧锁。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瘦削的肩上。春生惶惑地抬头,看见一张清癯却异常温和的脸,眼角有细密的纹路,眼神却像秋日山涧般清澈明朗。
“他的钱,我垫上。”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办公室。他掏出磨破皮的钱包,数出平整的票子。那一刻,少年春生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砸在破旧的书包上。他嗫嚅着想说话,张老师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春生,好好念书,其他不要多想。”那笑容,如同穿透阴霾的第一缕阳光。
春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张老师还有一位心上人,金菊老师。也是知青,南昌来的,教我们英语。她的声音真好听,念起单词来,像山泉在石头上跳跃。我中考英语能考全县第一,全归功于金老师。”晓霞仿佛看到那位女老师站在简陋的讲台上,阳光透过木窗棂洒在她年轻的肩头。
然而命运在那年夏天露出了獠牙。“张老师接到了回城的通知……上海啊,”春生的叙述变得艰涩,“可就在那个夏天,一场暴雨引发了山体塌方。放学路上,为护送学生通过河水漫过的一段沿河路,金菊老师把身边两个孩子猛地推到安全地带,自己却被泥石流瞬间吞噬……”
“张老师……”春生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把那张回城通知,在金菊老师的坟前,点燃烧成了灰烬。”晓霞的心骤然揪紧。
新坟在湿漉漉的山坡上孤寂矗立,张老师跪在泥泞里,颤抖的手点燃火焰。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吞噬那张代表繁华都市的纸。火光映着他苍白平静的脸,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就像学校门前江中深不见底的潭。火焰熄灭,黑灰被山风卷散。他默默打开布包,将一把细小的金盏菊种子,珍重地撒在新翻的湿土上。这是金菊生前特别喜爱的花,不挑地,不争肥,沾上土就能活。
“后来,”春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张老师就在这山里扎下了根。他说,要把金菊老师没做完的事,一起做完。让更多的山娃子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他的家乡上海。”他的目光变得坚定。“第二年春天,坟头开满了金盏菊。金黄金黄一片,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像她还在笑着一样。”
(四)
1990年的夏天,初中毕业的春生握着志愿表,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填上“师范”。村里德高望重的叔祖拄着拐杖找来:“春生,你是咱们村要飞出去的金凤凰,该考高中、上大学,去城里当干部!当老师,能有啥出息?”奶奶坐在灶膛前,火光映着皱纹密布的脸,浑浊的眼睛满是无声的担忧。
春生只是沉默。他心里那幅图景无比清晰——张老师站在讲台上,粉笔灰落肩头;还有那金灿灿开满坟头的金盏菊。他知道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
临行前,春生去向已是副校长的张老师辞行。简陋办公室里,张老师倒了一杯滚烫的粗茶,水汽氤氲中,他看着春生,眼神欣慰又复杂:“春生,好好上学,钱的事有我呢。毕了业,要是……没别的好去处,就回咱这儿来吧。”话说得含蓄,带着试探。
春生放下茶杯,目光澄澈坚定:“张老师,我报师范那天起,就想好了,要回来。像您一样。”这句话默念了千百遍。张老师嘴唇翕动,最终只重重拍了拍春生的肩膀。那温热和力量,透过衣衫烙在心口。
师范三年,春生拼命汲取知识。他给晓霞的信里,除了思念,满是描绘未来的蓝图:“……晓霞,等我们回去,我要在教室后面开片园子,种满金盏菊。春天,整个校园都是香的……”
然而命运又一次露出獠牙。师范三年级的寒假,春生踩着厚雪奔进熟悉的初中校园。守校的老师交给他一包用旧报纸细心包裹的东西。
“春生,这是张老师临终前要我交给你的。张老师是在冬至日那天走的,肝癌。他这病啊,都是累的”。
他颤抖着打开,是饱满的金盏菊种子,散发着干燥的微涩气息。旁边压着张老师遒劲的笔迹:“春生,种子收好,来年春天,替我撒下去。”捧着那包沉甸甸的种子,春生这个从不轻易落泪的汉子,对着恩师最后的字迹失声痛哭。泪水滚烫,洇湿了字条一角。
窗外,是冰雪覆盖的沉默群山。
晓霞安静地听完整个故事。白炽灯灰黄的火焰在她眼中跳动,映出点点水光。许久,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春生紧握成拳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凉,却有股不容置疑的柔韧的力量。
“春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跟你一起留下。”不是商量,是尘埃落定的宣告。春生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她,眼中交织着难以置信和巨大震动。县城学校的条件,父母在城里的牵挂和激烈反对(“你要把自己一辈子埋在那山沟里吗?我们好不容易供你出来!”),同事惋惜的劝说,甚至邻人背后“傻姑娘”的议论……这一切,她竟如此坚定地跨越了?
“你……”春生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晓霞微微笑了,笑容里有前所未有的坚定和释然。“我调过来。我们一起,把张老师和金菊老师没做完的事,做下去。”她目光落在桌角那包金盏菊种子上,“以后春天,我们一起撒花种。”
春生定定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纤秀却蕴藏巨大勇气的姑娘。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化作掌心滚烫的无声传递。
(五)
那包金盏菊种子,静静躺在桌角,像一枚沉甸甸的承诺,也是刺破这闭塞山乡沉闷的一束光。
又一个五月降临山野。阳光慷慨,驱散凉意。山坡草木葱茏,涌动着蓬勃的生命力。春生和晓霞并肩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晓霞怀里,小心翼翼捧着一大束刚从学校采摘的金盏菊。细长的花瓣层层叠叠,金灿灿,在阳光下如流动的熔金,散发泥土和阳光的清香。这浓烈色彩和生机,照亮了山间蜿蜒的小径。
他们走向后山坡的“老师坡”。张老师去世后,乡亲们将他安葬在金菊老师身旁。两座朴素的坟茔相依,石碑在风雨中愈发温润。
当晓霞随春生转过最后一道山梁,踏上老师坡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呼吸——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奔涌流淌的金色海洋!金盏菊,成千上万,在五月熏风里毫无保留地怒放!从坟头蔓延而下,铺满整个向阳山坡,像无数凝固的小太阳,密密匝匝,挨挨挤挤,一直燃烧到天际线。阳光倾泻,花瓣反射耀眼光芒,浓郁花香被暖风裹挟,扑面而来,带着温柔的重量,沉甸甸浸润肺腑。浩瀚金色花海在苍翠山峦映衬下,壮丽得令人心魂震颤。
“天啊……”晓霞喃喃自语,被生命的磅礴伟力震撼。她怀中精心挑选的花朵,在这无垠金色面前如此渺小,又如此自然地融入壮阔海洋。
“每年清明前后,”春生声音低沉平静,“毕业出去的学生,不管走多远,总会想法子托人,或自己回来。别的可以不带,但一定会带一包金盏菊种子。”他指向花海边缘略显稀疏的地方,“喏,新撒的种子才冒芽,过些日子,这片金色还要往外推一圈。”
晓霞望去,湿润泥土里,点点嫩绿新芽怯生生探出头,充满倔强的希望。她缓缓蹲身,将怀中金盏菊轻轻放在两座墓碑前。金黄花瓣触碰同色泥土,和谐得仿佛本属于这里。她伸出手,指尖虔诚温柔地拂过墓碑上深刻的名字——“张沪明”“金菊”。冰凉的石头被阳光晒暖,镌刻的笔画蕴藏生命温度。她抬起头看向春生。春生凝望坟茔,眼神深邃悠远,翻涌着思念、敬仰和薪火相传的沉静力量。晓霞心底,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如同漫山遍野的金盏菊,牢牢扎根,热烈绽放。
他们并肩伫立在金色海洋中,久久无言。风拂过花海,掀起层层金色波浪,发出沙沙低语,像无数细小声音在歌唱诉说。阳光毫无保留洒落,将他们相偎身影拉长,温柔投射在身后生机盎然的土地上。
这金色的静默,是誓言,是传承,是生命在贫瘠处开出的最磅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