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子婚礼,我们随礼2000,别的桌都是16菜,我这桌却只有10道

发布时间:2025-09-29 19:21  浏览量:1

婚礼大厅的空调开得像不要钱,冷风从头顶的圆形出风口吹下来,带着一股子酒店特有的,香氛和油烟混合的甜腻味道。

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披肩。

身边,陈阳把我的手拉过去,用他温热的掌心包住,他的手很干,甚至有点粗糙,但很暖。

我们坐在大厅最角落的一张桌子,编号是十八。

一个听起来还算吉利的数字。

可这个位置,背靠着消防通道的门,门缝里不住地往里灌着风,吹得桌上那块大红色的桌布,总是不安分地掀起一角,像个急着要走又被人按住的冒失鬼。

司仪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通过音响的放大,变得有些失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掌掌掌声!欢迎今天最幸福的新郎新娘!”

音乐声轰然炸开。

我看见小姑子陈玥,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挽着她父亲的手,从红毯的那一头缓缓走来。

她今天很美,妆容精致,头纱上缀着细碎的亮片,在追光灯下,像揉碎了一把星光,洒在了她的头发上。

她脸上带着笑,是那种练习了千百遍的,标准的,嘴角上扬十五度的笑。

可我总觉得,那笑意没能抵达她的眼底。

她的眼睛,像两口被薄冰封住的深井,看不见底,也透不出一丝真正的暖意。

陈阳在我身边,身体绷得很紧。

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汗,细细密密的,濡湿了我的手背。

他也在看陈玥,目光里混杂着太多东西,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深深的疲惫。

我知道,为了这一天,他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能稍稍落下一半了。

仪式冗长又热闹。

交换戒指,拥抱,亲吻。

台下的宾客们卖力地鼓掌,叫好,吹着口哨。

我们这一桌,却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同桌的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大家互相之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各自低头玩手机,谁也不多说一句话。

气氛有些尴尬,像一件被水洗缩了水的毛衣,紧紧地箍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司仪宣布开席。

穿着红色旗袍的服务员开始流水般地上菜。

第一道是凉菜拼盘,雕着龙凤,摆盘精致。

第二道是白灼虾,虾身通红,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第三-道是……

我看着一道道菜被端上我们邻桌,那张十六号桌。

十六号桌坐的是陈阳的几个堂兄弟,他们家境殷实,出手也大方,听说这次随礼,最少的也是五千起。

他们的桌子很快就摆满了。

热气腾腾的蒸鱼,酱色油亮的烤鸭,金黄酥脆的乳猪,还有一盅一盅冒着仙气的佛跳墙。

我粗略地数了数,十六道菜,四凉十二热,外加两道点心,一道汤,一道果盘。

这是本地婚宴的最高规格了。

然后,服务员端着托盘,朝我们这桌走来。

我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第一道,凉菜拼盘。

第二道,白灼虾。

第三道,西芹炒百合。

第四道,红烧肉。

……

菜上到第十道,一道酸菜鱼,服务员放下盘子后,就再也没过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推着餐车,绕过我们这一桌,给旁边的十七桌,十九桌,继续上着那些我们桌上没有的菜。

烤鸭,乳猪,佛跳墙……

那些菜肴的香气,像一只只无形的手,飘过来,不轻不重地扇在我的脸上。

有点疼。

陈阳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腮帮子上的肌肉,因为用力咬合而微微凸起。

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同桌的几个远房亲戚,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有疑惑,有鄙夷,还有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一个离我稍远的大婶,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人,压低了声音,可那音量,却又恰好能让我听见。

“哎,这桌菜怎么回事?少了好几样硬菜啊。”

“谁知道呢,估计是看人下菜碟吧。”

“不能吧,这多难看啊。”

“有什么不能的,你没看这桌坐的都是谁……”

声音戛然而止。

但那未尽之言,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放在腿上的手,也悄悄收紧了。

指甲陷进掌心的软肉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这痛感,反倒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我们这次随礼,是两千块。

这个数字,是我和陈阳商量了很久才定下来的。

不多,甚至可以说,有点拿不出手。

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

我们的钱包,就像一块被反复拧干的海绵,再也挤不出一滴多余的水分。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了主桌上。

婆婆正满面红光地跟人敬酒,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丝绒旗袍,脖子上戴着一串饱满的珍珠项链,衬得她富态又精神。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

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冷漠的,近乎于无视的冰原。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这不是酒店的疏忽,也不是服务员的失误。

这是故意的。

是一场精心安排的,不动声色的羞辱。

用十道菜和十六道菜的区别,在我们和所有亲戚面前,清清楚楚地划下了一条线。

线的这边,是贫穷,是落魄,是不被待见。

线的那边,是富足,是体面,是真正的自家人。

而我们,被毫不留情地,推到了线的这一边。

陈阳“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周围几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你干什么?”我一把拉住他的胳it。

他的手臂绷得像一块石头。

“我去找我妈问清楚!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压着嗓子,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像一头即将冲出牢笼的困兽。

“别去。”我用力地把他往座位上按,“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别去闹,让陈玥难堪。”

“难堪?我们现在就不难堪吗?”他眼睛都红了,“她把我们的脸,按在地上踩,你还让我忍?”

“忍着。”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陈阳,忍着。为了陈玥。”

提到陈玥的名字,陈阳眼里的火焰,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下来。

只是那双拳头,依旧死死地攥着,仿佛攥着他全部的尊严和不甘。

我给他夹了一筷子西芹百合,放到他碗里。

“吃点东西吧。”

他没动,只是盯着碗里那几片白绿相间的菜,像是在看什么仇人。

我的胃里,也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冷,一点食欲都没有。

可我还是拿起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

我得吃。

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被这点小伎俩打倒了。

越是这样,越要装作若无其*。

我甚至还给自己盛了一碗酸菜鱼汤,慢慢地喝着。

汤很烫,也很酸,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里,都火辣辣的。

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被汤呛到了,咳了好几声,才把那股酸涩的感觉,连同眼泪一起,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邻桌的喧闹声,划拳声,劝酒声,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地涌过来,将我们这座小小的孤岛,彻底淹没。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陈玥还不是今天这个沉默的新娘。

那时候的她,是一团火。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陈阳大学宿舍的楼下。

那天我去给他送东西,他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舞裙,正在压腿的女孩,对我说:“看,那就是我妹,陈玥。”

女孩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她的皮肤是那种常年运动才有的蜜色,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额前有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饱满的额头上。

她冲我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亮得像星星。

“嫂子好!”她声音清脆,像山谷里的百灵鸟。

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她这一声“嫂子”,叫得我脸都红了。

她一点也不认生,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刚参加完学校的舞蹈比赛,拿了一等奖。

她的手心,也是热的,充满了生命力。

她说起舞蹈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说,她的梦想,是成为杨丽萍那样的舞蹈家,跳出自己的《雀之灵》。

她说,她感觉自己就是为舞台而生的,只要音乐一响,她就觉得自己能飞起来。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姑娘。

后来,我和陈阳结了婚。

婆婆对我不算热情,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人,觉得女孩子家,就该安安分分地读个师范,毕业了当个老师,然后嫁人,生子。

对于陈玥那个“不切实际”的舞蹈梦,她一直都是反对的。

她总说:“跳舞能当饭吃吗?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你看你这腿,都练成什么样了,全是肌肉,一点女孩子的样都没有。”

“等你老了,跳不动了,谁养你?”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在陈玥的心上。

但陈玥犟。

她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一边应付着学业,一边偷偷地在外面报了舞蹈班,用自己省下来的生活费和奖学金交学费。

这件事,整个家里,只有我和陈阳支持她。

陈阳是心疼他这个唯一的妹妹。

而我,或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被磨灭的,不敢说出口的梦想。

我们偷偷地给她塞钱,给她买专业的舞鞋和练功服。

她参加比赛,我和陈阳就请假去给她当后援团,在台下为她喊加油喊到嗓子沙哑。

她得了奖,我们就带她去吃她最爱的火锅,三个人挤在热气腾腾的烟雾里,庆祝她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那段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快乐。

我记得有一次,她拿了一个全国大学生舞蹈大赛的金奖,奖金有五万块。

她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找我们,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嫂子,这钱给你和哥,你们快点把房子的首付凑够吧。”

那时候,我和陈阳正在为了房子的首付发愁。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里又暖又酸。

我把卡推了回去。

“傻丫头,这是你的血汗钱,是你通往梦想的船票,我们怎么能要。”

“可是……”

“别可是了,”我摸了摸她的头,“你只管往前飞,家里有我和你哥呢。”

她抱着我,哭了。

她说:“嫂子,你真好。比我亲妈还好。”

我拍着她的背,笑着说:“说什么傻话呢。”

可我知道,她心里是真的苦。

一边是自己热爱的梦想,一边是至亲的不理解和打压,她就像一根被两头拉扯的皮筋,随时都可能断掉。

那几年,是她舞蹈生涯的黄金时期。

她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各大舞台上崭露头角,拿奖拿到手软。

已经有知名的舞团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这么一路光芒万丈地走下去。

我和陈阳,也开始为她规划着更远的未来。

我们甚至商量好了,等她进了舞团,稳定下来,我们就用攒下的钱,帮她在舞团所在的城市,付一个一居室的首付。

我们畅想着,以后去看她的演出,在最大的剧院里,看她在聚光灯下,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翩翩起舞。

那时候的我们,都以为未来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铺满了鲜花和阳光。

我们都忘了,命运这个编剧,最擅长的,就是写出其不意的转折。

意外,发生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

我接到了陈阳的电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快来……快来市医院……陈玥……陈玥出事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等我疯了一样赶到医院,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厚厚石膏的陈玥。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曾经那双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此刻,像两盏被风吹灭的油灯,一片死寂。

陈阳坐在病床边,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婆婆也在,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是被抽走了魂。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陈玥为了赶一场重要的排练,冒着大雨骑电瓶车出门,结果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

右腿,胫骨,粉碎性骨折。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命是保住了。

但是,想再像以前那样跳舞,是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这三个字,像三柄淬了毒的匕首,插进了我们所有人的心脏。

对于一个舞者来说,腿,就是她的生命。

腿断了,命,也就去了一半。

陈玥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天,彻底崩塌了。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笑。

整日整日地,就那么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我们跟她说话,她像是没听见。

我们喂她吃饭,她就木然地张开嘴,嚼几下,咽下去,眼神空洞得吓人。

她瘦得很快,原本充满活力的身体,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花,迅速地枯萎下去。

我和陈阳心疼得不行,想尽了一切办法。

我们给她讲笑话,读故事,放她最喜欢的音乐。

可她就像一个被封闭在玻璃罩子里的人,外面的世界,再也进不去分毫。

婆婆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不再骂陈玥不务正业,而是每天守在病床前,给她擦身,喂饭,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看着陈玥的样子,眼里全是悔恨和心疼。

她开始不停地自责。

“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早点支持她,让她去舞团,她就不用这么辛苦,也就不会出事了……”

“我的玥玥啊,妈对不起你……”

她把所有的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这种悔恨,并不能让陈玥好起来。

反而,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陈玥的状况,越来越糟。

有一次半夜,她趁着大家睡着,偷偷拔掉了输液管,想要从窗户跳下去。

幸好被查房的护士及时发现,才没酿成大祸。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

我和陈阳,还有公公婆婆,四个人轮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守着她。

那段日子,整个家,都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乌云笼罩着,没有一丝阳光。

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

陈阳的一个同学,从国外回来,来医院探望陈玥。

他告诉我们,国外有一种先进的医疗技术,可以通过干细胞移植和康复训练,最大限度地修复受损的神经和肌肉组织。

他说,他认识一个病人,情况和陈玥差不多,经过治疗,现在已经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了。

虽然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但至少,可以重新站起来,重新感受到舞蹈的快乐。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在我们头顶的乌云。

我和陈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立刻开始查资料,联系国外的医院。

得到的结果,既让人兴奋,又让人绝望。

兴奋的是,这项技术确实存在,而且成功率不低。

绝望的是,治疗的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

手术费,康复费,加上在国外的生活费,全部算下来,至少需要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们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

公公婆婆一辈子的积蓄,也就三十多万。

我和陈阳这些年攒下的,准备买房的钱,也只有四十万。

加起来,连一半都不到。

那天晚上,家里开了一场沉重的家庭会议。

婆婆第一个表示反对。

“不行!这太冒险了!”她的态度很坚决,“医生都说了,不可能恢复了,我们不能再折腾了!万一钱花光了,人也没好,那我们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公公抽着烟,一言不发,但紧锁的眉头,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我能理解他们。

他们是怕了。

怕希望再一次落空,怕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打击。

他们只想让陈玥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是像个木偶一样,没有灵魂地活着。

可我和陈阳,不甘心。

我们看着病床上,那个曾经像火一样热烈的女孩,如今像一潭死水,我们不甘心她的人生,就这样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画上句号。

“妈,这是一次机会,可能是玥玥最后的机会了。”陈阳的声音带着恳求,“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什么机会?那是拿我们全家的命去赌!”婆婆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钱没了可以再挣,玥玥的人生要是毁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也忍不住开了口。

婆婆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像淬了冰。

“你说的轻巧!钱没了再挣?你知道一百多万是什么概念吗?你挣一个我看看!”

“我们家玥玥,就是被你们两个给害的!要不是你们一天到晚撺掇她去跳什么破舞,她能出这种事吗?现在出事了,你们又想拉着我们全家去跳火坑!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里。

原来,在她心里,我们不是在帮陈玥,而是在害她。

我们所有的支持和鼓励,都成了她眼里的“撺掇”。

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发冷。

争吵,最终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我和陈阳一夜没睡。

我们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从深沉的黑,一点点变成灰白。

“怎么办?”我问他。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过头看着我。

“我想好了。”他说,“我们把准备买房的钱拿出来,再去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应该能凑个七八十万。剩下的,我去借。”

我愣住了。

老家的房子,是公公婆婆留给他的,虽然不大,但也是个念想。

“你爸妈不会同意的。”

“我不用他们同意。”他的眼神异常坚定,“这是我的房子,我有权处理。至于我爸妈那边,我会跟他们说,这是我们借的,以后我们俩来还。”

“那我们以后住哪?”

“租房子住。”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老婆,我知道,这么做对你很不公平。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家。现在……”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陈阳,我们已经是家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家不是一间房子,是有你的地方。我支持你。”

他眼圈红了,用力地把我抱进怀里。

“谢谢你。”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多艰难。

他是在用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去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

而我,愿意陪他一起赌。

因为我们赌的,是陈玥的下半生。

是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温暖过我们的女孩的,重新亮起来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按下了快进键。

陈阳瞒着他父母,偷偷卖掉了老家的房子。

我们拿出了所有的积蓄。

我又回我娘家,以要创业为由,借了十万块。

陈阳又找他那些兄弟朋友,东拼西凑,厚着脸皮,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签了多少张欠条,总算是把钱凑得七七八八了。

当我们把那张存着一百五十万的银行卡,交到婆婆手里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看着我们,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她只是红着眼,说了一句:“你们……你们这两个傻孩子……”

我不知道她那句话里,是感动,还是责备。

或许,两者都有吧。

去国外治疗的过程,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艰难。

语言不通,环境陌生,还有巨大的精神压力。

陈阳请了长假,陪着陈玥一起去了。

我留在国内,一边上班,一边替他还那些人情债。

我们每天都通过视频联系。

我看着陈玥,在陈阳的鼓励下,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慢慢地配合治疗。

她每天都要进行长达八个小时的康复训练。

那种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我经常在视频里,看到她疼得满头大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也看到陈阳,瘦了,黑了,眼里的疲惫藏都藏不住,却总是在陈玥面前,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

那一年,我们所有的人,都像是在走钢丝。

心,时刻都悬在半空中。

我们都在等。

等一个奇迹的发生。

可是,奇迹,并没有来。

经过一年的治疗,陈玥的腿,恢复得并不理想。

她可以脱离轮椅,拄着拐杖,慢慢地行走了。

但也仅此而已。

别说跳舞,就连快走,都成了一种奢望。

医生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当陈阳带着陈玥回国的那天,我去机场接他们。

陈玥坐在轮椅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陈阳推着她,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我们花光了所有的钱,背上了一身的债,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希望,在燃烧到最顶点的时候,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

回到家,婆婆看着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陈玥,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进了厨房。

我听见里面传来她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她崩溃了。

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陈玥的沉默。

从国外回来后,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

我们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眼里的罪人。

尤其是婆婆。

婆婆对她的好,在她看来,都成了一种带着愧疚的,令人窒息的补偿。

有一次,婆婆给她炖了她最爱喝的鸡汤,端到她房间。

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挥手,把碗打翻在地。

滚烫的鸡汤,洒了婆婆一手,瞬间就红了一大片。

“我不要你假惺惺!你滚!你们都滚!”

她歇斯底里地冲着我们喊,把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那是她从出事以来,第一次情绪爆发。

也是从那天起,婆-婆看我们的眼神,就变了。

她不再跟我们说话,看我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责备。

我知道,在她心里,她把所有的错,都归咎到了我们身上。

她觉得,是我们给了陈玥不切实际的希望,又亲手把那希望掐灭,才把她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我们,让她不仅失去了女儿的腿,还失去了女儿的心。

这个家,彻底散了。

我和陈阳,成了这个家里的罪人,和外人。

我们搬了出来,在离公司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日子过得很拮据。

为了还债,我们不敢休息,不敢生病,不敢有任何不必要的开销。

我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化妆品也只用最基础的水乳。

陈阳戒了烟,戒了酒,每天下班,还去做兼职,开夜班车,送到后半夜才回来。

我们很少再跟家里联系。

偶尔打个电话回去,也是婆婆冷冰冰的声音。

“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我们和那个家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却又无比坚固的墙。

直到半年前,我们听说,陈玥要结婚了。

对方是婆婆托人介绍的,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在事业单位上班,家里条件不错。

据说,他对陈玥很好,一点也不嫌弃她的腿。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陈阳,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为她高兴,也为她心酸。

那个曾经梦想着在舞台上发光的女孩,最终,还是要回到这平凡的人间,相夫教子,过完一生。

或许,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归宿。

婚礼的请柬,是公公送来的。

他看起来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他把请柬递给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有空……就回来看看吧。”

我们答应了。

我们以为,这场婚礼,会是一个和解的契机。

是我们和这个家,重新建立联系的开始。

我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的伤痛和隔阂。

可我们,终究是想得太简单了。

原来,有些伤疤,就算结了痂,也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轻易地撕开,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现实。

就像今天。

就像这十道菜的婚宴。

它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在我们脸上,提醒着我们,我们早就被这个家,排除在外了。

“嫂子……”

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回过神,看见陈玥端着酒杯,和她的新郎一起,站在了我们桌前。

她换了一身红色的敬酒服,脸上的妆,好像比刚才更浓了些。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闪。

“哥,嫂子,谢谢你们能来。”

新郎是个看起来很憨厚的男人,他冲我们笑了笑,举起酒杯。

“哥,嫂-子,我敬你们一杯。”

陈阳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也站起来,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口。

“陈玥,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我说。

“谢谢嫂子。”

她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叫。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还是新郎打破了僵局。

“那个……我们还要去敬别的桌,就先过去了。”

“好。”

我点点头。

陈玥跟着他,转身要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挺拔如白杨的背影,如今,因为腿伤,走起路来,有一点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倾斜。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陈玥。”

我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惊慌。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丝绒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她。

“这个,送给你。”

她愣了一下,接了过去,打开。

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银质的舞鞋吊坠。

那是我很久以前,在一个手工艺品店里看到的,当时就觉得很适合她,便买了下来,一直想找个机会送给她。

没想到,再送出手,却是在这样的场合。

她看着那对舞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冲她笑了笑。

“忘了以前那些不开心吧。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新郎体贴地递上纸巾,搂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走向了下一桌。

我看着他们走远,心里那块被羞辱和愤怒填满的地方,忽然就空了一块。

取而代de,是一种说不出的,绵长的酸楚。

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无论是她,还是我们。

回到座位上,陈阳给我倒了一杯果汁。

“我们走吧。”他说。

“好。”

我没有异议。

这个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了。

我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了。

走出酒店大门,外面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憋闷的感觉,才稍稍好了一些。

夜色很浓,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像一片遥远又冰冷的星海。

陈阳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我的肩上。

“冷不冷?”

“不冷。”

我们沿着马路,慢慢地走着。

谁也没有说话。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短。

走了很久,陈阳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你不用受这种委屈。”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路灯的光,从他头顶照下来,在他英挺的鼻梁侧面,投下一片阴影。

我看见他眼里的愧疚,和深深的自责。

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陈阳,你记不记得,我们决定要帮陈玥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我们是家。家,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一起扛。”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们当初的决定。从来没有。”

“我知道,你也没有。”

他的眼眶,又红了。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摩挲着。

“是,我也不后悔。”

他说。

“我只是……只是心疼你。”

“也心疼我自己。”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听着他沉稳的呼吸。

那颗因为羞辱和委屈而冰冷僵硬的心,在这一刻,好像被一点点地,重新暖了回来。

是啊,我们失去了很多。

我们失去了房子,失去了积蓄,失去了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我们甚至,失去了那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像亲妹妹一样的小姑子。

可是,我们没有失去彼此。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的心还在一起,那我们,就不是一无所有。

“我们回家吧。”我说。

“好,我们回家。”

我们租的那个小单间,被我们戏称为“我们的家”。

那是一个只有二十平米的地方,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就占了大部分空间。

可是,那里很温暖。

因为那里,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全部的温情。

我们打了一辆车。

车子在城市的夜色里穿行。

我靠在陈阳的肩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十道菜的婚宴,像一场荒诞的闹剧,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些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眼神,也渐渐模糊。

我忽然觉得,婆婆这么做,或许,并不是单纯地为了羞辱我们。

她或许,只是在用这种最笨拙,也最伤人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怨恨。

怨我们,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怨我们,让她看到了女儿重新站起来的可能,又残忍地告诉她,那只是一个梦。

她是在迁怒。

因为她不敢去怨那个已经破碎的女儿,也不敢去怨那个无情的命运。

所以,她只能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我们身上。

因为我们,是“外人”。

这么一想,我心里,竟然对她,生出了一丝怜悯。

她也是个可怜人。

一个被伤痛和悔恨,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可怜的母亲。

车子,很快就到了我们住的小区楼下。

我们下了车,手牵着手,往楼上走。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

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着。

“啪嗒,啪-嗒。”

灯,应声而亮,照亮了我们前方的路。

走到家门口,陈阳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陈阳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在……在哪个医院?好,好,我们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快,快走!陈玥……陈玥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出什么事了?”

“她……她自杀了。在酒店的房间里,割腕了。”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们疯了一样地往楼下跑,冲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医院。

车上,陈阳不停地打着电话。

打给他爸,打给他妈,打给新郎。

可是,没有一个电话,能打通。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在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为什么要选择走上这条绝路?

到了医院,我们冲进急诊室。

长长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们找到了抢救室。

门口,亮着红色的,“手术中”的灯。

那红色的光,像血一样,刺得我眼睛生疼。

新郎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我看见他白色的衬衫上,沾着大片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触目惊心。

公公婆婆也来了。

婆婆的头发乱了,妆也花了,脸上全是泪痕,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她看到我们,像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陈阳的衣领。

“都是你!都是你们害的!是你们把我的女儿逼死的!”

她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陈阳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我早就说过,不要给她那些没用的希望!你们不听!你们非要去折腾!现在好了!她想不开了!她活不下去了!你们满意了?你们满意了!”

陈阳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打骂,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公-公在一旁,老泪纵横,想拉,又拉不住。

“别闹了……别在医院闹了……”

周围,已经有路过的人,在指指点点。

我走上前,想把婆婆拉开。

她却一把推开我,指着我的鼻子骂。

“还有你!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进了我们家的门,我们家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是你!是你把我女儿给克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扭曲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在这一刻,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的。

所有的道理,都讲不通了。

在她心里,我们,就是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我们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婆婆抓着医生的胳-膊,声音都在抖。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

“病人失血过多,幸好送来得及时,命是保住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医生的话锋一转,“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有严重的抑郁倾向。她这次自杀的意愿很强烈,你们家属,一定要二十四小时看着,千万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

“抑郁倾向?”

婆婆愣住了。

“是,从我们的初步诊断来看,病人至少有两年以上的重度抑郁史了。”

两年……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不就是,从她受伤之后,就开始了吗?

原来,她一直,都活在那么深的痛苦里。

而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我们只看到了她的沉默,她的枯萎,她的歇斯底里。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心里,已经下了一场,那么久,那么大的雪。

把她所有的生机和希望,都掩埋了。

陈玥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她躺在病床上,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个透明人。

她还在昏睡,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新郎守在床边,握着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告诉我们,敬完酒回到房间,陈玥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浴室里。

他觉得不对劲,撞开门,就看到了满地的血。

他还告诉我们,他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封信。

是陈玥留下的。

他把那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递给了婆婆。

婆婆颤抖着手,打开了信。

那信,很长。

我站在她身后,看到了信上的内容。

那不是一封遗书。

那是一封,迟到了很多年的,告白和道歉信。

信上,陈玥用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平静,剖开了自己这两年来的,所有的心路历程。

她说,从她腿断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的人生,已经完了。

她恨那辆车,恨那个司机,更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后来,我们带她去国外治疗。

那一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也最矛盾的一年。

她一边,被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包裹着。

一边,又被我们倾尽所有的爱和付出,深深地感动着。

她说,她每天都在想,如果,治疗失败了,她该怎么面对我们。

怎么面对那个,为了她,卖了房子,背了一身债的哥哥和嫂子。

怎么面对那个,为了她,一夜白了头的父母。

她说,她好怕。

怕自己成为所有人的累赘和负担。

所以,她拼了命地做康复,她想好起来,她想重新站起来。

不为自己,只为我们。

可是,她失败了。

当医生宣布最终结果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判了死刑。

回国后,她看着我们所有的人,因为她,而变得小心翼翼,变得愁云惨淡。

她看着哥哥和嫂子,为了还债,过着那么辛苦的日子。

她看着妈妈,每天以泪洗面,悔不当初。

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

是她,毁了所有人的生活。

所以,她把自己关了起来。

她用沉默和冷漠,筑起一道高墙,把自己和我们隔离开。

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们。

她不敢看我们的眼睛,怕看到里面的失望和疲惫。

她不敢接受我们的好,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

她说,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就是自己穿着舞裙,在舞台上旋转的样子。

那么美,又那么遥远。

她说,她好想念,好想念那个可以自由奔跑,自由跳跃的自己。

她说,她得了病,心里的病。

那病,像一条毒蛇,每天都在啃噬着她的灵魂,让她痛不欲生。

她想过去死,可她又舍不得。

她舍不得我们。

直到,她遇到了现在的老公。

那个男人,不嫌弃她的残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稳和温暖。

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嫁给他,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可以好起来。

可是,她错了。

在婚礼上,当她看到我们,看到我们坐在那个最偏僻的角落里,吃着那比别人少了六道菜的酒席。

当她看到嫂子,把那对小小的舞鞋吊坠,送到她手里。

她心里那道,她以为已经愈合的伤疤,被狠狠地撕开了。

所有的愧疚,自责,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她就是哥哥嫂子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她就是这个家,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不想再拖累我们了。

她想让我们,都解脱。

信的最后,她写道:

“爸,妈,哥,嫂子,对不起。”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来跟你们告别。”

“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跳舞了。”

“我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健健康康地,陪在你们身边。”

“我爱你们。”

信,读完了。

婆婆手里的信纸,飘然落地。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野兽般的哀嚎。

“我的女儿啊……”

那一刻,整个走廊里,都回荡着一个母亲,最绝望的哭声。

我也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终于明白了。

那十道菜,不是婆婆的报复。

那是她的,一种扭曲的,想要保护我们的方式。

她把我们,和那些随礼丰厚的亲戚,隔离开。

或许,在她看来,我们已经为了陈玥,付出了太多。

她不想我们,再为了面子,打肿脸充胖子,去承受那些不必要的压力。

她用这种最伤人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我们家,情况特殊。

她想把我们,推出这个漩涡。

可她不知道,她的这种“保护”,却成了压垮陈玥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在为对方好。

却在不知不觉中,用我们自以为是的爱,把彼此,伤得体无完肤。

我们都忘了,去问一问对方,你,到底想要什么。

陈玥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我们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轮流在医院陪着她。

我们不再提过去,也不再提未来。

我们就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给她读她喜欢的书,放她喜欢的音乐,讲我们小时候的趣事。

婆婆,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哭,也不再怨天尤人。

她每天都煲好汤,送到医院,一口一口地,喂陈玥喝下。

她会拉着陈玥的手,跟她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讲她和公公,是怎么认识的。

讲她怀着陈阳和陈玥的时候,是多么的辛苦,又多么的幸福。

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平静。

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一点一点地,融化着陈玥心里,那块坚硬的冰。

陈玥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们,说起她在国外治疗时的趣事。

说起她那个金发碧眼的康复师,有多么的帅气。

说起医院食堂的饭,有多么的难吃。

她说的-时候,脸上,会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虽然,那笑,还带着一丝苦涩。

但我们知道,她心里的那场大雪,开始融化了。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房里,暖洋洋的。

新郎来接她。

那个憨厚的男人,瘦了一大圈,但眼神,却比以前更加坚定了。

他推着轮椅,走到我们面前,郑重地,向我们鞠了一躬。

“爸,妈,哥,嫂子,谢谢你们。以后,请你们放心,把陈玥交给我。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照顾她,爱护她。”

婆婆红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孩子,我们玥玥,就拜托你了。”

我们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

看着他们上了车,车子,缓缓地驶离。

陈玥摇下车窗,冲我们,用力地挥了挥手。

她的脸上,带着笑。

这一次,那笑意,终于抵达了她的眼底。

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回家的路上,婆婆拉着我的手,一路,都没有松开。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孩子,”她说,“以前,是妈不对。妈……给你们道歉。”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摇了摇头。

“妈,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伤痛,那些隔阂,那些怨恨,在经历了这一场生死的考验后,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我们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

但我们拥有的,却变得更加珍贵。

那天之后,我们搬回了家。

家里,还是那个家。

但感觉,却不一样了。

空气里,少了一丝压抑,多了一丝烟火气。

我们会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聊天。

婆婆会拉着我,问我工作累不累,钱够不够花。

公公会跟陈阳,讨论国家大事,下下象棋。

我们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一样,过着最平凡的日子。

陈玥和她老公,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我们。

她去报了一个心理辅导的课程,她说,她想帮助更多,像她一样,被困在心魔里的人。

她还开始学习画画。

她画的,都是一些舞蹈的场景。

画上的人,没有脸,只有一个个优美的,舒展的姿态。

她说,她虽然不能再跳了,但她想用画笔,把那些曾经在她脑海里,绽放过的,最美的瞬间,都记录下来。

我看着她,坐在阳光下,安静画画的样子,忽然觉得,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美。

那种美,不是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美。

而是一种,从废墟里,重新站起来的,坚韧的,沉静的美。

我和陈阳的债,还在慢慢地还。

日子,依旧清苦。

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们还是会,在每个发工资的日子,去吃一顿火锅。

三个人,陈阳,我,还有肚子里的宝宝。

是的,我怀孕了。

在我们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之后,上天,终于送给了我们,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我常常会想,人生,到底是什么。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不断地失去,又不断地寻找的过程。

我们会失去青春,失去健康,失去梦想,失去挚爱。

但同时,我们也会在失去中,找到新的希望,新的方向,和新的,活下去的意义。

就像陈玥,她失去了舞台,却找到了画板。

就像我们,失去了房子,却找回了家。

就像那场,只有十道菜的婚宴。

它虽然,让我们受尽了羞辱。

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所有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也最脆弱的样子。

它让我们明白,真正的富足,不是十六道菜的盛宴。

而是,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碗清粥,也能吃出幸福的味道。

而我,很庆幸。

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们这一家人,终于,又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