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底迎来退休,回乡下住了一个月后,几乎失去所有的亲朋好友

发布时间:2025-09-28 05:46  浏览量:1

年底办了退休,回乡下老屋住了一个月,我就成了个孤家寡人。

电话不响了,微信群里一片死寂,走在村里那条唯一的水泥路上,迎面过来的乡亲,眼神躲躲闪闪,嘴巴像是被线缝上了,连个招呼都懒得打。

我叫林建国,在城里的家具厂干了一辈子木工,从学徒到老师傅,手上过的木料比吃过的米还多。退休前,我想象过无数次荣归故里的场景:在自家院里种上几畦菜,养几只鸡,闲了,把那套跟了我四十年的刨子、凿子拿出来,给邻里乡亲打个板凳,修个桌腿,图个乐呵,也图个人情。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人情这东西,比我手里的花梨木还硬,比泡了水的刨花板还脆。

我回来,是想寻根,想找回那份热气腾腾的乡情。

结果,我这棵老树,差点被这乡情给连根拔了。

第1章 老屋炊烟

办完退休手续那天,厂里的小年轻们给我搞了个欢送会,酒喝得不少,话也说得掏心窝子。

“林师傅,您这手艺,退休了可惜了,外面请您做一套家具,不得十几万?”

我摆摆手,脸上发烧,心里却熨帖。

“胡说,混口饭吃罢了。老了,干不动了,该回去了。”

妻子秀英在旁边给我夹菜,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就谦虚吧。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离开老家四十多年,除了过年偶尔回来住几天,那座青瓦白墙的老屋,大多时候只活在我的梦里。

梦里,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总是开着,香气能飘出二里地。屋后的竹林里,笋子一个劲儿地往上冒。还有村口那条小河,我小时候在里面摸过鱼,虾米能装满一整个玻璃瓶。

“建国,真想好了?回去了可就清净了,别到时候又嫌闷。”秀英一边开车一边说。

“闷啥?一大家子亲戚都在那边,你弟弟,你侄子,我那几个堂兄弟,逢年过节的比城里热闹多了。”我憧憬着。

儿子小辉在后座探过头来:“爸,您那套工具真要带回去啊?又重又占地方,现在谁还用那个啊,网上买的家具,又便宜又好看。”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啥?那叫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你网上买的那些,叫‘货’,我做的,叫‘活儿’。”

儿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车子下了高速,拐上乡道,路两边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混合气息,这味道,比城里任何香水都好闻。

老屋到了。

比想象中更破败一些。院墙的白灰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的青砖,几丛杂草从墙根下倔强地探出头。我掏出那串在口袋里揣得温热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像是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木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秀英皱了皱眉,我却深吸了一口气,笑了。

“就是这个味儿。”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秀英忙着收拾屋子。扫尘、擦窗、补瓦、通水路。消息传得快,亲戚们陆陆续续都来了。

最先来的是秀英的弟弟,我小舅子王建军。他提着两条鱼,一进门就嚷嚷:“姐夫,姐,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以后咱家可就热闹了!”

建军在镇上包点小工程,脑子活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拍着我的肩膀,一脸的亲热。

“姐夫,你这手艺可不能丢了。我那新房子正准备装修,到时候你可得给我掌眼,最好是能亲自动手,给我打一套镇宅的家具!”

我笑着应承:“好说,好说,自家的事,还能不上心?”

接着来的是我大堂哥的儿子,林家宝,在村里当电工,也兼着卖点家电。他送来一个电热水壶,非要给我把全屋的线路都检查一遍。

“二叔,您回来了,有啥事招呼一声就行。这电线都老化了,不安全,我明儿个带工具来给您全换了。”

侄子们、外甥们,也都带着媳妇孩子来了,屋里屋外,一下子挤满了人。他们围着我,问长问短,言语里都是尊敬和亲近。

“二伯,您这精神头,哪像退休的。”

“舅公,您瞧瞧我这新买的电视柜,是不是贴皮的?”

我被这久违的热闹包裹着,心里那点对清净的担忧,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我耐心地解答他们关于木料、工艺的各种问题,感觉自己一身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秀英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脸上挂着笑,嘴里不停地招呼着:“都别站着,快坐,尝尝我刚炸的丸子。”

那几天,是我退休后最舒心的日子。白天,我在院子里拾掇我那些宝贝工具,把生了锈的刨子磨得锃亮,给开裂的锤子柄重新楔上木楔。晚上,亲戚们就过来串门,坐在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头顶是明亮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星,耳边是阵阵蛙鸣和虫叫。

我甚至开始规划我的“退休事业”。西厢房那间小屋,正好可以改成我的木工房。我要在那儿,用我这双手,把一块块普通的木头,变成有生命、有温度的物件。

我以为,我的退休生活,就会在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像我手里的木纹一样,舒缓而绵长地铺展开去。

我错了。

当人情和我的手艺,以及手艺背后那点微不足道的“规矩”搅和在一起时,一切都变了味。

第2章 第一道裂痕

裂痕,是从小舅子建军家那栋新起的三层小楼开始的。

那房子就盖在村东头,地段好,样式也气派,罗马柱,大落地窗,在村里一片老房子里,跟个鹤立鸡群的城里媳妇似的。

建军请我去“掌眼”那天,特地在镇上最好的馆子订了一桌。酒过三巡,他红着脸,搭着我的肩膀,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姐夫,这房子,可是我这半辈子的心血。装修的事,我谁都不信,就信你。你可是咱们家最大的‘专家’,你说怎么弄,咱就怎么弄。”

我听了心里舒坦,喝了口酒,拍着胸脯说:“放心,你姐夫我干了一辈子,眼睛就是尺。别的帮不上,木工活这块,保准给你弄得妥妥帖帖。”

第二天,我揣着卷尺,戴上老花镜,雄赳M赳地去了他家工地。

可一进门,我的眉头就拧成了个疙瘩。

工地上乱糟糟的,水泥、沙子、砖头到处都是。几个工人蹲在墙角抽烟,看见建军,懒洋洋地站起来喊了声“王老板”。

我没管这些,径直走到一楼大厅,敲了敲刚砌好的墙。声音发闷,一听就是沙子掺多了,水泥标号不够。我又走到窗边,用手掰了掰窗框,铝合金的,薄得像层纸,稍微一用力就晃荡。

“建军,你过来。”我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这墙……沙子比例不对,以后容易开裂。还有这窗户,料太次了,不结实,也不隔音,台风天都怕给吹跑了。”

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哎呀,姐夫,你就是太专业了。村里盖房子,都这个样,差不多就行了。再说,这都是包给施工队的,材料都是他们进的,省心。”

“省心?”我火气有点上来了,“盖房子是一辈子的事,能图省心吗?这基础打不好,以后都是麻烦!你听我的,这墙,必须让他们返工,至少水泥比例要调对。窗户,全换了,换成国标的断桥铝,贵是贵点,但踏实。”

建军的脸色有点难看了。他搓着手,嘿嘿干笑了两声。

“姐夫,这……这都砌好了,返工得多大功夫,多少钱啊?窗户也都订了,退不了。再说,施工队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不好驳人家面子。”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失望。这是面子的问题吗?这是里子的问题!

“建军,”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你姐夫,我还能害你?这房子是你自己住的,不是给别人看的。面子是虚的,住得安稳才是实的。你今天省这点钱,以后修修补补,花的钱更多,还受罪。”

旁边一个工头模样的胖子凑了过来,递给我一支烟,被我摆手拒绝了。

他嬉皮笑脸地对建军说:“王老板,你这姐夫可真是个行家,比监理还看得细。不过您放心,我们这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口碑的,保证没问题。”

建军像是找到了台阶,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姐夫,人家是专业的,干了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他俩一唱一和,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我指着墙角一堆还没用的木方,对建军说:“你再看这个,这是给你吊顶、打柜子框架用的木头吧?”

“是啊。”

“你看看这木头,都是新料,水分都没干透,还有虫眼。用这个打底,不出两年,保管你家里的柜子变形,墙皮开裂,说不定还长白蚁!”

那工头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多讲究,木头不都一个样?”

“一个样?”我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木头跟人一样,有脾性!做活儿,得顺着它的脾性来。木料要风干,要选材,这是最基本的规矩!你们这叫盖房子吗?你们这叫糊弄!”

我的声音有点大,工地上所有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建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猪肝色。他觉得我当着外人的面,下了他的面子。

他一把拉住我,把我拽到院子外面,压着火气说:“姐夫!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也不能这么说话啊!人家以后还怎么干活?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行不行?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你有什么数?”我指着那栋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楼房,“你就知道省钱,要面子!这房子从根上就烂了,你刷再好的漆,贴再好的瓷砖,有什么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行了行了!”建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我的房子我做主。您老人家要是想指点,就等我木工活开始的时候再说。现在这些,您就别操心了。”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工地,再也没看我一眼。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外,手里还攥着那把冰冷的卷尺。太阳晒在身上,我却觉得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意。

我一片好心,掏心掏肺地给他指出毛病,在他眼里,却成了多管闲事,成了砸他场子。

那天下午,我没回家,直接去了我那间还没收拾利索的木工房。我搬出一条旧长凳,拿起我的刨子,一下,又一下,在吱吱嘎嘎的声响中,把心里的那股憋闷和委屈,都随着刨花一起推了出去。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分歧,过几天,等建军气消了,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

但我没想到,这只是第一道裂痕。接下来,这道痕,会越裂越大,直到把我们之间那点脆弱的亲情,彻底撕碎。

第3章 一套婚床

建军房子的事,就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和他之间。他好几天没上我这儿来,秀英打电话过去,他也只是哼哈答应几声,说忙。

秀英劝我:“你也真是的,建军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好面子。你当着那么多工人的面说他,他哪下得来台?以后有话,咱关起门来说。”

我闷着头,抽着烟,没作声。道理我懂,可我这脾气,看见不对的事,不讲出来,比杀了我还难受。这是做手艺人最基本的良心。

这事还没过去,我那外甥,也就是建军的儿子小伟,找上门来了。

小伟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上班,谈了个对象,准备年底结婚。他来的时候,提着一箱牛奶,一脸的笑。

“舅公,我来求您了。”他把牛奶往桌上一放,姿态放得很低。

“啥事求不求的,有话就说。”我心情好了点,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

“我跟小莉年底结婚,这不要准备婚房嘛。我爸那房子,估计是赶不上了。我们俩打算先把县城那套小公寓收拾一下。我想着,这婚床和衣柜,能不能请您老人家出山,亲手给我打一套?”

我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给外甥打婚床,那是长辈的情分,也是我这手艺的脸面。

“没问题!”我当场拍了板,“你想要什么样式,什么木料,跟舅公说。保证给你做得结结实实,漂漂亮亮,用上一百年都坏不了!”

小伟见我答应得爽快,更高兴了。他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递到我面前。

“舅公,您看,我们年轻人就喜欢这种,叫什么……北欧简约风。简单,干净。”

我凑过去一看,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图片。一张床,几根光秃秃的木条拼的床头,连个雕花都没有。一个衣柜,就是个方方正正的白盒子。

我皱了皱眉:“这……这也太简单了吧?跟个木板床有啥区别?结婚用,太素了,不喜庆。”

“哎呀,舅公,现在就流行这个。您看这线条,多流畅。”小伟解释道。

“行吧,样子可以按你的来。木料呢,你想用什么木料?橡木?还是榉木?要是预算足,用老榆木也行,纹理好看,结实。”我开始盘算。

小伟面露难色,挠了挠头:“舅公,木料……能不能用那个……颗粒板?”

“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你说什么板?”

“颗粒板,就是刨花板。网上卖的家具,好多都是用这个做的。外面贴层好看的木纹皮,又便宜又轻便,样子也多。”

我手里的茶杯“当”的一声放在了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

我盯着他,像看一个外星人:“小伟,你再说一遍?你要我用刨花板给你打婚床?”

我的声音不大,但小伟还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舅公,您别生气啊……我……我这不是预算有限嘛。我跟小莉刚工作,没什么积蓄,县城买房的首付都掏空了。实木的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钱是问题吗?”我气得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这是钱的问题吗?这是态度问题!结婚是多大的事?婚床,那是你们以后几十年睡觉的地方!用刨花板?那玩意儿是木头渣子拿胶水粘起来的,里面全是甲醛!睡在上面,跟睡在毒气罐里有什么区别?不结实不说,对身体也不好!”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我那间木工房:“你跟我进来!”

我把他拉到木工房,指着我案板上一块还没完工的红木镇尺。

“你看看,这叫榫卯!不用一颗钉子,就能把两块木头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牢固百年!你再看看这木头的纹理,这叫生命!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有生命的!你让我用那些木头渣子和胶水?那是对我的侮辱,也是对木头的侮辱,更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

小伟被我训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秀英闻声赶来,赶紧打圆场。

“哎呀,建国,你发这么大火干嘛?孩子不懂,你慢慢跟他说嘛。”她又转头对小伟说,“小伟啊,你舅公是为你好。那颗粒板确实不好,不环保。”

小伟小声辩解道:“姨婆,网上都说,只要封边做得好,甲醛就跑不出来,都是符合国家标准的……”

“国家标准?”我冷笑一声,“那标准是底线,不是上限!咱做人做事,能光守着底线活吗?那得有点追求!”

气氛僵到了极点。

最后,小伟几乎是落荒而逃。临走前,他小声地,但又倔强地扔下一句话。

“舅公,我还是觉得,没必要花那么多钱在木头上。那钱,我不如给小莉买个好点的包。”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木工房里,气得浑身发抖。

我看着满屋子的工具,看着那些我视若珍宝的木料,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在年轻人眼里,竟然还不如一个包。

我守着我的“规矩”,在他们看来,却成了一个不通人情、顽固不化的老古董。

那天晚上,秀英跟我吵了有史以来最凶的一架。

“林建国,你是不是疯了?那是你亲外甥!他结婚,你这个当舅公的,不帮衬就算了,还把人往外推!不就是个材料吗?他想要什么,你就给他用什么,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你那点破原则,比亲情还重要?”

我坐在小马扎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烟雾缭 ઉ我。

“秀英,你不懂。”我沙哑着嗓子说,“这不是破原则,这是我的底线。我这双手,一辈子没做过一件糊弄人的活儿。我不能到老了,为了个人情,把自己一辈子的招牌给砸了。我丢不起那个人。”

“人?人?你现在为了你那点脸面,里子都快没了!”秀英气得眼圈都红了,“你等着吧,你这么搞下去,这家里迟早让你作成一个仇人窝!”

我没再说话。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感觉那黑暗就像一张大网,要把我和我这点可怜的坚守,一起吞没。

第4章 风言风语

小伟的事,像一阵风,很快就吹遍了整个村子。

但传到别人耳朵里的版本,已经完全变了样。

“听说了吗?林师傅现在架子大得很,亲外甥结婚请他打套家具,他都不肯。”

“何止不肯,还把人给骂出来了。嫌人家孩子没钱,用不起他那金贵的木头。”

“就是,在城里待久了,瞧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亲戚了。以为自己是大师傅,了不起了。”

“还说什么手艺、规矩,我看就是不想出力,找借口罢了。真有心,送一套给外甥又能怎么样?”

这些话,不是当着我的面说的。是秀.英去村里小卖部买盐时听到的,是堂哥家媳妇在河边洗衣服时听到的,是村头那几个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嘴里传出来的。

一时间,我成了村里那个“忘本”的典型。

原本见了面热情招呼我的乡亲,开始变得客气,甚至有些疏远。眼神里,多了些审视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走在路上,能感觉到背后戳戳点点的目光。有时候,我还没走近,聚在一起聊天的人群就突然安静下来,等我走过去,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那种感觉,比有人指着鼻子骂我还难受。

我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也像个透明人。他们看得见我,却又好像看不见我。

秀英为此没少跟我生气,天天唉声叹气。

“你看看,现在弄成什么样了?好好的一个人情,让你弄成了仇。建军那边本来就有气,现在好了,他儿子这事一出,他们家肯定更恨我们了。”

“我没错。”我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是没错!你最有理!”秀英把抹布往盆里一摔,水花溅了我一脸,“可这世上的事,不是光有理就能行得通的!你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我懒得再争辩。我把更多的时间,泡在了我的木工房里。

只有在这里,在刨子的“吱吱”声和凿子的“笃笃”声中,我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木头不会撒谎,不会背后议论人。你对它好,它就用光滑的表面和坚固的结构回报你。你糊弄它,它就开裂、变形给你看。

这比人简单多了。

可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这次是我的一个远房堂侄,叫林富贵。他在外面做了几年生意,赚了点钱,回村里翻盖了老房子,也搞得挺气派。

他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他家做一个博古架,摆他那些从外面淘来的“古董”。

有了小伟的前车之鉴,我这次多了个心眼。

“富贵啊,做可以。但有言在先,我这儿,只用实木,只做榫卯。手工活,慢,价钱也不便宜。你要是能接受,咱就谈。接受不了,就当我没说。”我先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富贵拍着胸脯,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二叔,瞧您说的,我还能信不过您?就按您的规矩来!钱不是问题,只要东西好!”

我信了。

我花了两天时间,给他画了图纸,选了上好的鸡翅木。光是备料、开料,就花了一个星期。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吃住都在木工房里。每一根线条的弧度,每一个卯眼的深浅,我都用卡尺量了又量,力求分毫不差。

秀英看我这么投入,气也消了些,时常给我端茶送水。

“看你,一干活就不要命。慢点做,别累着了。”

“没事。”我擦了擦汗,看着眼前初具雏形的博古架,心里满是成就感,“富贵这孩子,懂行。这活儿,干得舒心。”

半个多月后,博古架的雏形出来了。还没上漆,但那流畅的线条,精巧的结构,已经能看出几分神韵。

富贵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个戴金丝眼镜的“朋友”,据说是市里来的“专家”,懂收藏。

两人围着我的博古架,转了好几圈。

富贵不停地赞叹:“二叔,您这手艺,绝了!太漂亮了!”

那“专家”却推了推眼镜,不咸不淡地开口了。

“林师傅,手艺确实不错。不过嘛……这设计,有点老气了。现在不流行这种繁复的样式了,讲究的是极简。还有这木料,鸡翅木虽然名贵,但颜色太深,显得屋里压抑。要是用白蜡木,做成开放漆的效果,会更显档次。”

我心里“咯噔”一下。

富贵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他看了看专家,又看了看我,试探着问:“二叔,您看……专家说的,有没有道理?要不……咱改改?”

我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改?怎么改?都做到这份上了,怎么改?”我指着那些已经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这每一块木头,都是算好了尺寸才开的料。一改,就全废了!”

“废了就废了嘛。”那专家轻描淡写地说,“做东西,总得跟上时代潮流。守旧,是没出路的。”

富贵也跟着附和:“是啊,二叔,这木料钱,我照付。您就辛苦点,重新给我做个。就按专家说的,白蜡木,简单点的款式。”

我盯着富贵,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

当初是你说的,按我的规矩来。现在,你找个外人,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就把我半个多月的心血,说得一文不值?

“不做!”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二叔?”富贵愣住了。

“我说,不做了!”我提高了音量,指着门口,“这半成品,你要,就拉走。钱,我一分不要。你要是不拉走,我就当柴火劈了!你们,走!”

我真的动了怒。这不是改一个设计的问题,这是对我专业和审美的全盘否定。他们不懂,一个手艺人,把自己的心血灌注到作品里,那作品,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

哪有当着亲爹的面,说要把孩子回炉重造的道理?

富贵和那个所谓的专家,被我吼得灰头土脸地走了。

当天下午,村里的风言风语,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林建国是真疯了,放着钱不赚,把客户往外赶。”

“听说人家就是提了点意见,他就翻脸了。这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

“我看他不是回来养老的,是回来跟全世界结仇的。”

这一次,连秀英都没再跟我吵。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着屋子,眼圈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她也对我失望透顶了。

我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看着那个只完成了一半的博古架,它静静地立在那儿,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我开始怀疑,我坚持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第5章 最后的晚宴

压垮骆驼的,往往不是最后那根稻草,而是之前每一根稻草的叠加。

我的那场“最后的晚宴”,就是如此。

起因是秀英的生日。

往年,我们都在城里,一家三口,顶多叫上小辉的女朋友,简单吃个饭。今年回来了,秀英的意思是,亲戚都在,不如叫到一起,热闹热闹。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想借这个机会,缓和一下我跟亲戚们闹僵的关系。

我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看着她期盼的眼神,还是点头同意了。

“行,你安排吧。”

秀英很高兴,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打电话,发微信,把能请的亲戚都请了一遍。小舅子建军,外甥小伟,堂侄富贵,一个都没落下。

她说,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话说开了,酒喝到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生日那天,我们在镇上最大的饭店订了两个包间。

傍晚时分,亲戚们陆陆续续来了。

气氛从一开始就很尴尬。

建军和小伟一家坐在一桌,富贵和几个堂兄弟坐另一桌。他们跟我打招呼,都客气得像对一个外人。那种刻意的礼貌,比直接的冷漠更让人难受。

“姐夫,来了。”

“二叔,生日快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各自扎堆聊天,聊庄稼,聊生意,聊孩子上学,就是没人跟我搭话。

我像个局外人,被孤立在热闹的中心。

秀英在两张桌子间来回穿梭,张罗着倒茶、分烟,努力想把气氛搞活。但她越是努力,那气氛就越是僵硬。

我默默地喝着茶,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们流着相似的血,说着一样的乡音,可我们的心,却隔着万水千山。

酒菜上齐了。

秀"英举起杯,站起来说:“今天是我生日,谢谢大家能来。我们一家刚回来,很多事做得不对,大家多担待。建国他就是个直性子,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人也跟木头似的,不会说话。要是有得罪大家的地方,我替他给大家赔个不是。”

说着,她就要喝酒。

我一把按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酒我来喝。”

我端起酒杯,环视了一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秀英说得对,我这人,脾气不好,不会说话。前段时间,因为一些事,跟建军,跟小伟,还有富贵,都闹了点不愉快。”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想把话说清楚。”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等着我的下文。建军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花生米。小伟则不敢看我,眼神飘忽。

“建军,你盖房子,我多嘴,说你材料不好,让你当着外人下了不来台,是我的不对。我跟你道歉。”

我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建军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小伟,你要结婚,找我打家具,我没答应,还把你训了一顿,也是我这个当舅公的不对。我不该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我跟你道歉。”

我又倒满一杯,喝了下去。

“富贵,你的博古架,我做到一半,撂了挑子,是我的错。我不该发那么大脾气。我也跟你道歉。”

第三杯酒下肚,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秀英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她以为,我这是在服软,在求和。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不是。

我放下酒杯,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道歉,是因为我的态度不好,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了。但是,关于事情本身,我没错。”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还是要说,建军,你那房子,根上就有问题,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小伟,刨花板做的床,就是不能睡。你省那点钱,是在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富贵,那个所谓的专家,就是个半吊子。他根本不懂木头,也不懂中式审美。他是在忽悠你。”

我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林建国,你什么意思?”建军“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站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你道歉是假,还想教训我们是真吧?我的房子,好不好,不用你操心!”

小伟也梗着脖子说:“舅公,我的生活我做主。我觉得买个包比买张好床更让我女朋友开心,这是我的自由!”

富贵更是冷笑一声:“二叔,看来您这大师傅,是听不进半点不同意见啊。行,我们都不懂,就您最懂,行了吧?”

“对!我就是不懂!”我积压了多日的火气,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爆发了,“我不懂为什么盖房子可以偷工减料!我不懂为什么结婚的床可以用一堆垃圾来凑合!我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一件东西,要被一个外行指手画脚!我干了一辈子木工,就认一个死理:做活儿,要对得起手里的料,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们要是觉得这理儿不对,那咱就不是一路人!”

“说得好!”建军气极反笑,“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跟你的木头过去吧!我们这些俗人,不配跟你做亲戚!”

他拉起老婆孩子,转身就走。

“爸,别……”小伟想拦,被他一把甩开。

“走!还待在这儿干嘛?听他给我们上课吗?”

有了人带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二叔,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

“林师傅,您慢用。”

他们一个个地离开,像退潮的海水。偌大的两个包间,转眼间,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和满桌子没怎么动的酒菜。

秀英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儿子小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爸,您这……又是何必呢?”

我看着满桌的狼藉,听着妻子的哭声,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我知道,我亲手斩断了那些维系了几十年的亲情纽带。

从今天起,我林建国,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可我,不后悔。

第6章 孤岛与木香

那场不欢而散的生日宴之后,我的世界彻底安静了。

老屋的门槛,再也没有亲戚踏足。手机成了个摆设,除了偶尔收到几条广告短信,再无声息。

秀英跟我冷战了半个多月。她不跟我说话,每天默默地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到了晚上,就一个人看电视,把声音开得很大,仿佛想用电视剧里的热闹,来驱散这个家的冷清。

我知道她心里苦。她是个重感情、爱热闹的人。当初跟我回乡下,就是盼着能和亲戚们常来常往。现在,这个家成了一座孤岛。

儿子小辉周末回来看我们,小心翼翼地劝我:“爸,要不,您去跟小舅他们服个软吧。都是一家人,低个头不丢人。”

我摇了摇头,坐在我的木工房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

“小辉,有些头,不能低。低了,我这辈子就直不起腰了。”

儿子叹了口气,不再劝我。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原来的审视,变成了彻底的漠视。他们不再背后议论我,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怪人,不值得再浪费口舌。

我成了那个“在城里享福,回乡下摆谱”的典型反面教材。

我彻底断了和外界的交往,一头扎进了我的木工房。

我把那个被富贵嫌弃的博古架,仔仔细细地完成了。打磨、上蜡,每一个步骤,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心。

我不用油漆,用的是最传统的蜂蜡。把蜡烫融了,用棉布一层一层地揉进木头里。这样处理过的木头,会呼吸,能随着岁月的流逝,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我退后几步,看着眼前的这个作品。它静静地立在那儿,鸡翅木深沉的纹理在阳光下流淌,像一首无声的诗。

我忽然觉得,我所有的委屈和孤独,都被它承载了。

它懂我。

从那天起,我不再纠结于人情世故。我开始为自己做东西。

我给自己做了一张茶桌,用的是一块别人当柴火扔掉的老榆木门板。我把上面的钉子眼和残破处,用小块的黑檀木嵌补起来,做成了“随形补”。那些残缺,反而成了独一无二的风景。

我给自己做了一把摇椅,每一个关节都用楔钉榫,摇起来,只有木头和木头摩擦的轻微“嘎吱”声,像岁月的低语。

我把我的喜怒哀乐,我的固执和坚守,全都倾注到了这些木头里。

木工房里,刨花堆得像小山,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各种木料的混合香气。这种香气,让我心安。

秀英看我整天在木工房里忙活,不发疯,也不消沉,只是人瘦了,也沉默了,心里的气也渐渐消了。

有一天,她端了一碗绿豆汤进来,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我“嗯”了一声,拿起碗,一口气喝完。

她看着我做了一半的摇椅,摸了摸那光滑的扶手,轻声说:“其实……挺好看的。”

我心里一热,眼眶有点发酸。

“等做好了,放院子里,咱俩一起坐着摇。”

她没说话,转身出去了。但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冰,开始融化了。

日子就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守着我的木头,我的手艺,和我的老伴,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但生活,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开一扇窗。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给摇椅上蜡,一辆我不认识的越野车停在了我家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棉麻衣服的中年男人,头发有点长,扎了个小揪,看着像个搞艺术的。

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请问,这里是林建国师傅家吗?”

我站起身,有些疑惑。

“我就是。你找我?”

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进来,目光一下子就被院子里的摇椅和屋檐下的那张茶桌吸引了。

他没有立刻跟我说话,而是径直走到那张茶桌前,俯下身,用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桌面上的木纹和那些“随形补”。

他的眼神,专注而热烈,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他才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向我,眼神里满是敬佩。

“林师傅,我叫陈默,在城里开了个小茶馆。我找了您好久了。”

“找我?”我更糊涂了,“我们不认识。”

他笑了。

“我们是不认识。但我认识您的东西。”

第7章 木头会说话

陈默说,他是在县城一个朋友家里,看到一个红木镇纸。

那个镇纸,线条古朴,包浆温润,最让他惊叹的是,整个镇纸一体成型,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却雕刻出了镂空的效果。

他当即就爱不释手,问朋友是从哪儿得来的。

朋友告诉他,这是他外甥结婚时,一个亲戚送的。他外甥不喜欢,就随手给了他。送东西的那个亲戚,就是我。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几年前,小伟还没毕业时,我随手做的一个小玩意儿,在他生日时送给了他。

没想到,这件被他弃之如敝履的东西,却成了陈默找到我的引子。

“林师傅,我那个朋友不懂。他不知道,这叫‘惜木’。为了不浪费一块好料,宁愿花十倍的功夫去做减法,而不是用拼接去做加法。这种精神,现在太稀有了。”陈默看着我,眼神里闪着光。

他这番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多少年了,没人能说出我做活儿时心里的这点弯弯绕。他们只看样式,只看价钱,只有眼前这个陌生人,看懂了我的心思。

我心里那堵坚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我请他进屋喝茶。

秀英端上茶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陈默也不客气,坐在我的那张榆木茶桌前,一边喝茶,一边跟我聊木头。

从黄花梨的“鬼脸”,到紫檀的“牛毛纹”;从明式家具的简约,到清式家具的繁复;从一块木料如何辨别阴阳面,到一把刨子如何根据不同的木质调整刨刃的角度。

他懂得,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不像个生意人,更像个知己。

我们聊了一个下午,从日上中天,聊到夕阳西下。我感觉,我把这辈子积攒下来,没处说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临走时,陈默站起来,很认真地对我鞠了一躬。

“林师傅,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出山。我的茶馆,想请您帮忙做一套家具。不求快,不求多,我只要您用您的规矩,您的手艺,做出您自己满意的东西。价钱,您说了算。”

我愣住了。

自从富贵那件事之后,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给外人做东西了。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满屋子我为自己做的家具,心里五味杂陈。

“我……考虑一下。”我没有立刻答应。

陈默也不催,他留下名片,说:“师傅,您慢慢考虑。我相信,好的手艺,不该被埋没。木头会说话,只是需要一个能听懂它的人。”

他走了。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心里却沉甸甸的。

晚上,我破天荒地喝了点酒,跟秀英说起了下午的事。

秀英听完,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建国,你就答应了吧。”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不想我再跟外人打交道。”

“我是不想你受委屈。”秀英眼圈红了,“可我更不想看你像现在这样,守着一身的本事,没个奔头。今天下午,你跟那个陈老板说话的时候,我瞅着,你眼睛里有光。那光,好久没见到了。”

她顿了顿,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有人懂你,总归是好事。你就去做吧,别管别人怎么说。咱不图赚钱,就图个心里舒坦。”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这一辈子,脾气又臭又硬,得罪了不少人,也让家里人跟着受了委屈。可到头来,最懂我,最支持我的,还是我这个嘴上埋怨我,心里却向着我的老伴。

第二天,我给陈默打了电话。

“陈老板,你的活儿,我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他如释重负的笑声。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为陈默的茶馆打造家具的工作中。

我去了他选定的木料市场,亲自挑选每一块木板。我跟他在图纸上反复推敲,把他的理念和我的手艺,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我不再感到孤独。因为我知道,我做的每一斧,每一凿,都有一个懂得它价值的人在期待着。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然而,就在我的第一批家具即将完工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是我的外甥,小伟。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没提东西,脸上满是憔悴和尴尬。

他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舅公……我……我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第8章 迟来的理解

小伟站在院子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也黑了,没了当初那种年轻人的张扬气。

秀英从屋里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拉了他一把。

“小伟?快,快进来坐。吃饭了没?”

小伟摇摇头,眼睛却一直看着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舅公,”他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我……我是来给您道歉的。”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布擦了擦手上的蜡,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错了,舅公。我不该不听您的话。”他说着,眼圈红了,“我……我跟小莉,分了。”

我和秀英都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不是年底就要结婚了吗?”秀英急忙问。

小伟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她家要的彩礼,一开始说八万八,后来又要加到十八万八。说我连套像样的婚房家具都舍不得买,没诚意。我跟她吵,我说钱都拿去买房了,她说……她说她闺蜜的男朋友,给她买了个三万块的包,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说我没本事,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他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他为了凑钱给小莉买那个名牌包,婚房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在网上买的最便宜的。那套他心心念念的“北欧简约风”家具,就是刨花板贴皮的。

“刚买回来是挺好看的,”小伟苦笑着,“可没过一个月,衣柜的门就有点关不严了。前几天下了几场雨,屋里潮,那床头柜的贴皮都起了泡,一股刺鼻的胶水味。小莉天天跟我闹,说我买的都是垃圾。”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悔恨。

“舅公,那天您跟我说的话,我现在才明白。您说,做人做事,不能只守着底线活,得有点追求。我以前觉得您老古董,现在才知道,是我自己太浅薄,太糊涂了。我把面子当里子,把浮华当生活,最后……什么都没了。”

他说完,眼泪掉了下来。

秀英赶紧拿纸巾给他擦,嘴里不住地安慰:“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过去了,都过去了。分了也好,这样的姑娘,咱家要不起。”

我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声叹息。

年轻人,总要自己摔了跟头,才知道疼。

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过去了,就翻篇。长个教训,以后就明白了。”

那天,小伟在我家吃的中饭。饭桌上,他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好几天。秀英不停地给他夹菜,心疼得不行。

吃完饭,他看着我院子里那些家具,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舅公,您做的这些,真好。”

“喜欢?”我问。

他点了点头。

“那就别光看,动手学。”我说,“你这阵子要是没事,就过来我这儿。我这儿别的没有,力气活管够。你给我打打下手,磨磨木头,搬搬料。管你饭,没工钱。”

小伟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舅公,您……您愿意教我?”

“我没说教你。”我板着脸,“我就是缺个干杂活的。你干不干?”

“干!我干!”他使劲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从那天起,小伟真的天天来我这儿报到。

我让他做的,都是最基础的活。扫刨花,磨砂纸,搬木头。他一声不吭,做得满头大汗。

我干活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看我怎么划线,怎么用凿,怎么拼装。

有时候,我会故意把一些边角料给他,让他自己琢磨着做点小东西。他做得笨手笨脚,不是歪了,就是裂了。

但我没骂他。

我知道,这孩子,心里那根“榫”,在这次摔打之后,开始归位了。

又过了一阵子,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我家的院门,又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见小舅子建军,撑着伞,站在门口。

他手里提着两瓶酒,一脸的局促不安。

“姐夫……”他喊了一声,声音比蚊子还小。

我没让他进门,就站在屋檐下,看着他。

他被雨淋湿了半边身子,看着有些狼狈。

“姐夫,我……我那房子,出问题了。”他低着头,声音懊恼,“前几天连着下雨,二楼的墙……渗水了。找人来看,说是外墙的防水没做好。还有……还有你上次说的那个窗户,关不严,往里灌风。施工队早都找不到人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还有,”他艰难地开口,“小伟的事,我听说了。是我……是我没教好他。我这个当爹的,天天跟他说的就是怎么省钱,怎么要面子,没教他什么是实在。姐夫,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往我面前递了递。

“姐夫,我错了。您……您就再认我这个弟弟吧。”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小舅子,此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没接他的酒,转身回了屋里,拿了一件干毛巾出来,扔给他。

“先进来,把身上擦干。有什么话,喝两杯再说。”

那天晚上,我们翁婿俩,喝光了他带来的两瓶酒。

他没再求我帮他想办法修房子,只是一个劲儿地跟我说他这些年的不容易,说他为什么那么看重钱和面子。

我也没有再教训他。

我只是听着。

我忽然明白,我失去的,不是亲朋好友。我失去的,是和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机会。

我守着我的规矩,他们守着他们的生活。我们都没错,只是站的角度不同。

而现在,生活这把最严厉的刻刀,把他们身上那些浮华的棱角,给磨掉了。他们开始回头,看到了我一直坚守的东西。

这理解,虽然迟了点,但终究还是来了。

我的木工房,又热闹了起来。

小伟成了我的半个徒弟,建军也时常过来,帮着搬搬木头,递个工具。

陈默的茶馆开业了,我的那套家具,成了镇馆之宝。很多人慕名而来,不为喝茶,只为看看那些会呼吸的木头。

我的电话又响了,微信群也活了。只是这一次,他们找我,不再是单纯地求我帮忙,而是带着一种真正的尊重。

年底,我们一家人,又聚在了那家饭店。还是那个包间,还是那些人。

这一次,没有尴尬,没有争吵。

建军举起杯,对着我说:“姐夫,这杯,我敬你的‘规矩’。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人活一辈子,心里要是没点规矩,活得到底是个啥?”

我笑着,跟他碰了一下杯。

院子里的桂花树,又开了。香气,飘得很远,很远。

我坐在新做的摇椅上,旁边是给我递茶的秀英,身后是正在跟小伟讲解榫卯结构的建军。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眯起眼睛,觉得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