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的修养(601)子女的无奈

发布时间:2025-09-08 02:41  浏览量:1

引子

水龙头没关紧,一滴一滴,砸在不锈钢水槽里,像秒针在走。

我把电话从左耳换到右耳,听筒里老婆李慧的声音有点发尖:“我跟你说,林建华,这个方阿姨不对劲。”

“怎么又不对劲了?”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眼睛却盯着客厅里那个忙碌的背影。

方阿姨,我们家新请的保姆,五十出头,穿着一身灰色的家常服,背挺得笔直,正在用一块半湿的抹布,跪在地上擦地砖缝。

那姿势,像是在擦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今天中午过去送东西,想顺便帮爸整理一下换季的衣服,你猜怎么着?”李慧在那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她那个卧室,我就是路过看了一眼,床头柜上放着个带锁的本子!”

“带锁的本子?”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硬撑着,“人家记个日记,锁起来不正常吗?你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

“正常人家谁给日记本上锁啊?再说,她一个保姆,哪来那么多秘密?”李慧不依不饶,“我跟你说,爸的存折和房产证可都在那个旧衣柜里,你长点心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着挂了电话,心里却像被扔了颗小石子,一圈圈地漾开波纹。

我爸这套两居室在城东的老小区,六楼,没电梯。房子老,家具也老,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和我爸抽了一辈子的烟草味。

但今天,一进门,那股熟悉的味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柠檬味,像是刚用清洁剂擦过。

地板光得能照出人影,窗玻璃亮得晃眼,连沙发扶手上那块被我爸的汗渍浸得发黑的垫布,都洗得发白。

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有点发毛。

方阿姨听见我挂电话的声音,从地上站起来,动作不紧不慢。她冲我点点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没到眼睛里。

“建华来了。爸在午睡,我刚给他量了血压,85,135,还算平稳。”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广播里的报时,准确,但没有感情。

我“嗯”了一声,换上拖鞋。拖鞋就摆在门口,鞋尖朝着屋里,不多不少,正好是我抬脚就能穿进去的角度。

这种恰到好处,让我心里那点不安又重了一分。

我爸自从三年前心脏搭了两个支架,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我和李慧工作都忙,孩子又在上初三,实在分身乏术。请保姆的事,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一年,换了四个,没一个能让我爸满意。

这个方阿姨,是家政公司的金牌,据说客户评价极高。来了才一个星期,就把我那挑剔得像个老地主一样的爸伺候得服服帖帖。

可我,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我走到我爸卧室门口,虚掩的门缝里,能听到他平稳的鼾声。我回头看了一眼方阿姨,她已经进了厨房,里面传来细密的切菜声,笃,笃,笃,像节拍器一样均匀。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保姆房。

那扇门关着。

李慧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个带锁的本子。

一个保姆,到底有什么秘密,需要用一把锁来守着?

内心独白:

李慧就是爱瞎想,人家一个农村来的大姐,能有什么坏心思?可话说回来,这方阿姨确实有点怪。干活利索得不像话,人也客气得有点假。就像饭店里摆盘精致的菜,看着好看,吃进嘴里却总觉得少了点烟火气。我爸这儿可不是饭店,这是家啊。

我搓了搓脸,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或许真是我想多了,人上了年纪,总爱胡思乱想。可那把小小的铜锁,就像鱼刺一样,不大,却牢牢地卡在了我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那么不上不下地梗着,让人闹心。

环顾这个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我非但没有感到一丝轻松,反而觉得像走进了别人精心布置好的一个局。每个物件都摆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严丝合缝,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我爸真的喜欢这样吗?还是说,他和我一样,也被这种“完美”给绑架了?

第1章 那通电话

我爸醒了,是被厨房飘出的鱼汤味鲜醒的。

他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看见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建华来了?吃饭了没?让方阿姨给你也盛一碗汤。”

他说话中气比前几天足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些。

方阿姨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出来,上面一碗奶白色的鲫鱼汤,一碟青菜,一小碗米饭。她把托盘放在饭桌上,又转身回厨房,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给我。

“建华,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她还是那种平淡的语气。

我爸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满足地“哈”了一声:“这汤炖得,绝了!一点腥味没有,鲜得眉毛都要掉了。建华,你尝尝,比你妈在世时做得都好。”

我心里一沉。我妈走了快十年了,在我爸心里,她做的菜是天底下最好的。

我默默喝了一口汤,确实鲜美。鱼肉炖得入口即化,里面还放了点我不认识的草药,有股清香。

“方阿姨,您这汤里放了什么?味道挺特别。”我没话找话。

“是我老家的一种草药,叫‘鱼腥草’,但处理过了就不腥,对老人的心肺好。”方阿姨站在桌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像个餐厅服务员。

“你看你看,”我爸立马接话,像个急于炫耀新玩具的孩子,“人家方阿姨多专业!这哪是保姆,这是营养师!比医院那些小护士懂得多!”

我没接话,低头吃饭。饭桌上,只有我爸的夸奖声和喝汤的呼噜声。方阿姨不说话,也不坐,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我爸吃完,随时准备添饭或者递纸巾。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不像个家庭成员,甚至不像个保姆,更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高效,但没有温度。

内心独白:

爸这辈子没这么夸过谁,连我妈都没。一个才来一周的保姆,就把他哄得团团转。是我这个当儿子的做得太差了吗?还是这个方阿姨手段太高明?我看着爸那张满足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希望他高兴,有人能把他照顾好;另一方面,我又怕他被骗。这种矛盾,就像心里有两只手在拔河,把我拽得生疼。

吃完饭,方阿姨麻利地收拾碗筷。我爸拉着我到阳台,献宝似的指着几盆花:“你看,都是方阿姨拾掇的。这盆吊兰,原来叶子都黄了,她用淘米水和碎鸡蛋壳一养,你看看,现在绿得多精神!”

我看着那几盆长势喜人的花,再看看屋里的一切,心里那点怀疑又被压下去几分。也许,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就是个敬业的好保姆,我非要往坏处想。

“爸,她……人怎么样?”我还是忍不住问。

“好!太好了!”我爸一拍大腿,“话不多,手脚勤快,心还细。我晚上咳嗽一声她都能听见,立马端着温水就进来了。比你这个亲儿子强多了!”

最后一句话,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说我工作忙,要养家糊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跟一个正在兴头上的老人争辩,是天底下最蠢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我只能干巴巴地说。

“好什么好?”我爸突然话锋一转,瞪了我一眼,“好你就不管了?该给的钱一分不能少!方阿姨这样的金牌保姆,一个月六千块,值!”

六千?我心里又是一惊。市场上这种住家保姆,四千五顶天了。

“爸,这……”

“你别说话!”他摆摆手,不容置疑,“钱的事我做主,用我的退休金付。我就跟你说一声,别到时候你老婆又叽叽歪歪,说我乱花钱。”

我彻底没话了。我爸的退休金卡在他自己手里,他有权支配。可六千块,对他一个退休老工人来说,几乎是全部的收入了。

内心独白:

六千块,一个月。这笔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尤其对于我们这样普通的工薪家庭。李慧知道了,家里肯定要起风波。我爸的脾气我知道,倔得像头牛,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说用自己的退休金,可他的钱花完了,将来生病住院,还不是得我们掏?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固执的父亲,一边是精打细算的妻子,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我从我爸家出来,天已经擦黑。老小区的路灯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掏出手机,想给李慧打个电话,告诉她方阿姨工资的事,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电话一打,今晚又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我长长叹了口气,这日子,怎么就那么多闹心事。就像这老旧的下水管道,看着好好的,不知道哪个地方就堵了,污水慢慢往上涌,早晚有一天会漫出来。

第2章 锁上的抽屉

周末,李慧炖了鸡汤,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我爸那儿,美其名曰“看看咱爸”,实际上我知道,她是冲着那个“带锁的本子”去的。

我们到的时候,方阿姨正在给我爸念报纸。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我爸对面的小马扎上,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语速平缓。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爸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一脸安详,像个听催眠曲的婴儿。

这画面,和谐得让我这个亲儿子都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爸,我们来了。”李慧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声音提得高高的,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我爸睁开眼,看到我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家里什么没有。”

方阿姨站起身,接过李慧手里的保温桶:“我拿去热热吧。”

“不用不用,是趁热喝的。”李慧笑着拦住她,自己动手盛了两碗出来,一碗给我爸,一碗递到方阿姨面前,“方阿姨,你也辛苦了,喝一碗补补。”

方阿姨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还有她的份。她迟疑地接过碗,低声说了句“谢谢”。

“方阿姨,你真把我们家老爷子照顾得太好了,你看他这气色,红光满面的。”李慧拉着家常,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往保姆房的方向瞟。

“应该的,拿了工资,就得把活干好。”方阿姨的回答滴水不漏。

我爸喝着鸡汤,插了一句:“什么叫干好,是干得太好了!建华,李慧,你们以后就别老往这跑了,有方阿姨在,我放心。”

这话说的,我和李慧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李慧干笑两声,话锋一转:“爸,您那几件旧毛衣,我都给您织补好了,我给您放衣柜里去吧?”

说着,她不等我爸回答,就起身朝我爸的卧室走去。我爸的卧室,和保姆房只隔了一道墙。

我心里明白,她这是要“侦察”去了。

内心独白:

李慧这点小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说实话,我也好奇。那个带锁的本子,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的神经。理智告诉我,偷看别人的隐私是不对的。但情感上,我又觉得为了我爸的安全,有必要搞清楚。这种感觉很糟糕,好像自己变成了那种背后嚼舌根的长舌妇,既想满足好奇心,又怕被人发现,偷偷摸摸,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李慧很快就出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发现。

我们没待多久就告辞了。一出单元门,李慧就拉住我,迫不及待地说:“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那个本子!就在她床头柜上。黑色的皮面,还挺厚,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她描述得绘声绘色,“不止那个,她床底下的抽屉也是锁着的!”

一个带锁的本本,一个带锁的抽屉。

一个保姆,在她那间不到十平米的临时住所里,藏了两个秘密。

“她是不是把我们家什么贵重东西拿了,藏在里面了?”李慧的想象力开始驰骋,“爸那些老邮票?还是你爷爷留下来的那对核桃?”

“别瞎猜。”我嘴上呵斥她,心里却也开始打鼓。

我爸没什么值钱东西,但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几张存折,一套房产证,就是全部家当。

回家的路上,晚高峰堵车,车流像一条凝固的河。我烦躁地按了两下喇叭,前面的车一动不动。

李慧还在旁边絮叨:“建华,这事不能再拖了。要不,我们找个机会,把她支开,看看那抽屉里到底是什么?”

“怎么支开?怎么看?撬锁吗?”我没好气地说,“让人知道了,我们成什么了?小偷吗?”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等她把我们家搬空了再后悔?”李慧也来了火气。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内心独白:

我和李慧又吵了。每次一碰到我爸的事,我们俩就像两个斗鸡,非要争个高下。我知道她也是为这个家好,怕老人吃亏。可她的方式太直接,太急躁,像一把快刀,总想一下子把问题劈开,不管会不会伤到人。而我呢,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像一团温吞水,永远烧不开。我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黑暗中,那个带锁的抽屉和那本带锁的日记,在我脑子里轮番出现。

我甚至开始想象里面的内容。是她记录的踩点信息?是她和其他骗子的联络方式?还是,她藏匿的赃物?

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我爸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而方阿姨,可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正潜伏在他身边,随时准备张开血盆大口。

我翻了个身,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根,没点着,就那么叼在嘴里。

不行,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第3章 父亲的袒护

我决定先从侧面敲打一下。

周三下午,我特意请了半天假,拎着一袋水果去了我爸那。

方阿姨正在阳台上晾衣服,一件件白衬衫,她都仔细地把领子和袖口抻平,再用夹子夹好,挂在晾衣杆上,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方阿姨,辛苦了。”我把水果放在桌上。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不辛苦。”

我爸在看电视,一部老掉牙的战争片,炮火连天。

我走过去,把电视声音关小了些:“爸,我跟我们单位领导说好了,下周给你安排一次全面的体检。心内科的专家号,我都给你挂好了。”

我爸眉头一皱:“体检?我前年不是刚做过吗?好好的,做什么体检,乱花那个钱。”

“那都两年了。你这心脏,得时时注意着。”我耐着性子说,“再说,这次是单位福利,花不了多少钱。”

“不去!”我爸的态度很坚决,“我现在身体好得很!方阿姨每天给我量血压,按时按点地吃药,比什么都强。”

他又提方阿姨。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些:“爸,方阿姨毕竟不是医生。身体的事,还得听专家的。而且,最近总听说有些保姆,为了多拿工资,故意把老人圈在家里,不让跟外界接触,慢慢地……”

我话还没说完,我爸“啪”地一下把遥控器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林建华!你什么意思!”他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你是在怀疑方阿姨?”

阳台上的方阿姨闻声走了进来,站在客厅门口,看着我们,没说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提醒您,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的声音也硬了起来。

“防谁?防一个尽心尽力伺候我的人?”我爸气得脸都红了,“我告诉你,方阿姨比你这个亲儿子都贴心!我半夜想喝口水,她人就在床边了!你呢?我给你打个电话,你说你在加班!在开会!你一年到头,有几天是真心实意关心过我的?”

他的一连串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哑口无言。

他说的,是事实。我确实忙,忙着应付领导,忙着赚钱养家,忙着辅导孩子的功课。我以为,给够了钱,请了保姆,就是尽孝了。

“方阿姨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爸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要是信不过她,就是信不过我!你要是再阴阳怪气地针对她,你就别再进这个家门!”

这是我爸这辈子对我说过最重的话。

我愣在原地,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内心独白:

我爸的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子,捅在我心窝里。疼,还带着一股羞辱的意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孝顺儿子,每年给他钱,定期带他吃饭,给他买最好的营养品。可到头来,在他眼里,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只来了半个月的保姆。我感到委屈,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我们父子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彼此能看见,却听不清对方真正的心声。

(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林建华摔门而去。

老旧的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客厅里,林老头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涨成了猪肝色。

方琴(方阿姨)快步走过去,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棕色的药丸,又端来一杯温水。

“林师傅,别生气,先把药吃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林老头颤抖着手把药吞下去,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嘴里还在喃喃:“这个混小子……混小子……”

方琴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放回原位。然后,她拿起那件被林老头摔在地上的外套,拍了拍上面的灰,叠好,放在沙发扶手上。

她做完这一切,才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轻声说:“林师傅,建华也是关心你。他是怕您被人骗了。”

林老头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怎么会不知道?可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他的眼神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有些事,我没法跟他说。说了,他更要胡思乱想。”林老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小方啊,委屈你了。”

方琴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不委屈。您给的工钱高,我多受点闲话,是应该的。”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水龙头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开始洗下午林建华带来的水果,一个苹果,她在水下反复搓洗了三遍,然后拿起水果刀,一圈一圈,削下的苹果皮薄而不断,像一条红色的彩带。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内心独白:

(方琴内心独白)这个家,跟我小时候的家真像。一样的旧沙发,一样的木头窗框。只是,当年我爸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是这样叹着气。他说,人这辈子,欠下的债,迟早要还的。林师傅,他是在还债。而我,只是在完成我爸的遗愿。林建华是个好儿子,只是被蒙在鼓里。他怀疑我,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我只要做好我的事,拿到我该拿的钱,然后离开。就像一阵风,吹过这里,不留痕迹。

第4章 邻居的闲话

跟我爸大吵一架后,我一连几天没过去。

不是赌气,是觉得没脸。每次想去,脑子里就回响起我爸那句“你就别再进这个家门”,心里就堵得慌。

李慧倒是比我沉得住气。她没再提方阿姨的事,只是每天晚上会算计着时间,给我爸打个电话,问问身体,聊聊家常,旁敲侧击地打听方阿姨的动静。

“爸,今天吃的什么呀?”

“方阿姨做的,四菜一汤,有鱼有肉。”

“哟,那敢情好。方阿姨没出去买菜吗?”

“出去了,一大早就去了,买的菜新鲜着呢。”

……

每次挂了电话,李慧都冲我摇摇头:“没套出什么有用的。”

我苦笑。我爸那个人,精得跟猴似的,李慧这点小伎俩,他门儿清。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我下班早,想着好几天没见我爸了,心里过意不去,就在楼下水果店买了他爱吃的香蕉,硬着头皮上了楼。

刚走到五楼,就碰到了住我爸对门的王阿姨。

王阿姨是我们这栋楼的“情报中心”,嗓门大,爱串门,谁家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哎哟,建华啊!可算看着你了!”王阿姨一把拉住我,神神秘秘地把我拽到楼梯拐角。

“王阿姨,有事吗?”我被她搞得一头雾水。

“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跟你爸说是我说的。”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那种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兴奋,“你们家那个新来的保姆,我看着……有点问题啊。”

又是方阿姨。我心里一紧。

“怎么了?”

“前天上午,我去银行交水电费,你猜我看见谁了?”王阿姨拍着大腿,“就你们家那个方阿姨!她拿着你爸的存折,在柜台取钱呢!”

“取钱?”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取了多少?”

“我眼神不好,离得远,没看清具体数。但我可听得真真的,柜员问她,‘阿姨,您确定要取六万块现金吗?这么多钱带着不安全。’六万块啊!”

六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爸一个月的退休金也就六千出头,他不吃不喝攒一年,也才七万多。这一下子就取了六万,他要干什么?

“那个保姆怎么说?”我急切地问。

“她说,‘没事,家里等着急用。’”王阿姨学着方阿姨的口气,撇了撇嘴,“我看她把钱装进一个布袋子里,揣在怀里,急匆匆就走了。建华啊,你可得当心点。这年头,骗老人的保姆可太多了。我听说啊,有的保姆给老人下迷魂药,把钱和房子都骗走了!”

王阿姨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脑子里只剩下“六万块”和方阿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带锁的本子,带锁的抽屉,六千块的高薪,现在又是这笔去向不明的六万块现金。

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可怕的可能:这是一个预谋已久的骗局。方阿姨的“完美”,她所有的专业和细心,都只是为了骗取我爸的信任,最终目的,就是他的钱。

内心独白:

完了,完了,这次真的出事了。六万块,那是我爸的养老钱,是他看病的救命钱!我这个当儿子的,真是混账!明明早就觉得不对劲,却因为我爸的几句重话就打了退堂鼓。如果这钱真被骗走了,我怎么跟我爸交代?怎么跟李慧交代?我简直不敢往下想。那一刻,我手脚冰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冷又硬。

我跟王阿姨道了谢,几乎是跑着冲上六楼。

我站在601的门口,举起手,却迟迟不敢敲门。

我该怎么问?直接质问我爸?他那个脾气,肯定又是一场大吵,万一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质问方阿姨?她那种人,肯定早就想好了滴水不漏的说辞。

门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我爸和方阿姨。

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

“……这钱你必须收下。这是我欠你的。”是我爸的声音,有点虚弱,但很坚决。

“林师傅,我们说好的,我只拿我该拿的工资。”是方阿姨的声音,依旧平淡。

“什么叫该拿的?这就是你该拿的!”我爸的声音激动起来,“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想让我心里好过!”

一阵沉默。

然后,我听见方阿姨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先替您收着。”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收着?替他收着?这是什么鬼话!

愤怒和恐慌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我不再犹豫,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猛地拧开了门。

第5章 摊开的账本

我冲进去的时候,我爸和方阿姨正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色布袋。

看到我突然闯进来,我爸明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把那个布袋往身后藏。

方阿姨则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把目光垂了下去。

“建华,你……你怎么自己开门进来了?吓我一跳。”我爸的声音有点发虚。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布袋:“爸,这里面是什么?”

“没……没什么。”我爸眼神躲闪。

“没什么?”我冷笑一声,走过去,一把抓过那个布袋。

布袋很沉。我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用银行的纸条捆着。

真的是六万块。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取这么多钱干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爸被我吓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的目光转向方阿姨,她还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眼前这场风暴与她无关。

“方阿姨,这钱,是给你的吧?”我逼视着她。

她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是林师傅要给我的。”

“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钱?”

“林师傅说,是给我的补偿。”

“补偿?补偿什么?你才来了不到一个月,有什么好补偿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讥讽和愤怒,“还是说,这是你的‘劳务费’?你这‘劳务’可真不便宜啊!”

“建华!你住口!”我爸终于缓过神来,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不许你这么跟方阿姨说话!”

“我不这么说,那要怎么说?”我把钱“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红色的钞票散落一地,“爸,你清醒一点!你被她骗了!她就是个骗子!”

“你胡说!”

“我胡说?那她房间里那个带锁的本子,那个带锁的抽屉,你怎么解释?一个正经保姆,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吗?”

我的话一出口,方阿姨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慌。

我爸也愣住了,他转向方阿姨:“什么……什么带锁的本子?”

看到他们俩的反应,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怎么,被我说中,心虚了?”我一步步逼近方阿姨,“我现在就去看看,你那抽屉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说完,我转身就朝保姆房走去。

“别去!”方阿姨突然站起来,想拦我,但已经晚了。

我冲进那间小屋,一眼就看到了床下那个棕色的木头抽屉,上面果然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我没时间找钥匙,直接蹲下身,抓住抽屉两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一拽。

“刺啦”一声,锁扣被我硬生生拽坏了。

抽屉被我拖了出来。

我爸和方阿姨都跟了进来,站在门口,脸色煞白。

我喘着粗气,看向抽屉里。

没有我以为的存折,也没有邮票和核桃。

抽屉里,只有一个黑色的皮面本,就是李慧说过的那个。除此之外,还有一沓厚厚的单据,和另一个更小一点的,看起来很旧的日记本。

我拿起那个黑色的皮面本,打开了锁。

本子摊开,第一页,是几行清秀的钢笔字:

“林德顺(我爸的名字)先生,男,72岁。2023年10月12日入户。主要病史:冠心病(支架术后),高血压二级,慢性支气管炎……”

我愣住了。

我往下翻,一页,又一页。

“10月13日,晴。晨起血压88/140,偏高。早餐,小米粥一碗,鸡蛋一个。上午念报半小时,情绪平稳。午餐,清蒸鲈鱼,芹菜炒香干。下午午睡两小时,有轻微咳嗽。晚餐……”

“10月18日,阴。晨起血压80/130,平稳。林师傅说胸口有点闷,遵医嘱舌下含服硝酸甘油一片,十分钟后症状缓解。已记录,需密切观察。”

“10月25日,小雨。林师傅想吃红烧肉。考虑到他血脂高,用五花肉焯水后蒸了半小时,逼出大部分油脂,再加少量酱油和冰糖红烧。只让他吃了三小块。”

……

这哪里是什么踩点记录,这分明是一本比医院护士记录得还要详细的护理日记!

我一页页地翻着,手开始发抖。

本子的后半部分,是账目。

“10月12日,买菜,青菜2.5元,豆腐3元,共计5.5元。”

“10月13日,买鱼,鲫鱼一条,18元。”

“10月14日,交电费,85元。”

……

每一笔开销,哪怕只有几毛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后面还附着一沓小票和发票,用回形针别得整整齐齐。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内心独白: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火辣辣的。我像一个跳梁小丑,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把柄,兴师问罪,结果却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这本摊开的账本,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狭隘、多疑和刻薄。我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给一个尽职尽责的人定了罪。我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这一刻,我无地自容。

我抬起头,看到方阿姨站在门口,眼睛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哀。

我的羞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她没问题,那六万块钱是怎么回事?那个旧日记本里,又写了什么?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那个更小的,泛黄的日记本。

第6章 六万块钱

“别看!”

在我碰到那个旧日记本的瞬间,方阿姨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尖锐,带着一丝绝望。

她冲过来,想抢回那个本子。

她的反应,再次点燃了我心里那点即将熄灭的疑火。

如果护理日记和账本都是清白的,那这个她如此紧张的旧本子里,一定藏着最终的秘密。

我一把将本子抓在手里,躲开了她。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我质问道。

“建华,还给她!”我爸也急了,上来拉我的胳膊,“那是人家的东西,你不能看!”

他们越是阻拦,我越是觉得这里面有鬼。

我甩开我爸的手,飞快地翻开了日记本。

本子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字迹也有些模糊,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笔迹。

“1988年6月5日,晴。今天,爸爸被厂里开除了。他们说,那次机床事故是他的责任。我不信,我爸是全厂技术最好的车工,他怎么会犯那种错误?”

“1988年7月1日,阴。我们搬家了,搬到了城郊的平房。新家很小,很潮湿。妈妈一直在哭。爸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夜白了头。我看到林叔叔(我爸)来过一次,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了。他为什么不进来帮帮爸爸?”

“1989年9月10日,雨。爸爸去找工作,到处碰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犯了错被开除的’。他的背,一天比一天驼得厉害。”

……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日记的主人,叫方琴。

她的父亲,叫方志强。

方志强……这个名字,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猛地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小时候,我爸是红星机械厂的车间主任。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搭档,就叫方志强。我管他叫方叔叔。方叔叔手艺高超,人又老实,我爸总说,他是厂里的一把好手。

后来,厂里出了一次严重的安全事故,一台机床报废,还伤了一个工人。我当时只知道,方叔叔被开除了,我们家也再没见过他。我问过我爸,我爸只是叹气,让我别多问。

原来……原来是这样。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已经变得成熟而有力。

“2023年9月20日。爸爸走了。临走前,他把我叫到床边,他说,他不恨林德顺。他说,当年出事,林德顺是为了保住他那个车间主任的位置,才把责任都推给了他。他说,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一辈子那么长,谁能不错一步。他让我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做人要有‘修养’,不能因为别人对不起你,你就去做对不起别人的事。爸,我记住了。但我不甘心。”

我拿着日记本,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方阿姨,方琴,她是方志强的女儿。

她不是来骗钱的。她是来“讨债”的。用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方阿姨。她的脸上,泪水已经纵横交错。那不是委屈的泪,是压抑了三十多年的痛苦和不甘。

“所以,你来我们家……”我声音干涩。

“是我求她来的!”我爸突然嘶吼一声,打断了我。

他老泪纵横,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是我对不起你方叔叔!是我害了他一辈子!那次事故,明明是我操作失误,为了保住我的位置,我让你方叔叔替我背了黑锅!我不是人!我混蛋!”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声又一声,沉闷得像在敲鼓。

“我找了他们家好多年,一直没找到。前段时间,才打听到小琴的消息。我知道她过得不好,丈夫前几年生病走了,一个人拉扯孩子,在外面打零工。我想补偿她,她不要。我让她来照顾我,说给她开高工资,她才勉强同意……”

“那六万块钱……”

“那是我补给她的!是我欠她爸的!我欠了他们家三十多年!别说六万,就是六十万,都还不清啊!”

我爸的情绪彻底失控,他哭得像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发紫。

突然,他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就往后倒去。

“爸!”

“林师傅!”

我和方阿姨同时惊叫出声,冲过去扶住他。

他双眼紧闭,嘴唇发紫,手还死死地抓着胸口的衣服。

“快!快叫救护车!”方阿姨的声音第一次失了方寸,带着哭腔,“他心梗犯了!”

我慌乱地掏出手机,手指抖得连解锁都划不开。

客厅里,那堆散落的红色钞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地凝固的血。

内心独白:

天塌下来了。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我爸倒下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静音了,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是我,都是我。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如果我能多一点耐心,如果我没有撕开这个血淋淋的伤疤……我爸就不会这样。我看着他痛苦的脸,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亲手把我的父亲,推向了悬崖。

第7章 尘封的往事

医院的抢救室外,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一切都白得让人心慌。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我和李慧,还有方阿姨,三个人坐在长椅上,谁也不说话。

李慧握着我冰凉的手,她的手心很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方阿姨坐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她已经换下了那身灰色的家常服,穿的是自己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脱下了那身“保姆”的伪装,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女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我们三个人“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

“病人是急性心肌梗死,幸好送来得及时,已经抢救过来了。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但需要住院观察。”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感觉自己的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我爸被推了出来,戴着氧气面罩,还在昏睡。

护士把他推进了重症监护室,透过玻璃窗,我能看到各种仪器上的曲线在跳动。

办完住院手续,李慧去缴费了。走廊里,只剩下我和方阿姨。

我们之间,隔着一段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对不起。”我看着她,发自内心地说,“方阿姨……不,琴姐。今天的事,是我太冲动了,我向您道歉。”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你不用道歉。你是个孝顺儿子,你只是想保护你爸。”

她的通情达理,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爸他……他心里一直念着方叔叔。”我艰难地说,“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好。我妈走得早,他一个人,心里苦,但从来不说。”

“我知道。”方琴的声音很轻,像叹息,“我爸也一样。他到死,都没说过你爸一句坏话。他只是说,那是命。”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蓝色的布袋,递给我:“这钱,你拿回去。给你爸交住院费。我来照顾你爸,不是为了钱。”

我没有接。

“那你是为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为了……一个答案吧。”她看着监护室里我爸的脸,眼神悠远,“我想知道,他这辈子,有没有后悔过。我想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后悔了。他用后半辈子的内疚,在惩罚自己。”她顿了顿,苦笑了一下,“可我爸,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标题里“子女的无奈”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是被父辈的恩怨裹挟着前进的孩子。他们的一时糊涂,一个选择,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而我们,就是那被一圈圈荡开的,无法自主的涟"晕。

我爸用自我惩罚的方式寻求救赎。

方琴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完成对父亲的承诺,也寻求自己内心的和解。

而我,夹在中间,差点成了一个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慧回来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方琴,把一张缴费单递给我:“先交了一万,后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

我接过那个布袋,从里面抽出两沓钱,递给李慧:“先用这个。”

然后,我把剩下的钱,重新塞回方琴手里。

“琴姐,这钱你必须收下。这不是我爸给你的补偿,也不是工资。”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们林家,欠你们方家的。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就是不原谅我爸,他这病,也好不了。”

我学着我爸的口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方琴看着我,愣住了。眼泪,再次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压抑,而是某种释然。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三天后,林老头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醒来后,精神差了很多,话也少了。他没有再提过去的事,也没有问那六万块钱的去向。

方琴依旧在照顾他,比以前更细心。她不再穿那身灰色的家常服,但做起事来,依旧一丝不苟。她给他喂饭,擦身,读报,就像之前一样。

只是,病房里的气氛不再那么紧绷。

林建华每天下班都会来,陪他爸说说话,有时候也会和方琴聊几句厂里的近况,说说那些早已物是人非的老车间。

李慧每天煲好汤送来,一碗给林老头,一碗给方琴,再也不会偷偷地打量和猜测。

那个带锁的护理日记,就摊开放在床头柜上。谁都可以翻看。

林老头有时候会戴上老花镜,颤颤巍巍地翻看几页,看着上面记录的自己血压的变化,心情的起伏,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出院那天,林建华去办手续。

病房里,方琴正在帮林老头收拾东西。

“小方啊,”林老头突然开口,“出院后,你就别来了。”

方琴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我这把老骨头,死不了。建华和他媳妇,也都会照顾我。”林老头看着窗外,“你……也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了。”

方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一件干净的衬衫叠好,放进包里。动作还是那么慢,那么仔细。

“你爸……是个好人。”林老头声音很低,“是我对不住他。”

“都过去了,林师傅。”方琴终于开口,“您多保重身体。”

她把包收拾好,拉上拉链,放在床边。然后,她走到林老头面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冲他微微鞠了一躬。

“林师傅,我走了。”

她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出了病房,没有回头。

林建华办完手续回来,看到他爸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脸上两行清泪。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爸,我们回家吧。”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父子俩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尾声

方琴走了。

她没有留下地址和电话,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我爸的身体,在我们的照料下,慢慢恢复了。只是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他不再提方阿姨,也不再提过去的事。

那本黑色的护理日记,被他收进了他那个宝贝的旧衣柜里,和他的存折、房产证放在一起。

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有点乱,有点旧,但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和李慧,每周会回去住两天。我学会了炖鱼汤,虽然总也做不出方琴那种味道。李慧则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她不再抱怨,只是偶尔会感叹一句:“原来把一个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是那么累的一件事。”

一天晚上,我陪我爸看电视。他突然问我:“建华,你说,人做错了事,是不是真的能被原谅?”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爸,原不原谅,是别人的事。但我们自己,得知道自己错了,得想着怎么去弥补。这可能比得到原谅更重要。”

这是一种修养,对别人,也对自己的修养。

我爸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生活,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冲刷掉了一些东西,也留下了一些东西。那些伤痛和怨恨,或许会被时间慢慢抚平,而那些关于责任、尊严和理解的思考,却像河底的卵石,被冲刷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我们这些无奈的子女,能做的,或许就是在父辈们留下的这片河床上,努力地,有尊严地,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