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红柯:乌尔禾(长篇小说节选)

发布时间:2025-09-09 10:19  浏览量:2

文学中的新疆·回顾·小说

红柯,原名杨宏科,出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岐山县凤鸣镇,中国作协会员,陕西作协副主席。先后获得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

乌尔禾(长篇小说节选)

◎红柯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

1

王卫疆刚刚学会走路,父亲就带他去牧场看海力布叔叔。那个满脸疤痕的壮汉把王卫疆吓坏了,王卫疆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来,父亲硬撕着他的耳朵把他交给海力布。他就跟小鸟一样飞起来了,海力布跟丢皮球一样把他高高抛起来,接住,又抛起,他吓得哇哇大哭。后来他就不叫了,他刚止声,海力布就把他放到地上。海力布跟王拴堂讲条件:“冬天你们养,春天就送到牧场,我养到秋天,你再接回去。”两个男人就这么说好了。父亲王拴堂一个人坐着牛车回去了。王卫疆带着哭腔跑上一个又一个矮矮的山冈,直到累趴下。

海力布像提小羊一样把他提起来,架在脖子上,“孩子,看吧,看吧,那是你爸。”父亲王拴堂越来越小,小成一个黑点点,晃了几晃,一股风吹过去就吹没影了。

海力布叔叔架着王卫疆摇摇晃晃往回走,马在后边跟着,打着响鼻,湿漉漉热烘烘带着腥味的气息传到海力布背上。王卫疆的小屁股粉粉地压在海力布的脖子上,马的长鬃飘过来,跟刷子一样,刷王卫疆的小屁股;王卫疆的小腿叉在海力布的胸前,海力布跟扳牛角一样扳着。海力布的脑袋毛茸茸的,王卫疆紧紧地抓着这个大脑袋,王卫疆不害怕了。王卫疆随着大幅度的摇晃,一会儿抓海力布的头发,一会儿抓海力布的耳朵,一会儿抓海力布的鼻子、嘴巴、眉毛,海力布咯咯笑着,用嘴巴咬住王卫疆的手指头,王卫疆浑身痒痒,王卫疆就笑了。海力布就像架了一只小动物,不紧不慢走了好几个小时,他在享受孩子带给他的快乐。

房子跟山连在一起,老远看着就像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石头砌的四四方方的小平房,房顶丢一些石板,长一些杂草,跟山坡没什么差别。门上挂着芨芨草编的帘子。海力布有一张大床,也是用石头砌的,铺了一米多厚的干羊粪,海力布把窗口的位置让给孩子,还铺了羊羔皮子。海力布把孩子轻轻放在羔皮上。

“你是我的小侄儿知道吗?”孩子应了一声。

“我比你爸稍微低那么一点点,你爸下来就是我,知道吗?”

孩子也答应了。海力布拍拍坚实的大床。

“这搭也是你的家。”

海力布吹了一声口哨,两只小羊羔挤进来,海力布摸摸孩子的脑袋,“你是我的巴郎子了,它们陪你玩。”海力布去做饭。孩子打了好几个喷嚏,房子里的羊粪味呛得孩子喘不过气来。两只小羊羔挤到孩子跟前,舔孩子的手,闻孩子的脚。孩子跪在床上,羊羔就跳上去,羊羔的脖子上、尾巴上黏着新鲜的羊粪蛋,孩子跟摘果子一样把羊粪蛋摘下来,孩子就跟小羊羔混熟了。小羊羔开始咩咩叫,脖子和身体都在发颤,孩子也抖着身体发出跟羊羔一样的叫声。羊圈里的大羊小羊全叫起来了,还有山那边的人家。孩子跳到窗口往外看,星星点点有不少石头房子,每栋房子后边都有羊圈,有骑着马的人影晃来晃去。孩子就忘了这是窗户,从窗户里钻出去了,两只羊羔也钻出去了。

孩子站在窗户外边很好奇地看这个大窗户,跟他们家的门那么大。他们家还在地窝子里,地窝子的窗户就砖块那么大,只能伸出孩子的小脑袋,只能钻进一只野兔。在孩子的记忆中,野兔频频光顾他们家,野兔不走正门,走窗户。孩子又从窗户爬进去,从大门走出来,孩子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孩子实在想不出来住在房子里是什么感觉。那两只小羊羔好像知道孩子的心思,一前一后拥着孩子到山顶上去。孩子长大后见了好多山,比如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他就想笑,大地上竟然有这么矮的山,就像在地上随随便便丢了一些大石头。残缺不全的石头啊,有很大的缝隙,羊羔子可以钻过去,孩子也能钻过去,跟街巷一样,拐来拐去,石头上长着杂草和带刺的灌木,在脸上脖子上划来划去,孩子高举着双手护着脸,手腕上划出了血印子。孩子第一次受伤,竟然不疼,咬咬牙忍住了,孩子对自己的勇敢感到吃惊。矮矮的山冈也就二三百米高,孩子和羊羔到了山顶,风在天上发出轰轰的嗡声,地面上纹丝不动,天上的云都被吹跑了,风吹不到云就大声吼叫。孩子习惯了风的吼叫声,孩子看山脚下的房子。孩子看见房子前边的洼地里有野兔在跳,野兔从洞里钻出来,孩子就想起他们家的地窝子。孩子在山顶上找地洞,山顶上是找不到的。下山时在坡上找到许多小洞洞,拳头那么大的洞口,孩子连胳膊都伸进去了,孩子掏出一堆干草,上边有褐色的毛。孩子坐在石头上喘气,好像他从洞洞里钻出来似的。孩子慌慌张张回到房子里,拥上羊羔皮,不敢朝外边看。两只羊羔跟他待在一起。

海力布叔叔端着一盆手把羊肉走进来,肉汤上撒了一层剁碎的皮芽子,房子里热气腾腾。羊羔子到羊圈里吃奶去了。大人和孩子又啃骨头又喝汤,海力布还喝了酒,喝完,海力布拉上皮袄就呼呼大睡。孩子把骨头丢到地上,骨头在地上咣啷啷跳,大黑狗蹿过来,把孩子吓一跳。大黑狗看见骨头就高兴得呜呜直叫,尾巴跟旗子一样摇摆,骨头在狗嘴里嘎吱响。狗咬得很疯狂,很卖力,有一阵狗好像哭了,嚎叫着撕啊、啃啊,都在地上滚起来了。狗也太能吃了,骨头差不多都让它嚼碎了,地上留下一堆碎骨头渣子。狗兴奋得浑身发抖,嘴巴油汪汪发亮。

孩子没下车狗就把孩子认下了。海力布骑着马带着狗到山口迎接王拴堂和孩子。王拴堂认识黑狗。海力布就让黑狗好好认一下小主人。海力布撕着狗耳朵,用手掰开狗嘴巴,让孩子的手伸过去,让狗舔孩子颤抖的小手,还舔了孩子的脚,狗就把孩子认下了。狗没想到小主人给它这么多骨头,很感激地去舔小主人的脚。海力布叔叔突然坐起来,给狗下命令,去,去关上门。黑狗跟箭一样蹿出去,嘴巴咬住门板,吱扭扭,门板合上了,狗站起来,还用嘴巴插上门楔,狗从门槛下边的洞洞里钻出去。海力布咕咚一声倒床上,打起呼噜。海力布竟然在睡梦中让黑狗干活儿。孩子听见黑狗赶羊的声音,羊圈的门吱扭扭也关上了。还有马棚,黑狗在马棚外边叫了两声,估计不是给马听的,是给主人报平安。黑狗在窗户外边闪了一下,蹿上房顶,原来房顶的大木箱子就是狗窝,跟瞭望塔一样,狗就在房顶守夜。

孩子困了,孩子打着呵欠,眼泪都流下来了。孩子睡一会儿就醒了。草原上的月亮那么大,跟高车的大木轮子一样轧过来,爬上山顶,静静地照着窗户。孩子好像坐在车上,就是草原上那种大板车。长长的伸到天空的车辕,没有车厢,只有一张床那么大的车板子,孩子就躺在车板上,月亮就转动起来了。孩子睡着了,又醒来了,还是在车上的感觉,轻轻地摇晃着。后来他明白了,那是他在地窝子里住得太久,一下子到地面上睡觉就好像飘浮在地面上一样。

第二天,海力布叔叔就让孩子上了马背。大白马光溜溜的跟绸缎一样,大白马轻轻跑着,听着海力布的口哨声。孩子才一岁半,刚刚学会走路,就一下子从地窝子里跨到马背上,孩子好像长了翅膀。海力布叔叔告诉孩子,好好让马颠颠,骨头就硬啦,明年这时候就可以到山上去啦。

第二年初夏,孩子又来到草原。大白马驮着孩子上到山顶。那两只小羊羔已经长大了,它们待在羊群里,从山脚下远远地望着山上的小骑手,咩咩地叫,孩子就喊起来了。两岁的孩子声音跟羊羔子差不多,清脆嘹亮,孩子自己都喜欢上自己的声音了,喊了一次又一次。比孩子的喊叫声更清脆的声音跟银铃一样在芨芨和针茅的草丛里响起来,孩子就不喊叫了,那是孩子第一次听百灵鸟唱歌。百灵鸟唱到高声时就从草丛里直直地冲向高空,百灵鸟看见了山上的白马和马背上的小骑手,百灵鸟就在空中画圈圈飞,边飞边唱。孩子都听傻了,静悄悄的,马也静悄悄的,这种安静的气氛大大地鼓励了百灵鸟,百灵鸟就使出它的绝活儿,突然在空中停住不动,足足有十几分钟,孩子眼睛里闪出一道道神光,在群山大漠和草原上,只有鹰可以在空中停顿,突然刹住,悬着不动,但鹰很少唱歌呀!百灵鸟可是真正的草原歌手。百灵鸟唱够了,像块石头一样垂直而下,稳稳地落入草丛。草浪轻轻晃动着,一切都消失了。

孩子五岁那年有了自己的两岁小马。海力布叔叔赶了七八十里路从托里县的蒙古族人那里弄到的,完全凭着他跟牧人们的交情。海力布这个名字就是他们给他起的,大家就叫开了,他原来的名字刘大壮永远地消失了。他们认为海力布来到草原是老天爷的意思。

海力布自踏上草原那天起,就能听懂动物的语言,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牧场位于托里县跟和布科赛尔县的交界处,当地的蒙古族和哈萨克族都来参加牧场的典礼,唱歌跳舞,宰羊喝酒。刘大壮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向过去告别,他已经进入临界点,他很容易就喝多了。他酒量大,可他从来不喝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坏了这个好习惯,放纵了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连长让他休息,他说没事没事,抢着酒喝。牧民们很高兴,喝到这份儿上,说明你心诚够朋友,连长就不好意思再劝了,由着他去喝。他又喝了大半天。边喝边啃羊骨头。有人给他一大碗羊肉汤,他也喝下去了,要是冒汗就好了。他体质好,跟牛一样,硬是不冒汗,额头发亮,又黑又亮,战争留给他的疤痕也亮起来啦,显得威武凶猛,太合乎蒙古族哈萨克族传统中的英雄形象了,一片喝彩声。这个家伙,身子摇晃,脚步不晃,脚跟很稳,那是战争年代留下的好功夫,白刃战拼刺刀,谁先倒下谁倒霉,再厉害的酒乱不了他的双脚。他的脚跟钉子一样牢牢地扎在地上。草原上出色的摔跤手才有这么好的功夫。他摇摇晃晃,双脚跟打夯一样,地皮都在动啊,他拍拍肚子。

“我喝好了,我睡觉去啦。”

他朝房子走去。不用管他让他去睡吧。他进房子一会儿又出来了,扛着枪,有人去夺枪,连长说:“他是老兵,他不敢乱打枪。”

“他醉了。”

“他脑子没乱。”

赵连长打过仗,赵连长知道老兵跟枪是怎么回事,枪就是命啊,跟人是一体的,枪在人在。草原上狼很多,牧民都随身带着武器。刘大壮带着枪到野地去,牧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而竖起大拇指,在牧民看来,一个人喝醉酒还能拿武器,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是男子汉大丈夫,是个壮士。刘大壮可能就壮在这个地方。

刘大壮不知不觉进入了草原世界。他走到山那边去,离房子不太远,他就躺下了,他躺在一块白色的大石头上,仰望着蓝天,面孔红扑扑的,脑袋冒出热气,鼻梁上渗出了汗,很少的几个汗粒,圆润饱满,挂在脸颊上就不动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旷野弥漫着带着羊粪味和青草味的气息,跟中药一样,吸到肺里很舒服。他的眼睛就亮起来,嘴里有一股甜兮兮的味道。这就是在草原上喝酒的好处,酒的香味全出来了,不会是酒臭。连他也搞不清楚酒怎么会这么香呢,后来他才知道是羊肉的作用,羊肉是热性的,把酒的热量全化解了、提升了,酒就进入很高的境界。他躺在大石头上,心情好得不得了。他压根儿不知道大石头底下是蛇的宅子,一大群荒漠蝮蛇盘踞在那里。阳光很足,蛇就出来晒太阳。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小蛇,跟银链一样在草丛里一闪一闪。大蛇不会出来的,大蛇找阴凉的地方吸收天地的阴气。小蛇正在长身体,需要活动。晌午太阳正高,草原上空荡荡的,人畜都不会出来,小蛇就出来。人和蛇谁也没发现谁,相安无事。小蛇爬来爬去,草丛发抖,发出唰唰声,小蛇没有惊醒石头上的人,反而引来了天上的鹰。鹰抓小蛇跟抓小鸡一样,蛇又跟鸡不一样,大蛇是很厉害的,会奋力反击,有时会打败雄鹰,只要在鹰身上留下一道口子,蛇毒就会迅速蔓延,鹰就会坠落。据说被蛇击落的鹰是很惨的,很快就会化为尘土,再也没有转生的可能。因为蛇毒渗到鹰的骨头里了,牧人想用鹰骨做笛子或者做刀鞘的装饰品都不行,蛇毒散不了,只有泥土才能化开蛇毒。鹰对付蛇是很凶猛的。草原上常常会看到鹰与蛇拼死鏖战的场面。这只鹰很轻松地抓起小蛇,也不急于吃掉,大概要用这小蛇喂巢里的幼鹰。老鹰拎着小蛇慢慢地盘旋而上,小蛇吓坏了,很快就有了知觉,开始挣扎,发出求救的声音。蛇妈妈是听不见的,小蛇发出一阵一阵嗞嗞的叫声,大石头上面酣睡的这个家伙醒来了。不是小蛇叫醒的,他睡醒了。他看见了天上惊险的一幕,小白蛇悬在半空,无助而可怜,小白蛇大概让这个家伙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戏剧《白蛇传》。客观地讲,这家伙醒了,酒没醒,手腕子发软。以他的枪法,击落疾飞的鹰都没问题,何况是一只傲慢的处于游戏状态的鹰,在低空缓缓地盘来盘去。石头上的人已经把枪举起来,鹰还那么傲慢,鹰知道那是枪,可鹰同时也知道那支枪不怎么稳当,枪口晃来晃去,砰——子弹贴着老鹰肚皮呼啸而过,子弹挟带的气流狠狠地撞了老鹰一下,小蛇就落到地上。老鹰可不想挨第二枪,它已经感觉到猎手的枪法有多么厉害,那支枪要是不晃动,子弹绝对会穿透它那颗高傲的心脏。老鹰悄悄地飞走了。他看看地上的小蛇,说:“快回到你妈身边去吧,不要再乱跑啦。”小白蛇竟然听明白了,漂亮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点了好几下,转个圈溜到大石头底下。刘大壮还是刘大壮。刘大壮打个呵欠,坐在大石头上,抽了一根莫合烟。大石头上还有他的体温,又让太阳晒了一会儿,坐上去就不想起来了。他又躺下了。他看着蓝天,天这么蓝,又蓝又高,天一下子又低了,快要压上地面了。准噶尔盆地太辽阔太遥远了,平坦坦地伸向四面八方,天就很容易低下来。飘来一堆又一堆白云,跟棉被一样盖在他身上,他又睡着了。

人们听见枪声就出来找他。他要是多站一会儿大家就会发现他,可他只站了一会儿,又躺下了。大家就得慢慢找,拨开草丛找。大半天了,才找到大石头跟前,那是什么景象啊!有人吓得尖叫起来,大家全都挤过来了。人们看见一条银色大蛇盘在刘大壮身上,刘大壮抱着枪还在打呼噜,刘大壮睡出了一身的汗,烈酒加上太阳,又没有风,他一定很热,大蛇缠在身上他在梦中都觉得凉爽,蛇脑袋正对着他的脑袋,蛇在仔仔细细地认这个人。大家愣了那么片刻,赵连长就把枪掏出来了,哗啦啦子弹上膛,牧民中的蒙古族老人拦住了赵连长。

“蛇在取他身上的气味,蛇会把他的气味带到大地所有的地方,动物们会记下来的,这个人很快就会成为动物的朋友。他一定有恩于蛇,把蛇精都感动了。”

大家眼睁睁看着蛇精从他身上绽开落到地上,就像解开了一盘粗牛皮绳。蛇头高高扬起,不慌不忙地回到大石头底下,空气里还留着大蛇的嗞嗞声,跟电波一样,地皮麻丝丝的。蒙古族老人说,薛仁贵年轻的时候给东家干活儿,干累了,靠着墙睡觉,有人看见睡梦中的薛仁贵被蛇穿七窍。

赵连长说:“不要胡说了,那是封建迷信。”

蒙古族老人大声说:“不是迷信,不是迷信,草原上有这种事情,传了几千年几百年的故事里也有这种事情。”赵连长不再作解释,让人把刘大壮叫醒。牧民们就开始叫他“海力布”了,海力布是蒙古族传说里的猎人。牧业连的人就笑,没打下老鹰,又没打掉蛇精,他算哪门子猎手?猎手是动物的死敌,敢情跟动物交了朋友,也能算猎手?赵连长到底是领导,“猎手最了解动物,叫他海力布是有道理的。”赵连长又跟蒙古族老人站在了一起。刘大壮就这样成了海力布。

海力布醒来听人家讲大蛇如何盘绕他,都盘到他脖子上了,银白的大蛇,老远就像女人的胳膊,说实话,女人都没有这么搂过他呢。有人这么嘀咕,海力布脸红了。海力布脑子里马上闪出地窝子里张惠琴疯狂的样子,张惠琴已经搂住他脖子了,才发现不是丈夫赶紧松开手。海力布越听越迷糊,他拍打自己的脑袋,他经常做这种梦,刚才就梦见一条大蛇。梦中的大蛇别人怎么会知道呢?他又怎么成了海力布?人家就说跟动物有交情的人就叫海力布。海力布想想他跟牛马羊都不错,叫就叫吧,他以为大家跟他开玩笑呢,他笑笑没吭声。

在以后的几天里,刘大壮和海力布交叉出现,他都会应声。权当起了一个蒙古族名字,用哈萨克语说叫什么呢?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好像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有人就把玩笑开大了。

“老刘没老婆,多一个名字就不孤单了。”大家以为老刘会生气,老刘很严肃地告诉大家:“老刘孤单,海力布不孤单,海力布跟动物有交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是我的朋友。”

这一切都被他自己言中了。首先是牧场的牲畜,海力布懂它们的心思,牲畜不要说有病,就是细微的不舒服,都逃不过海力布的眼睛,牧场的兽医得听海力布指挥。海力布把牲畜的种种症状细细地讲给兽医听,兽医配药,很灵验。兽医告诉别人,这些症状是查不出来的,海力布懂兽语,牲畜可以直接跟他交谈。有些药兽医都不知道,海力布骑上马,出去好几天,总能在草原的旮旯里找到草药,有时是矿石,有时是四脚蛇、沙鸡跳鼠这些荒漠地带的小动物,都做了兽药。海力布顶得了半个兽医。牧场的蒙古族哈萨克族职工告诉大家,有经验的牧民都能给牲畜治几样病。兽医要常常请教海力布。海力布不会打针,不懂技术上的事情,兽医就说:“这家伙要是到学校学上几年,还真能当兽医呢。”大家都当玩笑话,海力布都四十多岁了,胡子拉碴跟个半大老汉一样了,这话只能算是一种安慰吧。海力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是牧场最出色的牧工,牲畜都认识他。每个牧工牲畜都能认出来,但跟海力布要亲一些。后来牧场缩编,缩到最后,大家都回到白杨河去了,偌大一个牧场就留下海力布跟七八个蒙古族哈萨克族牧工,海力布跟牲畜那种亲密关系起了很大作用。这是后话。牧场正热闹的时候,大家都看到牲畜给海力布带来多大的乐趣。牲畜被人类驯化都好几千年了,都是人类的好帮手,跟人类朝夕相处,多少通一点人性,大家都能理解海力布跟牲畜这种融洽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海力布也觉得自己跟大家没什么两样,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叫他老刘,他愣一下,马上就明白人家在喊他,那已经是一条小小的尾巴了,老刘这个称呼很快就消失了。

海力布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听懂鸟儿的语言。草原到处都是鸟儿。牧场的石板屋后边有燕子,有麻雀,还有老鹰,再远一点,百灵鸟让人思绪万千。也可能太吵了,没有留意鸟儿们的叫声。海力布为了让羊群吃到好草,总是比别人跑得远,到人迹罕至的旷野深处找到羊群爱吃的针茅艾蒿。有时竟然是大片大片的菊花,黄菊、红菊跟云霞一样。有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苜蓿,从地平线上起飞,鸟群一样飞翔着、欢叫着,他和他的羊都兴奋到极点,都站住不动了,扬着脑袋看着呼啸而来的花的海洋。谁都知道那是空气透明度好,远方的一只小蜜蜂都显得跟百灵鸟那么大。他和他的羊群开始蠕动。在云端上有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悠长而轻盈的草原风中,有天籁之音。羊群进入鲜花丛中,羊群小心翼翼地凝望着摇曳的花蕾,花蕾下边的绿叶带着露珠一次次提醒羊群,羊群跟圣徒一样好像做完了祈祷,羊的嘴巴跟花融在一起,跟绿叶融在一起,跟沙土融在一起……羊总是吃到土里,沙石都不例外,沙里澄金一样找出最微小的一棵草,米粒那么大的草,是羊最喜欢吃的。这时候的牧人会从马背上滚下来,他在马背上颠得太久了。他的骑术很好,脚尖就能从马镫上撑起整个身体,屁股离开马鞍那么一点点,双腿弯曲着,弯得很放松,不是紧绷绷那种,那样子人家会耻笑的,整个身体随着马背摇晃,几乎跟马融为一体了,融进去很久很久了。草原的路太遥远了,太深长了,太辽阔了,太无边无际了。朝着地平线走,地平线就横卧在天尽头,都走到天上,到了云端上,云霞一样的花的世界,让牧人真假难辨,牧人常常往下栽,总是让马救起来。马脑子清楚着呢,马知道它在大地上奔驰,马借着主人的力量急转一下,侧一下身体,就跟主人拉平衡了,好像用脊背从空气里捞了一把,又把主人捞上来了,主人感觉到了。主人对马最高的奖赏就是哼一首赞歌,赞歌是一种专门留给骏马的歌,无论是词还是调,是主人揣摩着马的心理应和着马的蹄音顺着马的血液和心脏,从肺腑从喜庆两种音调里很低沉很浑厚地哼出来的。片刻间,牲畜的语言与人的语言融为一体从一个喉咙里发出来,形成纯一色的喉音……

呜——哇——滚烫的血啊,啊,哇哇

滚烫的喉咙……哇……滚烫的血啊

滚烫的喉咙啊

啊……

我的马哟……

那一刻,马的力量在骑手的身上飞窜着,无法摆脱,完完全全的一种陶醉!就这样来到放牧的地方,羊群吃草的地方也是羊群融入大地的地方,那巨大的力量所挟带的气浪连人带马都卷进去了,该赞美大地了,马的赞歌起了回应,喉音也好,胸音也好,都无法表达大地的情感,连想都不用想,骑手全身心地投进去了,骑手就从马背上滚下来,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任凭大地分享他。也不知道他躺了多久,力气又回到他身上。他坐起来,好像从大地的怀抱里重新诞生了一个人。他掏出两片纸,烟末子都撒上了,又揉碎了,丢到草丛里,顺手揪一根牧草塞嘴里慢慢地嚼起来。远处是羊嚼草的声音,还有马嚼草的声音。草汁有些苦涩,但很清爽,很提神,五脏六腑很快就让草汁渗透了。

海力布。

有个声音在叫海力布。

他的右手在胸口揉一下,他确实是牧工海力布。

海力布就站起来了,海力布看见一群鸟儿从远方飞过来,那么远,海力布就听见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叫海力布,海力布,我看见海力布了,我也看见了。海力布摘下灰蓝色的宽边呢帽,朝鸟儿们招手。

鸟群越来越近,就像天空向他敞开了一扇大门,不停地敞开着。

鸟儿们全都停在海力布的头顶,鸟儿们说:

“山要崩了,要刮大风了,草原上的草都会被拔光的,你待在这里不要动,三天以后再回去。”

鸟儿们绕着海力布盘旋一圈就飞走了。

海力布不敢耽搁,急忙返回牧场,把灾难的消息告诉大家。大家都不相信。凭他怎么解释都没用。他跟赵连长大吵一通,骑上马到牧区去。

托里与和布科赛尔的牧民们相信这是真的,真要有灾难。海力布刚到牧区时先碰到的是那个给他宽边呢帽子的蒙古族老人,就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老人。他原以为老人会喊大家逃命的,老人望他半天,小声说:“你去告诉大家,大家不会相信,你就不要再坚持,你就可以回去了。”老人见他愣着,就告诉他草原上过去真有个能听懂鸟语的猎手海力布,传说中的海力布从鸟儿那里听到灾难的消息,就告诉了草原上所有的牧人,这种动物的秘密不能透露给人类。海力布救过鸟儿,鸟儿才告诉他这个天大的秘密,鸟儿同时也警告他,只有他可享有这个秘密自己逃生,要是他把秘密告诉其他人,他就会变成僵硬的石头失去生命。传说中的海力布无法让大家相信灾难,他把跟鸟儿交往的事情都抖出来了,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变成石头才相信他说的话,纷纷逃难。海力布救了大家的命,大家就把海力布变成的白石头叫海力布石头。

“哈哈,我成了石头,这是抬举我哩。”

海力布不听老人的劝告,亲自去蒙古包喊大家逃命。灾难躲过去了,海力布没有变成石头。海力布也没有到那个老人那里去核实,因为他在蒙古族放牧的地方看到了石头堆起来的敖包,各种各样的石头都有,但每个敖包顶上都是一块白石头,人们会匍匐在地,叩头、再叩头,逃难途中也不敢怠慢。到哈萨克族放牧的地方,竟然有草原石人像,半截身躯,斜斜地插在大地上,宽阔的肩膀、昂然的头颅、深邃的眼睛,大地跟海洋一样,石人像侧着身子奋力向前,泅渡大海……一个男人像,一个女人像,相隔数百里,他们能相会吗?海力布从男人像前走过时心里一惊,也就过去了,等他在辉煌的草原落日里看见草原女人像时,他就从马背上栽下来了。他趴在地上,面孔蹭着沙石,慢慢往前爬,总算蹭到柔软的牧草了。他停留在离女人像二百米的地方,那个老人忠厚慈祥的目光在苍空里一闪一闪,太阳全落下去了,落下去了,地面是太阳的血,从海洋到溪流,太阳的满腔热忱全都退下去了……马啊,大白马太懂主人的心思了,大白马就在晚霞熄灭的那一瞬间,扑到主人跟前,轻轻地驮起主人轻轻地走起来,大白马迈动的是草原上罕见的碎步走马姿势,马鞍子稳得跟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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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疆五岁那年看到了草原石人像。他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小骑手了,每年都要在牧场待半年。海力布叔叔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他多么想拥有一匹自己的马。海力布看不上牧场的马。海力布告诉孩子:蒙古族人的马那才叫马,哈萨克族人的马那才叫马,好像牧场的牧工们骑的是毛驴子。牧场主要是羊群,少量的牛,马都是牧工的坐骑,成不了群。马群才叫气魄。蒙古族哈萨克族人的马群从牧场边上奔腾而过,人们全都从房子里出来了,孩子们跑到矮山的顶上,大声喊叫,喊着喊着就哑了,马蹄敲出大地的嗡嗡声太强烈了,马蹄踏起的烟尘高入云端,久久不散。孩子问海力布:“为啥不放马?放羊有啥意思嘛?”海力布叔叔眼皮都不抬一下,“牧场连羊都不想养了,谁还能指望马呀。”孩子都快窒息了,大铁壶在炉子上突突冒白汽,大人和孩子谁都不去动铁壶,水溢出来了吱吱乱叫,快要把炉子浇灭了。海力布把开水倒进盆子里,让孩子泡脚,热气全从铁壶里冒出来了。海力布告诉孩子:“牧场撤了也没关系,咱们到托里县去,到和布科赛尔县去,去当牧民。牧区全是马,要多少有多少。”这个蓝图太诱人了。孩子洗完脚,跳到床上,在皮褥子上翻跟头,翻着翻着就不动了,就横着睡在皮褥子上。海力布把孩子摆顺,压上皮袍子。海力布擦着烟斗,羊骨头制作的长烟斗。

第二天,牧场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战争打不起来了,乌尔禾总场缺人手,就把牧业连撤了,留下几个牧工,连一个班都不到,都是少数民族牧工,海力布是唯一的汉族。海力布大清早就带上孩子到和布科赛尔去了,他不想让孩子看那种乱哄哄的搬家场面,婆娘娃娃,乱七八糟的家什,吱吱乱叫的牛车,留下一栋栋空荡荡的房子。

海力布和孩子是第三天回来的。海力布和孩子赶上了草原的赛马大会,热闹了一天一夜。临走时,主人一声口哨,从马群里奔出一匹两岁的小红马,鞍子都是主人打好的,阿尔泰山的红桦木,镶着银子,崭新的鞍鞯,还能闻到木料皮子和毡子新鲜的气息。“巴郎子,上去吧,飞吧。”主人嘀咕这么一声,孩子很感激地望望大人,转身向小红马奔去。马侧着身子,前蹄刨着地,望着远方。孩子在离马不到两米的地方就蹦起来了,轻轻地燕子一样落在马背上,几乎没有重量,马就跑起来了。一路上都是孩子领先。孩子太兴奋了,跟真正的骑手一样,侧着身,一手抖着缰绳,一手垂在身后,鞭子在马屁股上晃着,好骑手是不抽马的,晃晃马鞭子就行了。原路返回,但孩子还是奔到了石人像跟前。男人像显然是绕过了,他们碰到了女人像。

太阳刚刚升起,天空和大地青苍苍,石人像也是青色岩石雕刻的,跟天空一样的深蓝色,蓝得发青,好像从天而降。孩子惊呆了。他们来的时候是从洼地里过去的,石人像在草原缓坡的上边,孩子一路遇山就翻,遇坡就上,青色的女人石像猛然出现在大地的高处,草原漫长的斜坡就跟天梯一样。孩子叫起来,妈妈,妈妈!孩子冲上去。海力布的脑子里闪出张惠琴的影子,张惠琴的额头跟石人像有几分像。孩子奔到跟前就不叫了,石人像比他妈妈年轻,那是个草原少女的雕像,肯定是照着某一位真人凿出来的。十五六岁的青蓝色的草原少女,迎着朝霞,让五岁的孩子惊呆在马背上,马不停地站立、站立,孩子在拼命地长啊长啊,孩子多么想在这美妙的时刻长到十六岁啊。海力布是在孩子平静下来的时候赶上去的。

“叔叔我能碰她吗?”

海力布点点头。孩子跳下马背,走到石像跟前,孩子跟石人像一样高,这个发现让孩子惊喜万分。孩子回头望海力布一眼,孩子抖得厉害,孩子伸出手,飞快地在石像的肩膀上碰一下,就像碰一团烈火一样,孩子碰一下,就退回来了。

“叔叔,该你啦。”

“这是上天送给你的,叔叔不能碰。”

“她在野地里呀。”

“她只等一个人,等回来了,别人就不能动了。”

孩子哈哈笑起来:“我又不能看着她,谁搬走我都不知道。”

“她在这个地方待了千年万年了,要搬的话早搬走了。”

“有人碰过她吗?”

“人们只能在马背上远远地看她,到她跟前就要爬着过去。”

“我是跑过去的,叔叔。”

“你不用怕,你莫事,你在马背上的时候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我喊了吗?”

“叔叔听见了嘛。”

“她能听见吗?”

“她笑了嘛。”石像的嘴角和眼睛果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朝霞把那笑容加重了一些,那笑容会随着霞光消失的,太阳高一点她就不笑了。

“孩子,她听见你喊她,她才笑的。”

“真的吗?怎么可能啊?她是石头啊!”

“你喊出了她的名字,名字不是谁都能喊出来的。”

“真的吗叔叔?”

“和布科赛尔地方有林子有鹿,蒙古族用树林和鹿称呼这地方,这地方就有名有姓可以住下去了。”

孩子把马头高高拉起,远方、遥远的远方,孩子看见了天山,那是石头跟天连在一起的地方,石头飞起来了,石头就到了天上,石头上天的地方就是天山了。海力布叔叔告诉孩子:“快长吧,长大了,你也就是一座山了。”

“真有叫天的山吗?”

“有嘛,天山嘛。”

海力布拨转马头,指着北方,“你的马就是蒙古族人从阿尔泰山弄来的。蒙古族人在那山上找到了金子,马蹄金啊,从大草原上跑来的骏马啊,都跑疯了。马蹄子就把金子给刨出来了。你说这世界哪有这么神奇的地方,他们就叫开了,就用金子喊这座山,有这么好的名字,满山的石头都笑啊。你看见那笑容了吗?笑得多好啊,谁能笑成这样子呢,再好的人都留不住笑,石头能留住,把笑留在石头上,把好也留在石头上,天显灵啦,娃娃。”

回来的路上,慢腾腾地走着,孩子鼓了又鼓总算把气鼓圆了,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瓮声瓮气地告诉海力布:“我知道我喊了,可喊了啥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是你的心在喊,你心诚么,心诚得连自己都忘了,你是不是把自己都忘了?”

“我啥都不知道了。”

“对着哩,对着哩,心就要这么诚。心诚了,心就灵了。”

“我都听不见,石头能听见?”

“你的心灵了嘛,石头也就灵了嘛,外人是听不见的,就你俩能听见,心通着呢。”

好多年以后,王卫疆失去了心爱的女人,王卫疆就想起草原上的石人像,那个屹立在和布科赛尔草原上的灰蓝色的美丽少女,石头都被感化了,他的心还不诚吗?另一个声音,那是海力布粗厚的声音,跟打雷一样从天顶滚滚而来:“那块和布科赛尔的石头,已经到咱们牧场来了。”乌尔禾西边牧场全是白石头,不是山冈,是那些屹立在草丛里的可以供牧人歇息的石头,用海力布的话讲:白石头可是跟你白头到老的。那时,王卫疆已经二十五六岁了,王卫疆太需要那种厮守终身的女人了,王卫疆就在遥远的地方与空气里的海力布叔叔倾心交谈。海力布叔叔的声音跟电波一样从高高的蓝天上飘下来,海力布叔叔告诉王卫疆:青石头是许愿的,白石头是还愿的。王卫疆突然想起那些石人像都是青石所刻,草原上除了羊群是白的,要碰到一块白石头太难了,只有戈壁滩才有白石头。王卫疆痛苦不堪的时候就到戈壁滩上去,如果不是海力布叔叔的声音,他就出不来了。这是后话。

3

牧场已经空了,留下的空房子全让羊住上了,好房子当马棚。剩下四五个人,也会慢慢走掉的,除海力布外都是小伙子,等他们有了老婆,就不一定留在这里了。

两年后,剩下海力布一个人,几千只羊,还有几匹马。来了一位连长,问海力布回不回去,想回去的话,就把羊卖掉。这些羊年年都要送走一批,又产下一批羊羔子,羊羔子很快长大了,跟潮水一样生生不息的生命啊。海力布叔叔头都不抬,他正剪羊毛呢,“想卖掉牧场?除非我死了。”连长好像不认识海力布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好好地看这个古怪的家伙。连长带了一个通信员,连长对通信员说:“这家伙真的变成石头了,人家说海力布是石头我还不信。”

“海力布是猎人。”

“你个毛孩子你不懂,海力布字面意思是猎人,字背后的意思是石头。”

……

4

孩子骑着马一个人回家,海力布叔叔说你自己走吧,小红马驮着孩子离开石头房子,跃上山冈,越过大片大片的芨芨草,裸露着沙石的浅草草地,接着是绿莹莹的骆驼刺,一直蔓延到白杨河的大片大片的骆驼刺,大概是准噶尔盆地最娇嫩的骆驼刺了,比芨芨草还要绿啊,纽扣一般闪闪发亮的圆叶子,刺是软的,跟鹿茸一样。孩子纵马到这里,感到神清气爽。

孤零零的矮山下有两棵老榆树,黑乎乎的就像电影里的坦克,一动不动地蹲在山脚。父亲王拴堂吆着牛车接送王卫疆的时候,要过这个地方,父亲把车赶过去,王卫疆跟兔子一样蹦到地上。老榆树底下有一个很大的泉眼,在一个石坑里,几个手指粗的泉眼拼在一起,跟蜂巢一样咕咕冒着清水。父子俩趴在石坑边上喝水,整个面孔贴上去,嘴巴埋在水里,咕咕咕,水面冒出水泡,跟鱼一样。王卫疆在白杨河里玩水的时候就像一条鱼,在石坑里喝水就像小蝌蚪。父亲喝完看着孩子喝。父亲再把空水壶摁到泉里,咕咕响一阵子。牛要饮半天。王卫疆忍不住问父亲:“你为啥不骑马?”

“有牛哩嘛,有车哩嘛,一样嘛。”

“还是马好。”

“你个㞗娃娃知道个狗屁。”

“马就是好嘛。”

“牛长犄角马咋不会长犄角?”

“马不长犄角马跑路哩,牛走哩,老牛拖车,慢的。”

“不坐牛车咋能知道马的好处哩。”

王拴堂吆上牛车,一趟一趟接送王卫疆,榆树泉就是他们父子打尖的地方。

五岁的孩子和两岁的小马快要追上风了。人们看见马背上的王卫疆,他们的村庄位于农田和荒漠之间,是人烟开始的地方。王卫疆在人们的惊叹声中,策马而行,一直走到大门口,也就是柴门,红柳条扎的围墙。母亲张惠琴在院子里洗衣服,一匹大马冲到她跟前,惊得她魂飞魄散跳起来了。“儿子呀,哎呀呀。”张惠琴奔到房子里踢丈夫几脚,“你不接儿子,儿子自己回来啦。”王拴堂慢腾腾走出来,“自己回来好嘛,儿子娃娃嘛,骑着大马,还怕狼吃了。”吃饭的时候王拴堂小声问儿子:“说实话,你怕不怕?”

“怕啥?”

“狼叼你啊,狗儿子,狼多得很。”

“吓唬谁哩,种庄稼把人的胆都种没了,人家海力布叔叔一鞭子就把狼打软了,有一次连鞭子都没动,马后蹄子一撩,狼就跪下了,狼腰给踢断啦。”王卫疆放下饭碗,抡起皮鞭子,跟牧场工人的鞭子不一样,柄是狼骨头,鞭梢有一个铁疙瘩。草原上的牧民都有这么一把马鞭子,鞭梢都是铅,海力布做的,就用铁。

两岁的小马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吃饱喝足了,儿子王卫疆附着马耳朵嘀咕了两句,小红马就回去了。张惠琴和王拴堂惊得说不出话。儿子告诉他们:“马认路呢,走上一次就行了。”

第二年春天刚过,小红马就来接小主人了。主人六岁了,马三岁了,不能再叫儿马了。三岁的红马出现时,王卫疆噢哟叫了一声,马的胸脯扩宽了,脖子长了,脑袋小而结实,蹄腕成了弓形,后臀圆浑浑的,跟大车轮子一样,毛色发亮,是那种深下去的光泽。王卫疆等不及了,当时就要上马走人,大人苦苦哀求,总算过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星星还挂在树梢上,马蹄就跟暴雨一样掠过村庄和密林。那一天,母亲张惠琴什么都干不好,耳朵全是忽远忽近的马蹄声。王拴堂告诉妻子:“你没骑过马,骑上马就跟人长了翅膀一样。”

“遇上狼咋办?”

“我娃带刀子哩。”

王拴堂把蒙古刀插在马鞍上,儿子爬上马背就能看见。

“他是娃娃,他能耍刀子吗?”

“跟着海力布杀羊呢,海力布杀羊咱娃扳腿,扳着扳着自己就试着剥皮,狗识的手快得很。”

“他敢杀羊,他真的杀了羊?”

“他还跟着海力布杀牛呢。”

“他长大了,就成土匪啦?”

“胡想啥哩?你娃心善着哩,你娃刚会走路就跟兔娃耍哩,海力布的房子跟兔窝一样,野兔随出随进,跟兔娃耍大的娃娃想当土匪都当不了。”

儿子回来了,母亲彻底放心了。儿子捡到一只狼崽,大概是第一次单独行动,被猎手下的兽夹子夹住了,就拼命喊叫。王卫疆在几十里外听见哭声,赶过去。父亲送给他的蒙古刀有了用场,撬开兽夹子,刮掉伤口上的腐肉,敷上草药。草原上到处都是草药,揉碎就能用,用芨芨草扎好,抱在怀里,狼崽就安静了。在家里待了半年,春天刚过,马来接儿子,儿子抱上狼崽奔向草原。母亲在后边大喊:“你要把它放掉,它要回到它妈妈的身边去。”母亲跟喂孩子似的把狼崽子喂养了半年,还不停地叨叨它妈急坏了,它妈眼睛都哭瞎了吧。奇怪的是往年乌尔禾的冬天都有嘹亮悠扬的狼嚎,这个冬天安静极了,有狼蹿来蹿去,狼都很安静,不急不躁,也不叫。

王卫疆在榆树泉让狼崽喝了水,跟狼崽嘀咕几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但狼崽能听懂。那时他是个孩子,全凭直感和本能,就把心里的想法传达给动物了。狼崽蹲在水边扬着脑袋不动,王卫疆上马,勒缰,马蹄子在空中蹬了几下,又咚咚踏地,王卫疆给狼崽挥手,狼崽就奔向无边无际的荒原。狼崽猛蹿五十米,又拧过脑袋看王卫疆一眼,那完全是野兔的习惯,野兔奔窜要在四五十米的地方停一下,回头看一下。漫长的冬天,狼崽都是跟牛羊兔子待在一起,跟野兔待的时间要长一些,野兔就住在王卫疆家五十米远的草地里,跟邻居似的随出随进,狼崽就学到了兔子的习惯。

......

(节选自长篇小说《乌尔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4月版)

责任编辑徐海玉

制作:吉力力

编校:玛丽雅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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