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祝晓风:徐光耀的两次救赎与一部人生大作品
发布时间:2025-09-08 17:40 浏览量:1
【编者按】被称为“小兵张嘎之父”的徐光耀今年迎来百岁生日,他早年参加八路军,投身抗战与革命,而后又亲历反右斗争,遭遇人生的至暗时刻。时代的变化、命运的跌宕起伏与徐光耀各个时期的创作交织在一起,前者是其创作的缘由、动力,徐光耀也通过写作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救赎。本文作者在研读《徐光耀日记》等系列作品,以及相关研究著述的基础上,对此进行细致的分析,有感于其人、其文的真实。
徐光耀的两次救赎与一部人生大作品
——从《小兵张嘎》到《徐光耀日记》
文 | 祝晓风
(《读书》2025年9期新刊)
一、“顺产儿”和“意外的‘苦果’”
徐光耀被称为“小兵张嘎之父”,因为他创造了“小兵张嘎”这个光辉的艺术形象。他不仅是小说《小兵张嘎》的作者,也是电影《小兵张嘎》编剧。今年是中国电影诞生一百二十周年,电影《小兵张嘎》即使放在整个中国电影史上,都是占重要一席的,而“小兵张嘎”这个人物形象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文艺创作中屈指可数的真正富有生命力的少年儿童形象之一”(张圣康:《徐光耀的创作悲欢》,中国文联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92页。以下简称《悲欢》)。二〇二四年十一月中国文联授予徐光耀终身成就奖(电影)。但让徐光耀一举成名的,当然还是他写于一九四九年的长篇小说《平原烈火》。可以说,不论《平原烈火》还是《小兵张嘎》,都是时代的产物,只不过前者是应运而生,顺势而作,完全是时代的“顺产儿”;而后者的创作问世,则是处于徐光耀的一个至暗时刻,是一个特殊年代的异数,一个“逆产儿”,用徐光耀自己的话说是“意外的‘苦果’”(徐光耀:《昨夜西风凋碧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156页。以下简称《昨夜》)。
“时代”,有时候就是“命运”的代名词。时者,命也。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大战役一结束,全国胜利解放的形势已然明朗,大好形势鼓舞着徐光耀的创作热情。到七月,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高歌猛进、横扫江南的时候,徐光耀开始动笔写作这部“歌颂共产党八路军的”小说《平原烈火》(《昨夜》,133页)。初稿送陈企霞看后,陈认为这部稿子稍加修改就可出版。十月,华北军区二十兵团宣传部给了徐光耀一个月时间,供他修改小说稿。修改前,陈企霞特意问徐光耀有没有稿纸,徐光耀说有,可最后却是徐光耀买了六张白报纸,裁成十六开大小,用来誊抄小说稿。据《徐光耀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版,以下简称《日记》)一九五〇年一月十六日,稿子修改完成后,陈企霞叫来秦兆阳、萧殷、唐因、严辰等人,专门商量书名,最后定为《平原烈火》。《人民文学》一九五〇年二月以《周铁汉》为题节选发表了《平原烈火》十二节内容(全书共五十三节),同时配发评论文章。一九五〇年六月全书单行本出版,初版在三联书店,后又转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后出版的第一本书同时也是第一部长篇小说。徐光耀是一个地道的“老八路”,《平原烈火》是以一个战斗者和过来人的姿态来描写战争,自然更真实,这在当时是很少见、很难得的。这部被丁玲称为“比起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来,只差了一点点”(《日记》第四卷,62页)的作品,让徐光耀在文坛正式一亮相就一鸣惊人。另一方面,《平原烈火》反响强烈,与时代背景有较大关系。“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工农兵出身的自然最好”,“时代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徐光耀’了!”(闻章:《小兵张嘎之父——徐光耀的心灵档案》,河北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版,140页)那是徐光耀人生的高光时刻。
从左至右:《平原烈火》,三联书店1950年版;《平原烈火》,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平原烈火》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
而《小兵张嘎》的创作缘起则完全不同。一九五七年下半年,受“丁(玲)陈(企霞)事件”牵连,徐光耀挨斗并被隔离反省,到年底,“已被‘斗熟’,‘挂起来’了”好几个月。定徐光耀为“右派”的主要罪名,是“给丁玲翻案”,“修正主义思想”(《昨夜》,155—156页)。为了摆脱精神苦闷,徐光耀专心读书、写作。一九五八年一月十八日,《小兵张嘎》的前身《刘故得儿》诞生(《日记》第八卷,309页)。
作家本人对所写的冀中抗战题材非常熟悉,而且此时他的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已然大大超过九年前写作《平原烈火》的时候。徐光耀一九五〇年进入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两年多的时间,比较系统、广泛地阅读文学名著。一九五一年底,徐光耀参加中国作家访苏代表团,与冯雪峰、曹靖华、孙犁等名作家同行,大大开阔了他的眼界。在这期间他又有不少文学创作实践,加之有丁玲、陈企霞、张天翼、萧殷等前辈文学名家的直接指导,水平大幅提高是很自然的。但这些都只是《小兵张嘎》之所以成功的创作者方面的基础条件。真正使得《小兵张嘎》成功的,则是徐光耀创作的环境和心态。
1964年11月14日,徐光耀和孙犁在满城抱阳山合影
徐光耀回忆说,当时隔离反省的特殊状态,“那份入骨钻心的煎熬,是常人绝难领略的”(《昨夜》,156页),那时他的精神近乎“疯”,写作是“为了排除极度的苦恼,保持神经的平衡”(徐光耀:《溪流的跌宕》,载《文学:回忆与思考》,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〇年版,434页)。铁凝则在《碧树苍生》中直接说,徐光耀写作《小兵张嘎》“是为了抑制自杀的念头”(《小兵张嘎之父》序,4页)。徐光耀不得不借助心理学上的一个方法:“集中精力,转移方向。”(《昨夜》,159页)于是,他“带着求救的心情,从记忆中搜寻往日战场上的战友,无论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找来‘晤谈’一番。于是,张嘎的形象一下子被抓住,抓住了也就写起来”(《文学:回忆与思考》,434页)。这种特殊的创作缘由和创作状态,完全是一次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在这种特殊“外紧内松”的小环境中,徐光耀反而神奇地进入到一个文学创作的自由王国,完全听从内心,按照自己的感觉来写,写法和题材自然相配,他完全根据自己的创作意图对素材进行取舍,文思泉涌,作家的创作天分与艺术创作规律完美融合。徐光耀写《小兵张嘎》时的创作状态,有研究者用“四无”来概括:“一无领导的指示与出题,二无编辑的口径与建议,三无发表的要求、尺度与顾虑,四无理论批评的条条框框的制约。”(《悲欢》,91页)国家不幸诗家幸,徐光耀创作《小兵张嘎》的成功,也再次证明了这条艺术规律。但对徐光耀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通过这次写作,他把自己从崩溃边缘带了回来,完成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救赎。
二、第二次救赎
一九九九年春天,已经七十四岁的徐光耀,一个人躲到山里一间茅屋里,与世隔绝,花三个多月写出近六万字的《昨夜》一文,最初发表于《长城》杂志二〇〇〇年第一期,《新文学史料》《新华文摘》等多家刊物转载。随后,作者又遴选十一篇文章,与此文合成一本集子,仍以此篇名为书名。内容包括作者的幼年经历、从军经历、抗战故事以及七十年代的生活,也写到他自己的家庭和恋爱故事等。他说:“回顾我的一生,有两件大事,打在心灵上的烙印最深,给我生活、思想、行动的影响也至巨,成了我永难磨灭的两大‘情结’。这便是抗日战争和反右派运动。”(《昨夜》,234页)后一个之所以成为他的“情结”,就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中年以后的命运。它把我的心劈开了,撕掉了我的眼罩,使我看见了先前不曾看到的东西”。
《昨夜西风凋碧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这时的徐光耀,从参加八路军算起,已有六十年,极其丰富的人生阅历,经过作者长年反复的思考酝酿,文章已如陈年老酒,大味至淡,文笔已至老境:“我自小喜听故事,十三岁当了小八路,此习不改。后来多次受到火线英雄的感动,也练着写故事、编故事,于是成了作家。从作家再发展,便很自然地成了右派。”“说‘很自然地成了’,即指‘命中注定’,故事之成为故事,都出在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交叉路口上。”(《昨夜》,83页)整个作品文气劲壮酣畅,结构完整,章节安排严整,脉络清晰,十三个小节,仿佛一部雄壮交响曲的十三个乐章。全文详细追述、反思了他遭遇丁酉之劫的全过程,所述事情,皆作者亲历亲见亲闻亲笔,文中关键的材料,大至作协党组的信,丁玲给徐光耀信,以及徐光耀当年写的那份招罪的几千字“回信”,小至几十字的便条,都是作者保存的原始材料。当时凡和此公案有关的,不论是文学界的高官大人物,还是平凡小角色,皆据史实记述,不为尊者讳,也不为贤者和亲者讳。其叙述之完整、真实、具体、准确,细节之丰富,材料之确凿,语言之简洁、传神,在同类记述中,罕有其匹。
新中国成立后徐光耀照的第一张照片,摄于1950年,天津
有许多情节,极富戏剧性,许多场面,极富镜头感。请看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五日,给徐光耀出“结果”那天,支部书记杜烽和支委周洁夫,“进了我的屋子,很严肃,有点儿想笑,也有点儿惶恐,没有寒暄,代表组织出示两份文件”,让徐光耀签字。这当口儿,“他二人又重复提醒:‘你不同意,可以上告。’我立即坚决回答:‘不,我不上告,我同意。’党章不顾,宪法不顾,事实不顾,根本不讲道理,我上告,找着再抹我三级吗?”(《昨夜》,167—169页)——《昨夜》有个副标题:“记一段头朝下脚朝上的历史”,此之谓也。这短短的一百多字,就值得用一大篇文章来解读。现在读来,仍能让人含泪而笑,悲叹而思。
另外特别值得细读品味的是关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几篇,可以说篇篇精彩,非常有味道,每篇通过写一个人,深入挖掘了特殊时代的人性。《昨夜》这本集子,是当代文学的一个重大创获。
三、“真实”与“写真实”
徐光耀因为创作时间长,优秀的代表作很多,《平原烈火》《冷暖灾星》《新兵马强》《我的喜剧》等等,改编成影视剧的也不止一部。在这众多的作品中,《小兵张嘎》仍是最突出、最为人称许的。他的所有小说,都有生活原型,都有深厚的生活素材积累,这是他的特长与优势。但另一方面,作为写小说必备的文学虚构能力,却是徐光耀先天不足的一面,是他创作、学习了很长时间之后才悟到,然后才开始学习、运用的。就“写实”这一点来看,有的作品有失于“过实”,这是主要原因之一。但徐光耀很快扬长避短,当年陈企霞的建议对徐光耀影响很大:“你应该写你自传式的东西,把你自己多年来的经历写出来。不足的地方可以想象补充,也可以把你所见所闻的人物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甚至可以虚构,以此来表现一个青年在革命队伍中的成长。”(《小兵张嘎之父》,108页)而他在华北联大学习时,萧殷的指点,对徐光耀的创作也意义重大,那就是“文学的最终目的是写人,写人的性格”(《昨夜》,164页)。所以,他的小说,有真实的内容,有鲜活的人物,有引人入胜的情节,有质朴而讲究的语言,这些都是他作品成功之所在。这一点他大多时候发挥得好,如《平原烈火》《小兵张嘎》者,会被人称许为“逼真”。而看他的回忆文章、纪实作品,读者又会觉得如同读小说,情节曲折、人物生动,而且故事讲得有悬念、有节奏,例如《千萌大队》,其情节之离奇荒诞,一般的小说都难及。总之,小说必备的要素,在他的纪实作品里俱全,而且融合无间,读来让人回味无穷,极富小说般的魅力,典型的还有《跳崖壮士》《紧邻》《两出大戏》等。——这让我不禁想起艺术史上一个著名的对比:绘画的“逼真”与风景的“如画”。朱自清一九三四年专门探讨过这个问题(朱自清:《论“逼真”与“如画”》,《文学》第二卷第六号)。这与本来是虚构的小说之“逼真”和本来是纪实的回忆(回忆录、散文等纪实作品)的“如小说”,恰构成一对儿对应关系,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学术话题。
从左至右:《小兵张嘎》最早的版本,林锴作封面、插图;《小兵张嘎》剧本发表在《电影创作》1962年6期;1964年《小兵张嘎》电影海报
再进一步探讨,何为“真实”与如何“写真实”,一直是当代文学中一个绕不开的重大核心问题。之所以说《小兵张嘎》电影和小说是当时的一个“异数”,是因为在这个时期,像“小兵张嘎”这样的文学形象,不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银幕上,都是独特的。因为嘎子“嘎气”十足,淘气顽皮,不受规训,身上毛病很多。与那些同是反映冀中敌后抗战的同类优秀作品比,如孙犁的《荷花淀》,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梁斌的《烽烟图》,刘流的《烈火金刚》,雪克的《战斗的青春》,冯志的《敌后武工队》,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李微含和李克合著的《地道战》,等等,《小兵张嘎》显然有一种迥别于其他作品中的英雄人物的精神气质。而作为一名八路军战士,故事中的第一主人公,“小兵张嘎”这个形象在“高大全”“三突出”的文艺理论很快占据统治地位的环境里是完全犯忌的,是要挨批判的。所幸的是,嘎子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身上有缺点、有毛病,正是可以超越政治正确、有“正当理由”的,“嘎子”天然地获有一个“豁免权”。这可以说是嘎子在那个年代得以问世的一个很微妙而重要的因素。
但早期的徐光耀并非如此。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是他创作《英烈故事》时的思想斗争。一九四七年二月十三日的日记:“早饭后,着手写《英烈故事》,原打算表现张志友及赵绪增,用两段体来写,结果写到第一段结尾时,怎么想也不是滋味,无论如何表现战场上扔伤号是不对的(开头认为这样表现可以,那是政治嗅觉的麻痹)。便决心虚构一番,把扔伤号改成舍生救伤号,于是又英又烈。”“虚构之后,故事发展起来很顺利。”(《日记》第一卷,279页)此时的徐光耀已有一段时间写作的锻炼,而且已经进入华北联大文学系学习。这段日记揭示了当“生活真实”与“政治真实”发生冲突时,徐光耀所做出的选择。他将自己最初的想法归结为“政治嗅觉的麻痹”,接受了文艺必须服从政治的原则。徐光耀理解的“真实”,已然是不纯粹的“生活真实”了。
小说“逼真”和纪实“如小说”,在徐光耀这里同时发生。那么,如何理解这一带有普遍意义的文学现象呢?答案也许还是在“人”。萧殷说得对,文学说到底就是写人,写人性。同样,历史写到深处,也仍是写人,因为历史不过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的活动而已,这种活动已经与当下有了时间距离,我们就称它为“历史”。文学写到深处,就会有深深的历史感,因为只有拉开时间距离,往往才能看清人性。中国深厚的史传传统,自《史记》始,传承不绝,《昨夜》就是史迁在当代的最好体现。徐光耀的批判不仅是对过去的清算,更是对文学本体回归的宣言。
四、他文学和人生的秘密都在这里
显然,没有徐光耀几十年的日记,《昨夜》这篇雄文是不可能完成的。从一九四二年开始,记日记几乎成为徐光耀一生最主要的一项文字工作,其重要性,现在看来甚至超过其文学创作。
日记虽被视为私密的个人记录,然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中,一些重要作家、知识分子的日记却扮演了关键角色。它们在具有“自我袒露”特质的同时,也提供了“现实投影”与“时代镜像”功能。日记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准备写给别人看的,一种是完全写给自己的。前者如《鲁迅日记》《胡适日记》。鲁迅和胡适,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日记将来是会被人看的,甚至是要出版的,在这一点上,胡适更明确。“准备”写给别人看的日记,主人在写作中,难免就有“省略”“遮蔽”“隐晦”甚至“虚饰”。但《徐光耀日记》完全不是这样,他从一开始写,从来没有想到给人看,“是赤裸裸的个人亮相”(徐光耀:《徐光耀日记》自序,《日记》第一卷,1页)。用《徐光耀日记》整理者的话说,这部日记“很私密,很原始,毛茸茸的,芜杂琐碎,所谓原生态”。“最大特点是真。越是不想给人看的越真。越真才越有价值。”(闻章:《徐光耀日记》前言,《日记》第一卷,6页)《徐光耀日记》具有“原生态”视角,相比回忆录,日记是现场的记录,没有事后修饰,当然具有第一手的价值。
《徐光耀日记》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
从日记里可以看到徐光耀心里其实住着一个“嘎子”,他很有个性,能独立思考,其眼光和见识,许多时候呈现出一种迥异流俗的“嘎气”。他喜欢的,也是写得特别出彩的,多是些带有“嘎气”的人物,“小兵张嘎”不用说,从《平原烈火》到《新兵马强》,都有这个特点。丁酉遭劫,何尝不是他一次“嘎气”大暴露的结果。他评判文学作品,绝不被名家名篇唬住,也毫不为舆论左右,众人喝彩“好”,他却偏说“不”。老舍的《骆驼祥子》,他就认为“把祥子写得太没有出路了”(《日记》第四卷,219页),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对于“李七嫂”的描写,他甚至下了一个“色情的”判语(《日记》第四卷,241页)。对外国大文豪的名著,他也直率地给出了批评。比如,他看了《静静的顿河》,“对肖洛霍夫产生了一种很强的不满”(《日记》第六卷,162页),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他直评曰“说了一半以上的废话”(《日记》第六卷,186页)。
另外,《日记》中记载的大量文学史内容,本身就具很高的史料价值,同时,这些记载也是研究这些重要作家的参考。这也是这部《日记》远高于一般日记的价值所在。胡风被请来给文学研究所讲课,关于创作,胡风“强调要有强烈的爱憎,要说创作有方法的话,这便是方法,其他一切都可不问”,徐光耀当下即敏锐地感觉到了,胡风这样讲,“虽然也主张要生活,总给人一些唯心的感觉”(《日记》第四卷,50页)。徐光耀承认,赵树理“最令人感佩的是他对农村生活体验得那般熟悉和深刻”,同时他又认为,对赵树理这样的作家而言,“在所谈内容的思想深度说来,是不调和的”(《日记》第四卷,73页)。第一手的、罕见的、有重要价值的真实材料,在这十卷本《日记》中俯拾皆是,说它是一座文学研究的宝库,毫不为过。
徐光耀漫画像(丁聪绘)
当然,说到底,这部《日记》是徐光耀为自己写的。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每个人都可以拍一部电影。但事实上,任何一部电影或文学作品,从生物物理学的终极意义上讲,都不可能完全地复述、描写一个人的一生。只有本人,是他自己个人的终极意义上的观众。而几十年的日记,是最接近这个作品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日记》是徐光耀本人最终的作品。《日记》伴随着主人的成长与成熟。从前期的理想主义与革命激情和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热忱与探索,到五十年代以后的政治性转向与自我调适,“反右”中的谨言与反思,新时期后的痛定思痛与大彻大悟,都有真实的反映。人们常说“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但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实在罕见,通常都是“人不如其文”。而今年百岁的徐光耀绝对是一个特例,他一生的传奇,写进只给自己看的日记里,成为他的一部大作品。
*文中图片由周永战、殷杰和本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