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上的密码:扎尕那山攀登札记
发布时间:2025-09-02 03:30 浏览量:2
出发前的那个夜晚,兰州的夜市还在喧嚣。我坐在小吃摊前,看着老板往牛肉面里撒上最后一把蒜苗,油泼辣子的香气混着晚风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头微微发辣。对面的老周正用放大镜研究那张泛黄的扎尕那地图,羊皮纸边缘已经磨损出细密的毛边,标注的藏文咒语像游动的蝌蚪,在灯光下泛着神秘的光泽。“这地方,”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三十年前我师傅来过,说石头里都长着眼睛,能看见人的心事。”
我的登山包里躺着三样东西:祖父留下的铜制指北针,镜面布满铜绿,边缘磕碰出好几处缺口,却依然能精准地指向北方;母亲炒的猪血丸子,用油纸包了三层,还透着微微的温热,香味从纸缝里钻出来,勾得人饥肠辘辘;还有台借来的单反相机,快门键还带着前任主人的温度,机身侧面贴着块磨掉漆的胶片贴纸。老周说要带我去找传说中的光明天池,那片藏在雪山褶皱里的湖泊,据说在月圆之夜,能照见人的前世今生。
凌晨五点的长途汽车像头疲惫的骆驼,在盘山公路上颠簸。车窗外的梯田渐渐被云杉取代,墨绿的树影在晨雾中晃动,偶尔有穿藏袍的牧民赶着牦牛经过,经幡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红、白、蓝、绿、黄五种颜色被雾气晕染开来,像一幅流动的水彩画。老周突然拍我的肩膀,指节叩在我胳膊上微微发疼。“看见没,” 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指着远处云雾中的山影,“那就是扎尕那的石门,像被天神劈开的裂缝。”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座青黑色的山峰夹着道银亮的光,仿佛天空漏下的绸缎,在晨雾中缓缓流动。
汽车驶过一道颠簸的浅滩,车厢里的人都跟着晃了一下。前排座位上的藏族阿妈转头对我们笑,露出嘴里的银牙,她怀里的小孩正吮着手指,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背包上挂着的铜铃铛。车窗外的溪流泛着青绿色,水底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几只石蛙 “扑通” 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
抵达东哇村时,青稞酒的香气正从家家户户飘出来,像只无形的手,勾着人的脚步往村子深处走。向导卓玛背着背篓站在村口,绛红色的藏袍镶着绿边,腰间的银腰带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背篓里装着刚采的野草莓,红得像一颗颗玛瑙。“你们来得巧,” 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容像山间的阳光一样明媚,“明天是山神节,村里要跳锅庄,晚上还有篝火晚会。” 她的汉语带着酥油茶的醇厚,每个字都像浸过蜂蜜,甜丝丝地钻进耳朵里。
村口的转经筒正在转动,几个老人手里捏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卓玛拉着我去转了三圈,木质的转经筒表面被磨得光滑,转起来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像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转经筒里装着经书,” 她轻声说,“每转一圈,就相当于念了一遍经。”
当晚我们住在卓玛家的碉楼里。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 “吱呀” 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二楼的经堂里供着七彩经幡,在穿堂风里轻轻飘动,酥油灯的光晕在唐卡上流动,把画中菩萨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卓玛的阿爸在火塘边捻着羊毛,纺锤在他手里转得飞快,白色的羊毛线像流水一样缠上去。他讲述着格萨尔王骑着白马翻越光盖山的故事,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那时候,” 老人的皱纹里盛着炭火的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扎尕那的石头会说话,能指引迷路的旅人找到回家的路。”
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烤得人脸上暖洋洋的。卓玛端来一碗酥油茶,粗陶碗边缘还留着细密的指纹。喝一口,先是浓郁的奶香,接着是茶叶的苦涩,最后在舌尖留下一丝回甘。“这是阿妈早上刚做的,” 卓玛坐在我身边,手里织着毛衣,“用的是今年的新茶。”
山神节的清晨,我被鼓声惊醒。那鼓声沉闷而有力,像从地心深处传来,一下下敲在人的心上。推开窗户,看见全村人都聚集在打麦场,男人们穿着藏青色的长袍,腰间系着红色的腰带,女人们的围裙绣满日月图案,针脚细密,颜色鲜亮。卓玛给我系上蓝色的哈达,羊毛的触感像初生的羔羊,柔软而温暖。“跟着队伍走,” 她把一碗青稞酒递到我手里,酒液在粗陶碗里轻轻晃动,“山神会认得虔诚的人,会保佑我们平安。”
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双手捧着酒碗,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抿了一小口。青稞酒的辛辣瞬间窜遍全身,烧得喉咙发烫,却让人精神一振。打麦场中央,几个穿着盛装的喇嘛正在准备祭祀用品,他们的僧袍在阳光下泛着绛红色的光,手里的法器闪着金属的光泽。
祭祀仪式开始时,阳光刚好翻过东边的山梁,把金色的光洒在打麦场上。喇嘛们吹着长号,声音像雪山崩裂的回响,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老周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暗红色的岩石,表面光滑,像是被人摩挲了无数次。“我师傅的遗物,” 他声音发颤,手指轻轻拂过岩石表面,“当年他就是靠这块石头找到天池的,说石头会发热,指引方向。” 石头表面布满细小的孔洞,仿佛真的藏着无数秘密,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卓玛凑过来看了看,眼神里带着敬畏:“这是山神的信物,很珍贵。” 她从头上取下一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系在岩石上,“这样山神就会知道,这是我们自己人。”
登山从午后开始。起初的路藏在云杉林里,腐叶铺成的地毯厚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绿色的天鹅绒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像无数跳动的星星。卓玛用砍刀劈开拦路的杜鹃枝,刀刃上沾着紫色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老周边走边采集植物标本,他的铁皮盒子里很快装满了龙胆花和紫菀,每片叶子都用吸水纸仔细压好,生怕弄坏了一丝一毫。“这是雪灵芝,” 他捏起株灰白色的小草,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在海拔四千米以上才能生长,比黄金还珍贵,能治很多病。”
林间不时传来鸟鸣,清脆悦耳,却看不见鸟的影子。偶尔有小松鼠从树上窜过,拖着蓬松的大尾巴,转眼就消失在密林里。卓玛指着一棵树干上的苔藓,说这是 “山神的胡须”,能预报天气。“你看它现在湿漉漉的,” 她用手指摸了摸,“说明今天不会下雨。”
走到海拔三千五百米时,云雾突然漫了过来,像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瞬间把我们笼罩其中。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三米,经幡的影子在雾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一个个舞动的幽灵。卓玛从怀里掏出颗青梨,用藏刀切成三块,刀刃在雾中闪着寒光。“吃点东西,补充元气。” 她把一块梨递给我,梨子的清甜混着微涩,在舌尖绽开时,仿佛有股清凉的泉水流进心里。奇妙的是,雾气竟奇迹般地退了些,露出前方陡峭的石阶,像一条通往云端的天梯。
那些石阶像是直接凿在岩壁上,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看得人头晕目眩。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湿滑难行,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老周年轻时伤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岩壁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想帮他背包,却被他推开:“里面有师傅的日记,不能离身,万一弄丢了,我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他的帆布包已经磨出破洞,露出里面牛皮封面的本子,边角都卷成了波浪,像是被水浸泡过又晒干。
我只好放慢脚步,走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在他不稳的时候扶一把。卓玛在前面开路,时不时回头叮嘱我们:“小心脚下,这里的石头不老实,会骗人的。” 她的声音在雾气中传过来,带着些许缥缈。
傍晚在半山腰的岩洞扎营时,突然下起冰雹。豆大的冰粒砸在帐篷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又像是谁在外面急促地敲着鼓。卓玛用三块石头支起铜锅,煮起酥油茶。奶白色的液体在锅里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渐渐驱散了岩洞里的寒意。老周借着头灯光翻看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像某种神秘的密码,偶尔夹杂着几句汉文:“天池在鹰巢下方,月光直射时会显现通路,需备三炷松明香。”
我凑过去看,那些符号弯弯曲曲,完全看不懂。“这是师傅自创的记录方式,” 老周叹了口气,“他说怕被外人看懂,泄露了天池的秘密。”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纸页,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深夜被冻醒时,发现帐篷外站着个人影。拉开拉链,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冰雪的清冽。看见卓玛正对着月亮祈祷,她的藏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展开的翅膀。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显得格外圣洁。“阿妈说,今晚的月亮是山神的眼睛,” 她转头对我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看到天池的人,要向月亮许三个愿望,山神会帮你实现。” 远处的雪峰在月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晕,仿佛沉睡的巨人睁开了眼,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我抬头望着月亮,它圆得像个银盘,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中,周围的星星稀疏而明亮。卓玛的祈祷声低沉而悠扬,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山谷里回荡。
第二天的路更加艰险,几乎是沿着垂直的岩壁向上攀爬。卓玛在前面系着安全绳,她的登山靴踩在岩石上稳如磐石,手指紧紧抠住岩缝,动作敏捷得像只岩羊。我的手指被岩缝里的冰碴划破,血珠滴在石头上,瞬间凝成红色的冰晶,像一颗颗细小的红宝石。老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次停下休息,都要从怀里掏出那块岩石摩挲片刻,像是在汲取力量。
岩壁上长着一些奇怪的植物,贴着岩石生长,叶子细小而厚实,上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绒毛。“这是垫状点地梅,” 老周喘着气说,“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长,不容易啊。” 他想伸手去采,又忍住了,“让它好好长着吧,也是一条生命。”
接近海拔四千五百米时,老周突然瘫坐在雪地上。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你们先走,” 他从包里掏出日记塞给我,手指冰凉而颤抖,“找到天池,把最后一页的地图拓下来,了却我师傅的心愿。” 卓玛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紧锁:“烧得厉害,是高原反应。” 她果断地从背篓里拿出氧气袋,拔掉塞子递到老周嘴边,“不能停,再往上走两百米就是平台,那里能避风。”
我们架着老周继续攀登,他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每一步都像在挪动整座山。阳光变得刺眼,雪面反射的光让眼睛生疼,我只好眯着眼,盯着前面卓玛的脚印一步步往前走。就在我觉得快要撑不住时,卓玛突然喊起来:“看!那是鹰巢!” 只见陡峭的悬崖上,几只秃鹫正展开翅膀盘旋,巨大的翅膀在阳光下投下移动的阴影,巢穴周围的岩石泛着奇异的红光,像是被血染过一样。
翻过最后一道山脊,光明天池突然出现在眼前。碧绿的湖水像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雪山环抱的洼地中,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周围的雪峰。对岸的岩壁上布满天然形成的佛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阳光照射时,影子会投在湖面,仿佛无数神明在水中打坐。老周挣扎着站起来,颤抖着掏出师傅的岩石,当石头接触到湖水的瞬间,竟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风铃被轻轻敲响。
我举起相机,想拍下这神圣的瞬间,却发现镜头里映出的不是天池,而是片熟悉的麦田。祖父年轻时的身影正在田埂上劳作,他穿着粗布褂子,腰间系着带子,上面挂着的铜指北针和我背包里的一模一样,在阳光下闪着光。老周的日记从手中滑落,最后一页的地图上,标注的路线竟和祖父遗留的旧信完全重合,连几个关键的标记点都分毫不差。
卓玛说这是山神的启示,每个人看到的天池都是不一样的,它会映照出你心里最牵挂的人和事。她往湖里撒了把青稞,湖面立刻泛起金色的涟漪,像撒了一把碎金。老周把师傅的岩石放进湖里,看着它慢慢沉入水底,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像放下了三十年的执念。“原来师傅早就来过,” 他喃喃自语,眼睛里含着泪水,“日记里的符号,是藏文的‘回家’,他早就告诉过我,找到天池,就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下山时,老周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把日记送给了卓玛,说该让山里的故事留在山里,让更多人知道这里的神奇。途经鹰巢时,那几只秃鹫依然在盘旋,其中一只突然俯冲下来,掠过我们头顶时,翅膀上竟沾着片熟悉的青稞饼碎屑 —— 正是母亲用油纸包的那种,带着淡淡的麦香。
回到东哇村时,锅庄舞正跳到高潮。男女老少围成一圈,随着鼓声翩翩起舞,脚步踏在地上,发出整齐的声响。卓玛的阿爸递给我一碗青稞酒,酒碗里映着跳动的篝火。“山神会保佑每个来过扎尕那的人,”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慈爱,“这里的山,这里的水,都会记住你们。” 我掏出相机翻看照片,天池的影像已经变成正常的湖泊,湖水碧绿,周围雪峰环绕,而祖父的身影却清晰地留在了镜头里,他站在田埂上,对着我微笑。老周正和喇嘛们说着什么,他的帆布包空了,却挺得笔直,像重新装满了力量和希望。
卓玛拉着我加入锅庄舞的队伍,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我跟着大家的节奏,笨拙地挪动着脚步,踩在发烫的土地上,感受着这份来自大山的热情。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笑容都格外灿烂。
离开的那天清晨,卓玛送我们到石门。她往我背包里塞了包风干的牦牛肉,肉干切得很薄,带着浓郁的肉香。“路上吃,能抗饿。” 她的眼睛里满是不舍,“下次再来,我带你们去看不一样的扎尕那。” 老周突然对着雪山跪下,额头贴着冰冷的岩石,嘴里说着什么,声音虔诚而低沉。我望着那道劈开山峰的裂缝,阳光正从那里倾泻而下,在地上织出金色的路,仿佛在指引着我们前行。背包里的铜指北针轻轻震动,仿佛在回应着三十年前的召唤,也在诉说着这次难忘的旅程。
长途汽车再次颠簸起来时,我打开老周送的那本植物标本集。里面整齐地夹着各种植物,每一片都标注着名称和采集日期。最后一页夹着片雪灵芝,下面写着行小字:“所有的远方,终是为了回到最初的地方。” 车窗外,扎尕那的山峰渐渐隐入云雾,像被盖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我的相机里,永远存着那片能照见前世的湖泊,存着那些温暖的笑容和动人的故事,它们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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