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灭(短篇小说)(完结篇)
发布时间:2025-09-03 12:14 浏览量:1
情灭(短篇小说)(完结篇)
【引子】
那张旧沙发,终于还是要扔了。
米白色的棉麻布料,被岁月和油渍浸染成了斑驳的灰黄。扶手的地方,磨出了线头,像老人疲惫的胡茬。坐垫的一角,凹陷下去一个温柔的弧度,那是陈凯这十年来看电视的专属位置。
我提议的时候,他正盯着手机看财经新闻,头也没抬,“扔就扔了,换个新的不就行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谈论今天晚饭是吃米饭还是面条。
我心里那根绷了很久的弦,发出“嗡”的一声。你看,就是这样。在我们之间,所有我视若珍宝的回忆,在他那里,都可以被轻易地“换个新的”。
“儿子说想留着,在阳台给他搭个秘密基地。”我把儿子的意愿搬出来,这是我最后的盾牌。
“小孩子懂什么。”他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皱了皱眉,那种熟悉的、不耐烦的神情又爬上了他的脸,“家里就这么大地方,摆个破烂像什么样子?你别总惯着他。”
一句话,堵死了我所有的退路。也把我和儿子,划归到了“不懂事”的那一类。
我没再说话,转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住了我想叹气的声音。水槽里,还泡着昨晚的碗。我们昨晚因为他答应陪儿子去科技馆又临时加班食言而冷战,谁也没动。冷掉的油腻浮在水面上,像我们凝固的生活。
我拿起洗碗布,用力擦着一只印着小熊维尼的陶瓷碗,那是儿子最喜欢的一只。擦着擦着,眼前就有点模糊。
十年了。从我们兴高采烈地把这张沙发搬进这个家开始,整整十年。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他抱着我转了个圈,说:“老婆,我们有家了。”
那时他的眼睛里有光,现在,只剩下手机屏幕的反光。
我关掉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客厅里,他手指敲击手机屏幕的“哒哒”声,清晰得像秒针在倒数。
我靠在冰冷的琉璃台面上,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从心脏蔓延到指尖的,无能为力的疲惫。我意识到,我想扔掉的,或许不只是这张沙发。
【第一章】
十年前的那个周末,也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我们攥着刚凑齐的首付尾款后剩下的最后一笔钱,在家具城里逛了一整天。从红木的奢华,到真皮的豪迈,最后,我们停在了这张米白色的棉麻沙发前。
“就它了。”我说。我喜欢它温和的颜色和触感,像一个干净的拥抱。
陈凯蹲下来,用手掌用力按了按坐垫,又拍了拍靠背,像个老道的木匠检查榫卯。“结实,坐着也舒服。”他站起来,揽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关键是,便宜。能省一点是一点,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笑着捶了他一下,心里却甜得冒泡。那个时候,我们对未来所有的期许,都建立在“我们”这个词上。我们一起省钱,一起规划,一起畅想着以后孩子会在这张沙发上爬来爬去,我们会在这里看春晚,会在这里相拥着老去。
送货师傅把沙发搬进空荡荡的客厅时,我们俩像孩子一样扑了上去。他躺下,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晃得他眯起了眼。
“林薇,”他轻声叫我的名字,“你说,我们以后会吵架吗?”
“肯定会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那吵完了怎么办?”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吵完了,你就给我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加两个蛋,不放葱花。我吃了,就原谅你。”
他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行,一碗不够就两碗。”
那个下午,阳光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洒进来,把沙发照得暖洋洋的。我们什么都没做,就在沙发上躺着,说了很多很多不着边际的傻话。我觉得,那就是幸福本来的样子。
可幸福,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是从他第一次加班,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开始?还是从他当上部门主管,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开始?又或者是,从儿子出生后,我所有的重心都在孩子身上,而他觉得我“不可理喻”开始?
我说不清楚。就像温水煮青蛙,等到发觉水烫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跳出去了。
晚饭我做了三菜一汤。糖醋排骨,儿子爱吃。清炒西兰花,我爱吃。还有一盘蒜蓉粉丝蒸扇贝,是陈凯的最爱。汤是玉米排骨汤。
饭桌上,儿子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的趣事。我偶尔应和两句,夹菜给他。陈凯默默地吃着,手机就立在手边,时不时亮一下,他就拿起来回复几句。
“吃饭别看手机。”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这句话,我说了一千遍,也许一万遍。
他“嗯”了一声,手指却依然在屏幕上滑动。
儿子看看他,又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块排骨夹到我碗里,“妈妈,吃肉。老师说,妈妈最辛苦。”
我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扒了一口饭。嘴里的米饭混着那点突如其来的酸楚,硌得我喉咙生疼。
“对了,”陈凯像是刚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放下手机,“下周末公司组织去温泉山庄,家属也可以去。你和儿子准备一下。”
他的语气,是通知,不是商量。
我没看他,只是淡淡地说:“儿子下周有奥数课。”
“课可以请假,这种集体活动多难得。”他皱起了眉,那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又来了。
“他的课已经落下很多了。”
“一节课而已,能落多少?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种场合是拓展人脉的好机会,你以为光是去玩的?”
“拓展人脉?”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是你的人脉,还是我的人脉?是让你在领导面前显得家庭和睦,好给你晋升加分的人脉吗?”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凯的脸涨得通红,他大概没想到我今天会这么尖锐。他标志性的小动作又出现了,右手食指和中指,开始无意识地在桌沿上敲击,哒,哒,哒。
“林薇,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说话这么夹枪带棒的,有意思吗?”
我看着他,忽然很想笑。
变成哪样了?变成一个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不再把他当作天,不再认为他的事业就是我们全家头等大事的女人了吗?
我没有笑,只是平静地夹了一筷子西兰花,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很奇怪,明明是我爱吃的菜,此刻却满是苦涩。
【第二章】
周末,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爸在公园下棋闪了腰,让她过来帮我爸揉两天。
我妈来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有给我爸炖的汤,有给我带的土鸡蛋,还有给外孙买的最新款的乐高。她一进门,就先巡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那张旧沙发上。
“薇薇,这沙发怎么还不换?看着都掉价。”我妈是那种永远要体面的人。
“哆哆想留着玩。”我解释道。
“小孩子懂什么。”她说了和陈凯一模一样的话,然后转向正在客厅里拼乐高的陈凯,“小陈啊,不是我说你们,家里门面还是要的。你看你们这沙发,来个客人都没地方坐。”
陈凯立刻放下手里的事,站起来给我妈倒水,“妈,您说得是。我早就说要换了,林薇非不让。”
一句话,把皮球踢得干干净净。
我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
我妈没察觉到我们之间的暗流,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结果那个凹陷处让她差点滑下去。她“哎哟”一声,扶着腰站起来,“不行不行,这必须得换。小陈,你是一家之主,这事你得拿主意。”
“好嘞,妈,听您的。”陈凯应得格外响亮。
那天晚上,我妈睡在客房,陈凯加班,又是深夜才回。
我给儿子讲完故事,回到卧室,看到陈凯已经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手机了。他似乎还在为那天饭桌上的争吵生气,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我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先开了口。打破沉默,似乎永远是我的责任。
“我没往心里去。”他眼睛还盯着屏幕,“妈说的也在理,家里是该收拾收拾了。”
“陈凯,”我坐到床边,“那张沙发,对我就那么不重要吗?”
他终于把手机放下,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施舍,“林薇,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为了一张破沙发,至于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哪样的?”我追问。
“以前你温柔,懂事,从来不会为这种小事跟我计较。”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一片冰凉。原来,他怀念的,只是那个从不反驳、凡事以他为先的“我”。那个“我”,在日复一日的失望里,早就被磨死了。
“有些话,憋在心里是根刺,说出来是把刀。”我轻声说,“陈凯,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一张沙发。”
“那是什么?”他似乎真的不懂。
我看着他茫然的脸,突然就没了说话的力气。就像你对着一个色盲,费尽口舌形容彩虹的美丽,是徒劳的。
“没什么。”我拉过被子,背对着他躺下,“睡吧。”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翻了个身,也背对着我。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第二天早上,我妈炖了鸡汤,热情地给陈凯盛了一大碗。
“小陈,多喝点,补补身体,工作辛苦。”
“谢谢妈。”
饭桌上,我妈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我昨天在网上看了,那个叫‘左右’的牌子不错,真皮的,大气。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陈凯满口答应。
我默默地喝着粥,一言不发。
婚姻里最怕的不是吵架,是连架都懒得吵。更可怕的是,当你身处孤岛,你最亲的人,却在帮着外人,一铲一铲地往你的孤岛上浇灌海水。
吃完饭,我借口要陪儿子去上兴趣班,没有和他们一起去。
我牵着儿子的手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明明灭灭。
“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儿子仰着头问我。
我蹲下来,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有啊,妈妈怎么会不开心?”
“你骗人。”儿子笃定地说,“你今天早上都没笑过。你和爸爸,是不是又吵架了?”
孩子的心,像一面最干净的镜子,照出了所有被成年人刻意掩饰的难堪。
我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小肩膀上,眼睛有点酸。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爸爸和妈妈之间,那座叫“爱情”的房子,地基已经松了,墙壁也裂了,只是因为有他这个小小的支柱在,才没有立刻坍塌。
【第三章】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的每一根。
周三晚上,儿子突然发起高烧,39度5。小脸烧得通红,浑身滚烫,蔫蔫地倒在我怀里,叫着“妈妈,我难受”。
我心急如焚,立刻给陈凯打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
“喂,什么事?我在开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隐约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哆哆发高烧,我们得马上去医院!”我的声音都在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他的声音:“你先给他吃点退烧药,用温水擦擦身子。我这边会走不开,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会。”
“可是他烧得很厉害!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怎么了?哪个当妈的没自己带孩子去过医院?林薇,你别一遇到事就慌。先物理降温,观察一下,我开完会马上回去。”
“嘟嘟嘟……”
他挂了电话。
我举着手机,愣在原地,听着里面冰冷的忙音,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凉了。
我不再指望他,找出退烧药,撬开儿子紧闭的嘴喂进去。然后打了辆车,抱着滚烫的儿子冲向医院。
夜里的急诊室,永远是人间疾苦的缩影。孩子的哭声,家属焦急的脚步声,医生护士冷静而快速的指令,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我抱着儿子,排队,挂号,量体温,做血常规。他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我的胳膊被他坠得又酸又麻,可我不敢松手,我怕一松手,我的世界就塌了。
化验结果出来,是病毒性感染,需要输液。
我抱着儿子坐在输液室的长椅上,护士熟练地把针头扎进他小小的手背。儿子“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哆哆不哭,妈妈在。”我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包纸巾递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陌生的,带着善意的脸。是一个同样抱着孩子输液的妈妈。
“别哭了,孩子生病,当妈的都这样。会没事的。”她轻声安慰我。
我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狼狈地擦着眼泪。
“你老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说什么?说他在开一个比妻儿更重要的会吗?说他觉得我一个人能搞定所有吗?
我说不出口。这种难堪,像一根鱼刺,死死地卡在喉咙里。
我只能摇摇头,把脸转向一边,假装看那瓶正在一滴一滴往下落的药液。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流进我儿子的身体里。每一滴,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凌晨一点,陈凯终于来了。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他一出现,就和这个充满了消毒水味道和焦慮情绪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儿子,放低了声音:“怎么样了?”
我没看他,眼睛盯着输液瓶,声音冷得像冰,“医生说要观察一晚。”
他“哦”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他想伸手碰碰儿子的额头,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你别碰他,你身上有酒味。”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悻悻地收了回去。他大概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
医院走廊里的灯,白得刺眼。偶尔有护士推着车走过,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儿子刚出生的那个晚上,也是在医院。他睡在小小的婴儿床里,我和陈凯挤在一张陪护床上,谁也睡不着,就那么看着他,觉得怎么也看不够。陈凯握着我的手,说:“老婆,辛苦了。以后,我跟儿子一起保护你。”
誓言犹在耳边,说的人,却已经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大概是累了,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头歪向一边,眉头依然紧锁着,嘴巴微微张着,露出一丝疲态。
我看着他的睡颜,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哀。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们曾经那么好,好到我觉得我们可以抵挡全世界。可最后,我们甚至都无法抵挡时间和平淡的流年。
天快亮的时候,儿子的烧退了。输液瓶也空了。
我叫醒陈凯,让他去办出院手续。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
“我去买点早饭。”他说。
“不用了。”我抱着睡得正沉的儿子,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丝停留,“我们回家吃。”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声音清晰地告诉我:林薇,这个男人,你再也指望不上了。
【第四章】
出院后,家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陈凯似乎想弥补什么。他准时下班,主动辅导儿子作业,甚至在周末的早上,笨拙地学着煎鸡蛋。
他把煎得焦黑的鸡蛋端到我面前,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尝尝?好久没下厨,手艺生疏了。”
我看着那盘惨不忍睹的鸡蛋,和他眼里的期盼,突然觉得很滑稽。他以为,一个煎蛋,就能抹去那个深夜我在医院的无助和绝望吗?他以为,一两天的“好丈夫”扮演,就能修复我们之间巨大的裂痕吗?
就像一件摔碎的瓷器,就算用最好的胶水粘起来,那裂纹也永远都在。
我没有吃,只是淡淡地说:“我不饿,你和儿子吃吧。”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几天,我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租房APP。
我看着那些小小的,却干净明亮的单身公寓。一室一厅,带一个小小的阳台。我想象着,在那个阳台上放一张藤椅,养几盆多肉。阳光好的下午,我可以泡一杯茶,看一本书,不用等任何人回家。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一旦埋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白天照常上班,接送孩子,做饭,做家务。只是话变得更少了。很多时候,陈凯跟我说话,我都在走神。他在说什么,我听见了,但进不了脑子。我的思绪,飘在那些虚拟的房间里,规划着另一种人生。
周六,我们带儿子去了游乐园。
这是陈凯提议的。他说,儿子病了一场,要好好陪陪他。
阳光下,儿子牵着我们俩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笑得像个小太阳。那一瞬间,看着他开心的侧脸,我几乎要动摇了。
为了孩子,再忍一忍吧。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曾用这句话催眠过自己。
我们玩了旋转木马,坐了摩天轮。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整个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儿子兴奋地指着远处,“妈妈看,我们家在那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哪个是我们的家?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牢笼吗?
陈凯从身后轻轻揽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就像我们刚恋爱时那样。
“老婆,”他叹了口气,“我们别再吵了,好不好?我知道前段时间我忽略了你和孩子,是我不对。以后我改。”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心软,会靠在他怀里,说“好”。
可是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站着,身体有些僵硬。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
我发现,当一颗心彻底冷掉之后,再多的温暖,也捂不热了。就像一块冰,你把它放在火上烤,它不会融化成温暖的水,只会“滋滋”作响地蒸发成虚无的白汽。
从摩天轮上下来,陈凯去买水,我带着儿子在旁边的长椅上等。
一个卖气球的老奶奶走了过来,手里牵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气球。
“小朋友,买个气球吧?”
儿子看中了一个蓝色的奥特曼气球,仰着头,满眼都是渴望。
我掏出钱包,准备付钱。就在这时,我看到老奶奶的手机响了。那是一部很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上贴着防窥膜,边角已经磨损。她有些慌乱地把气球绳子递给我,然后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眯着眼睛,用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半天,才划开接听。
“喂?喂?听得见吗?”她对着手机大声地喊。
“哎,是我……我还在外面……你吃饭了吗?……哦,吃了就好,吃了就好……我等会儿就回去了,你别乱跑啊……”
她挂了电话,脸上是那种混合着担忧和甜蜜的笑容。她对我说:“我老头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非要一个小时给我打个电话。”
我拿着那个奥特曼气球,愣住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情”。
情,不是年轻时轰轰烈烈的誓言,不是风花雪月的浪漫。情,是人到晚年,我还担心你有没有按时吃饭;是隔着电话,听不清你的声音,我依然会着急;是我在外面奔波,心里却永远有一个牵挂的归宿。
而我和陈凯,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只剩下责任,习惯,和一个叫“儿子”的纽带。
那根维系着我们的线,早就不是爱情了。
陈凯拿着水回来,看到我手里的气球,笑了笑,“怎么想起买这个了?”
我把气球递给儿子,看着他欢呼雀跃地跑开。
“陈凯,”我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我们谈谈吧。”
【第五章】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谈。
因为儿子跑过来,拉着我们去玩碰碰车。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此起彼伏的碰撞声中,所有严肃的话题都显得不合时宜。
那个周末,我们扮演了一天完美的家庭。晚上回到家,三个人都累瘫了。
儿子睡着后,我走进书房,陈凯正在电脑前看报表。
“那张旧沙发,我联系好收废品的了,明天下午来拉。”他头也不抬地说。
“嗯。”我应了一声。我已经不在乎了。
“新的我已经看好了,在网上,意大利进口的,小牛皮,坐着舒服。就是贵了点,不过没事。”他似乎在炫耀他为这个家做出的“巨大贡献”。
我走到他身后,看着屏幕上那张线条流畅、价格昂贵的沙发图片。它很漂亮,很现代,和我脑海里那个小小的单身公寓格格不入。
“陈凯。”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照顾好哆哆吗?”
他敲击键盘的手停住了。他转过椅子,皱着眉看我,“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你不在了?”
“比如,我出差,或者……我们分开了。”我说出“分开”两个字的时候,心脏还是被刺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林薇,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就因为一张沙发,就因为我没及时去医院,你要跟我闹到‘分开’的地步?你觉得我们十年的感情,就这么脆弱?”
“脆弱的不是感情,是人心。”我看着他,“陈凯,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我了?你知道我换了发型吗?你知道我最近在为什么事烦恼吗?你知道我最怕听到的,不是你骂我,而是你那句‘你能不能懂事点’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之间死寂的湖面。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项目,他的报表,他的领导,他的人脉。在他的世界里,我和儿子,可能只是他“成功人生”这个宏大背景板上,两个模糊的装饰。
“我累了。”我说,“我不想再扮演那个‘懂事’的妻子了。我不想再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还要假装毫不费力。”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窗外,夜色浓重。
“你是不是……”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外面有人了?”
我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涌了上来。原来,在一个男人看来,一个女人想要离开,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背叛了。他从来不会反思,是不是他自己,亲手把她推开的。
我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我不能哭,哭了,就显得我理亏。
“陈凯,”我一字一顿地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看着我决绝的眼神,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想来拉我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了儿子的哭声。他大概是做噩梦了。
我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情绪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为人母的本能。我转身就往卧室跑。
陈凯跟在我身后,我们一前一后地冲进房间。
儿子坐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我怕……”
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抚他的后背,“不怕不怕,妈妈在,爸爸也在。”
我下意识地说出了“爸爸也在”。
陈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们母子,眼神复杂。
那一刻,我们三个人,像一个牢不可破的三角形。可是,只有我知道,这个三角形,已经有一条边,从内部,彻底断裂了。
哄睡了儿子,我没有回主卧,而是拿了枕头和被子,走进了书房。
陈凯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
“林薇,我们把话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看着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陈凯,我们不是不爱了,是爱不动了。”
这是我想了很久的,我们的结局。
他靠在门框上,高大的身躯,第一次显得有些佝偻。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红血丝,“就因为……那些小事?”
“压死人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说,“就是那些你觉得无所谓的‘小事’。”
说完,我绕过他,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没有反锁,但我知道,他不会再进来了。
有些门,一旦关上,就再也打不开了。
【第六章】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分居生活。
他睡主卧,我睡书房。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除了关于孩子的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饭桌上,只有儿子是连接我们唯一的纽带。他会给爸爸夹菜,也会给妈妈夹菜,努力地想用自己的方式,粘合那些看不见的裂缝。
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在我和陈凯之间奔走,心里又酸又疼。
我开始更频繁地看房,并且从线上转到了线下。我利用午休的时间,去看了几个离公司不远的小区。
有一个周末,陈凯带儿子去上马术课,我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下午。我约了中介,去看一套我关注了很久的房子。
那是一套顶楼的单身公寓,面积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大露台。推开门的瞬间,阳光就毫无保留地涌了进来。我走到露台,下面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远处是连绵的山。风吹过,带着自由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我在心里说。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和中介签了意向合同。
当我走出那栋楼的时候,我觉得脚步都是轻快的。那是一种久违了的,为自己而活的感觉。
我回到家时,陈凯和儿子已经回来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一样,我的眉眼间,有一种他许久未见的轻松。
“去哪了?”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随便逛了逛。”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摊牌。
他没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换鞋,然后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是周一,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陈凯的电话。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和恐慌的颤抖。
“林薇,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我看到了!你的租房合同!就在你书房的抽屉里!你要搬出去?你要带着哆哆走?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的心一沉。我忘了收好。
“陈凯,你冷静点,我们回家再说。”
“我冷静不了!林薇,你把这个家当什么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我当什么了?把哆哆当什么了?”
我挂了电话,立刻请假往家赶。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了一片狼藉。
那张我曾经视若珍宝的旧沙发,被他用刀划得面目全非。棉絮和弹簧翻了出来,像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巨兽,无声地控诉着主人的暴行。
他坐在那张被毁掉的沙发旁边的地上,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耸动。
我走过去,才发现他在哭。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一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部门总监,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我们在一起十年,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生意失败,父亲生病,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总是说:“男人流血不流泪。”
可现在,他哭了。为了一个即将破碎的家。
我站在他身后,很久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安慰他吗?可是,造成这一切的,不正是他自己吗?指责他吗?可是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我又于心不忍。
最终,我只是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走了那把还攥着的美工刀。刀刃上,还沾着沙发的碎屑。
“别这样。”我轻声说,“会伤到自己。”
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林薇,”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别走,好不好?求你了,别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们把沙发换了,换你喜欢的。我以后天天准时回家,我再也不看手机了,我陪你,陪儿子。只要你别走。”
他语无伦次,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原来也会害怕,也会脆弱。
可是,太晚了。
陈凯,太晚了。
有些错误,不是一句“我知道错了”就可以弥补的。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愈合。
就像这被划破的沙发,就算找最好的工匠来修补,它也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第七章】
我们最终还是坐下来谈了。
就在那张被毁掉的沙发前。我们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像两个刚刚犯了错,等待宣判的孩子。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气氛平静得可怕。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他先开口,声音沙哑。
“很久了。”我说,“具体哪一天,我忘了。可能是在某个我深夜给你打电话你却不耐烦地挂掉的晚上,也可能是在某个我兴高采烈地跟你分享趣事你却只顾着看手机的瞬间。”
他沉默了。这些他以为无伤大雅的瞬间,却是我心死的全过程。
“为了孩子,不能再试试吗?”他做着最后的努力。
“陈凯,你觉得,在一个充满了冷漠和争吵的家庭里,对孩子就真的好吗?我们每天戴着面具生活,扮演恩爱夫妻,你觉得他感觉不到吗?他比我们想象的要敏感得多。”
我把那天儿子问我“是不是不开心”的话告诉了他。
他低下头,双手插在头发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房子,车子,都可以给你。”他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哆哆必须跟我。”
“不可能。”我立刻反驳,“哆哆离不开我。”
这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激烈的分歧。
我们谈了很久,从抚养权,到探视时间,再到财产分割。我们像在进行一场商业谈判,冷静,克制,条理清晰。我们把十年的感情,变成了一张张A4纸上的条款。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累了。
“我明天就搬走。”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叫了搬家公司。我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行李箱,和几个装满了书的纸箱。
儿子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一直黏着我,寸步不离。
“妈妈,你要去哪里出差?”他拉着我的衣角,仰着小脸问。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哆哆,妈妈不是去出差。妈妈要搬去一个新的地方住。以后,你周一到周五跟妈妈住,周末跟爸爸住,好不好?”
“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为什么我们不能住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陈凯站在一边,眼圈红红的,却一言不发。
搬家公司的车来了。我提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十年的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那张破败的沙发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没有回头,走出了那扇门。
我搬进了那套顶楼的单身公寓。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但我却觉得无比心安。
傍晚,我接到了陈凯的电话。
“那张沙发,我叫人来收走了。”他说。
“嗯。”
“我……我订了你之前看中的那款,米白色的,棉麻的。”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
“林薇,”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西红柿鸡蛋面,我做好了。加了两个蛋,没有葱花。你……还回来吃吗?”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了堤。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曾经以为,这是我最想要的结局。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可是,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再也不需要了。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几近渴死的人,终于走出了沙漠,看到了绿洲。这时候,你再递给她一瓶水,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她已经学会了,如何自己寻找水源。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陈凯,对不起。”
说完,我挂了电话。
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最后一丝余晖,穿过玻璃,在我空荡荡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道温暖的光。
手机又响了,还是他。
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按下了拒绝键。
天,黑了。
但明天,太阳照常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