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侠父的西北行2:离开包头有五里路,忽然快马飞传命令全部折回

发布时间:2025-08-26 02:55  浏览量:5

翌日的上午,我将传单的稿底交给杨耀东去付印之后,就到党部去,李君正等待着我一同去见刘长富。出了党部,曲曲弯弯 转入一条冷街,走进和城门一般大的大门,有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伛偻地从上房里迎将出来;由李君介绍,我确实地认识了这神秘的“河套之王”。

室内的陈设是北方中上人家的气象,朱红漆的箱笼,排列在北壁,东壁悬挂一幅支配着江湖上人信仰的无上权威者关羽的 画像,在黑暗的光线中,我被他让坐在客位的炕沿上。这时,李君还是恭恭敬敬站立在门口,因为从会内的规律上言, 一个初加入会中的哥们,在大哥的面前;是不能获得座位的;然而李君因为是内蒙省党部的常委,所以他终于命令李君坐在靠门的短凳上。

上炕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刘氏脑后还垂着花白的小辫,我未免感觉奇异。一个反清复明秘密团体的领袖,当清室颠覆了十 馀年之后,脑后还依然遗留着这满人统治中国二百馀年的政治纪念物,自然是一件滑稽而矛盾的事实。

然而这也无关宏旨,天地间以矛刺盾的事正充斥着,而且在黄河流域看到一条发辫,几乎是和看到人有一个鼻子,会感觉到同样平常的。

谈话的程序,我渐渐踏入了教训者的地位。我告诉他,如今清也不必反了,明也不必复了,压迫我们的是帝国主义,所以我 希望你能够变更会内的口号,一致加入国民革命的战线。同时我又提出要求,请他允许会内的青年接受国民党的训练。

他对于这项要求,圆简地承认了,并且说:“关于这事,也曾和李君提及,不过没有切实的计议罢了。”

辞别了出来,他一直送到大门以外。据李君说,他对于寻常宾客是从来没有迎送的,话中的意思是要我了解今天算是受了非常的宠遇。

第二天晚上,传单都已印就,参谋处送来一张行军中宿营地表,大军准备明天起程西征。

西征的原因,是因为当时甘肃军务督办陆洪涛年老多病,沉滞病榻已经半年多了;部下一位甘肃陆军第一师第一旅旅长李长清,觊觎陆氏第一师师长的兼职,演出了一出逼宫的趣剧,于是陆氏被逼东走。

第二旅旅长黄得贵是一个绿林出身的豪杰,为知遇之感,自己带了一营骑兵,护送陆氏出境;但是当他反回兰州的归途中,他所有驻兰的队伍,完全被李长清缴枪改编了。

黄得贵既然成光杆,只好率领残部,落荒而走,奔避到靖远县。

李长清于是就自称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在兰州城内,关门称王了。

当时北京政府接到这个警报,想借用冯氏的威名,去镇压陇西的反侧者,所以任冯氏为甘肃督办。在冯氏,当然不愿自己远贬西陲,而放弃支配北京的政治地位,同时却也不愿失了甘肃的地盘,于是乎刘氏以甘肃总指挥名义,奉命西征。

甘肃的政局,是这样分裂和混沌。当时回族五马,各自占据防地,沉机观变,其态度非常暖昧。陇东镇守使张兆钾和陇南镇守使孔繁锦,当然不愿外兵入境,就和李长清相默契。

刘氏以一师兵力,向着这势乱的中心前进,辽远的行程,接应非常困难,同 时还要通过居心叵测的地方小军阀的防地,随时随地几乎都有被邀击的可能;所以这次行军,是严重的战备行军。

行军的行列,共分七个梯队,每个梯队配备一团的兵力,师司令部是第四梯队,以通信队两连,炮兵一营,迫击炮一营,交替着担任警卫的任务。

这时一二三梯队,已经次第出发向五原前进了,所以师司令部也准备明晨启程,向西推进。彻夜的灯火,副官们都忙碌着装载着大小接济。在这万里长征的前夜,我的心境为一种兴奋的情绪支配着,转侧不肯入睡。

晓日朦胧,淡雾尚停留在城楼上,大军向西进发,骡车络绎,缓缓地出了包头镇西门;我坐在车前,有一种不可解释的胜利之笑荡漾在面上。

出了西郭,经过一条小岭,是一片平坦的沙原,车轮碾动一路的碎石,发出一种令人感觉不安的声浪。首尾衔接的骡车队行列,延长达二三里,车尘涨天,使人呼吸困难,笨拙的骡车,进行非常缓慢。

大约离开包头有五里路的地方,忽然间有一骑快马,飞传命令“全部折回包头。”

这个晴天霹雳样的命令,使我们都觉得十分惊诧。我们怀疑着前途发生了什么变化, 后来才知道是中途接到了冯氏的电令,要刘氏待命出发;于是乎我们重新走入了包头镇的西门。日影尚未过午,白云懒懒地在天上移走,我们似乎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败和沮丧所袭击。

在这几天中,我们真是一无所事,变成了无聊的闲人。惟有天下的闲人,都会诅咒太阳走得太迟慢。我们对于这些沉闷的光阴,始终没有想出妥善的消磨方法;有时到卑湿龌龊的戏院里去看一回旧戏,但是也不感觉兴趣。

刘氏应冯氏的电召,从张家口回来,大约一切都已接洽就绪了。 一二天后,我们又重新出了包头的西城,正式开始了辽远的长征。

从包头往五原有两条路,南道是沿着阴山的南麓西进,北道是转过阴山的北面,沿北麓西进。我们这次所取的路线,是由北道向五原进发;因为北道虽然荒凉,但是比较简捷。

日光渐渐黯淡,阴山的巨影在云雾中暗藏着,隐隐地呈露出阴森的面目。

中国的诗人,两千年来,惯用“阴山”两字,和戍兵枯骨,闺女残梦,写在同一页的诗稿上。这是秦皇、汉武导演屠杀的活剧的戏场;有多少所谓威震百世的名将,在这眼前的阴山之麓,饱蘸着千千万万无名小卒的颈血,将自己的姓名,写在历 史上,这就是所谓英雄的事业。然而到了如今, 一切都不曾遗留,所遗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些感慨和虚空。

骡车在沙原上缓缓地向着巍峨的阴山接近。蓦然间,天气剧变,一阵狂风,卷起了满天的尘沙,天地陡然归于晦暗,在这荒凉的原野,更觉得阴惨逼人。

完毕了四十里行程,宿营在阴山山麓的蒙古喇嘛寺附近,地名昆都伦照。队伍都搭下了营帐,我们搬入唯一的土室内,争得 一席之地。寒风继续地吹着,一种突然凛冽的寒气,令人不敢走出土室一步。

土室内和我们同住的,都是刘氏的便衣随员;他们都有远大的前程,预备在皋兰山前,建筑荣华富贵的王国。这些未来的贵 人,不是刘氏的姻娅,就是刘氏的故旧。

其中有一位张中和,名刺上刻着陆军少将的头衔,从一言一笑里,都可以看出他是官僚的油锅中炸过的麻花。

还有一位姓刘的,是一位年过四十的胖子,一味喜欢唱大面戏;这样肥胖的身体,唱大面戏,当然是最得体的,如果他要是偏偏喜欢唱花旦戏,这个结果,我真不敢设想了。这时他坐在炕上,断续地哼着“探阴山”,我们都有意无意地听着,门外是兵士造饭的一片喧闹声

近晚风势略住,我和钱君出去散步。四望旷野,除了喇嘛寺和土室以外,再看不到其他人类的建筑。

信步向南走去,转入一条深沟的里面,忽然看见沟的两旁密密地嵌筑着板门纸窗,接连地有半里多长;原来这里是一个地平线下的村庄,他们穴居在沟的两旁,过度着蟹的生活。

在这寒风凛冽的绝塞上,为生存而和自然猛烈地奋斗,甚至于钻入地底层,人生就是这样,为保持生命而和一切敌人酣战。在这些事实的前面,厌世派的文学家,是没有插嘴的馀地的。

天色黎明,凄厉的号角声,惊醒了我们的酣梦。寒颤的语声,从门外传来,兵士们正忙着收拾营帐和行李;驼铃丁当声,骡 夫驾车声,杂然并起,死的大地,突然现出活跃的气象。

传令兵王庆喜给我们打了一桶菜汤和几个黑馍,草草地完毕了早餐。 我和钱君为取暖计,就步行出发,走了十里左右,晓日映照在山前,寒气渐渐暖和;在晨光中,自然界的一切,都带着蓬勃的生气,我和钱君都感觉兴奋和愉悦。有几位军佐和我们结伴步行,沿着一条溪涧向阴山深处猛进,溪水绿油般地向东南流去,和我们背道而驰。

从一座临时建筑的木桥上横渡了溪流,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到达一个山村,这是我们预定的尖站〔中途休息饮食之地〕。

在这山村里,除了麦饼和哈德门香烟以外,我们再找不出其他商 品。等了一会,后面的队伍齐来了,最前头是迫击炮营,其次是骡车和大车,再次是几百骆驼所驮载的接济,最后是炮兵营和通信队,于是乎人喊马嘶,几乎闹翻这静僻的山村。

渐渐地绕到阴山北麓,道路由崎岖而渐归平坦;经过多少草泥的淤潦,在日色平西的时候,到达了我们的宿营地土黑麻井。

这是一个阴山北麓的小村,住户约三五十家;在这里,我们可以买到一些牛羊肉,以及卷烟砂糖之类,真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安慰。

晚饭以后,我独自晚眺。倚岫的夕阳,返照在荒凉的小村上,返照在村外的营帐上,返照在村外的原野上,整个视线中,是一个深红的宇宙,行军灶的炊烟,袅袅地直上天际,大地是静悄悄的沉默无声。我怀疑眼前的景象,是名画家一幅晚景的杰作。

离开了土黑麻井,向寂寞的荒野前进。我坐在车上看书,但是车身的震荡,使我眼前只有一块黑花摇晃着;我于是下车步 行,同行的是牧师丁君。

在当时,国民军中凡是旅部以上的司令 部,都派有一位牧师,散布着救世的福音,薪水每月是六十元。 这位丁君,是一个俊秀的青年,出身燕京大学神科;我们在张家口被徐香圃误请去吃饭那一天,他也在座上,所以我们初到包头时,他就认识我们。

加以国民军的长官,对于我们,每每作牧师一样看待,在行军中,常常被指定在一处住宿,谈话的机会,因此甚多。但是我们各有一个不同的信仰,这条唯神和唯物的鸿沟,远使我们的感情始终停滞在若即若离之间。

一路上,我们所谈的,都是些风俗人情无关紧要的谈话,双方似乎都矜持着,不谈宗教和革命的问题;这是我们双方都完全明白的,如果一谈到这些问题,我们间所有埋藏的冲突性,就会立时爆发出来的。

日暮,宿营在大佘太。在这里有一所设治局[次于县一级的地方行政机构〕,预备十年生聚之后,将该地改成县治;但是大佘太四周的环境和镇内的状况,不允许这种计划容易实现。

在中国现状之下,这种计划,本来是谈不到的。当我们看到帝国主义,造成一个殖民地市场的时候,自然觉得可以艳羡,然而新市 场的建筑,其成功并不在野心政治家的悉心掠夺,而在于帝国主义国家的生产和资本的过剩,为寻找危闾,当然地造成了新市场。

至于像中国这种经济和政治的情形,在帝国主义的束缚没有解除,革命的政权没有确保以前,只有盲人可以高嚷着建设,不然,定是一件另有作用的政治骗案。

队伍都露营在镇外的旷地,副官李禄贞给我们找了一家客店,和牧师随员们同住。在马粪燃烧着的热炕上,我们安酣地度过了这客中的一夜。

从大佘太往四柜,路较远,所以起程也较早。经过了一片草地,越过了一条山岭,渡过了黄河的支流,走入所谓“膏腴之地” 的河套。

红日已下西山,远远地看到一泓绿水,曾经到过河套的旅伴告诉我们,这临水的村庄就是四柜。在那时,我正在饥饿疲劳中,看到这映入眼帘的宿营地,简直和哥仑布发现新大陆的第一瞬间发生同样惊喜的心理。

四柜是一个小村庄,年来因土匪的骚扰,客店颓废已久。杨参谋长命我们和侦探队长陈宪武同住一个帐篷。夜餐后,全梯队皆灭烛就寝,行营因静寂而更显肃穆的气象;幽寥的寒夜,只有卫兵叱问口令的声音时时惊醒了我的客梦。

从四柜到五原,计程约八十里。我们到达五原时,天色已经黑暗了。万家灯火,街头巷尾一片辉煌,使久客塞外的羁人,都会承认这里是河套的上海。自从冯玉祥五原誓师以后,这五原的地名,更给西北人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在五原休息一天。因为五原是哥老会势力支配下的城市,所以我们对于这问题,自然不能不加以注意;我们也曾出去散发些告哥老会的传单,并且对群众讲演国民军对于哥老会的态度。

五原的城郭埋没在车尘中,大军向西南进发。第一天,宿营在邬家地。这一带都是有名的膏腴区域,而且便于灌溉,但是地 旷人稀,地价每亩仅需五角。这时,冯氏尚在进行移民垦殖的计划,山东方面已经有许多贫民迁移到五原来,他分配给贫民以官有的荒地,给与移民以种种经济上的便利,每家准向公家借牛一头,并洋一百四十元。

然而这计划在不久之后,就被混乱的政局 一击变成粉碎。冯氏一生,始终想在浊浪排天的破渔船中讲求补网的办法,所以什么也没有收获,只捞取了无数的遗憾;但是无论如何遗憾,仍不失为当然的报应。

从邬家地出发,半途中阴云密布,天上微雨罪霏地下着。近晚,渐渐云收雨霁,到达了杨福来。

杨福来本是一个大地主的名,他有地万顷以上,牛羊成千累百的蓄养着;他现年六十多岁,以数十年的经营,使自己的姓名变成地名,测量家明白地写在地图上。

我们这天就住在他的家里,居室非常隘陋,是普通农民住宅的规模,和他的经济地位,很不相称。阶下门前,秽臭不可向迩,我几乎怀疑这小有天下的国王,所有的财产,只是些累积成堆的牛羊粪。

由杨福来到临河〔今内蒙古自治区临河市〕,这里也有一所设治局,在我们未来的前数天,曾经一度被土匪占领,后来听到国民军大队西来,他们才闻风而走。

从临河向西行,走过一座木桥,桥离黄杨木头二十里,从这木桥以西直到粮台地方,二百里间所有的土地,都被天主堂所占有。

神父是比利时人,蔚然为这二百里内的统治者。他把握着经济和信仰的秤纽,强迫佃户全家加入天主教,同时教堂保有相当的武力,可以任意逮捕区域内的人民,加以审判,这是中国政瓯脱〔原指两国政权分界之缓冲地,这里借指无力管辖〕的领域。

从前有一队美国旅行家在内蒙倦游的归途中,投函上海西报,谓“河套附近,有一个独立的小共和国,尚未为人世所知”,就是指着此地而言。

这事的起源,据说在光绪庚子年以前,比国神父就在该地传教,后来因为有一个教民被蒙古人所杀,神父当即向蒙古王公提出黄杨木头到粮台一带土地,割让给教堂的要求,同时恫吓蒙古王公说:“你如果不答应,我自己到北京去对大皇帝谈判。”

于是乎这一片土壤,就在世人懵懵之中,被比利时人占去了。

当我们开始听到这种情形时,都似乎不胜其愤愤,但愤愤终于不过愤愤,因为这是整个的政治问题的一部分。

在此一年以后,听到李鸣钟曾派人去交涉收回,并宣言天主教神父,如果不自动放弃其不合理的权利,将以力量相对待云云。但是以后结局如何,我已经不能记忆,迷离的政变,使我许多见闻,从模糊恍惚中消失去了。

到补龙淖,我们住宿在天主堂附近的一个教徒家内。天色尚未入暮,我和钱君同去教堂游览,在荒芜满目的河套上,看到 这样庄严灿烂的建筑,使我们暗暗惊奇欺骗者力量的伟大。

这是用河套的农民血汗所堆砌成的脏物。伟丽宏富的经堂,四壁都悬挂着宗教上名贵的画像,我们可以憶想着,在这神圣的讲台 上,每天必有一位舶来的骗匪,任意说诳哄吓着低能的男女,用无凭证的死后的幸福,来索诈现实的金钱。这是罪恶么?这是妖异的魔术者所玩的恶剧!

在野外晚眺中,听到天际缭绕的钟声,有一种渺远的感想,游丝样在心境中萦回着。炊烟徐徐遮护了补龙淖全村,天西一 角尚残留着暗红的暮霭,远地微闻人语声、驼铃声丁零地随风传来;这是一个含有诗意的宇宙。但是当我们回到村内的时候,喧闹的人声使我们又回复到平常现实的人生意境中了。

晚上,我和钱君坐在屋上赏月,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天无片云,月色更加清朗,我们闲谈着,消磨这客中的清夜。

最有趣的是钱君叙述他本乡的风俗,他说:“我们县里的女人,在中秋节,须到孔庙,将庙祝所种的南瓜偷偷地摸一摸,称为‘摸秀’;只要摸了秀,生出来的儿子,将来就可中秀才。”

我听了不觉笑着说:“据你所说,吴佩孚和陈炯明,都是孔庙里的南瓜来转世的。”

他也笑了一笑说:“那一定是和马桶一般大的南瓜。”

清露沾湿了我们的衣裳,万籁都寂静了,惟有明月,冷落地送我们下屋就寝。

晨气带着凉意,我们向粮台行进。走过一片荒芜的草原,野兔常常突兀地从路旁惊起,窜入高可没人的芦丛中去。我似乎 懊悔这次没有带着猎枪,不然,就可以开始短时间的打猎生活。 其实这种渺小的生命,在天地间自生自殖,与人无所竞争;但是人们偏偏以杀生为娱乐,这种残忍的心理,不知在什么时候固定在我们的血液里。

黄河溶溶地流着,露珠映着朝暾,凝结在苜蓿草上。走过了草原,就是一片沙地。在这里,我所看到的,只有闲闲的白云,在天上移走,几丛短短的红柳,生长在沙堆上。我领略了这“河套之秋”,这眼前的景象,真使我怀疑人世间是否有所谓繁华的都市。

这天晚上,在粮台露营。夜气甚寒,我夜中起来小便,白露在地上凝结着,月光映照在卫兵的枪刺上,熠熠地生出光芒, 一片灰色而锥形的营帐,静寂在明月之下,却似一丛乱冢。营帐虽然不是乱家,然而在中国的兵士,当他们第一次睡宿在营帐里时,可说已经把他们的一生埋葬在里面了。

在邬家地时,听说第四旅旅长孙良诚有事从五原骑马追上来见刘氏,路上看见一个便衣随员,引吭高唱着大面戏;他于是 告诉刘氏,刘氏就通传军中,以后全队人员,不得离队参差乱走。

这是当然无疑的,大家都知道是那位姓刘的胖子,在演唱他的杰作,许多军佐,都背后抱怨刘胖子。但是这个禁令以后就松 懈了;因为长途行军中,纪律的通融,可以减少疲劳,而且在这旷漠无人的区域,这种形式上的风纪,本来也可以放弃些的。

从粮台向磴口〔今磴口县〕行走,远远地只见沙山沙梁,高接青天;四十里后,渐渐地走入沙漠,两足陷入沙内,其深至于没踝。

今天我偏偏超越了队伍,独自先行,意思是希望早到磴口,可以大嚼一顿;因为从五原出发以来,除了黑馍菜汤以外,我没有吃过其他食物,所以在这沙漠中,我是孤独地走着。

人已疲乏了,勉强蹒跚地前进,走了半天,路上始终没有碰见一个人,我才怀疑自己走错了道路。果然,我走入迷途了,因为寻遍了前后左右,看不到一个人的足印。我于是爬上了一座沙墩,向四面瞭望。但是这黄色的世界,沉寂地依然不见人踪。

蓦地里,看到二三里以外,有一片草地,旁边一间土屋,于是我努力向这土屋走去。饥饿和疲劳熬煎着,更加沙深难走,这二三里地,使我当作十几里的行程看。勉强振作了勇气,走到土屋的门前,有十几头牛,在草地上顾自啮草,一个中年男子,在室内锯着木头;在这时,我觉得问路倒是第二问题,当前的问题,是解决腹中的饥饿。

乞食真是人类的本能,于是我很从容地,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乞食了。 我站在门前,和气地对他说:“喂!老哥,我走错了路,饿极了,你能给我一点馍馍吃吗?”

他抬起了头,对我打量了一番,带着惊奇的神情说:“这里是没有馍馍的。”

我说:“那末你们吃什么呢?”

他说:“我们吃的是牛奶饼,你能吃吗?”

我说:“好的,请你萃给我一点。”

于是他放下了铁锯,在破橱内拿出一块厚约二分,碗般大的牛奶饼给我。

我吃了半块,精神大振,将其余的半块,掰碎了纳入衣袋,然后再问他,:“这里离往磴口的大路,有几里路?”他说:“向东走七八里,就是大路。”

我于是道了谢,向个沙墩,远远地看见了一道长达二三里路的黄烟,我知道这是我们队伍的车尘,就毫不犹豫地,对着黄烟的方向走去;但是我的两腿,已是疲乏得重如泰山了。

我坐在大路旁的沙堆上考虑着设法去找代步。在这沙漠上,坐车当然是无望了,就是空车,车轮也要没入一尺多,至于乘 马,军中又没有馀马可骑,如果请他们让给我骑,这又非人情所许的。

我这样失望地思量着,预备休息一会,再蹒跚前进;忽然个传令兵,押着二三十匹骆驼,远远地招呼我说:“黄先生,骑骆驼不骑?”

我听了,不禁喜出望外,就问他:“有骆驼空着吗?”

他含笑回答我说:“有两个空着。”

我于是连忙跑到一匹没有驮着行李的骆驼前面,他将绳子向下一拉,骆驼就慢慢地跪将下来,我跨上了两个驼峰的中间,拉着缰绳, 一声叱喝,这畜生就缓缓地起立,将我的身子,凭空举在天空,恍如坐在屋栋的上 面。

这巨兽,是沙漠的动物,足底生有肉垫, 适应着沙漠的环境,不像骡马等畜类的硬蹄,容易陷入沙内,所以它在沙漠上走,只显出稳妥和轻快。这真是世界上最忠厚而没有反抗性的奴才,庞大的身躯,所谓虚有其表而已。历史的长期征服,使这些生物,忘却了自己生活的独立存在,却为人类的生活而生存着,这是如何可以感慨的事情啊!

到了蹬口,我命王庆喜将行李搬入客店里,就和钱君一同出去买了些牛肉果腹,同时我把剩馀的牛奶饼,送给钱君吃。

蹬口的居民,多数是回教徒,他们因为厌恶猪肉,同时厌恶到吃猪肉的汉人;他们平时将井盖锁将起来,过路的汉人连讨一杯冷水,也被拒绝。

在他们看来,汉人的嘴,比什么也肮脏,所以从北入陇的旅客,到这个区域内,甚至于有因此渴死的。

回汉两民族间,尝因此种小故,酿成极大的纠纷。 一百年来,甘肃不断地发生回汉冲突,直到现在,仍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中。

这两个民族间的冲突性,却隐伏在日常生活的饮食上,就是吃猪肉和不吃猪肉的问题。听说在金积县〔今宁夏吴忠县西南金积镇,民国初置县〕方面,汉人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拿着一块猪肉在街上行走,而都用一块布包着,偷偷摸摸拿回家去,不然,被回教徒看见,就会被包围攒驱。

至于杀猪,必须在家内用布塞住猪口,然 后屠宰,否则回教徒听了猪的哀鸣声,不约而同地会破门而进, 加以攻击。

这种历史所造成的民族隔阂,我想是很不容易消除的;今天此间井上所有锁链,完全开着,兵士们都在纷纷地担水造饭,这不言而喻,又是汉人军队刺刀的威力所致的。

磴口附近有许多泥潭,表面上仍是干泥,人们走到这泥泽上面,两足就会霎时陷入泥内,如果是机警的人,立刻将身卧倒,横身滚将出来,就可免了危险,否则,越是挣扎,越向下沉,不久就会没顶,于是永远埋葬在淤泥的底层了。听说这次有个骑兵,连人带马堕入这个天然的陷坑内,世界上,就此损失了两条生命。

【宣侠父(1899年-1938年),又名尧火,号剑魂,浙江诸暨人。1916年考入浙江省立特种水产学院,毕业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准公费去日本留学。在日本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被母校停止公费留学待遇。1922年回国,和共产党人俞秀松、宣中华在杭州、台州等地从事革命活动。1923年在杭州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不久转为中国共产党员,曾为“左联”秘密盟员。宣侠父是黄埔一期学生中的特殊人物,因蒋介石破坏以党治军的制度而抗命不从,被蒋介石开除出黄埔。1929年后,在国民党军队中从事兵运工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八路军)高级参议,从事统战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工作,因工作卓有成效,招致国民党当局忌恨,1938年被暗杀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