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重镇:乌里雅苏台从“朔方前线”转变为“边疆都会”
发布时间:2025-06-26 18:00 浏览量:1
清朝重镇:乌里雅苏台从“朔方前线”转变为“边疆都会”
作者/孙树恒
今年四月末,呼和浩特英华学校的校园里绿意初萌,中蒙俄青少年交流活动的会场洋溢着热烈的气息。在一场关于万里茶道历史的分享环节中,我们与蒙古国茶叶之路基金会会长旭仁其木格女士相谈甚欢。当话题转向蒙古国境内曾在清朝万里茶道上闪耀光芒的城市时,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神采,娓娓道来科布多、库伦、乌里雅苏台等名字背后的故事。
“科布多曾是茶道西段的重镇,驼队在此补给休整,商队的喧嚣能传到草原深处。”旭仁其木格会长的讲述带着画面感,“库伦则是连接中原与草原的枢纽,如今的乌兰巴托仍留存着当年茶商聚集的痕迹。”而当她提到乌里雅苏台时,我们不由被这个名字吸引,作为清朝漠北军事与商贸的双重节点,它曾见证无数茶帮驼队往来,青砖茶的茶香与马帮的铃铛声在此交织成独特的丝路韵律。她拿出老地图指认旧址,讲述这里如何因茶道而兴盛,又如何在漫长的历史中沉淀下中蒙商贸往来的深厚记忆。根据旭仁其木格会长的讲述,我又查询了一些资料,了解了乌里雅苏台的前世今生。
一、乌里雅苏台的战略地位
在今天的蒙古国杭爱山北麓的斡里雅斯河谷,至今仍留存着清朝边塞城市的残垣断壁。这片被旅人称“陀罗海”的苦寒之地,在18世纪曾是东亚大陆军事与商贸的双重枢纽。乌里雅苏台,深深植根于清准战争的硝烟与蒙古高原的地理格局之中。
康熙末年,准噶尔汗国在噶尔丹策零的统治下再度崛起,其势力范围东抵喀尔喀蒙古,西控天山南北。为遏制准噶尔的扩张,清朝从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起,在漠北草原西部构筑军事防线。首座要塞察汗廋尔建于河谷下游,却因“建筑规模有限,难以承担大军驻扎”,迫使清廷在雍正八年(1730年)另选城址。新址位于斡里雅斯河北岸,背倚杭爱山天险,面朝广袤牧场,既能扼守翻越杭爱山的扎德尔德山口,又可利用查干苏图河、博克多河的水源,形成“三城并峙,背山面水”的防御体系。这种选址逻辑,体现了清朝“以水养军、以牧济师”的边疆经营理念,在冷兵器时代,数万骑兵的军马驼群需要每日数十顷的牧场,而乌里雅苏台周边的河谷草原,恰能满足“放养数倍于士兵的马匹和骆驼”的需求。
从政治地理看,乌里雅苏台地处喀尔喀蒙古与厄鲁特蒙古的交界地带,控扼着从漠北通往准噶尔的交通孔道。雍正皇帝在谕旨中称此地“外控诸藩,内屏朔漠”,其战略价值堪比明代的九边重镇。当清军在雍正九年的和通泊之战中惨败后,旧乌里雅苏台城(雍正十年落成)更成为支撑西路防线的核心据点。据《清世宗实录》记载,该城最多时驻扎绿营兵1.33万人,连同家眷、商民,城内人口超过两万,形成“驼马遍郊野,炊烟接军垒”的盛况。这种军事存在,客观上为后来万里茶道的北延奠定了安全基础。当准噶尔部在乾隆朝彻底平定后,乌里雅苏台从“朔方前线”转变为“边疆都会”,其军政中心的地位催生出旺盛的商业需求,使这座边塞小城逐渐成为漠北西部的物资集散地。
当地极端的气候条件,更凸显了乌里雅苏台的战略韧性。据《西北域记》载,此处“七月雨雪,五月始释,山巅六月不释”,冬季极端低温可达零下五十摄氏度。在这种环境下筑城,本身就是军事意志的体现。清朝工匠以“查克木为筑版,草皮浮壤混入草根石灰”夯筑城墙,虽“墙高仅一丈,外侧无包砖”,却在百年间抵御了无数次风雪与战火。这种将自然环境转化为防御优势的智慧,使乌里雅苏台在乾隆朝以后,虽军事压力减轻,却因商业繁荣而延续了城市生命,成为清朝“以军镇商、以商固边”政策的成功范例。
二、乌里雅苏台的营建史
乌里雅苏台的城市形态,经历了从军事要塞到边疆商城的两次转型,其营建过程本身就是一部微缩的清代边疆开发史。
雍正八年(1730年)启动的旧乌里雅苏台城工程,堪称清代漠北最大的军事营建项目。一万三千三百名绿营兵与数百名“文字狱遣犯”组成施工队伍,在夏季短短百日内抢工。为激励士气,清廷将每人每月口粮提高到三十六斤(旧制三十斤),另加一两八钱银子与一只羊的赏赐。这种“军事化施工”造就了独特的城防格局:三座正方形要塞互为犄角,大城周长四百八十六丈(约1620米),集中囤放粮食,东西两座小城周长三百余丈,专司驻兵。据《朔漠方略》记载,城墙主体以当地耐寒的山川柳(查克木)为框架,内填混有草根、石灰、麻絮的沙质土壤,这种“柳木夹夯”工艺,既适应了蒙古高原缺砖少木的条件,又能抵御风沙侵蚀。可惜因选址靠近河岸,“地基浮软撑不住分量”,至乾隆初年已出现严重倾颓,迫使清廷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另建新城。
新乌里雅苏台城位于旧城东偏北方向,在查干苏图河与斡里雅斯河交汇处形成的三角台地上。这次营建吸取了教训,城址地势较高且远离主河道,城墙改为“高一丈六尺,宽一丈二尺”的规格,虽仍用查克木筑版夯土,但在关键部位嵌入木骨加固。城内布局仿照明代卫所形制:东南西三面设“迎祥”、“延庆”、“福汇”三门,各带瓮城;北墙正中建关帝庙,体现“以忠统军”的治军理念。与旧城不同的是,新城西侧的军台城仅打下墙基便废弃,形成单城格局,这暗示着准噶尔平定后,乌里雅苏台的军事功能已让位于经济职能。蒙古人称新城为“策热格音库伦”(军城),而将商人聚居区称为“买卖圈固”(Maima Khuree),这种空间分野,延续了清代“军政与商民分区而治”的边疆城市规划传统。
三、乌里雅苏台的管理体系
管理乌里雅苏台的核心机构是“定边左副将军”府,其长官俗称"乌里雅苏台将军",为正一品武职,统辖喀尔喀四部、科布多、唐努乌梁海等地。首任将军由喀尔喀超勇亲王策棱担任,这位在漠北草原击败准噶尔的名将,开创了“以蒙古王公领辖蒙古”的治理模式。乾隆朝后,将军多由满蒙旗人担任,如曾主持新疆军务的金顺、景廉等。将军府下设印务处、理刑处等机构,除掌管军政外,还负责“稽查商民、颁给路票、调解蒙汉纠纷”。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对辖区内的厄鲁特蒙古、乌梁海、哈萨克等部族采取“因俗而治”策略,对乌梁海人,将军们掌握着“赐酒”的权力,这种在缺粮地区极为稀缺的饮品,成为维系边疆羁縻的特殊纽带;对旅蒙商,则通过"甲首制商会"与"七年免租"等政策,既规范商业秩序,又吸引内地资本。
在城市管理上,清朝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控。新城“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商民只能在废弃的军台城基上搭建木栅,形成“买卖城”。城内设捕厅衙门,负责治安与收税,牙子铺(经纪人)需向官府申领执照,商品交易实行“二八分成”的抽成制。这种“军管型商业”模式,使乌里雅苏台在保持军事色彩的同时,又发展出独特的边地商业生态,为万里茶道的北延提供了制度保障。
四、从归化城到乌里雅苏台的旅蒙商传奇
当晋商的驼队穿过瀚海沙漠,出现在乌里雅苏台的买卖城时,这支被称为“旅蒙商”的商业群体,已在欧亚草原上开辟了一条流动的财富之路。乌里雅苏台作为万里茶道的西北枢纽,见证了清代草原商业最辉煌的历程。
归化城(今呼和浩特)是旅蒙商通往乌里雅苏台的起点。每年春季,大盛魁、元盛德、天义德等商号的驼队从这里出发,沿“大北路”北上:经四子部落、喀尔喀右翼旗,翻越杭爱山支脉,最终抵达这座边城。这条商道全程约1500里,驼队需行走40余日,沿途要穿越“清晨迷雾、午后冰雹、夜半暴风雪”的多变气候,还要防备散匪与野兽。据《晋商驼队纪略》记载,规模最大的商队拥有两千峰骆驼,每十峰为一组,由"驼把式"手持长鞭引领,首尾相接的驼队在草原上蜿蜒数里,驼铃之声可传十里之外。为应对长途跋涉,商人们发明了独特的运输方式:砖茶用毛毡包裹,以防潮气;绸缎装入防水的羊皮袋;甚至连包饺子的面粉,也要在归化城炒熟,制成"炒面"便于保存。
乌里雅苏台的旅蒙商业态,呈现出惊人的规模与专业化。元盛德作为漠北最大的羊商,在前后营子常年保有70万只绵羊,大盛魁也维持着50-70万只的规模,加上其他山西"羊庄子",当地绵羊总数超过500万只。这些羊群不仅供应驻军与蒙古王公,还通过“羊筏子”贸易南下归化城——每到秋季,牧民将成羊赶到指定牧场,旅蒙商按肥瘦分级定价,再雇蒙古牧人驱赶南下,数千只羊群行进时如白色洪流,场面极为壮观。骆驼贸易同样兴盛,大盛魁拥有1.5-2万峰骆驼,元盛德数量更多,这些“沙漠之舟”不仅用于运输,还被当作“硬通货”——在乌里雅苏台,“茶一斤易一羊,十斤易一牛”,而一峰健壮骆驼可换50斤砖茶。
买卖城的商业布局,体现了旅蒙商的经营智慧。城内以十字大街划分为“田”字形,四周设木栅为界,商号按行业聚集:西市多皮毛庄,东市多绸缎铺,南街是粮食杂货,北街专营牲畜。最具特色的是“牙子铺”,这些中间商为外来客商提供住宿、仓储与交易中介服务,虽收取“二八分成”的高额佣金,却因“出拔子”生意(长途贩运)利润丰厚而备受青睐。据1820年代的统计,买卖城有商号房铺千余间,旅蒙商超过3000人,其中晋商占比达80%,形成“集宁帮”、“太谷帮”等地域商帮。每年腊月,大盛魁分号会动员全体伙计包4000只羊的肉馅饺子,这些饺子裹上面粉冻硬后,由驼队送往各地军营,成为冬季最受欢迎的“军粮”。
旅蒙商对当地经济的影响是颠覆性的。在饮食方面,他们将土豆引种到外蒙古,在买卖城外开辟菜园种植葱姜蒜、西葫芦,缓解了“肉廉菜贵”的困境;在手工业领域,山西工匠教会蒙古人制作马鞍、皮具,甚至出现了专门仿制“归化城靴”的作坊;在金融领域,商号发行的“钱帖子”成为流通货币,大盛魁分号还兼营放贷,年息高达30%。这种商业渗透带来了文化交融——蒙古贵族开始喜爱饺子、面条等汉食,清朝官员则学会用奶茶招待客人,买卖城的关帝庙每年举办庙会时,蒙汉商民共同祭拜,形成独特的边疆文化景观。
然而,商业繁荣背后是生存的艰辛。谢济世在《西北域记》中描述:“早起被池堆霜,出门数步凌封髭须”,冬季零下五十度的严寒中,商人要在骆驼背上捆绑羊皮暖筒,手指冻僵时只能用牙齿解开缰绳。1870年回民武装进攻乌城时,旅蒙商自发组建“保商团”,用商号的铁器打造武器,在买卖城抵抗三日,破城后数百名山西伙计惨遭屠杀。这场劫难后,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下令城墙包砖(砖由内地驼运而来),并出台七年免租政策,吸引京津商人入驻,使这座边城在战火后重获生机。
五、当代乌里雅苏台的历史记忆与现实图景
旭仁其木格会长说
今天的乌里雅苏台,如今是蒙古国西部的重要城市,人口约3万,仍保留着“沙漠与草原过渡带”的独特地貌。当漫步在斡里雅斯河畔,残垣断壁间依稀可见昔日的繁华印记。
清朝营建的新旧两城遗址,已成为蒙古国的国家级文化遗产。旧乌里雅苏台城的“柳木夹夯”城墙虽经三百年风雪侵蚀,仍有部分段落高出地表2米,考古人员在城内发现了雍正时期的“行军锅”残片与乾隆朝的铜钱,印证着当年的驻军规模。新城遗址保存相对完好,“迎祥门”的石基与关帝庙的柱础清晰可辨,当地牧民传说庙内曾供奉的关老爷像,在1930年代被苏联红军运走。最具特色的是买卖城遗址,十字大街的格局仍隐约可见,地面散落着晋商瓷器碎片与铁制马掌,蒙古考古队曾在此发掘出刻有“大盛魁”字样的驼铃,铃舌已被风沙磨圆,却依然能发出清越的声响。
现代乌里雅苏台的城市布局,仍残留着清代的空间基因。市中心的“将军府广场”上,矗立着喀尔喀亲王策棱的骑马雕像,基座刻有蒙文铭文,讲述其抗准功绩;广场东侧的老街区,民居仍保留着“土坯墙、斜屋顶”的北方风格,与蒙古包混杂交错;城西的查干苏图河畔,有一片被称为“中国庙”的废墟,据当地老人回忆,这里曾是旅蒙商供奉关公的庙宇,1940年代被拆毁,砖瓦用于修建学校。值得注意的是,乌里雅苏台的地名仍保留着双语记忆——蒙古语称“扎尔格朗特”,意为“有栅栏的地方”,显然源自清代买卖城的木栅防御;而俄语称"Уliasutai",则是对“乌里雅苏台”的音译,反映了沙俄对漠北的渗透。
经济形态上,乌里雅苏台延续了旅蒙商时代的畜牧业传统。周边牧场饲养着约200万头牲畜,其中绵羊占比达60%,与清代“羊圈连数百里”的盛况遥相呼应。传统商业的痕迹依然可见,市中心的中央市场里,有摊位专卖“归化城式”的皮帽与马具;老城区的茶馆供应加奶的砖茶,价格仍以“块”为单位计算,这种源自清代的计价方式,比蒙古国通用的图格里克更受老人认可。
中蒙边境贸易的复兴,为这座古城注入新活力。从二连浩特出发的跨境商队,如今驾驶着载重卡车行驶在“新大北路”上,货物从传统的砖茶、绸缎变为家用电器与建材。乌里雅苏台的“中国商品城”里,晋商后裔开设的商铺与义乌小商品摊位并存,店主们能用夹杂着蒙古语的山西方言讨价还价。2019年,蒙古国在此设立“历史文化特区”,修复了部分清代城墙,开发“万里茶道”旅游线路,让游客体验“驼队露营”与“晋商饭庄”,试图将历史记忆转化为经济资源。
如今,蒙古国考古学家与中国学者合作开展“乌里雅苏台古城保护项目”,用三维扫描技术记录城墙结构,在遗址周边设立生态保护区。这种跨国界的历史记忆重构,让这座边城成为连接中蒙两国的文化纽带。2023年,内蒙古博物院与乌里雅苏台博物馆联合举办“万里茶道上的驼铃”展览,大盛魁的账本、旅蒙商的铜秤与现代牧民的马鞍并置展出,诉说着跨越三个世纪的商业传奇。
(作者档案:孙树恒,笔名恒心永在,内蒙古奈曼旗人。蒙域经济30人专家组成员,呼和浩特市政协智库专家。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茶叶之路研究会副会长,内蒙古诗书画研究会高级研究员兼副秘书长,大盛魁公司文化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