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战役:被水泥袋压垮的爆破筒英雄,与一个国家的沉默账单
发布时间:2025-06-16 17:23 浏览量:1
指挥排长朱志刚在英模报告会上意气风发,台下掌声雷动。
四十年后,同连老兵寿水江背起一袋水泥,佝偻着腰走向工地——手机因欠费停机,这是他唯一糊口的方式。
诸暨事务局领导听完老兵屠平讲述吴恩光拉响爆破筒的故事,全场泪流满面。
1979年,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在中国大地上酝酿时,西南边陲的枪炮声骤然撕裂了宁静。这场从1979年延续至1989年的“十年轮战”,第一支开赴前线的主力部队,正是我们一军。
“不怕苦,不怕死,不怕亏”——这九个字,是血与火淬炼出的“老山精神”,曾让整个中国为之沸腾。我们师迅速组建了英模报告团,我连的指挥排长朱志刚,就是站在那耀眼讲台的一员。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讲述着猫耳洞的潮湿、炮火的猛烈、战友的牺牲,台下座无虚席,掌声如雷,大江南北为之轰动。我们,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最可爱的人”。
时代的浪潮奔涌向前,裹挟一切。
“一切向钱看”成为新的时代号角。那场发生在遥远边陲、为改革开放争取了宝贵战略空间和稳定环境的战争,连同那些曾沐浴在荣光下的“最可爱的人”,仿佛被刻意尘封,在喧嚣的经济发展叙事中逐渐褪色、模糊、乃至被遗忘。年轻一代,对这段历史几乎一无所知。
时间是最无情的冲刷机。 四十年光阴流转,曾经在战场上生龙活虎的我们,如今垂垂老矣。身体被当年的炮火和恶劣环境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精神上则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当整个社会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向前狂奔时,我们这群步履蹒跚的老兵,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力不从心。
一些合理表达诉求的行为,在某些地方官员眼中,竟成了“麻烦制造者”。他们可曾知道,在这个群体里,有多少人仍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
我的老乡寿水江,一个连队的兄弟。 他的窘迫令人心酸:手机因长期欠费而停机,成了摆设。六十多岁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他却不得不佝偻着腰,一趟趟地背起沉重的水泥袋,只为换取微薄的生活费。汗水浸透他斑白的鬓角,也浸透了我们这些幸存战友的心。
国家并非没有关怀。参战老兵困难补助的标准在逐年提高,一些地方财政也尽力提供了额外补贴。然而,现实是冰冷的。这些补助对于许多深陷困境的老兵家庭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更令人痛心的是,在某些地区,参战老兵的困难补助标准,甚至低于当地的低保户和残疾人补助线!这份保家卫国的牺牲,在某些天平上,竟显得如此“廉价”。
战争带来的戕害,远不止于战场。
一份非官方的统计触目惊心:当年从战场归来的老兵,早逝率、罹患重大疾病的比例,显著高于同地区的普通人群。仅在我一个团并肩走上火线的41位同乡战友中,已有五人永远离开了我们。饱受病痛折磨者,更是不在少数。
我自己也未能幸免。一场大病曾让我在鬼门关前徘徊。更难以摆脱的是炮班经历留下的印记:持续的炮击产生的强大冲击波,让我的听力在岁月流逝中加速衰退。“还没七老八十,耳朵就聋了!”妻子的抱怨里,是无奈,更是心疼。那些在枪林弹雨中撤离的惊险场景,至今仍会在深夜化为噩梦,让我猝然惊醒。
身体伤痕尚可示人,心灵的创伤却深埋心底,暗自溃烂。
前段时间听闻,原指挥连电话班一位来自六安的战友,因当年亲眼目睹严国和烈士壮烈牺牲的惨烈场景(他们一同在巡线时遭遇敌人炮火覆盖),数十年过去,他依然深陷在那片血色阴影中无法自拔。性格越来越孤僻自闭,将自己紧紧封锁在痛苦的堡垒里。这样的故事,我想,在我们这个参战老兵的群体中绝非孤例,而是普遍存在的无声悲剧。
前些年,因一些参战老兵群体性事件的影响,连最平常的战友聚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限制。尤其在体制内工作的战友,更是顾虑重重,难以参与任何形式的战友会。近年来虽略有缓和,但隔阂已深。
这隔阂,最集中地体现在老兵与管理部门的关系上。
无论是过去的民政部门,还是现在专设的退役军人事务局,在面对参战老兵这个特殊群体及其诉求时,很多地方的表现令人心寒。老兵们常常感觉对方像是在“避瘟神”,不是在倾听和解决问题,而是在千方百计地“规避问题”。日积月累,双方的矛盾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信任降至冰点。
我亲耳听过这样的描述:在某些地方,参战老兵去事务局反映情况,对话往往超不过三句,便是拍桌子、怒骂“娘希匹”收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激烈的冲突背后,是经年累月积累的误解、忽视和委屈。
究其根源,是深刻的认知鸿沟。
看看现在事务局里主事的人吧,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从未有过军旅经历。他们既不了解退役军人这个群体的整体心态和现实困境,更无从想象——那战场上硝烟弥漫、生死一瞬、缺衣少食、目睹战友牺牲的切肤之痛是何等滋味。
最刺痛人心的,是来自一些体制内人士的轻慢之语。在多次交流中,我震惊地发现,在不少人的思维定式里,仿佛只有“死个万儿八千”才算战争,只有“缺胳膊断腿”才配称上过前线。他们会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甚至略带轻佻的语气问:“你们才死了这么点人呀?” 或者追问:“你打死过越南人吗?”
这种无知带来的精神蔑视,其杀伤力,有时甚至远超当年战争留给我们的身体创伤。 它否定了我们经历的真实性,亵渎了牺牲的价值,也深深刺痛了我们这些幸存者的尊严。那一刻,掀桌子的冲动,是人性最本能的反应。
正是基于对这种巨大认知鸿沟的忧虑,去年,我极力促成了诸暨事务局的领导前来参加我们参战老兵的一次聚会。目的很纯粹:让他们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我请屠平战友再次讲述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吴恩光(嵊州籍战士)在弹尽粮绝、身陷重围之际,毅然拉响了手中的爆破筒,与扑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当屠平用颤抖的声音重现那悲壮瞬间时,时间仿佛凝固了。在场的事务局领导们,无不动容,有人悄然拭泪。那些真实的、带着硝烟味和血泪的故事,那些老兵们声泪俱下的讲述,胜过千言万语的说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我想,除非是铁石心肠,否则这些亲身接触过、倾听过的官员们,他们的内心多少会受到触动,看法多少会有所改变。理解,始于看见和听见。
战争,无论规模大小,无论使用热兵器还是冷兵器,牺牲是它永恒而残酷的注脚。 即便是近年中印边境的冷兵器对峙,我们依然有年轻的战士血洒疆场。每一位倒下的战士,他背后都是一个瞬间崩塌的家庭,留下的是亲人永世无法愈合的伤痛。这份沉重,外人岂能真正体会?
前段时间,中央电视台深情报道了“陈母问勇”的故事(注:指烈士陈祥榕的母亲在儿子牺牲后,向部队只问了一句“我儿勇否?”的故事)。这个源自福建屏南的当代英雄故事,感动了无数人。可悲的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这短短四字背后,一位母亲痛失爱子后,对儿子军人价值的执着确认?那份剜心之痛下的骄傲与尊严,足以让任何有恻隐之心的人潸然泪下。
前年,我偶然路过陈祥榕烈士的家乡。在村口,一幅巨大的烈士壁画赫然映入眼帘。画中的陈祥榕眼神清澈而坚毅。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仪式,我停下脚步,对着壁画,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这是跨越时空、连接两代军人的致敬。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这句话早已深入人心。战争强加给我们这一代老兵的创伤,是历史的烙印,已无法抹去。我们并非要躺在功劳簿上索取无度,我们只是希望,在这个国家日益强大的今天,在这个人民普遍富裕的当下,那些曾经用青春和热血守护过这片土地的老兵,不应被遗忘在角落,不应在贫困和病痛中无声凋零。
他们真的已经不年轻了。每一次病痛的折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被炮火震坏的耳膜,那些在潮湿猫耳洞落下的关节病痛,那些深藏心底、午夜梦回的血色记忆,都在加速消耗着他们本已不多的生命烛光。
关爱他们,理解他们,善待他们,是一个有温度的社会应有的良知,也是一个民族对自身历史最起码的尊重。 这份良知与尊重,不应等到英雄迟暮、凋零殆尽时才姗姗来迟。因为,读懂老兵的沉默,才能读懂我们民族血脉深处最坚韧的力量。
后记:
此文并非仅为追忆烽火。在整理参战老兵补助政策时,我查阅了多地公开文件与报道(限于篇幅,详细对比表另附),发现政策落地差异巨大。一位地方事务局工作人员曾私下坦言:“我们很想做好,但历史欠账太多,现实情况太复杂。”
这复杂性,正是我们需要直面的课题。当我们在社交平台上为“陈祥榕们”刷屏落泪时,是否也该俯身倾听身边那些沉默老兵的声音?他们的皱纹里刻着家国叙事,他们的药瓶里装着被忽略的账单。
陈祥榕母亲那句“我儿勇否”的追问,何尝不是对全社会的诘问:我们可还记得,那些用爆破筒和青春为共和国奠基的老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