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去勇敢!”冯远征的戏剧远征路丨北京文艺家访谈录
发布时间:2025-06-10 14:40 浏览量:3
原标题《冯远征:戏剧舞台的远征者》
“北京文艺家”系列访谈:北京戏剧家协会主席冯远征
2025 年,北京人艺的舞台灯火通明。冯远征如一位毫不懈怠的远征者,带领北京人艺奋力前行。
在过去一年,他推动北京人艺上演了35 部剧目,共509 场演出,这些数字几乎与2023 年持平——那是他接任院长的首个整年,剧院运营被推至空前的“顶格状态”。最忙碌时,四个剧场同时上演剧目,化妆师需要在几个剧场间来回奔跑赶妆。冯远征坦言,这是一场对人艺的“极限考验”,“就像一条船下水,你要去尝试它的承载量,剧院也是一样。”如今看,他并未打算停止这种全力以赴的节奏,而以一种近乎忘我的姿态,支撑着这座剧院继续航行。
青砖灰瓦,抬头,想象一群鸽子带着哨音飞过,北京人艺四合院咖啡厅里,冯远征轻步走入,从容温和。他身着那件两会期间频频入镜的深色西服,未系领带,领口微微敞开——这里是他的家,无需过于拘谨。
采访镜头前,他的脸上带着演员特有的神采,但依旧能看出隐隐疲态。很难想象,过去三个月中,这个人几乎没有停歇:在首都剧场和人艺实验剧场,他先后主演了话剧《全家福》《哗变》《迷幻》,同时,他担任导演的《正红旗下》《日出》《罗慕路斯》也在剧院的不同舞台陆续演出,而这还不包括此前他带团赴上海巡演,以及作为院长承担的大量繁琐事务。《茶馆》里有句台词:“见天儿睡四五个钟头觉,谁也不是铁打的”,可冯远征有时就像是铁打的,当连轴转已成为常态,对他而言,此刻一个人从办公室走到咖啡厅的短暂路程,都成了难得的放松。
《全家福》剧照
“累吗?”我问,“累,但对于一座剧院,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完成。”他笑说。2022年,年近六十岁的冯远征接任成为新一任的北京人艺院长。
此前,他人生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好演员,可以“死在舞台上”的那种,为此他把自己交给了表演,毫无保留。而就在他准备退休时,任鸣院长猝然离世,让他不得不临危受命,成为新一任的剧院负责人。那一年,是北京人艺成立七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对一座剧院而言,七十却正青春。历史就这样把责任给到了他,看他如何通关。
“某种程度上,历史选择了我,我也接受了选择,就只能是去完成。”他平静地说。
作为演员出身的院长,他深知“演员是非常敏感脆弱的”,但作为院长和管理者,又要保持冷静和理性,二者之间如何保持平衡,他没有详说。只是,他觉得当演员要保有一份坚定,不能被观众的评价牵着走;而管理剧院也一样,从善如流的同时,不能自己没有谱儿。这个谱儿,就是如何让剧院发展得更好,“戏更精彩,魂守得住”。
身份的转变,也带来了更多的责任与割舍。作为管理者,他不得不开始学习看各种报表,了解剧院的工程项目,听各种财务术语,弄清楚什么是预算决算;而作为演员——演戏,这件叫他最快乐的事——也不得不被部分让渡,为了更加集中精力,他开始有选择地放弃一些角色。
首演于今年春节的小剧场作品《迷幻》,是一部长达两小时的法国轻悬疑对角戏,精彩,但台词多。“每个人一万多字的台词,当时导演和另一位演员都开始排练了,我们还在上海巡演,我担心耽误进度,就在电话里跟徐昂导演说,你把我换掉吧,找一个人踏踏实实排两三个月。”可是徐昂态度坚决,“你要不演,我就不排了”。最后,冯远征还是接下了这个角色,谢幕时,掌声如潮,却很少有人知道,那些台词大都是他深夜两三点钟在卫生间里一句一句背下的。
《迷幻》剧照
冯远征有时会想起1992年7月16日,那是老院长于是之最后一次演出《茶馆》,谢幕时,一位观众高喊:“于是之老师,再见啦!”当时的冯远征三十岁,站在侧幕条,泣不成声,“我觉得我们这些孩子就要没有家长了,成孤儿了。”
而三十年后,当年那个泪流满面的“孩子”已然当家。他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情节未知的戏剧,里面藏着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错,这背后,有命运的推力,也有人与时代的互相选择。
冯远征出身于军人家庭。父亲是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不同于姜文那些大院子弟的经历,冯远征七岁起,就跟随父母下放到天津农村,那里的日子清贫而快乐,他跟着大孩子下河、爬树、掏鸟窝,也学着大人们的模样插秧、割稻、种禾苗。这些经验日后融入了他的表演,2014年,拍摄电视剧《老农民》时,他是全剧组唯一无需“体验生活”的演员,那些农具他抄起来能使,就像儿时的玩伴。
电视剧《老农民》剧照
1974年,他回到北京,念高中时,入选了学校的跳伞队。飘在空中,与风搏斗,那种孤注一掷、毫无退路的极限感让他着迷。“刚开始我跳不好,会骂伞,骂风,教练一脚踹过来:怪它们干嘛,都是你自己的问题!”冯远征说,现在回过头来看,跳伞就像人生,起伏不定,与命运博弈,“你不能怪别人,只能靠自己。”
为了跳伞,他放弃了高考,却因体型瘦弱未被专业队录取。跳伞梦就此搁浅,19岁的他进了龙潭拉锁厂,当了一名工人,拿着小锤子,铛铛敲拉锁。
工厂的生活单调无聊,他和一群工友爱上了文艺与诗歌。有一天,他买票去看话剧,剧场里,演员站在他面前说台词,他在黑暗里泪流满面,“那种苦闷与孤独与我当时的心态十分相近”,他觉得自己被深深吸引了。那部戏,正是北京人艺的《绝对信号》,中国小剧场戏剧的开山鼻祖。
冯远征想当演员。他给父亲写信,态度坚定:“古话云‘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我也不后悔,因为那是我选择的路。”随后,他辞去工厂工作,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北电老师张暖忻导演看中了他,请他主演自己的电影《青春祭》。影片获得了香港金像奖,可冯远征却因“长得不够浓眉大眼”被北电拒之门外。又一次名落孙山。
那时,冯远征常常塞上耳机听崔健的《一无所有》,对着镜子埋怨自己的这张脸。表演培训班的老师鼓励他:“你不丑,别放弃,不好看的人多了,还不是进了我们北电?”于是,他鼓起勇气报考了北京人艺。考试那天,考场里坐着于是之、刁光覃、朱琳、蓝天野、郑榕、朱旭、林连昆……冯远征激动得傻了,考的什么全忘了。回家路上,他兴奋地想:“就算没考上,看一眼这些大腕儿也值了。”而就在几天后,录取通知书意外到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被肯定。
回望这一路,从北京跳伞队到北京电影学院,冯远征早已习惯被否定和拒绝,所以北京人艺的接纳,让他格外感激。即便后来,他凭借影视剧声名鹊起,那张脸也成了镁光灯竞相追捧的焦点,他依然记得哪里是心里的根,只要人艺一声召唤,他便放下一切,毫不犹豫地归来。
这份接纳也塑造了他对后辈的态度。2022年,他作为导演排《日出》时,饰演陈白露的年轻演员迟迟找不到状态,有人建议换人。他说,“再试试,给她点时间。”“不要轻易否定任何一个年轻人”,冯远征说,正因自己一次次从低谷爬起,跌跌撞撞走到这里,才比谁都知道信任与机会的宝贵。
他至今感激人艺的那份信任:在他还不怎么会演戏时,就给了他当主角的机会。
那是1986年,他还在人艺学员班,和吴刚等人一起上课跑龙套。一天,人艺的夏淳导演忽然找到他,邀他出演曹禺话剧《北京人》里的曾文清,那是一个没落的富家子弟,善良懦弱,敏感忧郁。冯远征紧张又激动,第二天准时到达排练场,然而,一个“撩门帘”的出场就走了一上午。他忐忑着去问夏淳导演错在哪里,导演看了他一眼,“你梳个背头、买双布鞋,再去服装组借身大褂儿”。冯远征似乎领悟到其中的意思,他开始养指甲,临字帖,喂鸽子,换上大褂过日子……久而久之,大褂像长在了他的身上,撩门帘的动作才渐渐有了味道。那是一次十分巧妙的指点,日后,他常和年轻演员说起这个例子,“你要和你的人物每天生活在一起。”
而冯远征对于表演乃至人生的更多认知,则来自于德国的梅尔辛教授,她是波兰格洛托夫斯基学派的忠实继承者,冯远征跟着她,看到了世界。
在人艺,梅尔辛教给他们很新的训练方法,她让大家花三四个小时翻滚、跳跃、攀爬,只为摆脱束缚,释放天性,激发生理和心理潜能。或许那种快感和跳伞有一点儿像,某次做完热身运动,冯远征徒手爬上了排练厅墙壁的支柱,等爬到屋顶一看,柱子竟高达8米,最后找了个消防梯才把他弄下来。真挚热情,又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梅尔辛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她多次邀他赴德国深造,直到1989年,失恋的冯远征在喝了一宿的咖啡后,第二天决定接受她的邀请,前往德国。
那段经历可以概括为一个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青年如何跨越国界和文化,赴西柏林学习戏剧表演,见证了柏林墙倒塌的重要历史时刻,并从中寻求自我价值的故事,其中有勇敢、有彷徨,有对艺术的无尽追求,也有对文化冲突的深刻反思。在异国的土地上,这个敏感的青年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之间游荡,他深刻地感受到,柏林墙虽然倒了,但横亘在两个阵营间隐形的“墙”却无处不在。二十六年后,一篇关于冯远征的自述文章广为流传,题目就是《冯远征:我穿墙过去》。
“在德国的两年改变了我的生存观、世界观以及对艺术的认知。我用德国人的思维方式在那个社会里生活,我觉得如鱼得水,但最后,还是无法彻底融入。”1991年,冯远征归来。人艺与德国,如同两种不同风格的营养,给了他独特的精神塑造。回来后,他为推广格洛托夫斯基学派,和戏剧导演牟森在北京电影学院开办了培训班。他们带着学员排的第一部话剧便是《彼岸》。演出时,戴锦华、张颐武、吴文光都来了现场,看完后大家说,这才是中国的先锋戏剧。崔健也来了,看完很受感动,回去后写了首歌,就叫《彼岸》。
那部戏,他和牟森找了十四个怀揣演员梦想的普通人演出,剧中,有这样几句台词,:“现在,有一条河,而不是一根绳子,在我们面前,我们要渡过这条河,到达彼岸。那么,为什么不投入到真正有意义的生活中去呢?为什么不立刻动身呢。”
或许,这也是冯远征想说的。若干年后,年至六十的他最喜欢对年轻人说的一句话就是:“别怕,怕什么,去勇敢!”因为过往的经历告诉他,彼岸,从不在别处,它就在当下,就是勇敢的出发。
冯远征从不隐瞒自己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野心”。跳伞时,他立志要成为世界冠军;做演员时,他想“代表中国去拿奥斯卡”,为此,他大量读名著,读莎士比亚,那时,他十九岁。
那是做将军的父亲带给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课本里毛主席引用的司马迁名言,他打小当作座右铭。他觉得,人活着,不能混日子,要尽量地完成自己。
涉足影视圈时,他把一个个角色刻在观众的记忆里。无论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内心扭曲、复杂多变的安嘉和,还是《非诚勿扰》里妖娆妩媚、令人捧腹的艾茉莉,亦或是电影《百花深处》里与现代社会脱节,“被时代抛下的精神孤魂”冯先生,都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回到人艺舞台上,他游走中外古今,时而是《哗变》里偏执自卑的魁格上校,时而是《知己》里讲求气节的传统文人顾贞观,他还是历经患难、品格高贵的“诗圣”杜甫,又把《茶馆》里的松二爷演出了自己的味道。
他努力成为最好的演员。
2016年,冯远征54岁,成为人艺演员队队长,那是他在人艺第一次“管人”,此前,他只管演戏,其他事几乎不问,“天塌下来,有老先生们顶着”。
可老先生们慢慢退了,他知道自己有了更多责任。
那时回来排戏,他发现“人艺变了”,年轻人已经渐渐没了规矩,“排练厅就像个菜市场,有人吃东西,有人翻杂志,有人玩手机,有人谈恋爱”,冯远征很生气,“我这人眼里不揉沙子”。他拟了一份《演员队排练厅管理制度》钉在墙上:迟到1分钟罚500,剧本乱扔直接没收!
“你不说你不教,未来就会出问题。”
在冯远征主演的话剧《张居正》里,有句台词大致是说“要忍一时之痛,才能换来长治久安”。为了剧院的将来,冯远征说自己愿意去做那个刺痛大伙儿的人。2016年,他制定了“青年演员培训计划”,推出剧本朗读活动,开办人艺表演大师课,外请专家讲兄弟艺术,组织外出体验生活。
2019年,他又重启已经停办三十多年的“北京人艺表演学员培训班”,电视台把这次培训拍成了纪录片,观众说:“这才是真正的‘演员的诞生’。”片中,冯远征带着青年演员一起跑、一起跳、一起发声,一起念“八百标兵奔北坡”,一堂课下来,冯远征大汗淋漓很兴奋,他的目标就一个:“青年人尽快成长起来,擎起人艺的大旗。”
2022年,冯远征出任院长,成了真正的决策者。临危受命的他坦言有压力,但并不惧怕,“我父亲就是个决策者,我对此并不陌生”。“人艺目前最棘手的,主要是人和戏。”他说。
招什么样的人?“合槽的。”
合槽,指艺,更指德。
他记得刚当演员队队长那会儿,一次跟一个演员谈排戏,对方说不行啊,经纪公司安排活儿了。他当即沉下脸,“人艺才是你的单位,你要么干活,要么辞职。”“外边可能有天大的事,每一件都比演戏重要,但对不起,进了这个院儿,就是‘戏比天大’,这是艺德。”他对我说。
2004年,冯远征的父亲病危,当天正赶上《茶馆》演出,他给哥哥发去短信:晚上十点前不要给我打电话。晚上散了戏,冯远征开车赶到医院,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太平间里,看着父亲从冰柜里被拉出来,他深深亲吻了父亲的额头,“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亲他。”
“这件事放在当下,肯定很多人说你不孝,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但你没有办法,你是话剧演员,观众在等你,你只能牺牲这些。”他说。冯远征身上有着老一代人艺人的传统,相信言传身教的力量,认为规矩写在墙上,是下策,唯有写进心里,才能立住。“我们这一代人是有吃苦耐劳和自我批评意识的,但现在的年轻人,职场文化更加自我,想要让他们和人艺‘合槽’,得帮他们清除掉一些成长道路上的杂草。”
当面严厉,不爱夸人,可背地里,冯远征却像老父亲般疼爱这群年轻人。某次在电影频道做节目,他面对镜头真诚呼吁,邀请影视剧导演多来剧场看戏,多给人艺演员拍戏机会,“来看看我们这些孩子的本领,钢琴十级的有好几个,还有会武术的,唱音乐剧的。”如果你熟悉京剧《珠帘寨》,会觉得此刻的冯远征就像李克用唱“数太保”,对自己的孩子如数家珍、充满自豪。
“我就希望让大家多认识这些年轻演员,认识他们,就认识了人艺的未来。”
之于戏,冯远征则显得更加理性从容:“人艺的下一个代表作在哪儿?坦言讲,我不知道,但它一定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本子,能够跨越时代,让不同时代的观众喜欢,也许在我这一代是完不成的,但有些事不能拔苗助长,不能急。”他说,郭启宏先生的《知己》酝酿了三十年,熊召政写《司马迁》用了十年,何冀平为写《天下第一楼》花了两年时间考下二级厨师证,“有些事需要静待时机,我更喜欢水到渠成。”
采访中,冯远征总提起“龙马风神,骆驼坦步”,这是曹禺先生为人艺建院35周年所写的题词:龙马风神是指开拓精神,要像龙马一样有闯劲;骆驼坦步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不急躁不盲从。这八个字,冯远征说,是他作为人艺人的“定盘星”。
2019年国庆前夕,冯远征接到原北京文联党组书记陈宁的电话,邀请他参加国庆70周年群众游行,代表文艺工作者走过天安门。听到这个消息,他十分激动。游行当天,凌晨两三点,他和众多艺术家在夜色中集合,陈宁书记则陪伴他们席地而坐,一起在天安门西侧安静等候。后来,天光破晓,游行开始,冯远征挥动彩旗,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兴奋,他与队伍一起高声欢呼,“感觉庄严的天安门也在回应着我们的热情。”那晚回到家,冯远征兴奋不已,把游行群众证书摆在了家中最显眼的位置。
至今,那张证书仍摆放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冯远征和我提起这一幕时,依旧难掩激动:“文艺创作源自人民、依托人民,也应该反映人民、讴歌人民。文艺工作者需脚踏实地走进人民,用戏剧观照社会变革,关注百姓的喜怒哀乐,演绎生活的百态万千。”他说。那一刻,这些信念在他心中更加清晰鲜活。冯远征,一直在远征的路上。
作者✎杨思思
【文章来源:《北京纪事》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