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由它咬吧

我一退休就堕落了，很少写东西了。每天上午，吸烟吃茶的同时，撕开快递纸箱，毛笔数言片语。拍照发圈，随即涂满。累积一摞乱字纸箱，送往废品店，换得一餐早点钱。至于所写，全如风吹柳絮，片痕难觅了。

不过方才刷屏，见散文家陈嘉瑞创建的“性灵慧语”栏目，辑录了一组圈友趣话，其中有我纸箱上所涂的两条，我却早忘了：

“早上能醒来，能亲自起床洗漱饮茶吃早点，挺好。醒不来呢？也好。”“烟乃哲学意象，地表上的一切，都将化烟作尘。烟者，仙草之魂也，阆苑之魄也。坐案品烟，呵气成云，吞吐宇宙也。”

不正能量是吧？本可逻辑延展一篇小品文的，懒散而未竟。

日前读一文，赞美某古稀作家两年一部厚书、某望百之岁创作不息，惊叹之余复觉可哀。顺应季节，戒贪忌占，不失明智。老妪抹口红，衰翁飞媚眼，着实自信，然而有碍观瞻，甚或讨人嫌。作家到了一定年岁，不写了，抑或少写点儿，应也是一种慈怀呢。

季节真叫厉害，暖气一停，卧室里就嗡嗡一只蚊子来。蚊子个头小，小得往往看不见，却分外闹心烦人。静静循其声，终于目光逮住，见其降落墙壁。抬手缓缓靠近——担心拍污了白墙，便抽纸贴掌。终究戒杀，因为这蚊子，也毕竟是春暖花开的见证啊。

夜里睡得很踏实，未被蚊子叮咬扰醒。看来是雄蚊子，餐风饮露类，自有空气里的微生物供养，用不着人血的。只是它去哪了？环顾空间，未见踪影。

自媒体披露有孤独老人，子女很成功，留居国外某某院士。若以养儿防老说，倒不如招几只蚊子来当宠物，嗡嗡嗡如丝竹之音，聊驱寂寞。事情不大，却也难办，因为老年人皮肤如老树皮，皱密褶厚，雌蚊叮不进的；雌蚊不来，雄蚊大约也没兴致跟进。

招惹蚊子意味着青春鲜嫩，意味着水多草茂。我的童年是在小河边与田埂上度过的。春夏之交蚊子无数，大人吩咐孩子去坡上割些黄蒿回来。日头落山之际，将黄蒿放入火塘，混合了柴草焐烟熏蚊子。焐前紧闭门窗，人到室外拉闲话，看月亮初升。过一会儿开门进屋，烟浓如稠，苦味呛得人直咳嗽。只是睡到后半夜，一些未被熏死的蚊子苏醒过来，开始了叮咬事业。

村小的王老师不到三十岁死了丈夫，带一个孩子生活甚难。热心人撮合她跟一个复员军人，小她六岁的李骆驼成家。王老师吃的商品粮，每月定时领工资，却屈就泥腿子丈夫，常叹人生挫败。就提出离婚。李骆驼想了想，竟端直答应了，“明天就去办吧。”

那是个仲夏夜，由于没心情，就疏忽了焐蚊子。王老师拿个蒲扇不住地给孩子扇蚊子，另只手则啪啪地拍打腮上腿上的蚊子。李骆驼却安静得出奇，死人般动也不动。

“睡着了？”

“没有。”

“蚊子不咬你？你肉是苦的！”

“一直咬着呢。”

“咋不打呢？”

“蚊子么，饭量又不大，咬饱了我，就不咬你和娃了。”

第二天就没去离婚。不久生了一个闺女，长得很疼人，日后成了市电视台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