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苞菊 (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5-06-08 11:33  浏览量:1

那年,不到一周时间,厂里便流行起了蝙蝠衫。引领时尚的,又是“粉苞菊”。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年代,贫富差距虽然还不大明显,但人与人之间,已经分出了三六九等。

就拿我们家来说,我爸是盐化总厂劳资科科长,我妈虽然是家属,没有正式工作,可她头脑活络、敢想敢干。从1983年春天起,她就拉起一帮子人,开始搞建筑,先是给人砌院墙烟囱、垒煤房伙房,小打小闹。慢慢地,积累起一些经验、人脉,就揽起了工程,厂里的镇上的,哪有活到哪干,哪能挣钱到哪干。只要你走出家门,走在七角井镇上,派出所、工商银行、税务所、邮局……好多建筑,哪怕上面没刻我妈的名字,可我知道,那都是妈带人,一砖一石操持起来的。

虽然我上面,还有姐姐哥哥各一个;老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健在,每月中旬,父母都要寄些生活费。可我家的条件,在整个七角井,仍可算是金字塔尖的。

另有一些人家,单职工,上面有老的要养,下面孩子再一多,日子自然就像放久了的白菜,蔫巴巴的。

就像我哥班里的长毛,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哆瑞咪发嗦啦西”,家里光孩子就有7个,妈也是家属,一家9口,吃饭时,一张大方桌都挤不下,就他爸一个人挣工资,连糊嘴都成问题。

我哥给我比划过,说长毛家做饭用的锅,锅口他差不多要拃4下,顶我家的两个,长毛家盛菜用的盆,跟我家洗脸盆差不多;我哥说,长毛家最经常做的是菜糊糊、汤面条,满满一锅,看起来吓死人,感觉就像是喂一窝猪;我哥还说,长毛家吃饭,就跟打仗一个样,时机稍纵即逝,晚一点刮锅底汤都搂不上,偶尔蒸一次馍馍,最少得3笼,一笼7个,刚端下锅就被抢光了。7个娃,儿子丫头,没一个怕烫的,因为抢饭,经常闹得这个哭那个嚷,气得两个大人头直摇。

我哥说长毛的父母那么多年,从来就没穿过一件像样衣服,特别是他妈,50岁不到,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人瘦得就像戈壁滩上的干芨芨草。

前几年,年纪还小,不太懂事的时候,我哥经常跟长毛做交易,赏他一个馍一块点心,让他背着自己绕篮球场跑一圈,或是在马路上跑一段,四根电线杆的距离。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哥还要虚扬起手,仿佛手里拿了条鞭子,不断挥舞,同时嘴里不停地呼喊,“驾球、大的、咧咧……”指挥着长毛向前、向左、向右。

可就是这样,长毛也没觉得我哥是在欺负他,整天跟在我哥身后,狗腿子一样。

在七角井盐化总厂,有一个群体,地位远比长毛还低。

那就是“老副”。

最初,“老副”是哈密区域各地组队来盐化总厂挣钱的副业队成员的简称。他们有的来自巴里坤县地方乡镇,如大河乡、下涝坝乡;有的来自哈密市地方乡镇和农场,如沁城乡、大泉湾乡、柳树泉农场、黄田农场;有的则来自兵团国营农场,如红星一场、红星二场。再后来,内地自流来的农民工也越来越多,厂里人把他们统称为“老副”。

七角井条件确实艰苦。这儿远离城市,地处戈壁。冬天奇冷,最冷时零下30几度,石头都能冻裂;夏天又极热,最热时40几度的高温,不夸张地说,能把石头晒出油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儿二百天以上会有风,光10级以上的大风,全年就在80天上下,是全国有名的百里风区。每每狂风一起,尘沙飞扬、遮天蔽日,搅起的砂石,能把人脑袋砸烂,火车都能刮翻。古籍上,这儿的名字是黑风川、鬼谷口、大患鬼魅碛,对这儿的描述是“妖风作时,沙鸣石走,车马皆可飞腾。”而唐时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则这样描写七角井一带的风: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

可七角井钱也好赚。这儿40平方千米的土地,虽然不长粮食、不长蔬菜,连地下水都是咸的,喝不成,生活用水得到10千米外的地方去运。但地底下,却储藏着极为丰富的盐和芒硝,只要有两膀子力气,能把它们挖出来,就能变成钱。正因为如此,建在这片土地上的盐化总厂,是响当当的国家二级企业,职工加上家属,一万多号人,每年缴纳的利税,支撑着整个哈密地区三分之一以上的财政收入。也是因为如此,前些年,七角井镇政府,也从七角井村迁到了盐化总厂。

那些“老副”,夏天捞盐,冬天清池子、挖芒硝,平时还要扛包装车,干的是盐化总厂最苦的活。好在天道酬勤,只要舍得下苦,他们的收入,每天基本在10块钱左右,最不惜力的,能挣到20。而厂里那些年轻人,有幸进厂当个工人,每月工资,顶天了也就150块。

那些“老副”,住的大都是旧土块房,是厂里人搬走后空的。因为没户口,他们吃粮要掏高价,到医院拿药、看电影、孩子上学、用电什么的,也要多花钱,干什么都会被特殊对待。

那些“老副”,很少能入厂里人法眼,哪怕是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或者只是个待业青年,口袋比脸还光堂,连块儿八毛的小钱都摸不出来,见到他们时,也会高高扬起脸,要不,干脆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这时候,如果哪个“老副”不识趣,不小心冒犯到她(他),极大可能,会被一口唾沫吐脸上。

那些“老副”,哪怕是初到七角井,最多十天半月,就会习惯这种境遇,如果不是必需,他们一般不跟厂里人打交道。赶上事,非得站到厂里人面前,也大都是一脸讨好的笑,低声下气地缩成一团,腰背都不抻展。

偏偏,却又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粉苞菊”。

“粉苞菊”大名何苑菊。或许,是她当年常穿的衣服,总以黄色系为主,一如戈壁滩上粉苞菊开出的花;再加上,她名字里也有个菊,很容易引发联想,所以,厂里某个无聊的男人,就给她取了那么个外号,并且很快就喊开了。

这外号,在七角井镇盐化总厂男人们嘴里,叫得很响很频繁。而女人们,私底下议论时,都说她“不要脸”,有的语气不屑,还有的极恶毒,似乎药得死老鼠蟑螂。

“粉苞菊”是个裁缝。

听说,早些年,“粉苞菊”是和丈夫一起,从甘肃老家来七角井的。她丈夫姓王,外号“石蛋”——这是他自己透露的,生得五大三粗的,石墩子一样结实,干活舍得下苦,别人捞盐,一天捞5、6方就不错了,他能干到9方10方往上;加上他人又敞亮,动不动就爱请客,有钱了跟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手头紧了,一盘花生米也要跟人喝几杯,很有点梁山好汉的遗风,非常对新疆人的胃口,所以很快便在盐化总厂立住了脚。

听说,他们的家乡很穷。小时候,为了不饿死,家里把所有能吃的东西找到,全部填进了肚子。榆树皮、杨树皮他吃过;柳树皮苦,比黄连还苦,可剥下来烤干磨成粉一样咽;荞麦皮点把火烧成灰,和在水里也能吞下去;连棉絮也成了嚼食。一家5口,只有3条裤子,谁出门让谁穿……这些,虽然都是石蛋所说,是他家的糗事,但“粉苞菊”能嫁给他,以此推断,“粉苞菊”家的光景也好不到哪去。

听说,石蛋很爱“粉苞菊”。他怎么苦怎么累都行,却舍不得让“粉苞菊”出大力,让她整天待在家里,顶多是给他做做饭、洗洗衣,干点家务什么的;而“粉苞菊”对石蛋,却好像没什么感情。有人说,他们从来没看见“粉苞菊”冲石蛋笑过,总是平舒着脸,一副爱搭不理的表情。石蛋面前,还有人为此抱过不平,为他不值。可石蛋却很坦然,说“粉苞菊”有文化,自己却斗大字不识;说“粉苞菊”人漂亮,自己长相可是一般;说要不是“粉苞菊”家成分不好,绝对不可能嫁给自己;说完这些,他一脸满足地道,“我做梦都没想过,她能嫁给我;这辈子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旁人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妈开始搞建筑那年,一个很平常的夏日里,石蛋找关系,打败好些竞争对手,揽到一桩活,跟车队一个司机去哈密,拉电厂的机器设备。结果,就那么竖着出去、横着回到了七角井,永远地睡在了盐化总厂北面的戈壁滩上。都说石蛋倒霉,该着出事,车都装好了,他还手欠,去拽刹着机器的绳子。天知道机器上,怎么就有一个部件脱落,而那个铁疙瘩,怎么就会正正地落到石蛋头顶?私底下,有人传,说那天他们到哈密后,中午饭,是石蛋请的,两个人还喝了酒,司机说要开车,喝得少,所以一瓶哈密大曲,有大半进了石蛋肚子,导致他反应慢了,才没有躲过那场飞来横祸。还有人传,说那次石蛋到了哈密,曾让司机临时停车,去了趟伊州商场,给老婆挑了条鹅黄色的纱巾,让司机等了很久,怕司机不耐烦,所以事先就说好,中午他来请客。

据此,有人说,石蛋之所以死,八成是因为“粉苞菊”。

石蛋的死,主要怨自己,可跟厂里也不无关系。后来,石蛋家人从老家找来,厂里从道义出发,给他父亲和“粉苞菊”,一人赔了五千,平了这事。也就是说,一万块钱,就买下了石蛋一条命。厂里财大气粗,那点钱根本就不算事;而石蛋父亲和“粉苞菊”,也都表示满意,再没给厂里添麻烦。

石蛋丧事毕,“粉苞菊”和石蛋父亲一起,回了甘肃老家。这在厂里人意料之中。

出乎厂里人意料之外的,是3个月后,“粉苞菊”又回到了七角井。事实上,连3个月都没有,来去不过83天。没人知道,她还回盐化总厂干什么?

谜底很快揭晓。几天后,“粉苞菊”家,那间快塌的破土块房门头,忽然多出三个红漆大字:“裁缝店”。字是楷体,虽然三个字里,两个笔画都多,不好写,但却写得周正而不失柔美。仿佛一个老太婆抹了红脸蛋,有那三个红字,似乎整排烂房子都精神起来了。

厂里人这才知道,回到老家不到3个月的工夫,“粉苞菊”居然学会了裁缝手艺,而厂里原来的几个裁缝,最活泛的,出师也用了差不多一年。

这之后,关于“粉苞菊”的故事,变得复杂、晦涩。

先是她被场里照顾,分到了一套新红砖房,那待遇,厂里正式职工都难享受。而她的“裁缝店”,自然也就搬进了新家。

其中缘由,听人说,是那年的国庆节前夕,厂工会主席按领导安排,带着人去慰问“粉苞菊”,看她有没有什么困难。结果还没进门,见到那三个红字,主席就站住了,看了半晌,方用力地点了点头。在七角井盐化总厂,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地方,文化水平高的不多,主席一向被视为秀才里面的大拇指,能让他点头,说明那字确实不赖。

而后,见了“粉苞菊”,主席更是恻隐之心大动,两眼泛光,久久地握着她的手,说像石蛋那样的外来务工人员,为盐化总厂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我们应当永远铭记。说到石蛋的时候,主席嘴里,鱼吐水泡似地,连着吐出几个“王”字,看他那架势,本意是想说出石蛋全名的,却没能想起。他又左右环顾一下,原以为,身边谁能提醒他一声,却没成想,他看谁,谁就会把头低下,最后只好用“石蛋”代替。这事,说起来也不怪主席,相信,整个盐化总厂,也没几个人知道石蛋全名。

主席当场指示,要给“粉苞菊”解决住房问题,绝不能让功臣的妻子,住在这样的危房里。临走时,主席还说,自己开店毕竟不稳定,他会向主要领导汇报,争取得到领导支持,安排“粉苞菊”到厂里工作。

厂里管住房分配的领导,正是主席,所以没过多久,“粉苞菊”就搬了新家;而主席说的解决工作的事,却再无下文。

有人说,是厂里待业青年多,给了“粉苞菊”特殊政策,会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经通盘考虑后,厂主要领导没有同意。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某个晚上,主席正和“粉苞菊”讨论书法艺术,正交流得开心,结果主席夫人却破门而入,为息事宁人,主席当场表示,以后再不会跟“粉苞菊”来往。

总而言之,“粉苞菊”的工作,就这么成了泡影。

再往后,“粉苞菊”的名声,在厂里越来越响,总体而论也越来越差。这其中,涉及她手艺的,有一些,都说她做事用心,手又灵巧,衣服做得好;但更多的,直指她的生活作风,说她爱勾引男人,说她恬不知耻,说她破鞋一只,还有人传,说她跟谁谁谁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有一次,我跟爸去粮店,买了一袋米一袋面,搁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回家路过大商店时,正好碰上几个婆娘在议论“粉苞菊”,话很不好听。

行了,母老虎,你积点口德吧。你说的那些事,你亲眼看见了?爸逮着那个外号“母老虎”的女人问。说到我爸,厂里人都知道,湖北来疆的他有一副驴脾气,性格古板,喜欢管闲事。

有人晚上敲她的门,这可是事实。支吾了一会儿,那女人应。

有人敲她门怎么了?就算你看到,她让人家进去了,那又如何?人家是单身,不能找男人?除非,找她的人有家有室,那确实不应该……爸想了想,接着又道,就算找她的男人有家有室,也不一定就干了什么坏事,除非是让人抓住了,你逮到了吗?

她就算干了坏事,谁能抓住?她家那条哈萨狗,比狼都凶,谁敢去抓?旁边一个女人咕哝。

没有证据,那你们就不要胡咧咧,整得嘴跟裤裆一样。爸大声嚷。

这下,那些女人都熄了火,不再吭声。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弄不明白,那些平时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大娘们,对“粉苞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成见?多年后才想清楚:多年来,盐化总厂一直男多女少,尤其是那些家世一般、也没个正经工作的小伙子,找对象难比登天。“粉苞菊”人漂亮,还能干、会赚钱,年纪也不大,哪怕死过男人,一样成为许多小伙子的梦中情人。向她发动的甜蜜攻势,那是一波接一波。为了讨她欢喜,那些人是想尽办法,却总是难获芳心。为了她,许多人茶不思饭不想,甚至有人精神失常,有人为她打架动刀,还有人为了得到她,动了歪脑筋,想把生米硬煮成熟饭,结果因此进了号子。那些老太太大娘们恨她、编排她,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这些年,从没有人真正抓住“粉苞菊”的短,但她的名声,却依然一落再落。甚至有人拍着胸脯保证,“粉苞菊”,确实是他的女人。

除非必要的采买,“粉苞菊”是很少出门的。旁人的闲言碎语,似乎根本就影响不到她。

作为一名“老副”,她硬是把自己活成了盐化总厂的一个异类,或者说是传奇。

走出盐化总厂,戈壁滩上,经常可以看见一种植物。

矮的不过一拃多点,高的也到不了我的膝盖,和荒漠里大多数植物一样,它的叶子和枝条都成线型,一根根乍起来,硬撅撅地直刺苍天,一副不愿低头屈服的样子。如果它的叶片也变成圆形,枝条上再添些刺,那跟骆驼刺也就没什么两样了。另外,它枝条上缀的花,一般都是黄色,而骆驼刺的花,则是粉红。它的花粗看上去,也不过蚕豆大,但每一朵花上面,细数起来,舌状花瓣至少10片,薄得就像蜻蜓的翅膀;而且,它的花期也更长,可以从6月一直开到9月底。悄无声息地,点缀着死寂的戈壁。

这就是粉苞菊。

这段时间,哥经常出门,一个人,在旷野间漫无目的地逛。

我知道,他不是去看粉苞菊的。

他失恋了。

其实,他都不能叫失恋。因为他恋着的那个女孩,根本就没恋过他。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单相思而已。

我知道这事,跟那天长毛来我家有关。

那天晚上,长毛来到我家。哥把他叫进自己房间,门一关就是好久,不知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我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悄悄走到门口,支起耳朵听了起来。

我给你5块钱,怎么样?这是我哥的声音。听到跟钱有关,我把耳朵贴得更近了。

他是学校的宝贝疙瘩。再说,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我要是扇他一巴掌,那还不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不光老师要骂我,他哥肯定要找我报仇,我也得挨打,说不上还是双打。

你就说扇不扇吧?

5块钱太少了。你给我10块,挨打我也认了。

你这家伙,都会跟我讨价还价了。6块,再不能多了。你要不干,我再找别人。又不是让你打他多狠,扇一巴掌,让他丢丢人,多大点事?

6块就6块,我干行了吧。说了半天,齐国跃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收拾他?听到这,我的眉头皱了起来。齐国跃在学校可算是大名鼎鼎,连校长都公开说过,整个高三,他是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一个。

我跟他无仇无怨。就是他整天缠着红蕊,我看不惯。哥提到的红蕊,我想肯定是李红蕊。对她,我并不陌生。那时候我也上高一了,曾听人说,盐化总厂学校高中女生里,有“四大美人”,排第一的,就是高三(1)班的李红蕊。还有人说,齐国跃和李红蕊整天腻在一起,是在谈恋爱。

噢,我知道了。长毛声音怪异起来。

先说好,钱我给你,你可不能出卖我。

你就放心吧,这是我跟齐国跃的事,跟你没关系。

第二天,长毛和齐国跃就在学校打了一架。其前因后果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齐国跃不小心碰到了长毛,长毛抬手就给了齐国跃一巴掌。齐国跃当然不服气,搂起袖子就跟长毛干了起来。

最后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人高马大的长毛被比他小一圈的齐国跃骑在身上,劈头盖脸一顿狠揍,鼻血都被打出来了,淌了一地。还是老师赶到,才把长毛给救了。或许看长毛模样太惨,老师又把齐国跃狠狠批评了一通。

事情就这么完了。

没人知道,这事的幕后黑手,是我哥。而事情的起因,是对此毫不知情的李红蕊。

哥钱花了,目的却没有达到。

齐国跃不光没丢人,还赢来了许多尊重,都说他像个男子汉。他和李红蕊,关系还是那么好。

跟齐国跃比,哥长得其实不赖,白白净净的瓜子脸,浓眉大眼,很有点照片上爸年轻时的样子。

你爸年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要不是看他长得还不错,我根本不会嫁给他。这是妈的原话。只可惜,哥长得再精神,也赶不上齐国跃风头足。他是典型的“一俊遮百丑”,学习好,就什么都好。

往后,我哥变得更加颓废,整天蔫头耷脑死样活气的,没有一点精神。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哥这副德行,让妈的白头发一下多了好多,动不动就让我拔;而爸脸上的法令纹,也明显深了,更见老相。

爸妈都以为,哥精神憔悴是因为学习,常劝他放下书本,多出去走走。那段时间,也许是因为事情没有办利索,长毛不好意思再来我家。而姐那时已经考上了哈密技校,在哈密市就读;催促哥每天出门走走、散散心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头上。

那天吃完晚饭,我又按爸妈的吩咐,陪着哥出了门。

刚走上马路,只见我们的前方,马路的另一侧,在夕阳余晖映衬下,一个黄色的婀娜身影迎着我们,正款款地走来。当时,她一只手里拎着个布兜,另一只手抬起来,去撩脸颊旁披散的长发。她身上穿的,正是一件盐化总厂刚流行开来的蝙蝠衫,随着她抬手,宽大袖幅与衣服侧面连在一起的地方全部呈现,仿佛一个打开的扇面,被夕阳镀成金红色。当她的手垂下,缓缓前行时,那扇面合拢,两只宽大的袖子又在微风中小幅度地忽闪起来,水波般荡漾。

她脚步轻盈,飘飘若仙。

她的脸始终正对着前方,隔着5米多宽的马路,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

距离最近时,我一眼认出,那正是“粉苞菊”。

身边的哥,嘴张了几下,像是想喊点什么,却终于没有出声。他的目光,仿佛一个发现目标的猎人,久久地追逐着那个黄色身影,窈窕前行。他脸上,似乎也悬挂着一轮金红的夕阳,霞光满天。

哥找爸要钱,是在一个晚上。

三十块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爸愣了一下。那段时间,妈正好在外忙工程,要不然,这事也轮不到他操心。

马上就要高考了,我总得有身新衣服吧。哥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

当时,盐化总厂学校的学生参加高考,必须去哈密市。到城里,还是参加高考,穿齐整精神点是对的。哥的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没问题,你好好学习就行。爸点头应了。完了又追问了一句,你准备到哪做?

我还是想找何师傅,哥速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大家都说她做得好。

哥说的何师傅,当然就是“粉苞菊”。

我们一家子的衣服,这几年,一直都是“粉苞菊”在做。

至今记得,母亲开始搞建筑的第二年,那年岁末,我们一家5口,拎着一大兜布料,去“粉苞菊”家时的情形。

过后回想起来,那是我们家,第一次全家一起做新衣服;那也是我们一家,唯一一次同时去“粉苞菊”家。再往后,要不是爸带我们去,就是妈带我们去,再没有全家一起行动过。

记得当时,“粉苞菊”家还没有狗,我们敲门,很顺利就进去了。

当时正是冬天,屋外很冷,可房子里却温暖如春,大概刚添过煤,铁皮炉子抽得呼呼直响,炉膛都烧红了。

那天的“粉苞菊”,心情似乎有点差,我第一个冲进门时,她那清秀的瓜子脸上,古井般不见丝毫波澜;随后,捂着耳朵进来的姐,也没引起她什么兴趣;看到爸和妈,她轻轻点了下头,张了张嘴,却没打招呼。直到搓着手、嘴里还嘟囔着“太冷了,太冷了”的哥哥进来,我发现,她两条浓眉一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亲人,眼睛忽然就亮了一下,就好像灯泡烧坏前,集聚最后的能量,全力一闪烁。

妈跟她搭上腔后,我才开始好好地打量她:上身一件米黄色的毛衣,大概是毛衣有点小,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把她的胸衬得格外高,仿佛里面塞着两只小兔子,在不停地挣扎。两条大长腿上,套着条黑裤子,里面穿了厚毛裤的缘故,显得有些臃肿。脚上是一双单布鞋,露出光洁雪白的两块脚背。

她竟然连袜子都不穿?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粉苞菊”,确实与众不同。

量尺码时,姐抢到了第一个;姐量完,我正准备过去,她却已经抬起了手,示意我身边的哥哥,你来吧!

接下来,她的身子开始起起伏伏,两只白嫩嫩的小手,就如两头灵巧的小兽,抓着根浅褐色的皮尺,出没在哥哥的脖颈、肩部、胸前、腰部、髋部、裆下、脚踝……当年刚14岁的哥哥,这时表情变得无比精彩,尤其是那双手穿过裆下时,他连脖子都红了。

许是房子太热,她的脸也泛起潮红,就如抹了胭脂。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给哥哥量时,要比给姐量尽心得多。

也许是我的错觉,后来衣服上身时,一家五口,我总觉得,哥哥的衣服,是最合身的。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听到爸和妈在闲谈,说“粉苞菊”。

这“粉苞菊”,变化真是大。我还记得,4年前,她刚到盐化总厂的时候,那两条辫子,黄黄的细细的,人瘦得像根豆芽菜,说是十九岁,看上去最多十四五。这话是妈说的。

这有啥奇怪的?在老家,她连饭都吃不饱,到了这,生活好了呗。爸随口应。

我再次去“粉苞菊”家,是第二年夏天。

那年月,很多人家,一身衣服,都是老大穿完老二穿,老二穿完老三又拾上,好些孩子,几年都穿不上新衣服。即使是我家,半年做一次新衣服,爸妈也舍不得。

但没办法,当时,学校要搞夏季运动会,对学生着装有要求,要白衬衣、深色裤子、白球鞋,家里必须准备。

球鞋大商店有现成的,这个好解决,可符合条件的衣服裤子,我们姐弟三个都不足。最后妈把手一挥,很有点电视里的伟人样,让爸领着我们三个,一人做一身新的。

布料备好,还没到“粉苞菊”家门口,院子里,已经传来几声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犬吠;随着我们走近,狗叫声越发雄浑;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撞入眼帘的,是一条足有半人高、黑白相间的大狗。它正对着门站着,身子前倾,眼睛瞪着我,嘴咧着,露出闪着幽光的獠牙,似乎我只要再向前一步,它就会扑过来,把我撕成碎片。

这家伙绝对不好惹,我心里打着鼓。好在,它被一根长铁链紧紧地拴在院子中间的一棵白杨树上。我这才没有落荒而逃。

过后才听说,那条狗名叫“虎子”,是哈萨克牧羊犬,别名天山獒,山里哈萨克族牧民常用来放牧,连狼见了尻子都会松。

等“粉苞菊”拦住狗,我们终于进了门。

爸说完情况后,“粉苞菊”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她抬手指了指靠墙的一张长案,让我们看那上面堆着的一摞摞布料。活太多了,你这要的时间又紧,我怕弄不好。要不,你们去找别的师傅吧?

你手艺好,孩子们都喜欢穿你做的衣服……爸不甘心。

我这算什么?我也是边干边学。

要不,还是辛苦你一下?爸恳求。

嗯。“粉苞菊”沉吟着,目光转向我们。

而这时,相信我和姐姐哥哥一样,也是一脸失望。七角井裁缝确实不少,但水平能赶上粉苞菊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

“粉苞菊”的视线在哥哥脸上流转了一会,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东西放下吧,这活,我接了。

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我心一漾,潮乎乎的,对“粉苞菊”,莫名就有了好感。

第三天上午,爸把衣服取回家时,随口说了一句,“粉苞菊”两只眼睛都是红的,估计熬了个通宵。

这以后,我家谁要做衣服,都是找“粉苞菊”。也正因为如此,哥说他的衣服还是找何师傅做,我一点也不奇怪。

哥的衣服做回来后,我发现,他跟“粉苞菊”的交往,变得密切起来。

连着好几个傍晚,吃完饭,哥拿着书本走出家门时,说的是趁着天还亮,去戈壁滩上走走,看会书,结果去的却是“粉苞菊”家。

不光哥跟“粉苞菊”走得近了,就连那条哈萨狗,似乎也跟他建立起了特殊关系。刚开始去的时候,他还没进门,“虎子”就开始叫;再后来,他直接推门进去,“虎子”也不吱一声。待我走近,才又狂吠起来。

这事,我没给爸妈说,一个字都没说,可不知道是他们耳朵尖,还是谁嘴长,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一天晚上,爸妈一脸严肃地把哥叫进了里屋,说是要跟他谈话。

像是不想让我参与,他们连门都掩上了。

这可难不倒我。

说了一会儿,妈的声音便高亢起来,箭一般将门射穿,扎进我耳朵。还有半个月,你就要高考,你知不知道?你是想把我们气死?许是说急了,妈连咳了好几声,才接着又道,这次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工作,捞盐也好、挖硝也好,我不管,反正你也成年了。家里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你们放心,再过个五六天七八天,她就要走了。屋子里静了没多久,哥蹦出一句。

走?你说“粉苞菊”要走?为啥?爸奇怪地问。我也是一愕,耳朵短时间地离开了门。

她指着她身上的蝙蝠衫跟我说的,说现在成衣样式越来越多,做得也越来越好看,再不转行的话,过个一两年,裁缝都得饿死。

这些年,她生意一直不错呀。妈咕哝了一句。我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仿佛这个消息,是一个大羊腱子,好下肚不好消化。

那她准备走哪去?干什么?你知道吗?良久,爸又问。

她说她初步打算是去哈密市,开个服装店。哥应。

我看“粉苞菊”对别人都是爱搭不理的,对你还不错,真没别的原因?妈的语气重新平静下来。

她说几年前的我,有点像她弟弟。不过,她说她弟弟早就不在了。那时候她们家穷,她弟弟到死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裳。一说起弟弟,她就伤心……

其实,我这些天去她家,主要是找“虎子”的。她说她去哈密,肯定带不走“虎子”。前一阵,我又听妈你说,想找条厉害点的狗,看工地,我就想到了“虎子”,就跟她说了这事。她也答应了。现在,我跟“虎子”关系可好了。

那天晚上,熬到好晚,我都没有睡着,一想到“粉苞菊”要走,就有些难受、不舍。

十天后,“粉苞菊”真的走了。

这消息再次在盐化总厂掀起轩然大波,说什么的都有,却没有一个人想到,是一件蝙蝠衫让“粉苞菊”看到了危机,下决心离开七角井盐化总厂,去开启新的生活。

另外,那年高考,盐化总厂学校被推了个光头,就连被学校寄予厚望的齐国跃,一样名落孙山。不过他跟李红蕊,再也没有分开,成家后依然如胶似漆,幸福得让人羡慕。

哥没考上大学,爸妈都没怪他。本来想让他复读一年,继续再考,他也不愿意。最后妈让他带着“虎子”,一起进了工程队。

工地上人追着喊他“小老板”,把他哄得整天合不拢嘴。

戈壁滩上的粉苞菊,依然不惧荒旱,年年绽放。

可那个身材窈窕、面目清秀、从来不笑、藏在很多男人心里的“粉苞菊”,却已经离开了七角井盐化总厂。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她如今是否还好。

作者:刘亮,1973年出生于新疆哈密一个名叫七角井的小镇,1993年开始发表散文、小说等各类作品两百余万字。曾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兵团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兵团十三师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