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忠:对合作化的评价几经波折,但《山乡巨变》确实写的不错!

发布时间:2025-06-01 12:40  浏览量:2

周立波蘸着湖南山乡的泥土味写成的《山乡巨变》,像一坛子陈年米酒,初尝是清溪乡的家长里短,细品却能咂摸出整个时代的醇厚。这部从1956年写到1959年的长篇小说,把镜头对准了1955年冬天湖南山坳里的变革——当县团委副书记邓秀梅带着合作社的蓝图走进清溪乡,那些祖辈守着三分薄田的庄稼汉们,正站在新旧时代的田埂上左右张望。

要说乡村叙事,就像老农民蹲在墙根晒太阳时扯的闲篇,表面是东家长西家短,内里却藏着世道人心。中国作家笔下的乡村从来不只是几间茅屋几亩地,鲁迅写闰土是写封建的枷锁,沈从文写边城是写人性的牧歌,到了《山乡巨变》这里,泥土里翻腾的是合作社的算盘珠子声。周立波这个喝过洋墨水的知识分子,偏偏能蹲在田垄上和老乡们唠庄稼经,他把任务化进了春种秋收的日常——王老汉为入社闹分家时的烟袋锅子敲得震天响,李婶子偷偷把肥猪卖给私商时裤脚沾的泥点子,这些鸡零狗碎比任何口号都更能说清"为什么要合作化"。

小说分上下两篇,恰似农人手里的两季收成。上篇写1955年冬建初级社,像开春头道犁,得把板结的旧观念硬土翻个底朝天。下篇写1956年高级社,已是盛夏的稻田,新苗抽穗时总伴着虫害杂草。周立波写景是真有两把刷子,三湘四水的晨雾能漫到纸面上来——清早的资江浮着碎冰,岸边的苦楝树杈上蹲着看热闹的乌鸦;雨后的晒谷场蒸腾着湿热气,几个老汉蹲在石碾边吧嗒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们脸上更深的皱纹。这些景致不是白描的摆设,合作社的动员大会总在祠堂前的晒谷场开,村民们的犹豫算计就藏在那片被鞋底磨得发亮的青石板缝里。

人物更是活脱脱从湖南山沟里蹦出来的。邓秀梅这个穿列宁装的女干部,挽着裤腿帮老乡车水时的样子,比她在会上念文件时更像个"自己人"。最绝的是"亭面糊"这个老农,嘴里总念叨"毛主席他老人家",可临到签字入社又摸出个生锈的铜钱要卜卦,这种骨子里的保守比任何阶级分析都生动。还有那个总爱说"我早就看出合作社好"的陈先晋,其实暗地里把好稻种埋在了自家灶膛下,这种小心思被周立波写得让人又气又笑。

要说那个年代的乡村叙事都有着宣传的影子,可《山乡巨变》的聪明在于把政策消化成了柴米油盐。合作社不是文件上的铅字,是能算出多打三担谷子的实在账,是寡妇秋丝瓜终于敢和地主张桂堂叫板的底气。当小说里写到村民们第一次用合作社的抽水机浇地,老庄稼把式摸着铁疙瘩说"这可比龙王爷靠谱",你就明白为什么这场变革终究是拦不住的。

翻开《山乡巨变》,扑面而来的是湖南益阳特有的湿润空气。周立波这个喝着资江水长大的作家,笔尖蘸的不是墨水,倒像是从家乡青石板缝里沁出的山泉水。他写资江冬日的水"清得发绿",写船公"用蓄子在水肚里一点",这些字句活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还带着粼粼的水光。要是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船头破开细浪的"嚓嚓"声,能闻见艄公棉袄上沾的桐油味。

你看他写茶子花,"青松翠竹间点缀细白清瘦的残雪",这哪是在写花,分明是把整个湘中的魂都给勾出来了。那些漫山遍野的茶子花,开得既不张扬也不卑微,就像清溪乡的姑娘,穿着蓝布褂子往田埂上一站,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周立波写女人写得格外有滋味。他不写柳叶眉樱桃口那套,专挑实在的写:邓秀梅的手掌有茧子,那是下乡劳动磨出来的;盛淑君说话时总爱把辫子甩到背后,活像她那个总跟旧思想较劲的脾气;就连配角,作家也要写她纳鞋底时如何用顶针把麻线勒得"吱吱"响。

最妙的是他把山水和人物揉成了一团面。你看那资江水,冬天清冽得像块玻璃,到了春汛时节就变成了暴躁的汉子;茶子花开时是温婉的姑娘,结籽榨油时又成了养家的壮劳力。周立波笔下的清溪乡,山水不是布景板,而是会喘气的角色。合作社的争论声混着茶子花香飘过田垄,新修的堤坝倒映在资江水里,连那摆渡的老艄公都知道,这世道要变得和往年不一样了。

这般写法的好处是,读者还没搞明白什么是初级社高级社,先记住了资江清晨的雾怎么从河面爬到半山腰,记住了茶子花晒干后碾出的油是什么味道。等合上书页才发现,那些关于合作化的大道理,早随着米酒下了肚,跟着山歌进了心。周立波像个老练的渔夫,撒网时专挑水面下的暗流,捞上来的却都是活蹦乱跳的当下。

周立波笔下的湖南妹子,个个都像山野里的茶子花,经得起日晒雨淋。这些姑娘从最初对合作社的怀疑观望,到后来挽起袖子下地干活,皮肤晒得黑红,胳膊上的肌肉线条越来越明显,却比城里那些抹雪花膏的小姐们更有看头。她们的美不在梳妆台前,而在挑水的扁担上,在插秧的水田里,在合作社的账本里。

邓秀梅这个角色,活脱脱就是从湖南农村土生土长出来的。她那一身青色布衣洗得发白,衣兜里永远别着支钢笔,随时准备记下老乡们的意见。周立波写她挑水的样子最传神——扁担往浑圆的肩膀上一搁,两桶水晃都不晃,走得稳稳当当。这哪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干部,分明是个能干实事的庄稼把式。她剪短的头发利落,弯弯的眉毛快要伸到鬓角去,开会时眼睛一瞪,那些想偷懒的男社员都得缩脖子。

盛淑君又是另一番风味。这姑娘爱穿花布袄,两根大辫子甩起来能扫到人脸上。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的酒窝能盛二两米酒。可别被这甜模样骗了,合作社算工分的时候,她能把算盘打得噼啪响,谁也别想占便宜。周立波写她在地里干活的样子最有意思——弯腰插秧时辫梢沾了泥,随手往后一甩,泥点子就溅到旁边小伙子的裤腿上,惹得一群后生嘿嘿直笑。

要说最有个性的,还得数张桂贞。这女人原本是社长刘雨生的老婆,嫌丈夫整天忙工作不顾家,一咬牙离了婚改嫁别人。放在那个年代,这得顶着多大的闲言碎语?周立波写她跟桂满姑娘吵架那段最精彩,两个女人站在晒谷场上,一个叉腰一个跺脚,湖南土话像放鞭炮似的往外蹦。周围看热闹的乡亲们听得直咂嘴,说这比唱大戏还有味。

这些湘女们的故事,就像茶子花一样,乍看素净,细品却有余味。邓秀梅在油灯下核对账本时鼻尖沁出的汗珠,盛淑君学开拖拉机时绷紧的嘴角,张桂贞领到第一次工钱时颤抖的手指——周立波写的从来不是什么"巾帼英雄",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乡下女人。她们会为工分计较,会为家务事烦心,也会在合作社丰收时,把茶子花插在鬓边,笑得比山泉还清亮。

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多数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可周立波偏偏能从她们晒黑的皮肤里,从她们结茧的手掌上,看出一种特别的美。这种美不在皮相,而在那股子活得踏实的劲头。就像茶子花,开在山野里无人欣赏,却能结出榨油的果子,这才是最实在的漂亮。

周立波写人物是一绝。邓秀梅这个县里来的女干部,既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青天老爷",也不是只会喊口号的传声筒。周立波写她帮老乡挑水时扁担压弯的弧度,写她夜里算工分被煤油灯熏黑的指甲缝,连她口袋里那支总漏墨的钢笔都写得活灵活现。还有那个总爱说"我早就看出合作社好"的陈先晋,嘴上积极,背地里却把好稻种埋进自家后院,这种矛盾写得让人忍俊不禁。最绝的是"亭面糊"这个角色,整天把"毛主席说"挂在嘴边,真要他签字入社时,却摸出个康熙通宝要算卦,活脱脱是个被时代浪潮冲得晕头转向的老农民。

周立波的语言也透着股子泥土味。他不用知识分子那套修辞,专拣老乡们挂在嘴边的话:"天要落雨娘要嫁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俚语俗话经他调配,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道。写景时更是把湖南方言化进字里行间,资江的水"清得发绿",茶子花"白得晃眼",连雨后的泥土味都能从纸面上漫出来。这种语言不是书斋里能琢磨出来的,非得在田间地头浸淫多年才写得出。

比起赵树理那种带着问题意识写小说的路子,周立波更像是个痴情的记录者。他写合作社不单为宣传政策,更是要给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立传。当别人忙着给人物贴阶级标签时,他却在观察老农掌心的茧子有几层厚;当别的作品高唱集体化赞歌时,他还在惦记张家媳妇腌的剁辣椒够不够酸。这种"不纯粹"恰恰成就了《山乡巨变》的文学价值。钱文忠教授也感叹:对合作化的评价几经波折,但《山乡巨变》确实写的不错!

农业合作化那会儿,政策文件上的黑字白纸落到田间地头,溅起的可不都是欢腾的水花。老农民攥着地契的手在裤腰带上蹭了又蹭,那纸片都攥出了汗碱。周立波写《山乡巨变》,没急着给这场变革唱赞歌,倒是先蹲下来闻了闻泥土的味道。

合作社的动员会上,县里干部讲得口干舌燥,底下老农的旱烟袋却"吧嗒"得越来越响。亭面糊这个老庄稼把式,表面上跟着喊"听毛主席话",背地里却把自家最好的稻种埋进后院。周立波写这些小心思,写得像在写自家亲戚——既不说他们落后,也不夸他们觉悟高,就老老实实记下这些庄稼人在时代浪潮里扑腾的真实模样。那个总爱说"我早就看出合作社好"的陈先晋,签字画押时手抖得连按了三回红印泥,这些细节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说服力。

周立波的笔像把老镰刀,专门收割那些被大叙事漏掉的穗头。他写邓秀梅这个女干部,不光写她怎么宣传政策,更写她帮老乡挑水时扁担压出的红印子,写她夜里对账本被煤油灯熏黑的指甲缝。就连合作社那头总爱偷啃秧苗的老黄牛,周立波都记得它左耳朵缺了个角。这些带着露水气的细节,让政策文件上那些铅字都长出了青苗。

当别的作家忙着给人物贴"贫农""富农"的标签时,周立波却在观察老农掌心的茧子有几层厚。他写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不是空喊口号,而是写老把式蹲在地头,捏把土就能说出墒情的那种默契。合作社的算盘珠子打得再响,也盖不过老农心里那杆祖传的秤——这边是"大河有水小河满"的道理,那边是"鸡叫三遍天要亮"的老经验,两下里较着劲呢。

如今重读《山乡巨变》,那些合作社的账本早泛了黄,可周立波笔下那些在变革中踉踉跄跄的庄稼人,那些沾着泥星子的对话,倒比当年政策文件上的铅字活得还精神。他没用宏大叙事给那个时代镀金,反而用这些带着体温的小故事,给历史留下了一册珍贵的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