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彩匠扎出会流血的纸马

发布时间:2025-06-01 11:53  浏览量:2

民国十二年秋,青州城外三十里乱葬岗忽起浓雾。

扎彩匠陈九斤蹲在义庄门槛上,就着油灯扎最后一匹纸马。

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如蝶,裁好的白麻纸浸了桐油,在夜风里泛着幽幽青光。

这匹马扎得格外精细。

四蹄裹着浸过朱砂的棉絮,鬃毛是用七七四十九根黑猫尾毛捻成的线,马鞍上还绣着半朵未完成的并蒂莲。

陈九斤舔了舔开裂的指尖,血珠儿正巧滴在莲花蕊心,那纸马突然昂首嘶鸣,惊得檐下乌鸦扑棱棱乱飞。

"作孽哟!

守夜的老更夫拄着铜锣冲进来,就见纸马前蹄腾空,鬃毛无风自动,眼眶里竟渗出两行血泪,"陈家小子,你扎的哪里是纸马,分明是勾魂的魍魉!

陈九斤抹了把脸,掌心沾满纸灰。

这匹马本该在三日后随城南王员外家小姐下葬,可自打昨日扎完最后一笔,义庄里就怪事不断。

先是供桌上的长明灯总在子时熄灭,再是停尸床上那具无名女尸的裹尸布无风自卷,此刻连纸马都成了精。

"李伯,您见多识广,可知这马为何……"话未说完,纸马突然调转马头,铜铃般的眼珠死死盯住陈九斤身后。

义庄梁柱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赤脚踩在青砖上,又像是无数老鼠在啃噬朽木。

陈九斤猛然转身,只见供桌下的阴影里蜷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

她发间金步摇斜插着,裙裾却沾满泥浆,脚踝处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正是三日前停在义庄后院的女尸。

"姑娘可是要寻坐骑?

陈九斤反手摸出袖中桃木钉,这是他祖传的压箱底物件。

当年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咱们陈家扎彩手艺传了十三代,最忌讳给枉死鬼扎坐骑。

你若见着穿红衣下葬的,转身就跑,千万别回头。

女尸突然咧开嘴笑,嘴角裂到耳根:"陈家哥哥好眼力,奴家等这匹马等了整整三年。

她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坟土,"那年我嫁去省城,轿子走到乱葬岗翻了,陪嫁的丫鬟婆子都跑了,只有这匹马……"

话音未落,纸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踏在女尸肩头。

陈九斤这才看清,马鞍下的竹骨竟渗出暗红液体,顺着鬃毛滴在青砖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老更夫的铜锣"当啷"坠地,他颤抖着指向纸马:"血!

是黑狗血!

你竟用至阳之物镇阴魂!

陈九斤心头剧震。

黑狗血向来是道士驱邪的法器,他扎彩时向来只用公鸡冠血调色。

可昨夜子时,他分明看见义庄外闪过个穿灰布长衫的背影,那人留下的脚印里,分明沾着黑狗毛。

"姑娘且慢!

眼见女尸要扑向纸马,陈九斤突然扯下腰间铜铃。

这是他在终南山采药时,从个疯道士手里换的。

当时那道士疯疯癫癫念着:"阴兵过境,纸马引魂,铃铛不响,黄泉路断。

铜铃乍响,义庄门窗同时洞开。

八仙桌上的香炉无风自倒,香灰在空中凝成个太极图案。

女尸突然抱住脑袋惨叫,嫁衣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竟是用金线绣的《往生咒》。

陈九斤瞳孔骤缩——这分明是道家"锁魂衣"的制法!

"原来是你!

纸马突然口吐人言,声如洪钟,"三百年前你偷学我茅山扎纸术,用活人皮做纸,童子血调浆,造出十八匹血纸马屠了整个陈家村。

如今转世投胎,倒装起无辜来?

女尸猛地抬头,眼窝里爬出两条血蜈蚣:"那又如何?

你们这些臭道士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却连自己师妹都护不住!

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插着半截桃木剑,剑柄上刻着个"清"字——正是当年茅山弃徒张清远的法器。

陈九斤如遭雷击。

祖父留下的手札里记载,张清远是茅山派百年不遇的天才,却因与师妹私通被逐出师门。

三年后陈家村惨案发生时,有人看见个穿灰布长衫的道士在村口烧纸马。

纸马突然人立而起,竹篾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陈家小子,你可知你祖上为何改行扎彩匠?

它抬起前蹄,蹄下青砖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当年你高祖用我茅山秘术扎出九百九十九匹纸马,本想助张清远逆天改命,结果……"

话音未落,义庄外传来悠长的唢呐声。

十二个纸扎童男童女抬着顶红轿子破雾而来,轿帘翻飞间,露出新娘子青灰色的脸——竟与供桌下的女尸一模一样!

陈九斤手中铜铃"咔嚓"裂开,碎片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掌纹在地上画出北斗七星。

"原来如此!

女尸突然癫狂大笑,嫁衣上的金线符咒寸寸断裂,"你们陈家世代扎彩,为的就是这一天!

当年张清远偷走我的本命纸马,将我魂魄一分为二,一半封在锁魂衣里,一半……"她突然扑向陈九斤,枯爪直取他天灵盖,"就封在你祖传的扎彩刀里!

陈九斤本能地摸向腰间,那柄祖传的柳叶刀不知何时已变成赤红色。

刀柄上浮现出细密的血管纹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

纸马突然长嘶着撞向女尸,竹篾骨架与嫁衣相撞,竟迸发出金属交鸣之声。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义庄梁上突然传来清喝。

灰布长衫的道士踏着北斗方位飘然而下,手中拂尘扫过,纸马瞬间化作纸灰。

女尸惨叫着后退,嫁衣下摆腾起幽蓝鬼火。

"张清远!

女尸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女合声,"你当年为救师妹盗我本命纸马,如今又要来坏我好事?

道士扯下人皮面具,露出张布满疤痕的脸。

他对着陈九斤深深一揖:"陈家小友,贫道张清远,在此守候三十年,等的就是今日。

他突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陈九斤的扎彩刀上。

刀身红光大盛,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

女尸突然七窍流血,嫁衣上的金线符咒重新亮起:"你们以为封得住我?

三百年前你们杀不死我,如今更不行!

她突然化作漫天纸钱,义庄内狂风大作,八仙桌上的香炉"嘭"地炸开,香灰迷了众人的眼。

等风沙稍定,陈九斤发现手中扎彩刀已变成半截桃木剑。

张清远盘膝坐在供桌前,胸口插着那半截桃木剑,嘴角却带着解脱的笑:"当年我偷学扎纸术,本想用九百九十九匹纸马换师妹还阳。

没想到……"他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黑血,"没想到师妹的魂魄早被这女鬼吞噬,我亲手扎的纸马,倒成了她脱困的钥匙。

陈九斤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疯话:"纸马通灵日,黄泉倒流时。

若见双生鬼,需以心头血……"他抓起扎彩刀刺向心口,鲜血喷在纸马残骸上。

那些纸灰突然聚成匹血色骏马,鬃毛间缠绕着无数金色锁链。

"去!

陈九斤大喝一声,血马长嘶着冲向供桌下的阴影。

地面轰然塌陷,露出个布满符咒的深坑。

坑底锁着具水晶棺,棺中女子与女尸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眉心多了粒朱砂痣。

张清远突然燃烧起来,火光中浮现出三百年前的画面:茅山后山,穿嫁衣的女子将本命纸马递给年轻道士:"师兄,等我从省城回来,咱们就……"话音未落,纸马突然化作血盆大口,将女子吞入腹中。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局。

张清远的魂魄从火中升起,对着水晶棺深深一拜,"师妹,师兄来陪你了。

他化作漫天星斗,尽数没入棺中女子眉心。

水晶棺轰然炸裂,两道魂魄缠绕着升上夜空,化作漫天流萤。

陈九斤望着手中恢复如初的扎彩刀,刀柄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纸马通阴阳,善念渡苍生。

义庄外传来鸡鸣,浓雾渐散,露出满地纸灰拼成的太极图。

那匹血马早已不见踪影,唯有青砖上的北斗血痕,在晨光中泛着淡淡金光。

从此青州城多了个传说:城西扎彩铺的陈九斤,扎的纸马能驮着亡魂走过奈何桥。

只是每月十五子时,总有人看见他背着捆竹篾,往乱葬岗深处去。

有人说听见马蹄声踏碎月光,有人说看见漫天纸钱化作金桥,而陈九斤只是摸着腰间的扎彩刀,望着北斗七星喃喃自语:"该换新桐油了。

残月西沉时,陈九斤踩着露水往乱葬岗深处去。

竹篾在肩头硌出红印,他想起昨夜张清远魂飞魄散前说的话:“三日后子时,北斗倒悬,黄泉路开。”山风掠过野坟包,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钱,竟在半空拼出个模糊的“奠”字。

转过第七个土丘,忽闻松涛中传来玉磬清音。

三株老柏环抱的空地上,青石棋枰旁坐着个穿月白道袍的老者,膝头横着柄焦尾琴。

棋盘上黑白子已成龙虎之势,老者却拈着枚白子迟迟不落,袖口绣着的八卦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可是陈家扎纸的传人?”老者突然开口,指节叩响琴身。

七根冰弦无风自鸣,惊起满林寒鸦。

陈九斤这才看清,棋盘边缘刻着细密的蝌蚪文,正是茅山失传的“九幽问路局”。

老者自称陆九渊,是终南山隐修。

他抚着琴身某处裂痕,忽然笑道:“此琴名唤‘渡厄’,曾随张清远闯过阴司路。”话音未落,山道尽头传来驼铃。

十二匹白骆驼踏着残月走来,驼峰间驮着具玄铁棺椁,棺盖上嵌着三百六十颗星宿明珠。

为首的胡商摘下帷帽,竟是个梳着总角的少女。

她腰间银铃随步伐轻响,铃铛内壁刻着西域梵文:“小女子阿史那云,奉可汗之命送这具‘星槎棺’来中原。”她指尖拂过棺盖明珠,刹那间星图流转,映得她眉心朱砂艳如泣血,“听说陈师傅能扎通阴阳的纸马,不知可能驮得动这棺中物?”

陈九斤正要答话,忽觉怀中扎彩刀发烫。

刀柄浮现的北斗纹路与棺盖星图遥相呼应,竟在虚空投射出半幅残卷。

陆九渊猛然起身,琴弦“铮”地崩断:“这是《河图洛书》的残篇!

三十年前张清远为夺此卷,血洗西域三十六国使团……”

话音未落,星槎棺突然剧烈震动。

棺盖缝隙渗出银沙,落地化作无数金甲力士。

阿史那云银铃急响,力士们顿时调转刀锋,将众人围在核心。

领头的力士铠甲上镌刻着龟兹文,陈九斤曾在祖父手札里见过——那是西域祭司用童男童女骨血炼制的“星宿傀”。

“诸位既识得此棺,便知开棺的规矩。”阿史那云指尖凝着血珠,在虚空画出道符咒,“三更梆子响时,需以三牲祭北斗,七盏长明灯引路,还要……”她突然逼近陈九斤,眸中异色流转,“还要陈师傅亲手扎的纸马,驮着星槎棺过奈何桥。”

陆九渊的焦尾琴突然发出龙吟,七根断弦无风自缠。

他弹指间斩断三具傀儡,琴身裂痕中迸出青光:“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这星槎棺里封的,怕是你们从龟兹王陵盗来的……”他忽然噤声,盯着棺盖某处暗纹瞳孔骤缩——那分明是茅山失传的“锁龙印”。

正午时分,众人宿在废弃的龙王庙。

阿史那云倚着星槎棺把玩银铃,铃舌竟是截人指骨。

陈九斤蹲在檐下扎纸马,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如蝶。

昨夜血马留下的朱砂此刻泛着幽光,顺着篾条渗入纸马眼眶。

“陈师傅可知,为何要用纸马驮棺?”阿史那云突然开口,银铃轻响震落檐角冰棱,“我们西域人相信,人死如骆驼卸货,需用最轻的物件载魂归乡。”她指尖抚过棺盖星图,“可这棺中物太重,寻常牲畜驮不动。”

陆九渊在神龛前布下七星阵,闻言冷笑:“西域巫术与中原道法本就同源。

你们用三百童男童女血祭星槎,不正是效仿茅山派的‘七星借命术’?”他突然掷出枚铜钱,正钉在阿史那云脚前三寸,“说吧,龟兹王陵里到底葬着谁?”

暮色四合时,庙外传来梆子声。

七盏青铜灯在供桌上次第亮起,灯油里泡着陈九斤的三根头发。

星槎棺突然悬浮半空,棺盖缝隙渗出的银沙凝成星河。

阿史那云割破掌心,血珠坠入星河的刹那,整座龙王庙开始剧烈震颤。

“时辰到了!”她甩出七枚刻着梵文的骨钉,将星槎棺钉在虚空。

陈九斤怀中的扎彩刀突然脱手而出,化作赤红长虹劈开星河。

纸马昂首长嘶,鬃毛间飞出九百九十九只纸鹤,衔着灯油在庙顶结成北斗阵。

陆九渊的焦尾琴自行奏响《广陵散》,琴声中现出张清远的残影。

他望着星槎棺叹息:“师妹,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棺盖轰然开启,银沙暴涨间,陈九斤看见棺中躺着个与阿史那云容貌相同的女子,只是眉心没有朱砂。

“这才是真正的阿史那云。”陆九渊弹指震碎三具星宿傀,“三十年前,张清远为救师妹元神,将她的魂魄一分为二。

一半封在星槎棺,一半转世为西域公主。”他突然抓住陈九斤手腕,“小友,你可知你祖上为何改姓陈?”

话音未落,星槎棺中的女子突然睁眼。

她指尖轻点,陈九斤的扎彩刀化作漫天竹叶,每片竹叶上都浮现出《河图洛书》的残章。

阿史那云突然惨叫,眉心朱砂渗出血泪:“原来你早就知道……你故意引我们来中原,就是要借陈家血脉解开锁龙印!”

陆九渊的琴弦突然缠住星槎棺,青光与银沙在虚空交织成太极图:“陈家本姓张,是茅山派护法一脉。

三百年前张清远盗走师妹本命纸马时,你们龟兹大祭司就在暗处看着。”他咬破舌尖喷出血雾,在太极图中画出镇魂符,“今日便让贫道了结这段因果!”

子夜钟鸣时,北斗倒悬。

纸马化作九丈高的血色巨兽,驮着星槎棺撞向天穹。

陈九斤的竹篾突然生出倒刺,将他双手扎得鲜血淋漓。

每滴血坠地都化作金莲,托着陆九渊的焦尾琴升空。

阿史那云在星河中癫狂大笑,银铃化作万千毒蛇缠住巨兽四蹄。

“师兄,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杀我。”星槎棺中的女子突然开口,声音竟与阿史那云重叠。

她抬手间,陈九斤的扎彩刀穿透自己心口,刀尖挑出的却不是心脏,而是半枚玉珏——与张清远临终前交给陈九斤的那半枚严丝合缝。

陆九渊的琴弦寸寸断裂,他望着合二为一的玉珏老泪纵横:“原来如此……三百年前张清远就知道,要解锁龙印需以血亲为祭。

他故意盗走本命纸马,就是要你们龟兹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唤醒师妹的恶念。”他突然将焦尾琴掷向星槎棺,琴身炸裂时迸发出漫天星斗。

陈九斤的竹篾突然活了,化作青龙白虎缠住星槎棺。

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画的血符,咬破舌尖在虚空画出相同的图案。

北斗七星突然坠落,化作七道锁链捆住巨兽。

阿史那云在星河中灰飞烟灭前,将银铃塞进他掌心:“告诉可汗……我从未恨过他……”

晨光初现时,星槎棺化作流沙消散。

陆九渊的魂魄正在消散,他笑着将半部《河图洛书》按进陈九斤眉心:“张清远欠茅山的债,终究要由张家后人还。”焦尾琴最后一声嗡鸣中,陈九斤看见三百年前的画面:年轻的张清远抱着师妹的尸体,在茅山禁地扎出第一匹血纸马。

七日后,陈九斤在乱葬岗埋下那柄扎彩刀。

刀柄北斗纹路已变成血色,每当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山道上走着匹纸扎的骆驼,驼峰间坐着个抚琴的道士。

而青州城的孩童们都在传唱新童谣:“竹篾生骨纸做鞍,血马驮星过阴关。

若问陈家何处去,北斗倒悬见故人。”

只有城西扎彩铺的老主顾知道,陈九斤扎的纸马再不用公鸡血调色。

他总在月夜对着北斗磨竹篾,说是在等位穿月白道袍的客人。

有时风起,纸马鬃毛间会漏出几粒星沙,落在地上就变成会发光的萤火虫,引着迷路的旅人找到回家的路。

三年后的上元节,西域商队带来个惊人的消息:龟兹王陵的星槎图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幅《血马渡星图》。

画中道士抚琴,扎纸匠挥刀,纸马驮着星槎棺踏月而行。

最诡异的是,画上所有人的眉眼都与陈九斤有七分相似。

当夜,陈九斤的扎彩铺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穿玄色大氅的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与星槎棺中女子相同的面容。

她将半枚玉珏放在供桌上,轻声说:“家父临终前说,这玉珏该物归原主。”窗外忽然飘起纸钱雨,陈九斤摸出怀中的银铃,发现铃舌不知何时变成了半枚玉珏。

北斗七星在夜空中连成一线时,扎彩铺的纸马突然全部活了过来。

它们驮着各色祭品列队而出,为首的正是那匹血色巨兽。

陈九斤跨上马背的瞬间,听见陆九渊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小友,该去接你的道侣了。”

纸马长嘶着撞碎虚空,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铃音。

青州城的百姓都说,那夜看见九百九十九匹纸马驮着星河而过,马上坐着穿红衣的新娘和抚琴的道士。

而陈九斤的扎彩铺从此关了门,只有檐角风铃在月夜轻响,叮叮当当,似在诉说着三百年未完的因果。

纸马踏碎虚空时,陈九斤闻到了忘川河水的腥甜。

北斗七星在头顶连成锁链,将星槎棺化作的光茧层层缠绕。

他怀中银铃与玉珏同时发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缰绳。

为首的血色巨兽突然人立而起,鬃毛间飞出十二道金符,竟在虚空凝成一座残破的牌坊,上书“酆都”二字。

“果然要过鬼门关。”陆九渊的虚影在风中明灭,焦尾琴的残片化作流萤环绕他周身,“小友且看那牌坊阴影里。”陈九斤眯眼望去,但见万千纸钱凝成旋涡,旋涡中心立着个戴高冠的青面鬼差,手中哭丧棒挑着串青铜铃铛——分明与阿史那云那枚如出一辙。

鬼差突然抬眼,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两簇幽蓝鬼火:“茅山弃徒张清远,三百年前盗走阴司生死簿残页,今日该还债了。”哭丧棒一挥,旋涡中涌出无数铁索,每根锁链末端都系着个纸扎的童男童女。

陈九斤认出那些纸人的眉心朱砂,正是龟兹王陵壁画上记载的“往生引”。

“好个以魂饲魂!”陆九渊突然放声长笑,残破的道袍无风自动。

他并指如剑刺向眉心,一滴心头血化作血色蝌蚪文,在虚空铺就《黄庭经》残篇,“当年张清远为保师妹残魂,甘愿替她受轮回台千刀之刑。

你们阴司拿个替身傀儡糊弄三百年,当真是好算计!”

血色巨兽突然发出龙吟,鬃毛化作漫天血雨。

铁索触到雨珠的刹那,纸人眉心的朱砂纷纷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金色符咒。

陈九斤怀中玉珏突然飞出,与血雨相撞迸发出万丈金光,竟在鬼门关前照出条青铜古道。

道旁立着块残碑,上书“青要之山,帝女密都”八字。

“青要山?”陈九斤心头剧震。

祖父临终前反复念叨的,正是这四个字。

传说那是黄帝女儿武罗的居所,掌管天下姻缘簿册。

他忽然想起星槎棺中女子与阿史那云的容貌,以及玉珏合二为一时浮现的并蒂莲纹路。

鬼差突然暴起,哭丧棒化作百丈白骨巨蟒。

血色巨兽张口喷出三昧真火,火中却显出无数女子身影——有穿红嫁衣的、有披战甲的、还有捧着药杵的,她们齐声唱着古老的祭歌,竟将白骨巨蟒生生炼化成灰。

陆九渊趁机抛出琴弦,七根冰弦在虚空织就八卦网,兜头罩向鬼差。

“武罗娘娘的往生祭!”鬼差的声音首次出现波动,手中铃铛突然炸裂,“你们竟敢用帝女秘术冲击鬼门关!”他化作黑烟遁走时,青铜古道尽头传来环佩叮当。

十二名彩衣仙子踏云而来,手中捧着的竟是龟兹王陵壁画里的“星槎”。

为首的仙子额间生着凤目,扫过陈九斤时微微一凝:“张氏血脉,果然还在人间。”她指尖轻点,星槎化作流光没入陈九斤眉心。

刹那间,他看见三百年前的真相:张清远盗取生死簿那夜,阴司判官正在青要山与武罗娘娘对弈。

棋局上黑白子化作锁链,将娘娘的姻缘簿撕去半页。

“那半页簿册,便是我与师妹的命数。”陆九渊的虚影愈发透明,手中却凝出半截判官笔,“张清远偷走的是假卷,真正的生死簿残页……”他突然将判官笔刺入自己天灵盖,鲜血顺着笔杆流入陈九斤掌心,“一直在我这缕残魂里!”

青铜古道突然剧烈震颤,道旁残碑裂开缝隙。

陈九斤怀中银铃无风自鸣,铃舌化作钥匙插入碑缝。

石碑轰然开启,露出条银河倒悬的甬道。

甬道尽头立着面青铜古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陈九斤的面容,而是个穿玄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正是三百年前初入茅山的张清远。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局中人。”陈九斤抚摸着镜面,指尖触到镜中道士的眉心朱砂。

镜中世界突然扭曲,他看见张清远跪在青要山巅,以心头血在星槎上刻下《上清灵宝大法》。

武罗娘娘的声音在云中回荡:“你可知逆天改命的代价?”

“弟子愿以三魂七魄为祭,只求换她一线生机。”张清远的声音与陈九斤的声音重叠,他怀中玉珏突然迸发出刺目光芒。

镜中世界轰然崩塌,陈九斤发现自己站在星槎棺中,棺壁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正是《河图洛书》的全本。

“小心!”陆九渊的残魂突然扑来,却被一道黑影贯穿。

陈九斤这才看清,偷袭者竟是本该消散的鬼差。

他手中握着半截判官笔,笔尖正滴着陆九渊的魂血:“三百年前你坏了娘娘的棋局,今日便用张家最后的血脉来偿!”

黑影扑来的刹那,陈九斤胸前的玉珏突然飞出。

两枚玉珏在空中相撞,迸发出的光芒竟比北斗七星更耀眼。

鬼差惨叫着后退,黑袍下露出张与张清远一模一样的脸:“不可能!

你明明已经……已经……”

“已经魂飞魄散了?”陈九斤突然笑了,他指尖凝出三昧真火,将怀中扎彩刀投入火中。

刀身化作万千金蝶,每只蝴蝶翅膀上都映着段记忆:有张清远在茅山后山扎纸马的,有他在龟兹王陵刻星槎图的,还有他在轮回台前被千刀凌迟的。

金蝶突然聚成个人形,正是张清远的本相。

他对着陈九斤深深一揖,指尖点向鬼差眉心:“师弟,你执念太深了。”鬼差周身黑雾骤散,露出张清远师弟的面容——正是当年被留在青要山看守棋局的茅山弟子。

“原来是你!”陆九渊的残魂突然发出惊雷般的怒吼,“当年你故意泄露生死簿消息,引诱清远师侄盗宝,为的就是夺取武罗娘娘的姻缘簿!”他突然化作漫天雷光,将鬼差钉在虚空,“可惜你没想到,清远师侄早将残页炼入魂魄,更没想到……”

雷光中浮现出青要山的幻象。

武罗娘娘坐在星槎上轻笑,指尖缠绕着无数红线。

每根红线末端都系着个魂魄,有张清远的、有他师妹的、还有陈九斤历代先祖的。

她忽然望向陈九斤:“小郎君,可愿与我赌一局?”

“赌什么?”陈九斤发现自己能开口了,声音却带着三重回响。

“赌这芸芸众生的命数。”武罗娘娘挥袖间,虚空浮现出三座棋枰。

左枰上黑白子化作千军万马,中枰是星槎载着众生魂魄航行银河,右枰却是无数纸扎的生灵在阴阳间穿梭,“你若赢了,我助你重聚张家气运;你若输了……”

她突然将三枚棋子塞进陈九斤掌心,棋子化作血色巨兽、青铜古镜与半部《河图洛书》:“便用这三件信物,替我修补被你们茅山派打碎的轮回镜。”

陈九斤正要开口,忽觉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青州城外的乱葬岗。

怀中玉珏与银铃已化作齑粉,掌心却留着三道金色纹路。

远处传来晨钟,他转头望去,只见朝阳正从龟兹王陵的方向升起,霞光中隐约可见十二匹纸扎的骆驼,驮着星槎棺踏月西行。

七日后,茅山派来了位不速之客。

穿玄色道袍的老者手持残破的判官笔,在三清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清晨,当值弟子发现殿前青石板上刻着行小字:“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然则人心向善,可补天缺。”字迹入石三分,用的竟是失传的“天篆文龙章”。

与此同时,西域传来消息。

龟兹王陵前的血沙暴突然平息,露出座青铜祭坛。

祭坛中央供着半截焦尾琴,琴身上刻着首新词:“竹骨生魂纸作鞍,血马驮星过阴关。

三百年间因果债,一局残棋天地宽。”每当月圆之夜,总有驼铃自祭坛传来,铃音中夹杂着模糊的对话声:

“师兄,这局棋我们算赢了吗?”

“傻丫头,从你教我扎第一匹纸马时,我们就赢了。”

“那为何还要轮回?”

“因为有人还没学会,如何用竹篾编出真正的桥。”

……

十年后的上元节,青州城来了位神秘的扎彩匠。

他在城西搭了座纸楼,楼中供着三样奇物:一匹会流泪的纸马、半面能照见前世的铜镜,还有串永不生锈的银铃。

每当有痴男怨女来求姻缘,他便取根竹篾在银铃上轻叩,铃音过处,那些人总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有好事者问起他的来历,他只是望着北斗七星轻笑:“我姓陈,也姓张。

既替人扎纸马,也替鬼修姻缘簿。”说罢便不再言语,只顾低头扎那匹永远扎不完的纸马。

马鬃是用三千青丝捻的线,马鞍下压着半部《河图洛书》,每当夜深人静时,总能听见马蹄声踏着星河远去,又带着满身晨露归来。

直到某个雪夜,有位戴幂篱的姑娘走进纸楼。

她腕间系着条褪色的红绳,绳结处嵌着半枚玉珏。

陈九斤抬头望向她的瞬间,满楼纸鹤突然振翅高飞,在虚空拼出幅《血马渡星图》。

姑娘指尖抚过玉珏,忽然轻声问道:“这匹马,可能驮得动三百年的相思?”

陈九斤没有回答,只是将扎到一半的纸马推到她面前。

姑娘看见马鞍上的并蒂莲纹路时,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滴在莲花蕊心的刹那,整座纸楼化作漫天金蝶。

蝶群托着两人升空时,地面上的百姓分明看见,每只金蝶翅膀上都映着段记忆:有张清远在茅山扎纸马的,有阿史那云在王陵抚琴的,还有陈九斤在乱葬岗磨竹篾的。

北斗七星突然大放光明,将金蝶轨迹映成条银河。

从此青州城的传说又多了段: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一匹血色巨兽驮着对璧人踏月而行。

兽背上坐着抚琴的道士与捧花的姑娘,他们经过的每座城池,都会开出成片的并蒂莲。

而那些莲花的根须,始终朝着青要山的方向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