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阴卦折阳寿
发布时间:2025-05-31 15:52 浏览量:1
北境极寒之地,有座青崖关。
关隘以东三十里,横亘着条黑水河,终年翻涌着碎冰渣子。
河对岸是片被称作“鬼哭原”的荒漠,白日里黄沙蔽日,入夜后却能听见铁器相撞的铮鸣,老人们都说那是阴兵在擦拭刀剑。
这日未时三刻,关城楼上忽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
守城卒子们望着河面瞪大了眼——本该冰封三尺的黑水河,此刻竟裂开丈许宽的冰缝,浑浊的河水裹着黑雾直冲霄汉。
雾中隐约现出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马背上坐着个穿玄色大氅的汉子,手中长刀拖地,在冰面上犁出火星子。
“是问阴人!”城头百户长手中茶盏摔得粉碎。
他认得那柄刀,刀身七尺三寸,刀镡刻着北斗七星,正是二十年前名震漠北的“天罡”。
持刀人叫陆九渊,传闻他能以刀问卦,算尽阴阳生死,只是每问一卦便要折十年阳寿。
陆九渊勒马立在关前,玄色大氅被阴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抬头望向城楼,忽然抬手将长刀插进冰面。
只听“咔嚓”脆响,冰层以刀尖为中心蛛网般裂开,露出底下翻涌的暗河。
河水中浮起具具白骨,每具骷髅的指骨都死死扣着半截生锈的铁箭。
“青崖关主事何在?”陆九渊声音不似活人,倒像是从冰窟窿里飘出来的。
话音未落,城门“吱呀”洞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拄着蛇头杖蹒跚而出。
老者左眼蒙着块黑布,右眼却是浑浊的灰白色,正是关中阴阳先生陈半瞎。
“陆爷折煞小老儿了。”陈半瞎在冰面上跪倒,额头几乎贴上冰碴,“您要的‘锁魂钉’,上月十五就埋在城隍庙旧址。
只是那东西凶得很,三更天总听见地底传来铁链拖拽声……”
陆九渊忽然抬手,陈半瞎的话头戛然而止。
但见问阴刀无风自动,刀柄上北斗七星次第亮起幽蓝火光。
陆九渊伸手抚过刀身,指尖在“天玑”星位凝住,那里赫然刻着道新鲜血痕——昨夜他在乱葬岗起卦,算出青崖关有七百冤魂要借阴兵过境,这才折了十年阳寿。
“带路。”陆九渊翻身下马,白驹化作团雪雾消散。
陈半瞎浑身发抖,却不敢违逆,颤巍巍引着人往西城根走。
转过三条阴森巷弄,眼前现出片断壁残垣。
残破的山门歪斜着,门楣上“青崖城隍”四个金字被血污浸得发黑。
陆九渊蹲下身,指尖捻起撮黑土。
土里混着朱砂与骨灰,还粘着半片带牙印的铜钱。
他忽然抬眼望向东南角:“那口井里埋着什么?”陈半瞎脸色骤变,手中蛇头杖“当啷”落地——二十年前北狄破关,守军将领为保全尸,将七百将士头颅尽数斩下,塞进了城隍庙的古井。
暮色四合时,井中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陆九渊将问阴刀横在膝头,刀身映出他眉心那道血线——这是第三次起卦的征兆,每深一寸便少十年寿数。
陈半瞎抱着个黑陶罐缩在墙角,罐中装着七百枚生锈的箭头,是当年从将士们心口起出来的。
子时三刻,阴风骤起。
井口涌出浓稠黑雾,雾中现出无数半透明的身影。
这些阴兵皆着残破铠甲,脖颈处整齐的刀口还在渗血。
为首的将领面色青紫,手中断矛直指陆九渊:“活人擅闯阴兵道,当诛!”
陆九渊忽然笑了。
他起身时问阴刀自动出鞘三寸,北斗七星燃起熊熊蓝焰:“在下陆九渊,特来借七百阴兵一用。”话音未落,刀光如匹练横扫而出。
阴兵阵中顿时爆出凄厉惨叫,最前排的鬼卒化作青烟消散,却在消散前露出解脱的笑意。
将领怒吼着挥矛刺来,陆九渊不闪不避,任由断矛穿透左肩。
他沾着血的手按在问阴刀上,刀身骤然迸发刺目光华:“诸位可还记得,建元三年腊月十七,北狄突袭黑水河?”此言一出,阴兵阵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日我随先锋营断后,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被乱箭穿心。”陆九渊扯开衣襟,胸口横七竖八的箭疤狰狞可怖,“可恨我当夜发起高热,没能与诸位同死。
今日特来赎罪,借诸位残魂一用,待破了北狄的万魂幡,自当以命相偿!”
阴风忽然静止。
将领手中的断矛寸寸碎裂,他怔怔望着陆九渊胸前的箭疤,忽然单膝跪地:“陆将军!”其余阴兵跟着跪倒,井口涌出的黑雾化作七百道流光,尽数没入问阴刀中。
刀身北斗七星连成一线,映得整座城隍庙亮如白昼。
陈半瞎抱着陶罐瑟瑟发抖,却见陆九渊转身时须发皆白。
他这才惊觉,不过半盏茶功夫,问阴人竟老去了三十岁。
陆九渊弯腰拾起片带血的铠甲残片,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却是漆黑的。
“陈先生。”陆九渊将残片收进怀中,“劳烦转告镇北侯,三日后子时,在黑水河摆七星引魂阵。
届时会起东南风,记得在阵眼插三面玄色令旗。”说罢,他踉跄着走向城门,问阴刀在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陈半瞎追到城头时,正看见陆九渊的白马踏着冰凌远去。
月光下,问阴人单薄的背影与茫茫雪原融为一体,唯有刀身上北斗七星的光华,像极了夜空中坠落的星辰。
三日后,黑水河畔。
镇北侯看着阵中七百面玄色令旗,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他认得这些令旗,正是二十年前青崖关的军旗。
子时刚过,河面忽然涌起滔天巨浪,浪尖上立着个披头散发的红袍巫师,手中万魂幡招展如血。
“陆先生!”镇北侯突然嘶吼。
但见问阴刀破空而来,刀身上北斗七星连成银河。
陆九渊踏浪而行,玄色大氅已被鲜血浸透。
他每走一步,河面便绽开朵冰花,冰花中隐约可见阴兵的身影。
红袍巫师狂笑着摇动万魂幡,无数狰狞鬼面从幡中涌出。
陆九渊却笑了,他忽然将问阴刀插进自己心口。
北斗七星顺着刀身游走,在他周身织就张星图。
七百阴兵自星图中冲出,与万魂幡中的恶鬼撞作一团。
“建元三年腊月十七,先锋营陆九渊,归队!”问阴人最后的吼声震得黑水河断流。
他化作漫天星辉消散时,怀中那片铠甲残片“叮”地落地,正插在当年他中箭的位置。
镇北侯冲到河边,只拾到半截断裂的问阴刀。
刀身北斗七星已黯淡无光,唯有“天玑”星位还留着道新鲜血痕。
他忽然听见风中传来铁器相撞的铮鸣,抬头望去,七百阴兵正列队走向鬼哭原,最前方的将领回首望来,眼中竟有了温度。
五十年后,有采药人在鬼哭原深处发现座无名冢。
冢前立着半截断刀,刀身上北斗七星的位置,生着七株并蒂雪莲。
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白驹踏着雪莲掠过荒漠,马上玄衣人的背影,与二十年前那个问阴人一般无二。
月落参横时,鬼哭原的沙砾泛起幽蓝磷火。
采药人阿七缩在嶙峋怪石后,望着那七株并蒂雪莲浑身发颤。
他认得这花,漠北老辈人说,雪莲生双蕊是为情,生七蕊便是要拿七条人命来养。
可这七株雪莲每朵都是七蕊攒心,倒像是……倒像是七个被钉在天地间的魂魄。
正自惊疑,忽闻沙海深处传来驼铃清响。
阿七慌忙将身子埋进石缝,却见驼队首领竟是个红衣女子,眉心点着朵朱砂花钿。
她驻足雪莲前,指尖抚过冰晶般的花瓣,唇角忽然绽开抹讥诮笑意:“陆九渊啊陆九渊,你拼着魂飞魄散也要留的这缕残念,终究成了旁人的嫁衣。”
话音未落,雪莲根须突然破土而出,化作七道银链缠向女子手腕。
女子不闪不避,腕间金铃骤响,震得沙砾如暴雨般飞溅。
阿七眼前一花,待得睁眼时,但见女子已端坐雪莲丛中,七株奇花竟化作七盏青铜灯,灯焰呈诡异的青紫色。
“出来吧,小郎君。”女子突然转头望向石缝,眼波流转间竟似藏着星河倒转,“你身上沾着问阴刀的血气,可是镇北侯府的后人?”阿七腿肚子打颤,却见女子广袖轻扬,他便身不由己地跌进灯阵之中。
待要爬起,却见每盏灯上都浮出张人脸——正是二十年前黑水河畔战死的七将!
女子朱唇轻启,唱起支亘古的歌谣。
阿七只觉神魂飘摇,恍惚间又回到建元三年的腊月十七。
他看见自己穿着北狄狼皮袄,手中弯刀正滴着血,脚下是片被火把照得通明的战场。
七百具无头尸身横陈雪地,心口皆插着半截生锈的箭头。
“萨满大人神机妙算!”有北狄将领谄笑着捧上酒囊,“这些宋狗的头颅被镇在城隍井下,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他们的将星自然要坠!”被称作萨满的女子仰头饮尽烈酒,眉心血花钿愈发鲜艳:“待我炼成万魂幡,漠北铁骑自当踏破……”
话未说完,女子忽然闷哼一声。
她低头望去,心口处竟插着半截问阴刀!
刀柄北斗七星亮得刺眼,陆九渊自虚空中踏步而来,玄色大氅上结满冰霜:“原来是你这个妖孽在捣鬼!”萨满女子狞笑着化作红雾消散,却有滴心头血落在问阴刀上,化作道血色符咒。
阿七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跪在雪莲灯阵中。
女子指尖正抵着他眉心,眼中泛起妖异红光:“小郎君可看清了?
二十年前破我万魂幡的,从来不是陆九渊,而是他体内那缕将星残魂。”她忽然掀开左袖,小臂上赫然纹着北斗七星,只是天玑星位被道血咒死死缠住。
“我叫阿史那云珠,是北狄最后的大萨满。”女子指尖划过灯焰,七将面孔顿时扭曲起来,“当年陆九渊以命相搏,将将星残魂打入问阴刀,却不知我早在他身上种了血咒。
这二十年来,每逢月圆之夜,他残魂便要受噬心之苦。”
阿七突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想起昨夜在客栈听到的传闻——镇北侯府新来的西域舞姬,眉心朱砂能勾人魂魄,昨夜宴饮时竟引得七位参将拔刀相向,最后都暴毙在雪地里,心口皆插着半截生锈的箭头。
“你究竟想怎样?”阿七强撑着问道。
云珠忽然轻笑出声,她抬手召来盏雪莲灯,灯焰中浮出陆九渊的身影。
问阴人此刻正被七道银链锁在虚空,眉心血线已蔓延至下颌,怀中那片铠甲残片却愈发晶莹剔透。
“我要借他的将星残魂,破开阴阳两界的桎梏。”云珠指尖抚过灯上陆九渊的面容,“当年他以七百阴兵为饵,将我困在问阴刀中二十年。
如今北斗星移,该是算总账的时候了。”说罢,她忽然并指如刀,在自己心口划出道血痕。
血珠坠入灯阵的刹那,整片鬼哭原开始震颤。
阿七看见沙地下浮出无数白骨,每具骷髅的指骨都扣着半截铁箭。
七将面孔在灯焰中疯狂嘶吼,他们的魂火顺着银链涌向陆九渊,却在触及问阴刀的瞬间被北斗七星吞噬。
“不!”云珠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小臂上的血咒寸寸断裂,陆九渊怀中的铠甲残片却迸发出刺目光华。
残片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铭文,竟是失传已久的《天罡问阴诀》总纲!
阿七只觉眼前白光炸裂,再睁眼时已身处星河之中。
北斗七星在头顶流转,陆九渊踏着星轨缓步而来,问阴刀化作七尺星芒悬在身后。
他眉心血线已消失不见,唯有心口那道箭疤仍在渗血。
“云珠姑娘,你可知何为将星?”陆九渊的声音在星空中回荡,“将星不是杀伐之气,而是三军将士的执念所化。
当年我以命相搏,不是为镇压你,而是要超度这七百弟兄。”他忽然抬手,星空中现出无数光点,每个光点都是张模糊的面容。
云珠怔怔望着那些光点,忽然泪流满面。
她看见光点中有北狄的牧羊女,有宋军的炊事兵,还有她儿时在草原上救过的白狼。
二十年来她汲汲营营,却始终不明白为何万魂幡总差最后一缕魂魄——原来那缕魂魄,早被将星残魂化作了漫天星斗。
“时辰到了。”陆九渊忽然并指划过问阴刀,北斗七星化作七道星河坠向人间。
云珠小臂上的血咒彻底消散时,她听见星空中传来七百将士的齐声高呼:“谢将军!”陆九渊的身影开始透明,他却将铠甲残片抛向阿七:“小友,烦请将此物送回青崖关。”
阿七伸手接住的刹那,星河崩塌成漫天飞雪。
他猛然坐起,发现自己仍蜷缩在鬼哭原的怪石后。
手中铠甲残片温热如初,七株雪莲却已化作齑粉。
远处传来驼铃轻响,他抬头望去,但见红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上,眉心血花钿不知何时变成了银月印记。
“告诉镇北侯,黑水河底的锁魂钉该起了。”云珠的声音随风飘来,她怀中抱着盏熄灭的青铜灯,灯座上刻着个小小的“渊”字。
阿七忽然发现,女子发间别着的,正是当年陆九渊马鞍上的雪狼牙。
三年后,清明。
阿七背着药篓登上青崖关,却在城隍庙旧址前愣住。
本该荒草丛生的废墟上,竟生着七株并蒂雪莲。
更奇的是,每株雪莲旁都立着块无字碑,碑顶摆着半截生锈的箭头。
镇北侯带着白发苍苍的陈半瞎跪在碑前,两人面前放着个黑陶罐,里面装着七百枚崭新的箭镞。
“侯爷,这是陆先生留下的。”阿七掏出铠甲残片,却见残片在阳光下化作流光,没入七块无字碑中。
碑身忽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铭文,竟是《天罡问阴诀》的后续心法。
陈半瞎老泪纵横,他颤抖着抚过碑文,忽然指着天际惊呼:“看!
是问阴刀!”
众人抬头望去,但见北斗七星方位各坠下道流星,流星落地时化作七匹白驹。
马上骑士皆着残破铠甲,脖颈处的刀伤清晰可见。
为首的骑士冲着镇北侯遥遥抱拳,七百阴兵忽然齐声大笑,笑声惊起满山寒鸦。
云珠的白骆驼就在这时出现在山道上。
她仍是红衣似火,眉间银月却泛着暖光。
怀中青铜灯不知何时又燃起了青焰,灯焰中映出陆九渊含笑的面容。
女子忽然抬手,七匹白驹化作流光没入灯中,与陆九渊的身影渐渐融为一体。
“陆将军说,该启程了。”云珠将青铜灯抛向空中,灯焰化作漫天星斗。
阿七忽然明白过来,当年问阴人以命相搏,不是要镇压阴兵,而是要带他们去看真正的星河。
七百将士的执念化作星辉,北狄萨满的怨念化作流星,而那缕将星残魂,终究照亮了阴阳两界的归途。
镇北侯捧起把黄土撒向空中,沙尘随风飘向鬼哭原。
他想起昨夜收到的密报——北狄王庭昨夜突发大火,萨满祭坛化作焦土,唯有七面玄色令旗插在灰烬中,旗上北斗七星亮如白昼。
阿七最后看了眼青铜灯。
灯焰中的陆九渊正与云珠并辔而行,他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星河,河中浮沉着无数光点,每个光点都是张解脱的笑脸。
白骆驼踏着星辉远去时,阿七听见风中传来遥远的驼铃,叮叮当当,像是七百阴兵在哼唱当年的军歌。
二十年后,有游方道士在漠北见到座无名冢。
冢前立着七盏青铜灯,灯焰呈温暖的金色。
每逢月圆之夜,总有白驹踏着星光掠过,马上骑士的铠甲会映出北斗星图。
有樵夫说,他曾在雪夜见过个红衣女子,眉间银月下藏着颗朱砂痣,正抱着盏青铜灯与星河对饮。
漠北的夜风裹着雪粒子,在青铜灯盏上撞出细碎金鸣。
阿史那云珠仰头饮尽壶中烈酒,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七盏灯后的无字碑上,恍若群魔乱舞。
二十年了,自那日星河倒转,她便守着这方孤冢,看北斗星移在青铜灯焰里流转,却始终参不透陆九渊留下的那句谶言——“星落处,便是归途”。
忽有寒鸦惊起,扑棱棱撞向东南方天际。
云珠眸光骤凝,但见漆黑天幕裂开道猩红缝隙,似有只巨眼在云层后缓缓睁开。
她手中青铜灯无风自燃,灯焰蹿起三丈高,映出灯壁上新浮现的谶语:“三更天,黄泉渡,鬼门开时见真章。”
“终于来了。”云珠反手将酒壶掷向碑林,青铜器皿撞在无字碑上,竟发出金石相击的清越声响。
碑身铭文应声流转,化作七道流光没入她眉心银月。
刹那间,她周身红衣无风自动,腰间悬着的九枚铜钱叮当作响——那是陆九渊问阴刀的残片所铸,每枚都浸着北狄萨满的精血。
子时三刻,阴风如刀。
鬼哭原的沙砾开始逆流而上,在青铜灯阵外凝成道百丈高的沙墙。
云珠踏着灯焰凌空而起,发间雪狼牙与九枚铜钱同时震颤。
她看见沙墙中浮出无数狰狞鬼面,皆是二十年前死在问阴刀下的亡魂。
为首的北狄萨满额生独角,手中骨杖镶嵌着七颗人牙,正是当年被星辉灼伤魂魄的宿敌。
“阿史那云珠,你竟与宋狗余孽同流合污!”独角萨满的声音似从九幽传来,震得青铜灯焰明灭不定。
云珠却笑了,她抬手轻抚灯上陆九渊的虚影,指尖忽然迸发出北斗星光:“乌恩其,你当真以为当年是陆将军破了你的万魂幡?”
话音未落,七盏青铜灯同时炸裂。
星辉如瀑倾泻而下,在沙地上绘出幅巨大的河图洛书。
云珠足尖轻点,整个人化作道红光没入星图中央。
再出现时,她手中已多了柄通体晶莹的玉尺——尺身刻着二十八星宿,正是道教失传的“量天尺”。
“这尺子,还是你当年从龙虎山盗来的。”云珠将玉尺横在身前,尺上紫微星位突然亮起。
独角萨满惨叫着后退,他手中骨杖的人牙接连崩碎,露出里面蠕动的黑色蛆虫。
云珠却看也不看,只将玉尺往沙地上一插,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霎时间,鬼哭原上亮起无数符咒金芒。
那些符咒皆是从青铜灯焰中飘出,此刻化作锁链缠住万千恶鬼。
云珠额间银月突然裂开,渗出滴殷红血珠。
血珠坠地的刹那,整片荒漠化作星海,七百宋军阴兵与北狄怨灵各据半壁,在星辉中遥遥对峙。
“陆将军,该现身了。”云珠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玉尺之上。
紫微星位大放光明,星海深处缓缓浮出道玄色身影。
陆九渊仍是当年踏浪而来的模样,只是眉心血线化作道金纹,问阴刀化作星河悬在身后。
他抬手轻点,七百阴兵身上的铁链应声而断,取而代之的是七道星芒。
“乌恩其,你可知何为真正的问阴?”陆九渊的声音在星海中回荡,每个字都化作金色符篆。
独角萨满突然发现自己的骨杖不受控制地飞向星海,杖头七颗人牙化作流星,没入七百阴兵心口。
阴兵们仰天长啸,铠甲上的箭痕化作北斗星光,竟在头顶凝成柄巨大的问阴刀。
云珠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
当时她被将星残魂所伤,魂魄将散之际,是陆九渊用问阴刀割裂时空,将她的萨满精血与将星残魂强行融合。
他说:“北狄与大宋的恩怨,不该由七百亡魂来背。”此刻望着星海中并肩而立的陆九渊与七百阴兵,她终于明白,那夜他真正想救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不!
这不可能!”独角萨满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周身黑雾翻涌,竟显出萨满教传说中的“夜叉真身”。
三头六臂的魔相踏着血浪而来,每只手中都握着件上古凶器:饕餮纹的青铜鼎、刻满咒文的骷髅杖、甚至还有半截断裂的轩辕剑。
陆九渊却只是摇头。
他抬手召来星河问阴刀,刀身北斗七星突然逆旋。
云珠看见七百阴兵化作流光没入刀中,刀柄处竟生出个微缩的城隍庙——正是当年镇压七百头颅的古井所在。
庙门洞开时,无数生锈的箭头呼啸而出,在星空中织成张天罗地网。
“这招叫‘七箭定阴阳’。”陆九渊的声音突然在云珠耳边响起。
她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手中量天尺正与他星河问阴刀相抵。
两股力量交汇处,紫微星与北斗七星连成一线,在星海中投下巨大的光柱。
光柱所过之处,夜叉魔相寸寸崩解,独角萨满的惨叫被星辉吞没。
乌恩其消散的刹那,云珠看见他额间独角化作道黑光,直扑向星海深处的某处。
她正要追击,却被陆九渊拦住:“那是他的本命蛊,追之无用。”果然,黑光没入虚空后,远处天际突然传来阵凄厉的狼嚎。
云珠脸色骤变——那是她当年在草原救过的白狼,此刻竟被邪术操控,双眼泛着血红。
“将军,借将星一用。”云珠突然并指如刀,在自己心口划出道血痕。
陆九渊皱眉欲阻,却见她眉间银月突然绽开,射出道清光没入白狼眉心。
白狼哀嚎着倒地翻滚,皮毛下不断钻出黑色蛊虫。
云珠却似浑然不觉,只将量天尺抛向空中:“紫微帝星,听吾号令!
敕!”
玉尺化作流光没入白狼体内,狼躯顿时爆发出刺目金光。
待得光芒散去,白狼已化作个银发少年,额间印着与云珠相同的银月标记。
他怔怔望着自己双手,忽然泪流满面:“萨满姐姐,我……我记起来了……”
星海突然剧烈震颤。
云珠猛然转头,但见星图边缘泛起诡异的涟漪,似有只无形巨手正在撕扯虚空。
陆九渊脸色凝重,他抬手召回星河问阴刀,刀身北斗七星突然全部熄灭:“有人动了黄泉路的镇魂碑。”
话音未落,整片星海开始坍缩。
云珠看见无数生魂从裂缝中涌出,有宋军的,有北狄的,甚至还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异族。
他们面容扭曲,身上缠着漆黑的锁链,锁链另一端通向未知的黑暗。
银发少年突然惨叫一声,他脖颈处浮现出道血色符咒,与当年陆九渊问阴刀上的血咒如出一辙。
“是往生咒!”云珠认出符咒的来历,脸色煞白。
这是萨满教失传的禁术,能将生魂永远困在阴阳夹缝。
她突然明白过来,乌恩其当年盗取量天尺,根本不是为了炼制万魂幡,而是要打开黄泉路,将七百亡魂炼成永世不得超生的往生傀儡。
陆九渊突然握住云珠的手,将星河问阴刀塞进她掌心:“带着七百将星,去黄泉路尽头。”他指尖在她眉心一点,云珠顿时觉得神魂剧痛——她看见自己体内有道血色锁链,正与星海深处的某处相连。
那是陆九渊二十年前种下的将星羁绊,此刻却在将她往黄泉路拽去。
“将军!”云珠想要挣脱,却发现浑身法力都在流逝。
陆九渊却笑了,他抬手召来七百阴兵的星芒,在自己胸口凝成道符印:“当年我以命相搏,为的就是今日。
云珠姑娘,记住,问阴不是问生死,而是问本心。”
符印成型的刹那,星海轰然炸裂。
云珠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身处条血色长河之畔。
河面漂浮着无数青铜灯笼,每个灯笼里都困着个残缺的魂魄。
河对岸立着块残破的石碑,碑上“黄泉”二字正在渗血。
银发少年突然出现在她身侧,手中握着半截断裂的轩辕剑:“姐姐,往生咒的阵眼在奈何桥下。”
云珠正要答话,河面突然掀起滔天巨浪。
浪尖上浮出尊三头六臂的魔像,正是乌恩其的夜叉真身。
只是此刻他周身缠绕着往生锁链,每根锁链上都挂着个痛苦嘶吼的魂魄。
魔像六只手中各握着件法器,其中竟有半块龙虎山的镇派玉印。
“阿史那云珠,你以为破了万魂幡就赢了?”乌恩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今日我便用这七百往生傀儡,炼成真正的黄泉路!”他手中骷髅杖重重顿地,血河顿时沸腾起来。
无数魂魄被拉出灯笼,在锁链上挣扎哀嚎,渐渐化作狰狞的恶鬼。
云珠握紧星河问阴刀,刀身北斗七星开始逆时针旋转。
她忽然想起陆九渊的话,问阴不是问生死,而是问本心。
刀锋轻颤间,她看见自己倒映在血河中的面容——左眼泛着星辉,右眼却是血红的萨满妖瞳。
二十年的恩怨情仇在心头翻涌,最终化作声清啸:“陆将军,且看这招‘阴阳逆乱’!”
问阴刀突然迸发出黑白二气,在血河上空绘出幅巨大的太极图。
云珠纵身跃入图中,手中量天尺与星河问阴刀同时绽放光芒。
她看见自己的白发在阴阳二气中飞舞,眉间银月与额心血咒竟开始融合。
银发少年突然将轩辕剑抛向空中,剑身断裂处飞出七道流光,没入太极图七处星位。
“七星引路,黄泉倒流!”少年清喝声中,太极图开始急速旋转。
血河中的往生锁链纷纷崩断,七百亡魂化作流光冲天而起。
乌恩其的夜叉真身发出凄厉惨叫,他手中法器接连炸裂,最后连那半块玉印都化作齑粉。
当太极图旋转到极致时,云珠听见陆九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该醒了,云珠姑娘。”
晨光刺破黑暗的刹那,云珠发现自己仍站在鬼哭原的青铜灯阵中。
七盏残灯正在晨风中明灭,灯焰里浮着点点星芒。
银发少年跪在她脚边,眉心银月已化作金色印记。
远处传来驼铃轻响,她抬头望去,但见白骆驼踏着晨露而来,驼峰上驮着个玄色布包。
布包打开的瞬间,星辉冲天而起。
云珠看见七百阴兵自星辉中走出,他们铠甲上的箭痕化作金线,在身后织成幅巨大的星图。
陆九渊的身影在星图中央渐渐清晰,只是这次他手中没有问阴刀,只有支盛着星沙的玉瓶。
“该送他们回家了。”陆九渊将玉瓶抛向空中,星沙化作银河倾泻而下。
七百阴兵齐齐抱拳,化作流光没入青崖关方向。
云珠突然发现,自己手中的量天尺正在消散,化作点点金芒融入星河。
她望着陆九渊渐渐透明的身影,忽然笑了:“将军,原来你早就算到了这一日。”
陆九渊不答,只将星河问阴刀的残片按进她眉心。
剧痛袭来的瞬间,云珠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回:建元三年的黑水河畔,她将萨满精血注入问阴刀;二十年前的星河倒转,他强行融合将星与萨满之力;昨夜的黄泉路上,她终于明白何为“问本心”。
“萨满也好,将军也罢,终究是天地间的过客。”陆九渊的声音随着星辉消散,“云珠姑娘,后会有期。”当最后缕星辉没入她眉心时,云珠发现自己站在了青崖关的城楼上。
脚下是奔流不息的黑水河,对岸鬼哭原上,七株并蒂雪莲正在朝阳中绽放。
银发少年突然指着天空惊呼:“姐姐快看!”云珠抬头望去,但见北斗七星方位各坠下道流星,流星落地时化作七匹白驹。
马上骑士皆着残破铠甲,却冲着她遥遥微笑。
白骆驼在她身后轻嘶,驼峰上的玄色布包已化作星沙,随着晨风飘向七百阴兵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