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武器∶黄金、石油与美元之网
发布时间:2025-10-31 19:39 浏览量:2
2005年9月,中国澳门。
南国夏末的余热尚未散去,一股彻骨的寒意却已笼罩在汇业银行的门口。储户们挤作一团,面色惶恐地拍打着银行紧闭的玻璃门。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抢回自己的存款。因为短短几天内,这家在澳门经营多年的本地银行,突然面临着一场“猝死”。
这场崩溃并非源于金融风暴,甚至和金融都没太大关系。它源于一份来自大洋彼岸的新闻稿:美国财政部宣布将汇业银行列为首要洗钱关注对象,这句拗口的官僚黑话,在国际金融界有一个令人胆寒的绰号——“金融死刑判决书”。
全球所有的大型银行,像躲避瘟疫一样,几乎在24小时内切断了与汇业银行的所有业务往来。没有银行敢再接收它的转账,它瞬间变成了一座金融孤岛,手里的美元成了废纸。
美国财政部仅仅凭借其法律体系中的一个条款,就精准地“处决”了一家万里之外的银行,顺便将其背后“神秘客户”(朝鲜)的2500万美元资金彻底冻结。一位美国财政部高官后来在回忆录中轻描淡写地评论:“这可比派遣一个航母战斗群便宜多了,也有效多了。”
一份A4纸声明,如何能跨越太平洋,让一家银行瞬间倒闭?这种恐怖的力量从何而来?这把“看不见的武器”是如何被铸造的?——以及最重要的,那个隐藏在幕后手握扳机的,到底是谁?
要搞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必须把目光返回到八十年前,二战炮火尚未停歇的那个时刻。
1944年7月,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
当诺曼底登陆的炮火还在欧洲大陆回响,44个国家的代表已经齐聚在这个山间度假酒店,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建立一个战后的世界经济秩序,一个再也不会滑向大萧条和世界大战的秩序。
会议的主角有两个,但他们代表的却是两个时代的交替。
一边是英国绅士、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约翰·凯恩斯,他代表着日不落帝国的最后荣光。凯恩斯才华横溢,也傲慢无比,他带来了一套雄心勃勃的Bancor(班科)方案。他设想建立一个超主权的世界央行,发行一种名为Bancor的“世界货币”,以此来制衡所有国家,包括美国。
另一边,是美国财政部的操盘手哈里·怀特。与凯恩斯相比,他名不见经传,但他手里握着的,是整个会议的真正王牌:当时世界黄金储备的三分之二,以及一个本土毫发无损、产能全开的超级工业机器。凯恩斯的设计是天才的,但怀特的设计是“美国”的。
1944年布雷顿森林会议
在会议室烟雾缭绕的博弈中,凯恩斯很快发现,才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英国已经被战争掏空,急需美国的贷款续命。其他国家,从法国到中国,无一不是满目疮痍,嗷嗷待哺。
最终,怀特的方案大获全胜。一个赤裸裸以美元为中心的体系就此敲定:美元与黄金直接挂钩,美国财政部承诺,全球央行可以随时用35美元的价格,来兑换1盎司的黄金。其他所有国家的货币,则与美元挂钩,汇率基本固定。
凯恩斯老爷子气得直吹胡子,他私下抱怨,这套体系的唯一好处就是美国人能用自己印的纸来支付全世界的账单。一语成谶。
在当时,这个体系是稳定的。美国是唯一的“超级工厂”,全世界都需要美国的拖拉机、机床和药品来进行战后重建。而美元,是唯一能买到这些东西的钱,更是唯一承诺能兑换成黄金的硬通货。美元,通过与黄金的“血盟”,正式登基为王。
这是一个天才的设计,不过它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内生性地包含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阿喀琉斯之踵”。比利时裔的经济学家罗伯特·特里芬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死结,后世称之为特里芬难题。
这个难题用大白话说就是个“信任悖论”:一方面,战后全球经济要发展,就需要更多的美元来交易,美国必须拼命印钱,保持贸易逆差,让美元像血液一样流向全世界。但另一方面,美国越拼命印钱,全世界手里攥着的美元就越多。大家会本能地抬头看一眼美国的金库:你印了这么多美元,你那点黄金还够兑现承诺吗?
当美元的发行量远远超过黄金储备时,信任就会崩塌。这是一个必死的局。美元要么因为不够用而导致全球通缩(美国不印钱),要么因为印太多而导致信用破产(美国疯狂印钱)。
战后初期,大家对美国的信任是无限的,但到了60年代,这颗炸弹开始滴答作响。美国深陷越南战争的泥潭,国内“伟大社会”计划又花钱如流水,美联储只能打开印钞机,疯狂稀释美元。全世界都淹没在美元的汪洋中,大家开始发毛了。
第一个站出来砸场子的,是法国总统戴高乐。这位高傲的法兰西“老爹”一辈子都在寻求摆脱美国的控制。他看透了美元的虚胖,决定给美国人一点颜色看看。
1965年,戴高乐在爱丽舍宫召开新闻发布会,对着全世界的记者,用最直白的语言宣布:“一个以美元为基础的国际货币体系是不可接受的。美元作为储备货币,已经不再是财富的象征,而只是……一个债务的标记。”
戴高乐可不止于打嘴炮。法国央行紧接着就开始系统性地抛售手里的美元储备,要求美国财政部兑换成黄金。1967年,戴高乐甚至直接派出了法国海军的军舰,横渡大西洋,停在纽约港,用军舰押运黄金回巴黎。这场面,无异于直接冲到美国的赌场里,把筹码摔在桌上,大喊“兑钱”!
戴高乐的“黄金战舰”成了压垮骆驼的第一根稻草。多米诺骨牌倒下了,德国、瑞士、荷兰……所有国家的央行都开始恐慌性地抛售美元,冲向美国财政部的黄金窗口挤兑。美国的黄金储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大量流失。
“戴高乐对美元发动猛攻”
1971年8月15日,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被逼到了墙角。那个周末,他带着所有核心经济顾问,包括后来的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躲进了戴维营秘密开会。他们面对的不是外交危机,而是一个“破产”的局面,美国唯一的选择,就是赖账。当晚,尼克松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美国“暂停”美元与黄金的兑换。
全世界都懵了。这就是“尼克松冲击”,它无异于一次史无前例的全球信用违约。美国人单方面撕毁了27年前在布雷顿森林立下的“黄金契约”。那个“暂停”,至今没有恢复,美元与黄金的“血盟”就此终结。美元一夜之间成了无锚货币,变成了纯粹的信用货币——或者说,纯粹的美国政府白条。
美元霸权的大厦眼看就要崩塌。
然而,正是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美国决策者完成了一次地缘政治史上最惊天的“大挪移”。他们用一种全新的、比黄金更具韧性的“锚”,重新锁定了美元的命运。操盘手,是时任国务卿亨利·基辛格。
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为了报复美国对以色列的支持,中东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祭出了终极武器——石油禁运。全球油价一夜之间飙升四倍,西方工业国陷入一片混乱,美国高速公路上排队加油的汽车长达数公里。
在这场石油危机的哀鸿遍野中,基辛格,这位现实政治的大师,敏锐地看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开始了著名的“穿梭外交”,秘密飞往利雅得,在那里达成了一项决定未来50年世界格局的世纪协议。
协议的核心简单粗暴,概括起来就是两点:
美国向沙特提供全方位的军事保护和安全保障,向其出售先进武器。作为交换,沙特同意将其所有对外出口的石油,仅以美元定价和结算,并将赚取的石油美元盈余用于购买美国国债,以此回流美国,支撑其财政。这就是石油美元(Petrodollars)体系的诞生。
这次战略重塑的意义,比布雷顿森林体系更为深远。黄金是稀有的,但它不是现代文明的刚需。而石油,是现代工业文明的黑色血液,是所有国家发展工业、维持运转的绝对刚需。美国成功地将美元的“锚”,从一块冰冷、被动、且储量有限的贵金属,换成了一桶桶源源不断、所有人都必须消耗的工业血液。
从此,任何一个国家,无论你是美国的盟友还是敌人,只要你需要发展经济,需要购买石油,你就必须先去国际市场上换取美元。这创造了一种对美元的永久性、结构性全球需求。
更精妙的是,它还顺便解决了美国的财政赤字问题。美国印钱(白条)给沙特买石油,沙特再把这些钱(白条)借给美国政府(买国债)。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了,全世界都在为美国的债务买单。
美元霸权非但没有在1971年的废墟中倒下,反而借着石油的东风,建立了一个更牢不可破、也更具侵略性的金融帝国。这个帝国,不再仅仅依赖“信用”,它开始依赖“管道”。而这,也为日后那把“看不见的武器”铺设好了所有基础设施。
如果说石油美元体系,是迫使全世界“需要”美元的宏观战略;那么接下来,美国人则用一套精密到令人窒息的“管道”系统,确保了他们能控制流经世界的每一分钱。
2001年9月11日,纽约世贸双塔倒塌。
几乎在小布什总统发动军事力量打击恐怖分子的同时,美国的金融机构也在第一时间开始追查“基地”组织的资金来源。在追踪恐怖组织资金链的过程中,一家叫SWIFT的低调机构浮出水面。
SWIFT (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s) 成立于1973年,总部位于比利时布鲁塞尔市郊外的一栋办公楼里,它的全称是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是一家由全球数千家金融机构共同拥有的合作组织。
在它诞生后的近三十年里,它一直极力维持着自己中立技术服务商的形象。它就像一个银行家绅士俱乐部,其唯一的使命,就是为全球超过11000家银行提供一套标准化的“电报暗语”,让它们可以安全地传递支付指令。
SWIFT的官方说辞一直是:“我们不转钱,我们只是信息的搬运工。” 它自诩为金融世界的瑞士,政治中立,不偏不倚。然后,“911事件”改变了一切。 在追查“基地”组织资金链的过程中,美国财政部的官员们猛然惊醒:这个中立的比利时“电报系统”,不就是追踪全球恐怖分子资金流动的数据金矿吗?
很快,一个名为恐怖分子资金追踪计划的秘密项目启动了。美国政府依据其国内的《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要求SWIFT向美国财政部提供其庞大的交易报文数据。
SWIFT在法律上受比利时和欧盟管辖,但在政治和军事上,它无法抗拒华盛顿的意志,中立神话在国家权力的铁腕下被无情打破,它成了美国的“顺风耳”,一个覆盖全球的金融情报监控网络。
位于布鲁塞尔郊外的SWIFT总部
但美国人很快发现,仅仅监听是不够的。他们要的是控制——一个可以随时切断敌人资金流的开关。但这个开关,SWIFT给不了,因为SWIFT真的只是个“电报系统”。一笔从法兰克福到上海的美元转账,SWIFT只负责通知“钱该转了”,但真正让钱流动起来的,另有其人。
这个“开关”,隐藏在纽约。任何一笔重要的跨境美元交易,无论发起方在伦敦还是东京,接收方在迪拜还是新加坡,只要它是美元,它就必须像候鸟迁徙一样,飞越美国本土,通过其清算系统进行最终的结算和划拨。
这个不可逾越的咽喉地带,由两大系统构成:
Fedwire(联邦储备通信系统): 由美联储自己运营,是美国国内金融的主动脉,处理实时的大额支付。CHIPS(纽约清算所银行同业支付系统):这才是真正的“全球美元大动脉”。它由一个大型商业银行财团私营,却处理着全球跨境美元交易总额的约95%。每天,超过1.8万亿美元的资金在这里完成清算。因为CHIPS和Fedwire都位于美国境内,它们100%受美国法律的绝对管辖。美国政府可以依据国内法,直接命令这两个系统,拒绝为任何黑名单上的实体提供清算服务。这就是金融制裁中那个无法绕过的“终极开关”。被踢出SWIFT,你只是失联了;而被CHIPS拉黑,你是真的没钱了。
现在,问题来了:美国如何将其对纽约的管辖权,延伸到一家远在德国法兰克福或者新加坡的银行身上呢?答案是另一张更隐蔽的网:代理行(Correspondent Banking)体系。
这个体系的逻辑很简单:一家德国银行,如果想为它的客户,比如一家德国汽车公司提供美元收付款服务,它自己是没法凭空变出美元的。它必须先跑到美国,在一家美国银行,比如摩根大通那里开设一个账户,这个账户就叫代理账户。
这个代理账户,就是这家德国银行在美国金融系统中的“门户”和“人质”。当德国公司需要支付美元时,指令会通过SWIFT发送,但资金的最终划拨,必须由摩根大通从德国银行的代理账户中扣款,再通过CHIPS转给收款方。
正是这个业务关系,为美国的“长臂管辖”提供了关键的法律支点——即所谓的“美国关联”(U.S. Nexus)。美国法律认为,你这家德国银行,既然自愿来美国开设和使用代理账户以牟利,那么美国就对你这个账户有权司法管辖。911事件后,《美国爱国者法案》更是将这一点写入了法律,要求美国银行必须对外国代理行进行严格审查。
到此为止,这把“看不见的武器”已经组装完毕:
石油美元保证了全世界都需要美元。SWIFT提供了全球信息监控网。CHIPS 和 Fedwire 提供了资金控制闸门。代理行体系提供了全球司法管辖网。现在,万事俱备,只缺一个扣动扳机的人。这个人,就是美国财政部的海外资产控制办公室(Office of Foreign Assets Control),简称 OFAC。
OFAC是美国财政部下属的一个执法机构,负责管理和执行所有基于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的经济制裁,这是一个权力滔天却异常低调的金融锦衣卫。而它的核心武器,就是一份动态更新的黑名单——“特别指定国民和被封锁人员名单”(SDN名单)。
这份名单就是OFAC的死亡笔记。一旦任何个人、公司、组织、甚至是一艘船或一个数字货币地址被列入SDN名单,其后果将是毁灭性的:在美国管辖范围内的所有财产将被立即冻结。所有美国公民、绿卡持有者、在美国注册的公司及其全球分支,都被严格禁止与黑名单上的人进行任何交易。
更致命的是50%规则:任何一家公司,哪怕它自己是清白的,但只要它被SDN名单上的实体拥有50%以上的股权,这家公司将自动被制裁。OFAC和它的SDN名单,就是那个守在CHIPS闸门口,决定谁能通过、谁该被“处决”的地下室之王。
这套复杂而精密的金融武器已经就位,接下来,就是向全世界展示这把武器威力的时候了。
2014年,法国巴黎。
BNP Paribas,法国巴黎银行,这个国家的“银行皇冠上的明珠”,其高管们正经历着一场噩梦——他们被美国司法部和财政部的OFAC盯上了。
多年来,法巴银行的交易员们一直在玩一套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把戏”。他们帮助苏丹、伊朗和古巴等被美国列入“黑名单”的国家,转移了数百亿美元的资金。法国人当然知道这违反了美国的规定,但他们认为,只要足够小心,就能瞒天过海。
法国人将他们的妙计称为“剥离”(stripping)。当一笔来自苏丹首都喀土穆的汇款指令发出时,法巴银行的合规官会手动进入SWIFT电报系统,在指令进入纽约的CHIPS清算系统之前 ,把“喀土穆”或“苏丹”这样的敏感词汇全部删掉。这样一来,当这笔钱流经纽约的代理行时,美国银行的自动筛查系统看到的,就是一笔从巴黎到某地的“干净”转账。
这无异于在美国海关眼皮子底下,用美国的管道,帮美国的敌人运送军火。美国财政部的调查人员花了数年时间,顺着蛛丝马迹,最终拼凑出了完整的证据链,然后将调查报告摔在法巴银行CEO面前。
法国政府高层被彻底激怒了,法国外长公开炮轰这是“金融战争”,财政部长更是用了一个极具侮辱性的词汇:金融强奸。“美国人怎么敢用他们的国内法,来惩罚一家法国公司在法国本土的业务?”——这是法国人的愤怒,但愤怒在金融核按钮面前毫无意义。
2014年6月,判决落下:法国巴黎银行承认有罪,并支付89.7亿美元的天价罚款。
请注意,是89.7亿,美元。这个数字不是随便开的,它几乎精准地等于法巴银行当年的全部利润。这已经不是罚款了,这叫没收全年所得。
但这还不是全部,作为附加惩罚,法巴银行被禁止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从事部分美元清算业务,十几名涉事高管被开除。消息传出,全球金融界一片死寂,而这正是OFAC想要的“寒蝉效应”。
这就是“杀鸡儆猴”的艺术。
如果OFAC制裁的是一家澳门的小银行,或者一家伊朗的国有银行,那么远在法兰克福、伦敦和东京的银行家们只会耸耸肩,觉得“那与我无关”。但当美国人向全世界证明,他们敢于拿一个像法巴银行这样的、被认为大到不能倒的欧洲银行业巨头开刀时,铁拳的威力才被真正刻在了每个银行家的心里。
此后,全球银行业风声鹤唳。汇丰银行、渣打银行、德意志银行……所有曾经与“敏感国家”有染的巨头们,纷纷排着队跑到美国司法部自首,主动交代“历史问题”,并奉上了数十亿到上百亿美元不等的“和解金”。银行业也由此诞生了一个全新的、价值千亿的行业,它的名字叫合规(Compliance)。
银行家们开始投入天文数字的预算,雇佣成千上万的律师和前政府官员,他们的工作不再是开发客户,而是拼命地拒绝客户。这个拒绝的过程,叫去风险化(De-risking)。
法巴银行案,是美元霸权从被动转向主动的转折点,它标志着二级制裁和长臂管辖正式封神。它给全世界的金融行业立下了一个血的规矩:现在的选择题,不再是“你要不要和美国做生意”,而是——“你,还想不想活在全球金融体系里?”
这把“看不见的武器”,开始执行真正的绞杀和猎杀。
镜头拉到德黑兰的一家儿童医院。一个患有白血病的男孩,正等着他的下一针化疗药物,但他的父母跑遍了全城的黑市,却只换来一个绝望的答案:断货了。尽管在美国财政部的法律文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对伊朗的制裁,“豁免”食品、药品和医疗器械等人道主义物资,但在现实中,这句“豁免”条款,就是一张废纸。
为什么?因为“法巴银行案”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地球上每一家银行的合规部上空。想象一下,你是一家德国银行的合规官。现在有一笔来自伊朗的付款申请,用途是购买“药品”。你敢批准吗?
你不敢。你无法100%确定这笔钱最终会不会流向与“革命卫队”有关的幌子公司,你无法保证这批药品里是不是夹带了别的什么,你更无法承受一旦赌错,你的银行就将面临数十亿美元的罚款和职业生涯的终结。于是,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一刀切,全拒绝。
这就是过度合规(Over-compliance)的恐怖。它比制裁本身更致命。
OFAC根本不需要亲自下场封锁每一笔交易。它只需要通过“法巴案”这样的经典判例,把恐惧的病毒注入全球金融系统。很快,整个系统就会出于自保,开始自我净化,主动切断与伊朗的所有联系。没有银行敢为它承兑,没有船只敢为它运输,没有保险公司敢为它担保。
美国人甚至不需要禁止伊朗出口石油。他们只需要宣布:任何购买伊朗石油、并用美元结算的第三方公司,都将被列入SDN黑名单。这就够了。这是一种缓慢、不见血的金融绞杀。它就像一根不断收紧的绞索,不是为了瞬间杀死你,而是为了让你在长期的孤立和痛苦中窒息,最终迫使你来在谈判桌前。
如果说对伊朗是绞索,那么对俄罗斯,就是金融核武器。
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作为回应,美国、欧盟、英国和加拿大以前所未有的协调速度,宣布将俄罗斯主要银行,包括其最大的银行联邦储蓄银行和外贸银行——踢出SWIFT系统。
这一行动堪称金融核武器的第一级。SWIFT是全球金融体系的神经系统,负责传递支付指令,被踢出后,俄罗斯银行无法与国际金融体系进行正常的指令交换,导致其跨境支付能力被严重阻碍,在金融上形同孤岛。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出口结算瞬间陷入混乱。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如果说踢出SWIFT是切断了管道,那么接下来的动作,就是直接没收水库。
战前,俄罗斯央行行长纳比乌琳娜,曾被认为是普京战争基金的守护神——她手里握着超过63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这是俄罗斯花了近十年时间,忍受着低油价和西方制裁,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压舱石。这笔巨款被精心地配置在世界各地,特别是G7国家的央行里,被认为是一种制裁免疫的资产配置。按照传统逻辑,这笔钱足以支撑俄罗斯打一场漫长的战争,并稳定卢布汇率。
然而,就在冲突爆发后的几天内,G7国家就发布了一份联合声明,美国财政部OFAC按下按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协调性,冻结了俄罗斯央行约3000亿美元的海外外汇储备。这些存放在海外的储备被“冻结”了——冻结是一个很文雅的词,它的实际意思是:这钱你动不了了,它不再是你的了。
俄罗斯央为保卫卢布而准备的弹药库瞬间被清空。纳比乌琳娜无法再动用这些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元来抛售,以支撑卢布的汇率。卢布的防线在开战的第一周就近乎崩溃。
这在人类金融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它击碎了一个延续了上百年的全球共识:中央银行的资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财产。这无异于你把钱存在瑞士银行,结果瑞士银行告诉你:对不起,因为我们不喜欢你的邻居,所以你的存款被没收了。
这就是金融核武器的第二级,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它不再是制裁,而是没收。这是对一个国家央行资产负债表的饱和式轰炸。但这一击,也动摇了美元以及欧元、日元作为安全储备资产的根基,全世界的央行行长们都在那一刻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俄罗斯的钱能被没收,那我的钱呢?
如果说冻结央行和踢出SWIFT是针对俄罗斯大动脉的金融闪击战,那么对远离战场的普通俄罗斯人而言,战争的降临,是从全国支付系统“休克”的那一刻开始的。
2022年3月,Visa和万事达卡,这两家垄断了全球支付网络的美国公司,宣布暂停在俄罗斯的服务。这意味着所有俄罗斯银行发行的Visa和万事达卡,在全球任何其他国家,都变成了废塑料。数百万在国外出差、留学或生活的俄罗斯人,突然发现自己与银行账户隔绝,身无分文。
而在俄罗斯境内,苹果支付(Apple Pay)和谷歌支付(Google Pay)一夜瘫痪,数千万习惯了用手机或手表支付的都市中产阶级,突然被“打回原形”,被迫重新翻找实体卡片。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寒风中,ATM机前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队。人们只有一个念头:在系统彻底关闭、卢布彻底变成废纸之前,取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尤其是美元和欧元。
俄乌战争爆发后,俄罗斯人在银行前排起长队
更大的打击来自全球供应链的“自我净化”和“集体出走”。宜家、麦当劳、可口可乐、星巴克,这些构筑了俄罗斯一代人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和全球化想象的西方符号,在几周内集体关门停业。这不仅是生活的不便,更是一种与世界“脱钩”的心理重创和时代倒退。
由于航空制裁,空客和波音的飞机零件断供,俄罗斯的航空公司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把一些飞机拆成零件来维持另一些飞机的飞行。每一次国内航班,都开始变得不可预测。
这就是过度合规的恐怖。和伊朗的剧本一样,尽管人道主义物资被豁免,但没有一家国际银行或航运公司,敢冒着被OFAC天价罚款的风险,去处理一笔发往莫斯科的敏感货物。进口的药品、医疗设备、精密仪器……这些无法被本土“备胎”替代的东西,开始变得稀缺和昂贵。
金融武器,最终总是通过通货膨胀、物资短缺和生活方式的降级,精准地转嫁到那些最无力反抗的普通人身上。它不是一颗瞬间爆炸的导弹,它是一种缓慢释放的毒气,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整个社会的肌体。
这把看不见的武器不断进化、升级、跨界,从控制资金流,升级到控制资本流。它已经成为一个全方位的、立体的、跨维度的霸权工具箱。但当这把武器被用到极致时,它的“反噬”,也开始了。
2022年那场针对俄罗斯央行的“金融核弹”爆炸后,多家银行底下金库中沉睡了几十年的黄金,突然成了全世界的新宠。
冻结俄罗斯3000亿美元外汇储备的行动,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打碎了一个全球共识(存放在西方银行里的外汇储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资产”)。但现在,事实证明,那不是你的资产,那只是G7国家金融系统里的一个数字,一个随时可以被清零的数字。
这一刻,黄金的古老逻辑又回来了。黄金,是唯一一种没有对手方风险的硬资产,它是一种你可以真正拥有的财富。你不能通过一纸文件或一段代码就“冻结”一块储存在本国金库里的金砖。你唯一的办法是派遣军队来抢——但那,就叫战争,不再叫金融制裁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魔幻的一幕,在21世纪的数字时代,全球央行特别是新兴市场国家,掀起了一股疯狂的“淘金热”。世界黄金协会的数据显示,各国央行正以创纪录的速度增持黄金。中国人民银行更是连续十几个月,雷打不动地购入黄金。这并非出于对金价的投机,这是对美元资产政治风险的“理性对冲”。
但黄金只能保值,不能支付,而全球贸易还得做,石油还得买,商品还得卖。如果SWIFT这条全球高速公路不安全了,怎么办?答案是:修“备胎”,或者说,修“专用道”。面对被踢出SWIFT的现实威胁,各国开始加速建设自己的B计划。
俄罗斯在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就开始建设自己的“金融信息传输系统”(SPFS)。但SPFS的格局太小,它更像是一个“俄罗斯-白俄罗斯”的局域网,主要为了保障国内极端情况下的金融运行,无力挑战全球格局。
更具雄心的项目,来自中国。这就是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
很多人误解了CIPS和SWIFT的关系。CIPS并不是SWIFT的直接竞争者,它在很多业务上甚至还需要使用SWIFT的报文标准。一个更准确的比喻是:如果说SWIFT是全球公路网(负责通报“谁给谁转钱”的信息),CHIPS是美元专用高速收费站+结算中心(负责美元资金的过闸和清算),那么CIPS,就是一条“人民币专用高速公路 + 人民币专用收费站”的二合一系统。
截至2024年底,CIPS的参与者已经扩展到全球上百个国家和地区,业务量持续高速增长。和每天处理数万亿美元的CHIPS相比,CIPS今天的车流量还很小,这条“人民币高速”也远没有覆盖全球。但最重要的是:这条备用公路,已经修好了。它为所有不愿再完全依赖美元体系的国家,提供了一个B方案的可能性。
截至2025年4月,已经有1000多家金融机构使用CIPS系统
如果说CIPS是阳光下的“备用公路”,那么在阴影里,还潜藏着一条“暗黑通道”——加密货币。咱们隔壁的国家,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这里就不展开了。
但无论是黄金、CIPS还是加密货币,它们都只是防御或规避。真正让OFAC和美国财政部感到后背发凉的,是一种可能从根本上颠覆旧体系的终极解药——央行数字货币(CBDC),尤其是中国的数字人民币(e-CNY)。
数字人民币在设计上,天然具备“点对点”支付的潜力。想象一下,一家上海的进口商和一家迪拜的石油商,未来可以直接用各自央行背书的数字人民币钱包,完成一笔石油交易。这笔交易,在理论上,可以完全绕开SWIFT的“电报系统”,更绕开了CHIPS和整个代理行的管辖网络。
这才是对管道霸权釜底抽薪式的降维打击。
囤积黄金、建设CIPS、探索数字货币……所有这些反抗的背后,都源于同一个情绪:恐惧。而这,正是“看不见的武器”最大的悖论,也是帝国的反噬。
这把武器的威力,根植于全世界对美元体系的依赖和信任,但当美国越是频繁地将这种依赖武器化,将信任当做勒索的筹码时,它就越是迫使全世界,包括盟友和对手,去寻找“防弹衣”和“替代品”。
美国财政部正面临一个深刻的战略悖论:当它越是频繁地扣动扳机,就越是向全世界证明,这个由它建立的体系,是不安全的。它每一次“胜利”的战术制裁,都在加速它整个霸权体系的战略性瓦解。
让我们把镜头拉回2005年的澳门。汇业银行的储户们并不知道OFAC、SWIFT或CHIPS是什么,他们只是被一股神秘的、不可抗拒的、来自大洋彼岸的力量碾碎了。
二十年后,这个“魔术”的秘密已经被彻底揭穿。一个更碎片化、更硬碰硬的金融战国时代,似乎已拉开帷幕。但这不是一场单纯的金融攻防,它最终比拼的,是一个国家最根本的综合实力。
你建起了CIPS这条专用道?很好,但这条路上跑的“车”——人民币结算贸易有多少?支撑这些贸易的信用(人民币的国际地位和可自由兑换性)有多硬?你囤积了成吨的黄金?但黄金无法为你的高科技产业提供现代金融贷款,无法为你遍布全球的供应链提供信用保险。
这就是一场关于铸币税和产业链顶端的战争。谁赢了,谁就能继续坐在食物链的顶端,用自己印的纸,去收割全世界的钢筋水泥和“996福报”。
对追赶者而言,这是一条极其艰难的长征。它需要的不仅仅是金钱和技术,它需要的是时间、是耐心、是战略定力,更是一个国家最顶层的信用。这把武器曾经“看不见”,是因为它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被包裹在全球化、自由贸易和中立服务温情糖衣之下。
今天,它之所以被看见,是因为糖衣已经褪去,露出了里面冰冷的钢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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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现代金融家. 《美元清算体系下金融制裁的可能性、影响与对策》.
[10] 资策会科技法律研究所. 《美国〈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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