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妻俩在上海别墅照顾一位老人,月薪12000元

发布时间:2025-10-29 09:38  浏览量:1

当律师念出“位于武桐里十八号的独栋别墅,及其全部产权,遗赠给陈建华先生与李娟女士”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百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冰凉,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整整十年。从我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人生最壮实的十年,我和妻子李娟,就像两棵安静的植物,栽进了这栋上海老洋房的院子里。我们以为自己只是拿着每月一万二的薪水,做着一份体面的保姆工作,可到头来,林老师,那个我们喊了十年“老师”的老人,却用这种方式,在我们的人生里投下了一颗我们根本接不住的炸雷。

十年间,院子里的那棵老桂花树开了十次,每一次的香气都比上一次更浓。我们看着林老师的背影从硬朗变得佝偻,听着他的咳嗽声从偶尔为之变成深夜的常客。我们以为,这就是我们和这栋房子的全部故事——陪伴,然后告别。

可我们都错了。

故事,其实从十年前那个潮湿闷热的午后,才刚刚开始。

第1章 十年之约

十年前,我和李娟拖着两个硕大的帆布行李包,站在武桐里十八号的雕花铁门外,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电影里的场景。那时候的上海,对我们这种从苏北小城出来的人来说,就是个遥远又闪光的梦。而这栋藏在梧桐树荫里的三层别墅,更是梦里的琉璃宫殿,碰都不敢碰。

介绍我们来的是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说这里有位退休的老教授,儿女都在国外,想找一对踏实本分的夫妻照顾起居。月薪一万二,包吃住。这个数字在十年前,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我们揣着全部家当,怀着改变命运的憧憬,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林老师本人。他叫林正德,当时快七十了,但精神矍铄,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他没让我们进屋,就站在门口,隔着一道铁门审视我们。

“老家哪儿的?”他问,声音清朗,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赶紧答:“江苏盐城的,林老师。”

“做过吗?”

“做过,”我连忙说,“我在老家给一个厂长开过车,也管管家里的杂事。我爱人李娟,做饭、打扫,都是一把好手。”

李娟在我身后,紧张地捏着衣角,小声补充:“林老师,我还会做点心,包的馄饨我们那一片都有名。”

林老师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最后落在我们脚边那两个被塞得变形的行李包上。他沉默了片刻,说:“东西都带来了?”

“带来了。”我心里一沉,以为他嫌我们太心急,还没面试就想住下。

没想到他点点头,拉开了铁门栓:“那就进来吧。试用期一个月,不行就走人。”

我们就这样住了进来。

别墅很大,一楼是客厅、餐厅和林老师的书房,二楼三楼都是卧室。我们的房间在一楼的角落,以前是储藏室改的,虽然小,但窗明几净。李娟第一天就把房间收拾得妥妥帖帖,床单拉得没有一丝褶皱。

林老师是个极有规律的人。早上六点起,在院子里打一套太极,然后看报。七点半准时吃早饭,一碗白粥,两个肉包,一碟小菜,雷打不动。上午看书写字,下午会睡个午觉,醒来后让我陪他在附近散散步。他的话不多,尤其是在最初那几年,我们之间的对话,大多围绕着“该吃饭了”、“天凉了加件衣服”、“药吃了吗”这些功能性的短句。

我和李娟分工明确。我负责打理院子里的花草,采购,开车,以及陪护。李娟则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和一日三餐。林老师的嘴很刁,食材要最新鲜的,做法要最健康的,少油少盐,但又不能没味道。李娟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摸透了他的口味。那道他最爱吃的“清蒸鲈鱼”,火候必须精确到秒,葱丝要切得细如牛毛,淋上去的热油要“滋啦”一声,香气瞬间爆开才算合格。

我们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主家和保姆的边界。从不主动上二楼,从不打听他的家事,从不在客厅看电视超过晚上九点。我们知道,一万二的月薪,买断的是我们的时间和劳力,但不包括我们的好奇心。

林老师的儿女,儿子林卫东,女儿林卫雯,我们只在头两年过年的时候见过。他们从国外飞回来,带着包装精美的礼物,也带着一身与这栋老房子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们叫我们“陈师傅”、“李阿姨”,客气,但遥远。他们陪林老师吃一顿年夜饭,聊的话题永远是国外的经济形势、公司的年报和孩子的升学。林老师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眼神里有一种我们看不懂的落寞。

他们待不过三天就走,临走时会塞给我们一个红包,嘱咐我们“好好照顾我爸”。然后,这栋房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那短暂的热闹从未发生过。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我们来的第三年冬天。

那年上海的雪下得特别大,一夜之间,院子里的香樟树都压弯了腰。半夜里,我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惊醒,是林老师的房间传来的。我赶紧和李娟披上衣服过去敲门,里面没人应。我心里一慌,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没锁。

推开门,只见林老师蜷在床边,脸色发紫,呼吸困难,额头上全是冷汗。

“哮喘犯了!”我脑子一懵,瞬间想起来他书桌抽屉里常备的喷雾。我冲过去拿了喷雾,李娟扶着他,我对着他嘴里喷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

李娟的眼泪都下来了,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哽咽:“林老师,您吓死我们了。”

林老师缓过劲来,看着我们夫妻俩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嘴唇发白,他那双一向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柔软。他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李娟的手。

我当机立断,拨了120。救护车来的时候,我背着林老师下的楼。雪地很滑,我每一步都走得像踩在刀刃上。在医院折腾了一夜,天亮时才算稳定下来。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再晚半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给林卫东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陈师傅,谢谢你。我这边有个重要的会走不开,我让卫雯尽快订机票。这几天,就辛苦你们了。”

“辛苦”两个字,他说得客气,我听着却五味杂陈。

林卫雯三天后才赶到。那三天,我和李娟轮流在医院守着,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李娟每天变着花样炖汤,送到医院。林老师胃口不好,她就像哄孩子一样,一勺一勺地喂。

林卫wen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她愣在病房门口,看着李娟正细心地给父亲擦拭嘴角。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感激,也有掩饰不住的尴尬。

林老师出院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差了一截。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变了。他不再只是把我们当成拿薪水的员工,他会主动和我们聊天,聊他年轻时在大学教书的趣事,聊他过世多年的老伴。他甚至会饶有兴致地看李娟在厨房忙活,偶尔指点两句:“你这个红烧肉,酱油放早了,肉会柴。”

李娟就笑着回:“知道了林老师,下次改进。”

那个冬天过去,春暖花开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林老师把我叫到书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二十万,是给你们的。”

我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林老师,这可使不得!我们拿工资的,照顾您是应该的。”

他把卡硬塞到我手里,眼神很认真:“建华,那天晚上,要不是你们,我这把老骨头就交代了。卫东他们……指望不上。这钱不是奖金,也不是工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也有家人,有孩子,用钱的地方多。”

我还是不敢收。

他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我记了十年的话。

“建华啊,你们夫妻俩,人好。踏实。”他看着窗外那棵刚抽出新芽的桂花树,悠悠地说,“只要我还在一天,你们就安心住在这里。这里,也算是你们的家。别想太多,以后,有我给你们兜底。”

“家”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轻轻的,却砸得我心里沉甸甸的。我拿着那张卡,手心全是汗。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们和林老师之间,已经不单单是雇佣关系了。那句“有我给你们兜底”,像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把我们未来的人生,和这栋房子,和这个孤独的老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第2章 暗流

日子就像院子里那条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在日复一日的踩踏中,安静地向前延伸。

林老师的身体在那次大病后,虽无大碍,但明显不如从前了。他不再打太极,改成了清晨在院子里慢走。散步的距离也从两公里缩短到了一公里,多走几步就会喘。我和李娟把照顾他当成了头等大事,生活的一切都以他的节奏为中心。

李娟研究了各种养生食谱,每天的菜不重样,既要保证营养,又要兼顾口感。我的手机里,天气预报精确到小时,随时提醒他增减衣物。他晚上睡觉浅,我们就在走廊的地板上铺一层地毯,走路没有声音。这些事,没人要求我们做,但我们做得心甘情愿。

林老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再称呼我们“陈师傅”、“李阿姨”,而是改口叫“建华”和“娟儿”。这个称呼的改变,让我们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他会把我们叫到客厅,一起看他喜欢的京剧频道,虽然我们听不懂,但看着他跟着哼唱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也觉得高兴。

他甚至开始关心我们的家事。我儿子在老家上大学,他会主动问起学业如何,生活费够不够。有一年,我儿子放暑假来上海看我们,林老师把他叫到书房,聊了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我儿子眼眶红红的,手里拿着一支林老师送的派克钢笔。后来儿子告诉我,林老师跟他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鼓励他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我们不像是保姆,更像是住在这里的远房亲戚。

这种平静,在第七年的时候,被打破了。

林卫东和林卫雯回国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过年才回来,有时候五一、十一也回来一趟。他们带来的礼物越来越贵重,从保健品变成了全自动按摩椅、智能健康监测手环。但他们陪伴林老师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他们总是行色匆匆,手机不离手,在客厅里就能开起跨国视频会议。他们和林老师的交流,也变得越来越程式化。

“爸,最近血压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

“爸,我们给您请了个理疗师,每周来两次,对您的关节有好处。”

“爸,钱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您打。”

他们关心他的身体指标,关心他的物质需求,却很少有人坐下来,问一句:“爸,您今天开心吗?”

有一次,林卫东带回来一个年轻的男人,说是他的助理,专门负责帮林老师处理国内的一些杂事,比如水电煤缴费,预约体检。他当着我们的面,对那个助理说:“小王,以后我爸有什么事,你多费心。陈师傅和李阿姨年纪也大了,有些事情可能顾不过来。”

他话说得客气,但我听出了里面的潜台词。他开始不放心我们了,或者说,他想在这栋房子里,安插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人。

李娟私下里跟我嘀咕:“建华,你觉不觉得,卫东哥他们……好像在防着我们?”

我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嘴上还是安慰她:“别多想,他们也是为了林老师好。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可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躲就能躲开的。

林卫东开始频繁地和林老师谈论这栋房子的事。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浇花,听到他们在书房里的对话。

“爸,现在上海的房价一天一个样,您这套房子,地段又好,价值不可估量。您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处理?”林卫东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

林老师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住得好好的,处理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卫dong的语气有些急切,“我是说,总要有个长远规划。您看,这房子写的是您的名字,将来过户手续很麻烦,税也高。不如……趁现在,先过户到我或者卫雯名下?您还是住在这里,什么都不影响。”

“过户?”林老师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惦记上我的房子了?”

“爸!您怎么能这么想?”林卫东的声调高了起来,“我们是为了您好,为了减少将来的麻烦!再说了,这房子本来不就该是我们子女的吗?”

“是吗?”林老师冷笑了一声,“你们一年回来几天?你们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讨厌听什么吗?你们知道我晚上几点睡,几点醒吗?卫东,这栋房子里,我熟悉的是建华和娟儿,不是你们!”

书房里传来一声杯子摔碎的脆响,然后是林卫东气急败坏的声音:“爸!他们就是两个保姆!您怎么能拿我们跟他们比?您是不是被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我站在院子里,手里的水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了地上,水哗哗地流着,浸湿了我的裤脚。我的心,比被冷水浸湿的裤脚还要凉。

“保姆”,这个词从林卫东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们七年的付出,七年的朝夕相处,在他眼里,原来就只是“保姆”而已。

那次争吵之后,林老师有好几天没怎么说话,饭也吃得很少。林卫东第二天就黑着脸走了。

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笼罩在这栋房子上空。我和李娟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我们不再是单纯的照顾者,而是被动地卷入了一场家庭财产的暗战之中。

李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建华,要不……我们走吧?这钱我们不挣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早晚要出事。”

我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可是,看着林老师日渐衰老和孤独的背影,我们怎么忍心开口说走?我们走了,谁来照顾他?是那个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的儿子,还是那个只会用钱来表达孝心的女儿?

那个曾经被林老师称为“家”的地方,渐渐出现了一道裂痕。我们站在裂痕的这一边,林卫东和林卫雯站在另一边,而林老师,就被夹在中间。

一天晚上,林老师把我叫到书房,他的脸色很平静。

“建华,今天卫东说的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我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递给我。

“这是我这几年的日记。你拿去看吧。”

我愣住了。

“没什么不能看的,”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们夫妻俩,在我心里是什么分量。”

我捧着那个沉甸甸的笔记本回到房间,和李娟一起,一页一页地翻看。

上面记录的,都是些生活的琐事。

“今日娟儿做了水晶虾饺,味道甚好,堪比城隍庙的老师傅。”

“建华陪我散步,聊起他儿子,一脸骄傲。年轻人有奔头,好。”

“夜里又咳,是建华夫妇送我去的医院。儿子说忙,女儿在倒时差。那一刻,觉得病房里的灯光,冷得像冰。”

“卫东又提房子的事。心烦。这房子是我的,我想给谁,便给谁。他们不懂,我晚年想要的,不是钱,是暖。”

……

看到最后,我和李娟都沉默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墨迹很新,显然是刚写下不久的。

“十年为期,不负不欠。”

我看着这八个字,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十年之约”,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3章 风暴前夕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林卫东和林卫雯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开始对我们展开了“温和的攻势”。

他们不再直接跟林老师提房子的事,而是把矛头对准了我和李娟。

林卫雯先是给家里添置了一台最新款的洗碗机,说是“解放李阿姨的双手”。接着又买了一台全自动的扫地机器人,理由是“陈师傅打扫院子已经很辛苦了,家里的活就让机器来干吧”。

这些东西,看似是体谅我们,实际上却是在一步步地削弱我们在这栋房子里的“不可替代性”。李娟看着那台在客厅里横冲直闯的扫地机器人,半开玩笑半是心酸地对我说:“你看,再过两年,我们俩都得下岗。”

更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是他们开始插手我们的日常工作。

林卫东请来了一个专业的营养师团队,为林老师制定了一份精确到克的食谱。那份食谱详细到每天应该摄入多少蛋白质、多少碳水,连喝水的时间都有规定。

李娟做了几十年的饭,凭的是经验和心意。现在,她每天做饭都要对着一张表格,用电子秤称量食材,感觉自己像是在化学实验室里做实验。有一次,她照常给林老师蒸了一条鲈鱼,林卫雯看到了,立刻皱起眉头:“李阿姨,营养师说了,鲈鱼的嘌呤偏高,爸爸这个月只能吃两次。今天不该吃这个。”

李娟委屈地端着盘子,不知所措。林老师当时就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我吃了一辈子饭,还不知道自己能吃什么?拿走!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我不爱看!”

那顿饭,大家不欢而散。

我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林卫东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园艺公司,说要把院子重新规划一下,种一些名贵的树木,更有“格调”。来的设计师拿着图纸,指着那棵我们照顾了快十年的桂花树说:“这棵树太普通了,花期也短,建议换成一棵日本的罗汉松,造型好,寓意也好。”

我一听就急了:“这棵桂花树是林老师最喜欢的,每年秋天开花,满院子都香。他说闻到这个味道,心里就踏实。”

设计师不以为然地笑笑:“陈师傅,这是林先生的意思。”

我去找林老师,他正坐在书房里生闷气。我把这事一说,他气得直咳嗽:“混账东西!他们是要把我的念想都给拔掉吗?建华,你告诉他们,谁敢动我的桂花树,我就跟谁没完!”

那棵桂花树最终是保住了,但我和李娟都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胜利。林卫东兄妹俩的目的很明确,他们要让林老师明白,这个家,最终还是他们说了算。我们这两个“外人”,无论付出多少,终究没有话语权。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和李娟做事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他们兄妹俩发难的借口。我们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边要尽心尽力地照顾林老师,一边要提心吊胆地应付他的子女。

第九年的秋天,林老师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开始频繁地忘事,有时候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医生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初期。

这个消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卫东和林卫雯以最快的速度从国外赶了回来。这次,他们没有再拐弯抹角。

家庭会议是在书房开的,我和李娟被排除在外。我们只能在厨房里,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

“……必须送去专业的疗养院!爸现在的情况,你们两个能照顾得了吗?万一出了事谁负责?”这是林卫东的声音,果断而冰冷。

“对啊,爸。那边的医疗条件是最好的,24小时都有护士看着,我们也能放心。”这是林卫雯在附和。

然后是林老师微弱但坚决的反驳:“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要住在这里!”

“爸!您别任性了行不行?您现在不是一个人,您生病了!陈师傅和李阿姨他们懂什么叫医学护理吗?他们只会做饭打扫!”林卫东的音量越来越高。

“他们比你们懂我!”林老师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一句,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和李娟在门外听得心如刀割。李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空间,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血脉相连但日渐疏远的亲情,一边是毫无血缘但朝夕相伴的守护。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开了。林卫东和林卫雯走了出来,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林卫东走到我们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餐桌上。

“陈师傅,李阿姨。这里是二十万。感谢你们这些年对我父亲的照顾。我父亲的病,你们也看到了,需要更专业的护理。我们已经联系好了上海最好的疗养院,下周就送他过去。这栋房子,我们打算卖掉了。”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卖掉房子?送去疗养院?

我看着他,感觉眼前的这个人无比陌生。他做这一切决定的时候,甚至没有想过要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或者说,在他眼里,我们根本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你们……问过林老师的意思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林卫东冷笑一声:“我爸现在病了,判断力有问题。我们是他的监护人,当然要为他做最好的安排。你们拿了钱,就可以回老家了。以后有什么打算,是你们自己的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希望你们不要在我父亲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影响他的情绪。否则,这二十万,你们也未必能拿得安稳。”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看着林卫dong,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照顾林老师,不是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林卫雯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李阿姨,话别说得那么好听。不是为了钱,你们能在这里待九年?一个月一万二,九年下来也一百多万了,你们在老家一辈子都挣不到吧?现在还想图什么?图这栋房子吗?”

“你……”李娟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李娟护在身后,迎上他们兄妹俩的目光,心里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林先生,林小姐。我们是拿了工资,但我们自问,这九年,我们对得起这份工资,更对得起林老师。林老师半夜犯病,是我背着他下的楼。他吃不惯外面的饭菜,是李娟想方设法给他调理。你们在国外享受生活的时候,是我们陪在他身边!你们现在说我们图钱,图房子?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们又为他做过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林卫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被我说中了痛处。

“放肆!”他恼羞成怒,“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不是在教训你,”我挺直了腰杆,平生第一次,我没有在他面前感到自卑,“我只是在告诉你们一个事实。林老师不是你们的财产,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尊严。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这场对峙,最终在林老师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巨响后结束了。

我们冲进去,看到林老师摔倒在床边,他挣扎着想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不走……我的家……不走……”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就算是被赶走,就算是一分钱也拿不到,我也要守护这个老人,守护他最后的尊严。

第4章 最后的守护

林老师那次摔倒后,中风了。

虽然抢救了过来,但右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话也说不清楚了。他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像,整日躺在床上,只有眼睛还能转动,流露出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林卫东兄妹俩彻底占据了主动权。他们以“父亲病重,需要绝对静养”为由,几乎隔绝了林老师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疗养院的手续很快办好,他们甚至已经联系了房产中介,开始带人来看房。

这栋承载了我们十年光阴的房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随时可能被交易的商品。那些穿着笔挺西装的中介,带着形形色色的人在房子里穿梭,对着墙壁敲敲打打,对着院子指指点点,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价格的估算,却没有一丝对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的尊重。

我和李娟被告知,等林老师一搬走,我们就必须立刻离开。林卫东给的那个二十万,被李娟原封不动地放在餐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那几天,是我们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力的日子。我们像两个即将被驱逐的幽灵,在这栋不再属于我们的房子里游荡。李娟每天依旧按照营养师的食谱给林老师做流食,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给他。林老师吃得很少,大部分时候只是闭着眼睛,眼角偶尔会滑落一滴浑浊的泪。

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喂完饭,李娟会坐在床边,给他读报纸。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虽然他现在可能听不懂了,但李娟还是坚持着。她说:“就当是念给自己听的吧,让他知道,我们还在。”

我则把院子里的花草侍弄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心。尤其是那棵桂花树,我给它施了肥,剪了枝,盼着它能再开一次花,让林老师再闻一闻那熟悉的香气。

我们用这种近乎固执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抵抗。

离搬去疗养院的日子越来越近,林卫东兄üi妹俩回来的也越来越频繁。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不耐烦,仿佛我们是两件赖着不走的旧家具。

终于,在预定搬走的前一天晚上,事情发生了转机。

那天深夜,我睡得正沉,被一阵手机震动惊醒。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陈师傅,我是张律师。林老师之前委托我办了一些事。如果方便,请速到书房一叙。务必,不要惊动任何人。”

张律师?我心里一惊。我想起来了,大概半年前,林老师确实请过一位律师来家里,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当时我并没在意。

我悄悄起身,李娟被我惊醒了。我把手机给她看,她也一脸错愕。

“去吧,”她小声说,“小心点。”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漆黑,林卫东兄妹俩的房间都静悄悄的。我像个贼一样,溜进了书房。

书房的窗户开着,一个人影站在窗前,正是那位张律师。他四十多岁的样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陈师傅。”他回过头,对我点点头。

“张律师,您……”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个小小的录音笔。

“陈师傅,时间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他压低声音,“林老师在半年前,头脑还非常清醒的时候,就立下了一份遗嘱,并且在我的律师事务所做了公证。他还留下了一段录音,作为补充说明。”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预料到自己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也预料到他的子女可能会做出一些违背他意愿的事情。”张律师的表情很严肃,“按照法律,即便林老师现在神志不清,这份在他清醒时立下的、经过公证的遗嘱,依然具有最高法律效力。”

他把文件递给我:“这是副本,你先看一下。”

我颤抖着手接过文件,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一份遗赠协议。内容很简单,却让我如遭雷击。

林老师将他名下所有的银行存款、股票等动产,留给儿子林卫东和女儿林卫雯平分。

而他名下最值钱的资产——这栋位于武桐里十八号的别墅,及其全部产权,遗赠给……陈建华与李娟夫妇。

我的手一抖,文件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不可能!”我失声说道,“林老师怎么会……我们怎么能要!”

“你先别激动。”张律师扶了我一下,“你听听这段录音,这是林老师亲口说的,是他要求我,在最关键的时候,放给你们听的。”

他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林老师熟悉而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

“建华,娟儿,当你们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糊涂了,或者已经不在了。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来安排我的身后事。”

“我这一生,自认桃李满天下,却没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他们都很优秀,但他们不懂得,人老了,最需要的不是钱,是陪伴。是深夜里的一杯热水,是生病时床边的一个人影,是有人愿意听你絮叨那些陈年旧事。”

“这十年,是你们给了我这些。你们不是我的亲人,却胜似亲人。卫东和卫雯,他们是我的孩子,我把钱留给他们,是我作为父亲的责任。但这栋房子,它承载了我晚年所有的温暖和记忆,这些温暖,是你们给的。所以,我把它留给你们,不是酬劳,不是施舍,算是一个老人,对他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的安放和感谢。”

“我知道,你们是本分人,可能会觉得受之有愧。但请你们务必收下。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也是我深思熟虑后,最公正的安排。你们守护了我十年,现在,让我用这栋房子,来守护你们的余生。”

“……十年为期,不负不欠。我与你们的缘分,或许不止十年。”

录音结束了,书房里一片死寂。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这才是“十年之约”的真正含义。

他什么都想到了。他用自己的方式,为我们铺好了所有的路,也为我们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张律师拍了拍我的肩膀:“陈师傅,根据林老师的嘱托,明天一早,我会带着遗嘱原件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你们要做的,就是像平常一样,不要声张。林老师的意愿,必须得到尊重。”

我握着那份遗嘱副本,手心滚烫。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5章 摊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和李娟就起来了。我们谁也没提昨晚的事,但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李娟照旧去厨房准备早餐,我则去院子里扫落叶,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上午九点,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别墅门口。

林卫东请来的搬家公司和疗养院的护工到了。他们训练有素地开始准备,气氛紧张而压抑。林卫东和林卫雯则站在客厅中央,指挥着一切,脸上带着一种大局已定的漠然。

他们看到我和李娟,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仿佛我们已经是两个无关紧要的透明人。

就在护工们准备上楼去房间里“请”林老师的时候,门铃响了。

林卫雯不耐烦地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西装革履的张律师,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穿着制服的公证人员。

“你们是?”林卫雯警惕地问。

“我是林正德先生的委托律师,张涛。”张律师递上名片,语气不卑不亢,“我受林先生生前所托,在他即将离开这处居所的今天,来宣布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重要文件。”

林卫东闻声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张律师,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公证员,眉头紧紧皱起:“我父亲的律师?我怎么不知道?他现在病重,有什么事,你们可以跟我谈。”

“抱歉,林先生。”张律师微微一笑,“这份文件,必须当着所有相关人的面宣布。相关人包括您,林卫雯女士,以及……”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我和李娟,“陈建华先生和李娟女士。”

此话一出,林卫东兄妹俩的脸色瞬间变了。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林卫东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您听完就知道了。”张律师没有多做解释,他示意公证员架设好录像设备,然后从公文包里郑重地取出了那份密封的遗嘱。

客厅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搬家工人和护工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张律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当他念到“本人林正德,在头脑清醒、意识完全自由的情况下,立此遗嘱……”时,林卫东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当他念到“……本人名下所有银行存款、有价证券等动产,由儿子林卫东、女儿林卫雯均分……”时,林卫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然而,这丝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张律师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彻整个客厅:“……本人名下位于上海市武桐里十八号的独栋别墅,及其包含的全部土地使用权与房屋所有权,在我身故之后,全权遗赠给陈建华先生与李娟女士夫妇二人,作为他们十年间对我无私照顾与陪伴的个人赠与。”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百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冰凉,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尽管昨晚已经知道了内容,但当众听到的这一刻,冲击力依然是毁灭性的。

“不可能!”林卫东第一个咆哮起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冲到张律师面前,“这绝对是假的!伪造的!我爸已经老年痴呆了,他怎么可能立这种遗嘱?”

“林先生,请您冷静。”张律师 calmly 推了推眼镜,“这份遗嘱立于半年前,当时林老师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我们有医院的全套体检报告作为证明。同时,这份遗嘱经过了上海市东方公证处的全程公证,这里是公证书原件。无论从程序上还是法律上,都无懈可击。”

“我不信!我不信!”林卫雯也尖叫起来,她指着我和李娟,面目狰狞,“一定是你们!一定是你们这两个骗子,给我爸灌了迷魂汤!你们图谋不轨,早就惦记上我们家的财产了!”

污蔑和辱骂像潮水一样向我们涌来。李娟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身子摇摇欲坠。我扶住她,迎着林卫雯淬毒般的目光,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因为我知道,林老师已经把我们想说的,都说了。

张律师没有理会他们的咆哮,而是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林老师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在客厅里响起。那段关于陪伴、关于温暖、关于一个老人最后尊严的话语,像一把温柔而锋利的刀,剖开了这个家庭华丽外袍下,最真实的疮疤。

录音播放完毕,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卫东和林卫雯都呆住了。他们或许可以质疑遗嘱的真伪,但他们无法质疑自己父亲亲口说出的话。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他们脸上。

搬家工人和护工们都低下了头,悄悄地退到了一边,生怕卷入这场豪门风波。

“即便如此……”林卫东的声音沙哑,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遗嘱要在他身故后才生效!现在我爸还活着,我们是他的监护人,我们有权决定他住在哪里,有权处理他的财产!”

“您说的没错。”张律师点点头,“遗赠协议确实要在林老师身故后才能执行。但是,”他话锋随之一转,又拿出另一份文件,“林老师在立遗嘱的同时,也签署了这份文件——《居住权设立协议》。他将这栋别墅在他有生之年的居住权,无偿授予给了陈建华先生和李娟女士。这份协议同样经过了公证,即时生效。”

张律师看着目瞪口呆的林卫东,一字一句地说道:“也就是说,从法律上讲,只要林老师还在世,这栋房子的合法居住者,是陈先生和李女士。任何人,包括你们,都无权将他们驱离。更无权,将林老师本人,从他自己授予居住权的房子里带走。”

釜底抽薪。

这才是林老师真正的后手。他不仅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事,更用法律的武器,捍卫了自己活着的尊严,也守护了我们最后的居所。

林卫东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扶住了身后的沙发,才没有倒下。他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狼狈。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算你们狠。我们走着瞧!”

他拉起还在发愣的林卫雯,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别墅。那些搬家工人和护工,也灰溜溜地跟着撤走了。

一场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转眼间,客厅里只剩下我们夫妻俩,和张律师以及两位公证员。

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暖洋洋的。可我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们赢了吗?或许在法律上是。但在情理上,我们却仿佛成了一对窃取别人家产的恶人。

我看着李娟苍白的脸,看着这栋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心里第一次涌起了巨大的迷茫。

林老师,您给了我们一个家,可这个家,我们真的住得安稳吗?

第6章 余波

林卫东兄妹俩的离开,并没有让别墅恢复往日的宁静,反而让它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沉寂之中。

他们没有再回来,也没有再打来一个电话。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就从林老师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疗养院的事不了了之,卖房子的事也再无人提起。这场激烈的家庭战争,以一种近乎冷暴力的方式,进入了休战期。

可我和李娟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水面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我们的身份变得无比尴尬。从法律上讲,我们是这栋房子的合法居住者,是林老师的守护人。但在邻居们的闲言碎语里,我们成了工于心计、骗取孤寡老人财产的“捞家”。以前在小区里散步,邻居们会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夸我们把林老师照顾得好。现在,他们看到我们,眼神都躲躲闪闪,背后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林教授家的那对保姆,把人家房子都弄到手了。”

“哎哟,现在的人心哦,真是看不懂。养儿女不如养保姆啊。”

这些话像无形的针,扎得我们遍体鳞伤。我们不再出门散步,每天除了采购,就待在院子里。这栋曾经带给我们庇护的房子,如今像一座华丽的囚笼,将我们困在其中。

李娟的笑容越来越少,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发呆。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她是个一辈子都要脸面的人,现在却要背负这样不堪的名声。

“建华,”有一天晚上,她轻声对我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们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搂住她的肩膀,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我的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疑问。我们接受林老师的安排,到底是对是错?

唯一能支撑我们的,是躺在床上的林老师。

他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他会清醒片刻,眼睛会追着我们的身影转动。当李娟给他喂饭,他会含混不清地发出“嗯嗯”的声音,像是在回应。每当这时,我们心里就会涌起一丝暖意。我们告诉自己,只要林老师还需要我们,我们就不能倒下。

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照顾他身上。我学会了给他翻身、拍背、按摩,防止肌肉萎缩。李娟则研究各种流食,想方设法让他的营养能跟上。我们每天给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让他的房间永远保持整洁和清新。

我们想用行动告诉所有人,我们对得起林老师的托付。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而忙碌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秋天来了,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又开花了。

金黄色的细小花瓣缀满枝头,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甚至飘进了屋里。我推开林老师房间的窗户,让花香飘进去。

他躺在床上,鼻子轻轻地翕动着。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了一丝神采。他挣扎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手指微微地动了动,指向窗外。

“林老师,是桂花开了。”李娟凑到他耳边,柔声说,“香不香?跟往年一样香。”

林老师的眼角,又流下了一滴泪。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迷茫和委屈,忽然就释然了。

我们没有错。我们只是在遵守一个约定,在守护一个老人的晚年。别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我们没想到的是,林卫东的反击,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决绝。

几天后,我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林卫东和林卫雯以“监护人”的身份,将我们告上了法庭。诉讼请求有两条:第一,请求法院判定林正德先生在设立《居住权协议》和遗嘱时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因此两份文件无效;第二,请求法院判令我们立刻搬离武桐里十八号,并返还“非法占有”的房屋。

传票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我预想过他们会闹,会吵,但我没想到,他们会真的把我们告上法庭,把家事变成公案,把亲情撕裂在众人面前。

张律师很快联系了我们。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沉重:“陈师傅,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场官司,不好打。虽然我们手里的证据很充分,但对方毕竟是林老师的亲生子女,在法理和人情上,他们更容易获得同情。而且,诉讼过程会很漫长,很折磨人。”

放下电话,我看着李娟,她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建华,我怕。”她抱着我,像个无助的孩子,“我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更没上过什么法庭。我怕……”

我心里也怕。我们是老实人,一辈子本本分分,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那个晚上,我们一夜没睡。我们想过放弃,想过把房子还给他们,我们拿着行李回老家,从此再也不要踏足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只要一想到躺在床上的林老师,想到他那双充满期盼和嘱托的眼睛,我们就狠不下这个心。

我们走了,他怎么办?林卫东他们会把他送到那个冷冰冰的疗养院,让他孤零零地度过余生吗?

天亮的时候,我对李娟说:“娟儿,我们不能走。这场官司,我们得打。不为房子,不为钱,就为林老师,为他最后一口气,争个公道。”

李娟看着我,哭了很久,最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场官司,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媒体闻风而动,“保姆获赠千万豪宅”的标题,出现在各大报纸的社会版面上。我和李娟的照片,被打了马赛克,刊登了出来。我们成了舆论的焦点,成了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开庭那天,我和李娟站在被告席上,感觉自己像两个被审判的罪人。对面,是林卫东和林卫雯,他们请了上海最有名的律师,西装革履,气势逼人。

法庭上,对方律师的言辞,像一把把刀子,刀刀见血。

他把我们十年的付出,描绘成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

他说我们利用林老师的孤独,对他进行精神控制。

他说我们伪造林老师的签名,骗取他的信任。

他说我们是现代版的“农夫与蛇”,是社会道德的蛀虫。

每一句话,都让我和李娟无地自容。我们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笨嘴拙舌,根本说不过那个口若悬河的律师。

我们只能一遍遍地重复:“我们没有,我们是真心照顾林老师的。”

这样的话,在法庭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知道,我们快要输了。

第7章 尘埃落定

就在我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张律师向法庭提交了一份新的证据。

那是一叠厚厚的日记,正是当年林老师给我看过的那个笔记本。

张律师说:“法官大人,这是林正德先生亲笔书写的日记,从七年前开始,一直记录到他中风前夕。里面详细记录了他晚年的生活点滴,以及他对子女、对陈建华夫妇的真实情感。我们申请,由笔迹鉴定专家进行鉴定,并当庭宣读部分内容。”

林卫东的律师立刻提出反对,理由是日记属于个人隐私,且无法确定其真实性。

双方律师激烈辩论,最终,法官采纳了张律师的请求。

笔迹鉴定结果很快出来,确认日记为林老师亲笔。

法庭上,一位书记员开始宣读日记的片段。

“……今日娟儿做了水晶虾饺,味道甚好……”

“……夜里又咳,是建华夫妇送我去的医院。儿子说忙,女儿在倒时差……”

“……卫东又提房子的事。心烦。这房子是我的,我想给谁,便给谁。他们不懂,我晚年想要的,不是钱,是暖……”

一句句平实的话语,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回响。旁听席上,渐渐安静了下来。媒体记者们停止了记录,抬头倾听。

当书记员念到最后一页,那句“十年为期,不负不欠”时,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我看到,坐在原告席上的林卫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连一向冷硬的林卫东,也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那是他们父亲,最真实的声音。

这些年,他们或许真的以为,只要提供了足够的钱,请了最好的保姆,就是尽了孝道。他们从来没有真正静下心来,去倾听父亲内心的声音,去理解他晚年的孤独和渴望。

直到今天,在这法庭之上,他们才通过一本泛黄的日记,迟来地读懂了自己的父亲。

那一刻,胜负已不再重要。

最终的判决,我们赢了。法院驳回了林卫东兄妹俩的全部诉讼请求,认定林老师所立的遗嘱和居住权协议,合法有效。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刺眼。我和李娟被记者们团团围住,闪光灯不停地闪烁。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牵着手,穿过人群,回到了那个属于我们的“家”。

几天后,林卫雯一个人来到了别墅。

她没有按门铃,就站在雕花铁门外,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她的眼睛红肿,神情憔悴。

李娟开了门,让她进来。

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李阿姨,陈叔叔……对不起。”

我和李娟都没有说话。

“我们……错了。”她哽咽着说,“我们总以为,给爸爸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孝顺。我们忙着自己的事业,忙着自己的家庭,总觉得……他一个人在国内,有你们照顾,应该过得很好。我们从来没想过,他真正想要的,只是我们能多陪陪他。”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们面前。

“这是我们兄妹俩商量好的。这栋房子,我们尊重爸爸的遗愿,归你们。另外,这里面是一笔钱,算是我们支付的,爸爸以后所有的医疗费和护理费。我们……没有脸再让他花自己的钱了。”

李娟把信封推了回去。

“卫雯,”李娟第一次这样称呼她,语气很温和,“钱,我们不能要。照顾林老师,是我们自愿的。你们能想明白,林老师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有时间,就多来看看他吧。他虽然说不出话,但心里,肯定还是想你们的。”

林卫雯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那之后,林卫东和林卫雯开始频繁地来探望林老师。他们不再提房子的事,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行色匆匆。他们会坐下来,陪林老师说说话,哪怕他没有任何回应。林卫东会笨拙地学着给他按摩,林卫雯则会带来一些她亲手做的、虽然味道不怎么样的小点心。

别墅里,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春天,在那个桂花树再次抽出新芽的季节,林老师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安详地走了。

他走的时候,我和李娟,还有林卫东兄妹俩,都守在他的床边。他的脸上,没有痛苦,很安详。

按照遗嘱,这栋价值不菲的别墅,正式过户到了我和李娟的名下。我们成了这栋房子的主人。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和李娟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建华,我们真的要住在这里吗?”李娟问。

我看着这栋我们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心里百感交集。这里有我们十年的青春,有我们和林老师之间点点滴滴的回忆。但这里,也承载了太多的纷争和沉重。

“娟儿,”我说,“林老师把房子给我们,是希望我们能安稳。但真正的安稳,不是守着一栋豪宅,是心里的踏实。”

几天后,我们约了林卫东兄妹俩,一起见了面。

我把我跟李娟商量好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这栋房子,我们不能要。”我说,“林老师的遗愿,我们心领了。但这份情义,太重了,我们承受不起。我们的想法是,把房子卖掉。卖掉的钱,我们只要一百万。这是我们老两口回老家养老的本钱,也是我们这十多年应得的报酬。剩下的,全部归你们兄妹俩。”

林卫东和林卫雯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陈叔叔,这不行!”林卫东急忙说,“这是我爸给你们的,我们不能……”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卫东,听我说完。我们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能用这笔钱的一部分,设立一个以林老师名字命名的助学基金,去帮助那些贫困的大学生。林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这是他最看重的事。我想,这比我们守着这栋空房子,更有意义。”

看着他们兄下i妹俩震惊的眼神,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十年前,我们为了那一万二的月薪来到这里。十年后,我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千万豪宅。外人看来,或许是傻,是亏了。

但只有我和李娟自己知道,我们得到的,远比一套房子要珍贵得多。我们得到了一个老人的信任和托付,见证了一场亲情的回归,也最终守住了我们做人的本分和心安。

最终,房子卖了。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想法,尘埃落定。

离开上海的那天,我们最后一次回到了武桐里十八号。房子已经空了,只有那棵桂花树,依旧在院子里静静地站着,枝繁叶茂。

我仿佛又看到了林老师的身影,他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站在树下,对我们温和地笑着。

车子开动,我回头望去,那栋见证了我们十年悲欢的老洋房,在梧桐树影中,渐渐远去。

我知道,我们带走的,不是一串冰冷的钥匙,而是一段温暖了一生的记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