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我调去派出所帮忙,对女教师网开一面,所长请我吃饭又碰到她
发布时间:2025-10-27 10:36 浏览量:2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知了在窗外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头顶上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作响,吹下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不是这个派出所的正经民警,我是市局机关里搞材料的,被临时下放来“体验生活”,说白了,就是人手不够,抓我来凑数的。
所长老王,一个黑得像炭块一样的中年男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别嫌这儿庙小,家长里短里,能看见人间百态。”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人间百态?我看到的只有丢了鸡的王大妈,和邻居吵架的李二婶,还有喝多了在街上耍酒疯的醉汉。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子劣质烟草、汗味和隔夜饭菜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直到那天下午。
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被两个联防队员半推半就地带了进来。
她低着头,头发有点乱,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角和脸颊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但很干净。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雨水和青草的气息,冲淡了办公室里浑浊的味道。
“王所,抓了个投机倒把的。”一个联防队员粗声粗气地说,把一个竹篮子重重地放在我桌上。
篮子里是鸡蛋,码得整整齐齐,但最上面一层,有几个已经碎了,蛋黄和蛋清黏糊糊地混在一起,沾着稻草。
我的目光从那些破碎的蛋壳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她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算不上多漂亮,但眼睛特别亮,像两汪被雨水洗过的清泉。
只是此刻,那泉水里充满了惊慌和倔强。
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脸色苍白。
老王喝了口浓茶,咂咂嘴,官腔十足地问:“姓名,哪里人,干什么的?”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陈……陈淑云。就在……就在前面的红旗小学当老师。”
老师?
我心里咯登一下。
握着笔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那个年代,老师是个很受尊敬的职业,虽然清贫,但体面。
一个小学老师,在街角偷偷卖鸡蛋,这画面本身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老师就更不应该了嘛!为人师表,带头搞资本主义尾巴?”联防队员在一旁帮腔,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的记录本上。
她被这句话刺痛了,脸涨得通红,眼圈也红了。
但她没哭,只是咬着嘴唇,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能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发抖。
老王把桌子拍得山响:“说,为什么卖鸡蛋?家里几口人?是不是惯犯?”
一连串的问题像鞭子一样抽过去。
她的肩膀缩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莫名地堵得慌。
我清了清嗓子,插了一句:“王所,要不……我来问吧。”
老王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这个“文化人”跟老师打交道更合适,便点了点头,端着他的大茶缸子,踱到窗边看风景去了。
我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一只受了伤的鸟。
“陈老师,你别紧张。就是了解一下情况。这些鸡蛋……是自己家养的鸡下的?”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家里……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又问。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
但她依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哭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吊扇的吱呀声,和她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她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爸……病了……要做手术……家里……”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也都明白了。
八十年代初,工资普遍不高,一个小学老师的收入,要撑起一个生了重病的家,太难了。
我看着桌上那个竹篮子,那些破碎的蛋。
仿佛看到的不是蛋,而是一个读书人最后的、也是最卑微的尊严。
我心里做了个决定。
我合上记录本,对她说:“陈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这个情况呢,我们了解了。按规定,是要罚款,东西也要没收的。”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绝望地看着我。
我顿了顿,接着说:“但是呢,考虑到你是初犯,又是特殊情况。这次……就算了。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犯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和感激。
“真的?”
“真的。”我冲她笑了笑,“不过,鸡蛋……得留下。”
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人可以放,但赃物不能带走,不然我对老王没法交代。
她连连点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谢谢,谢谢你同志,真的……太谢谢你了。”
我找了张纸,让她写保证书。
她的手还在抖,字却写得很好看,一笔一划,清秀隽永,透着一股风骨。
写完,她把笔还给我,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
她的指尖是凉的。
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
她走了,脚步匆匆,像逃离一样。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老王踱了回来,看了一眼桌上的保证书和那篮子鸡蛋,哼了一声:“你小子,心软。”
我没说话。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老王摆摆手,“这鸡蛋,晚上让食堂加个菜,大家分了。”
那天晚上,我吃着那盘香喷喷的炒鸡蛋,心里却五味杂陈。
那盘菜里,有蛋的香味,也好像有一个女老师无声的眼泪,和她卑微的尊严。
这件事,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水里,起了点涟漪,很快就平复了。
派出所的日子依旧是那些鸡毛蒜皮,我每天记录着、处理着,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偶尔,我会在深夜里想起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睛。
我想,她父亲的手术,做了吗?钱,够了吗?她,还好吗?
但我们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错过了那个点,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在市局的借调期快结束了。
老王为了感谢我这段时间的“帮忙”,非要请我下个馆子,给我践行。
我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
地方定在离派出所不远的一家小饭馆,叫“迎春饭店”,门脸不大,但生意很好,一进去就热气腾腾的。
正是饭点,人声鼎沸,划拳的,聊天的,声音嘈杂得像个菜市场。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老王豪爽地点了几个菜,一瓶老白干。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王拍着我的肩膀,半醉半醒地说:“小林啊,你是个好苗子,就是……太书生气了。干我们这行,心要硬一点。”
我知道他说的是上次放走陈淑云的事。
我笑了笑,没反驳,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对了,说起这个,那女老师……后来再没犯过事吧?”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没有。估计也是被吓怕了。”老王灌了口酒,“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容易啊。”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正聊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厨端着菜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围裙,头发用一根布条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被油烟熏出的红晕。
是她。
陈淑云。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也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身边的老王。
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是慌乱,最后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尴尬。
她端着菜,就那么僵在了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整个饭馆的嘈杂声,在那一刻仿佛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老王也看见了她,他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指着她说:“你不是那个……那个卖鸡蛋的……”
他的大嗓门,让周围几桌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陈淑云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我看到她端着盘子的手,又在发抖。
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挡在了她和那些探究的目光之间。
我对老王说:“王所,你喝多了,认错人了。这是饭店老板的侄女,我认识。”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跳得像打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戳穿我。
老王眯着眼睛,又看了看她,嘟囔道:“是吗?长得还真像……”
陈淑云也反应了过来,她低下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叔叔,您认错人了。”
然后,她把菜往我们桌上一放,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了后厨。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被我强行按了下去。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顿饭,我后面吃得心不在焉。
老王还在那儿高谈阔论,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全是她刚才那张煞白的脸,和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吃完饭,老王喝得酩酊大醉,我扶着他,把他送回了派出所的宿舍。
安顿好他,我却没有马上离开。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回了那家“迎春饭店”。
夜深了,饭店里大部分客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几桌还在喝着残酒。
我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她正在收拾桌子,擦洗地面。
她的动作很麻利,但背影看起来,却那么单薄。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还没……下班?”我找了个蹩脚的开场白。
“快了。”她低下头,继续擦桌子,声音很低。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余味和洗洁精的味道。
我们之间,隔着几张油腻的桌子,沉默着。
“今天……谢谢你。”良久,她先开了口。
“没什么。”我说,“王所喝多了,胡说八道。”
“他没胡说。”她停下手里的抹布,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我就是……那个卖鸡蛋的。”
她的坦然,让我有些意外。
“我叔叔开了这家店,我放学了,就过来帮忙,能……能挣点钱。”她轻声解释着,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你父亲……怎么样了?”我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里的问题。
“手术做完了,很成功。”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很浅,但很温暖,“多亏了……上次你……”
她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如果那天我真的按规定罚了款,那笔钱,对她来说,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就好。”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父亲,她的学生,聊她喜欢的诗。
我才知道,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普希金。
她说她喜欢那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她说,每次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默念这句诗,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我看着她,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得像一幅画。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在饭店里擦桌子的女老师,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富有。
她的心里,装着一个广阔而丰盈的世界。
从那天起,我下班后,总会绕路去那家饭店。
有时候,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有时候,会坐下来,点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慢慢地吃,看她在人群中忙碌穿梭。
她很少跟我说话,只是在端面上来的时候,会对我笑一笑。
那笑容,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枯燥乏味的生活。
我的借调期,一拖再拖。
老王开玩笑说:“小林,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这儿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舍不得的,不是这个小小的派出所,而是那个在饭店里忙碌的身影。
我们的关系,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会在她下班后,悄悄地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
我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在安静的街道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能听到她轻快的脚步声,和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她住在一个很老旧的大杂院里,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每次走到院门口,她会停下脚步,回头,冲我站的方向,挥挥手。
然后,转身走进黑暗的门洞。
我就会在原地站很久,直到她家那扇窗户里的灯亮起来,我才转身离开。
空气里,弥漫着香樟树清苦的香气。
那成了我记忆里,关于那个夏天,最清晰的味道。
有一次,下起了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我没带伞,站在饭店对面的屋檐下,看着她在店里忙碌。
那天客人特别多,她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雨一直下到深夜,饭店打烊了,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来。
她撑着一把旧雨伞,走进了雨幕里。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雨太大了,风也很大,她的伞被吹得东倒西歪,裤腿很快就湿透了。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风雨中摇晃,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冲了过去,从她手里夺过雨伞,用力撑在她的头顶。
雨水瞬间淋透了我的半边身子。
她惊愕地看着我,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下来,流过我的脸颊。
“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送你。”我言简意赅。
我们俩挤在一把小小的雨伞下,靠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雨水的味道。
我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臂。
她的皮肤,温润而柔软。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条路,我们走了很久,很久。
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和我们俩的呼吸声。
到了她家院门口,雨小了些。
她从我手里接过伞,低着头说:“谢谢你。你……都湿透了,快回去吧,别感冒了。”
“没事。”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擦擦吧。”
那是一块白色的棉布手帕,洗得很干净,上面用淡蓝色的线,绣着一朵小小的、不知名的花。
我接过手帕,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我……我上去了。”她说完,转身跑进了院子。
我拿着那块手帕,站在雨里,像个傻子一样,笑了。
那晚,我回去就发了高烧。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没有去上班。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头痛欲裂,浑身发烫。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了敲门声。
我挣扎着起来开门,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她。
她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脸上写满了担忧。
“你……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听饭店的客人说,今天没在派出所看到你……我……我有点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她有些语无伦次。
她扶着我回到床上,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这么烫!”她惊呼道,“你去看医生了吗?”
我摇了摇头。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医生。”
她把我安顿好,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中医回来了。
扎针,开药,熬药。
那个下午,她就在我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忙前忙后。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被一种温热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她把熬好的中药端到我床边,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趁热喝了。”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我从没被人这么照顾过。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生病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喝完药,她又打开那个保温饭盒。
里面是她熬的白粥,上面撒着一点点肉松。
“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我看着她,忽然问:“你……不用去饭店帮忙吗?”
她笑了笑:“今天请假了。”
“那……你学生呢?”
“今天周末。”
我的病,好了很多。
她一直陪着我,直到天黑。
她要走的时候,我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
“淑云。”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的脸红了,像天边的晚霞。
她没有挣脱。
“等我。”我说。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等我病好,还是……等我给她一个未来。
但她好像听懂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的借调期,终于还是到了。
市局的调令下来了,催我立刻回去。
老王替我惋惜:“小林,你要是愿意,我跟上面说说,把你留下来。我看你,是干我们这行的料。”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不是干这行的料。
我的心,太软了。
尤其是在遇到她之后。
离开的前一天,我约她在我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个香樟树下见面。
那天晚上,没有雨,月光很好。
月光透过繁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依旧是那股清苦的香樟味。
她来了。
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月光下,美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们并排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离别的伤感,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紧紧包裹住。
“我明天……要走了。”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
“我……会回来看你的。”
“嗯。”
“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叔叔。”
“嗯。”
她只会说一个“嗯”字了。
我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送给你的。”
她打开,里面是一支崭新的钢笔。
在那个年代,一支英雄牌钢笔,是很贵重的礼物。
“太贵重了……”她想还给我。
她收下了。
然后,她从口袋里,也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那块手帕。
那块绣着蓝色小花的手帕。
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一股阳光和肥皂的清香。
“这个……送给你。”她说,“别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等你。”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却无比坚定。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等待和付出,都值了。
我走了。
坐上了回城的长途汽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回头望。
我看到,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她一直在那里,没有动。
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白点。
我转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回到市局,我又做回了那个写材料的小科员。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有一部分,留在了那个有着香樟树的小镇上。
我们开始通信。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思念只能靠一封封的信件来传递。
她的信,总是写在一种很薄的信纸上,字迹清秀。
她会跟我说她学校里的趣事,说她班上哪个调皮的男生又被她罚站了,哪个害羞的女生在作文里写,长大了想当陈老师那样的老师。
她也会说她家里的事,说她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她说,迎春饭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她周末去帮忙,已经能拿到一点点工钱了。
信的最后,她总会写:盼回信。
而我的回信,总是很厚。
我会把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写给她。
我会把我读到的好诗,抄下来,寄给她。
我会告诉她,我正在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能有能力,去那个小镇,把她接走。
每一封信,都承载着我们沉甸甸的思念和期盼。
邮递员成了我们最期待的人。
等待回信的日子,是甜蜜的煎熬。
收到信的那一刻,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日子,就在这一来一往的信件中,悄悄地流逝。
转眼,一年过去了。
我们通了一百多封信。
那些信,我一封都舍不得扔,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铁盒子里。
那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那年冬天,我攒了很久的假,终于可以去看她了。
我没有提前告诉她,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坐了一夜的火车,又转了半天的汽车,终于在傍晚时分,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镇。
小镇还是老样子,只是街上的人们,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
空气里,没有了夏天的燥热,多了一丝冬日的凛冽。
我径直走向那家“迎春饭店”。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饭店里,围了一圈人。
人群中央,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正拉着陈淑云的手,不让她走。
“小陈老师,陪哥哥喝一杯嘛!喝一杯,这桌的钱,我双倍付!”男人满嘴酒气,言语轻佻。
陈淑云的叔叔,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上前。
“张老板,你喝多了,快放开我侄女!”
“放开?老子今天就是不放!怎么着?”那个姓张的男人,一脸蛮横。
陈淑云的脸,吓得惨白,拼命地想把手抽回来,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我看到这一幕,一股怒火,“噌”地一下就从心底冒了上来。
我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我一把抓住那个男人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男人发出一声惨叫,手一松,陈淑云趁机挣脱了。
她跑到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你他妈谁啊?敢管老子的闲事!”姓张的男人龇牙咧嘴地看着我。
“我是谁不重要。”我冷冷地看着他,“重要的是,你现在,立刻,给她道歉。”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一样。
也许是我眼里的寒意震慑住了他,也许是手腕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些。
他骂骂咧咧了几句,但终究没敢再动手。
“好,好,算你狠!”他扔下几张钱,带着他那几个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同伴,踉踉跄跄地走了。
一场风波,平息了。
饭店里的客人都散了。
陈淑云的叔叔,一个劲地跟我道谢。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身后的陈淑云身上。
她还抓着我的衣角,没有松开。
我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
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她把这一年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哭了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胸膛。
我的心,又酸又软。
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为什么让她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那天晚上,我没有住招待所。
她叔叔,非要让我住在他们家。
他们家就在饭店的楼上,一个很小的阁楼。
虽然简陋,但被她收拾得很干净。
她给我铺好床,又给我端来热水洗漱。
忙完这一切,她才坐在我对面。
我们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相视而坐。
灯光昏黄,把她的脸映照得格外温柔。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她小声问,眼睛还有些红肿。
“想你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也是。”过了很久,她才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分开的这一年,聊我们各自的生活。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未来。
“淑云,”我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
她的身体,轻轻一颤。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欣喜,也有犹豫。
“可是……我爸他……”
“我来想办法。”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会把你爸爸,也接到城里去。我会照顾你们。”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我深思熟虑了很久的决定。
这一年,我拼命工作,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这一天。
为了能有底气,对她说出这句话。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窗外的寒风,仿佛都变得温柔了。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就此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生活,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沉重一击。
我回城后,立刻开始着手办理她和她父亲的工作调动和户口迁移问题。
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跑了很多部门,找了很多关系,说了无数的好话。
眼看着,事情就要办妥了。
我甚至已经开始看房子,想象着我们未来的家。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她叔叔打来的长途电话。
电话那头,她叔叔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说,淑云……出事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他说,前几天,镇上发大水,学校的房子被淹了。
淑云为了抢救学生们的作业本和课本,最后一个从教室里撤离。
结果,房梁塌了。
她被砸在了下面。
等人们把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时候,她已经……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刺耳的轰鸣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只记得,我像疯了一样,冲出办公室,冲向火车站。
我买了一张最快的车票。
在火车上,我一夜没合眼。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
她那么好,那么善良,老天爷怎么会这么对她。
等我到了小镇,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色连衣裙。
她的脸,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她的脸,是冰冷的。
没有一丝温度。
我终于相信,她是真的,离开我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呼啸着冷风的洞。
她叔叔把一个木盒子交给我。
他说,这是淑云留下的。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我写给她的一百多封信。
每一封,都用一根红线,仔细地捆好。
在信的下面,是一本日记。
我翻开日记。
最后一页,写着:
“林,等我。下辈子,我一定,穿着最美的嫁衣,嫁给你。”
字迹,还是那么清秀。
只是,墨迹,有些晕开了。
像是被泪水,浸透过。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那个盒子,跪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
后来,我留在了那个小镇。
我向市局递交了申请,调到了那个小镇的派出所。
老王已经退休了,换了一个新的所长。
我成了镇上的一名普通民警。
我住进了她曾经住过的那个阁楼。
每天,我都会去学校看看。
那间倒塌的教室,已经重新建好了。
孩子们在新的教室里,大声地朗读着课文。
我会在那棵香樟树下,坐很久。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把她送给我的那块手帕,一直贴身带着。
有时候,我会拿出来,闻一闻。
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放弃了城里的大好前程,要留在这个穷乡僻壤。
他们不知道,我的心,已经跟着那个人,一起埋葬在了这里。
一年又一年。
小镇变化很大。
高楼盖起来了,马路拓宽了。
迎春饭店,也翻新了,变成了镇上最气派的酒楼。
只有那棵香樟树,还和从前一样,枝繁叶茂,四季常青。
我也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我一直没有结婚。
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都被我拒绝了。
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退休那天,所里给我办了个简单的欢送会。
年轻的同事们,都叫我“林叔”。
他们敬我酒,说林叔你为这个小镇,奉献了一辈子。
我笑了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奉献。
我是赎罪。
如果那天,我能早一点把她接走。
如果那天,我能陪在她身边。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晚上,我又一个人,来到了那棵香樟树下。
我从怀里,掏出那块已经洗得泛黄的手帕。
那朵蓝色的小花,颜色已经淡了。
我把它放在手心,轻轻地摩挲着。
“淑云,我来看你了。”
“我退休了。以后,就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你了。”
“你啊,还是那么调皮,一句话不说,就自己先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等了你一辈子。”
“不过,没关系。我快来找你了。”
“你等着我。下辈子,换我,穿着最帅的警服,去娶你。”
风,吹过树梢。
一片香樟叶,悠悠地飘落下来。
正好,落在了我的手心。
我把它,和那块手帕,一起,紧紧地攥住。
仿佛,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温润,而柔软。
我知道,她听到了。
她,一直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