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年我转业到机械厂,遭排挤去了另一单位,退休后战友们却羡慕我

发布时间:2025-10-18 10:25  浏览量:4

酒过三巡,老厂长端着酒杯,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卫国,说实话,我们这些留在厂里的,现在都羡慕你。”

满桌子头发花白的昔日战友,曾经的车间主任、劳动模范,都沉默着,点了点头,眼神里是一种我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像是懊悔,又像是解脱。

那一刻,我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

四十多年了。从我被迫离开机械厂,去了那个谁都瞧不上的单位资料室那天起,这股憋在心里的气,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了半辈子。我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可当“羡慕”这两个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时,那块石头,好像才终于碎了。

这一切,都得从1978年那个秋天说起。

第1章 铁屑与墨香

1978年,我脱下穿了八年的军装,揣着一张转业分配通知书,走进了市第一机械厂的大门。那年我二十六岁,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部队里,我是技术尖子,修过坦克,也懂电路,本以为到了地方,凭这一身本事,怎么也能当个顶梁柱。

机械厂,在那个年代,是城市的骄傲。高高的烟囱吐着白烟,巨大的厂房里,车床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永远飘着一股机油和滚烫铁屑混合的独特味道。对于我们这些当兵的来说,这就是新的战场,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跟我一批转业分来的,还有孙建国。他和我一个部队,但不是一个连队。孙建国人很活络,嘴甜,见人三分笑,跟谁都能聊上几句。报到第一天,他就给办公室的科长递了烟,没几天,就跟车间里的老师傅们混得滚瓜烂熟。

而我,李卫国,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有点直,有点犟。我不太会说那些场面话,总觉得把活儿干好才是硬道理。部队里就是这样,谁的技术过硬,谁就有威信。

厂长姓马,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军人,说话嗓门大,走路带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好样的!咱们厂就需要你们这种懂技术、有纪律的军人!”

我被分到了二车间,当一名维修钳工。车间主任看了我的档案,又考了我几个问题,很满意,直接让我跟着车间里技术最好的王师傅。王师傅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头,但手上的活儿是真漂亮,一把锉刀在他手里,能把粗糙的铁块修得跟镜面一样光滑。

我憋着一股劲儿,想尽快证明自己。白天跟着王师傅学,晚上就抱着厂里发的《机械原理》和《金属切削》啃。车间的机器但凡有点小毛病,我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有一次,一台关键的德产老车床坏了,几个老师傅围着看了半天,都摇着头说得等总厂的工程师来。我仗着在部队修过类似的进口设备,钻进油腻腻的机床底下,对着图纸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满身油污地爬出来时,手里攥着一颗烧坏的继电器。换上备用的,机器轰隆一声,又转了起来。

那一次,整个车间都对我刮目相看。马厂长在全厂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说要号召全厂向李卫国同志学习,“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的螺丝钉精神。

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这身力气,总算使对了地方。

然而,我渐渐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孙建国被分去了后勤科,活儿清闲,但他从不闲着。他总能搞来一些紧俏的劳保用品,给车间的师傅们送去;谁家孩子上学差点名额,他也能托关系问问。一来二去,厂里上下都念他的好,见了面都亲切地喊一声“小孙”。

而我,除了埋头干活,几乎不参与那些人情往来。我觉得肉麻,也觉得没必要。王师傅私下点过我一次,他说:“卫国,技术是根,但人是枝叶。光有根,没有枝叶,长不成大树。”

我当时没听懂,或者说,是不想懂。我觉得,把苏联专家留下的那几台老伙计伺候好了,比什么都强。

转折点发生在1979年的春天。厂里要评选先进,还要从年轻工人里提拔一个副车间主任。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额非我莫属。无论从技术、贡献还是厂长的器重程度上看,我都是不二人选。我自己也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那段时间,我干活更卖力了,甚至把家都搬到了厂里的单身宿舍,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可结果出来,让我大跌眼镜。先进工作者是孙建国,新提拔的副主任,也是孙建国。

公示栏前,我看着那张红纸上“孙建国”三个字,感觉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脑袋嗡嗡作响。我不明白,他一个在后勤科整理仓库的,凭什么?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同情和不解。有人悄悄告诉我:“卫国,你得罪人了。”

我问:“我得罪谁了?”

“你没得罪谁,”那工友叹了口气,“但你挡了别人的路。听说小孙给马厂长送了两瓶好酒,还把他老丈人最喜欢的一盆君子兰给弄到手了。”

我不信。马厂长也是军人出身,最是讲原则,怎么会因为这点东西就……

我去找了马厂长。他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见我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

“厂长,我想问问,这次提干的事……”我开门见山。

马厂长掐灭了烟头,给我倒了杯水,沉吟了半天,才开口:“卫国啊,你的技术,全厂公认。但是,当干部,光有技术是不够的,还要讲究团结同志,要有群众基础。”

“我怎么不团结同志了?”我急了。

“你看你,就是这个脾气。”马厂长叹了口气,“孙建国同志,群众反映就很好嘛。大家都说他热情、肯帮忙。一个车间,不光是生产,还有方方面面的事,需要一个会协调、会说话的人。”

我听明白了。所谓的“群众基础”,就是那些人情世故。我修好了机器,保证了生产,这不算团结同志?非要会递烟、会送礼,才算会做人?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从部队到工厂,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凭本事吃饭的世界。可现实却告诉我,光有本事,远远不够。

那股在部队里养成的傲气,或者说,是那股子单纯的劲儿,让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从那天起,我在车间里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一些原本和我关系不错的工友,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孙建国当了副主任,三天两头来车间“视察”,见了我就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卫国,好好干,厂里不会亏待有技术的人才。”

那笑容在我看来,充满了炫耀和讽刺。

我知道,我融不进去了。这片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钢铁森林,如今却让我感到窒息。空气中那股机油和铁屑的味道,也变得呛人起来。

第2章 无声的较量

孙建国上任后,车间的风气很快就变了。以前,大家比的是谁的活儿干得漂亮,谁能解决技术难题。现在,大家比的是谁跟孙主任关系好,谁能在他面前说上话。

孙建国很会笼络人心。他给几个老师傅申请了困难补助,给几个年轻人的对象安排了厂里的临时工岗位。他自己不怎么懂技术,但很会“用人”。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他都会笑呵呵地把我推到前面:“这事儿还得靠咱们的李大工,卫国,辛苦一下!”

活儿是我干的,功劳簿上,写的却是他“领导有方”。

我心里憋着火,但无处发泄。我试过用我的方式去抗争。有一次,一批零件的加工精度出了问题,孙建国召集大家开会,想把责任推给操作工。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了图纸和卡尺,一条一条地分析,证明问题出在工艺流程的安排上,而那个流程,是他亲自签字批准的。

那一次,孙建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下不来台。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我们俩。我以为我赢了,我用技术捍卫了真理。

可我错了。从那以后,我的日子更难过了。我的工具箱总是“不小心”被人碰倒,我负责保养的机床,隔三差五就会出点莫名其妙的小毛病。我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搞鬼,但我抓不到证据。

王师傅又一次找到了我,他把我拉到车间角落,递给我一根烟,说:“卫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这样,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师傅,难道对的也要向错的低头吗?”我红着眼睛问。

王师傅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有时候,对错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宿舍的床上,耳边还是白天车床的轰鸣。我反复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的技术不够好,还是我的为人太失败?我开始怀疑自己坚守了二十多年的信条。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工伤事故。

一个年轻的学徒工,因为操作不当,手指被卷进了车床。事故发生时,我正好在旁边,第一时间切断了电源,用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了医务室。幸好抢救及时,手指保住了。

事后调查,孙建国却在报告里写,事故原因是我作为带班师傅,监管不力,没有尽到安全培训的责任。

那份报告摆在我面前时,我浑身的血都凉了。那个学徒工是我亲手带的,安全操作规程我跟他强调了不下二十遍。事故的真正原因,是孙建国为了赶工期,让一批新手在没有老师傅监护的情况下独立上岗。

我拿着报告去找他对质。他办公室里,他正悠闲地喝着茶。

“孙主任,这份报告,我不认。”我把报告拍在他桌上。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说:“卫国同志,不要激动嘛。组织上的调查结论,是实事求是的。你作为老同志,也要勇于承担责任。”

“我的责任?”我气得发笑,“你为了你的政绩,拿工人的安全当儿戏,现在还想让我背黑锅?”

“李卫国!”他站了起来,脸色一沉,“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什么态度?对组织结论有意见,可以走正常程序反映,在这里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

我看着他那张义正言辞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无力。我明白,在这个环境里,我永远赢不了他。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而我,除了那一身技术和一腔孤勇,什么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喝了很多酒。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火。我想起了部队,想起了那些并肩作战的战友。在那里,我们背靠背,把生命交给对方,从不担心背后有人捅刀子。

可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兽,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网。

第二天,我向马厂长递交了一份申请。

不是申诉,不是告状,而是一份调岗申请。

我想离开二车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马厂长看着我的申请,沉默了很久。他办公室的窗外,就是热火朝天的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隐约传来。那是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声音,如今却让我感到烦躁。

“卫国,你想清楚了?”他问我。

“想清楚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去哪儿呢?”

“哪里都行,只要不在车间。”

他又沉默了。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厂里的文化宫,还缺一个管资料室的。活儿清闲,就是……没什么前途。你要是愿意,就去吧。”

文化宫资料室。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堆满了过期的报纸和没人看的旧书。对于一个技术工人来说,那几乎等同于“发配”。

我拿起钥匙,没有丝毫犹豫。

“谢谢厂长。”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窗外高大的厂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知道,我的“战场”,结束了。

我离开二车间那天,没有人和我告别。王师傅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孙建国没露面,我猜他正在办公室里庆祝他的又一次胜利。

我抱着我的那几本技术书,走在通往文化宫的小路上。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铁屑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混合着尘土和旧纸张的墨香。

第3章 尘封的岁月

文化宫的资料室,在二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阳光从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房间不大,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报刊合订本和技术资料。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一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就是我全部的办公用品。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车间震耳欲聋的喧嚣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最初的日子,是难熬的。

巨大的失落感和不甘,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一个堂堂的坦克维修技师,一个能让“死”了的德国机床起死回生的钳工,现在却要在这里与灰尘和故纸堆为伍。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记几份新来的报纸,然后坐在那里发呆。

偶尔有厂里的同事路过,看到我,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同情和轻蔑。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李卫国已经是个“废人”了。

孙建国倒是来过一次。他背着手,像领导视察一样在资料室里转了一圈,用手指在书架上抹了一下,看着指尖的灰,皱了皱眉。

“卫国啊,这里的环境是差了点,你多担待。有什么困难,跟组织上提。”他官腔十足地说。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自顾自地看我的报纸。

他大概也觉得无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那段时间,我最怕的就是遇到以前部队的战友。他们大多都在各个单位的关键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每次聚会,大家聊的都是技术革新、升职加薪。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酒,一句话也插不上。

有人问我:“卫国,听说你调去管图书了?挺好,清闲。”

那语气里的“清闲”二字,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开始逃避那些聚会,把自己彻底关在了这个小小的资料室里。

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为了不让自己沉沦下去,我开始给自己找事做。我把所有的书架都擦了一遍,把所有的书籍和资料重新分类、编号、登记造册。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一个人,干了整整三个月。

当最后一本书被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上时,我看着焕然一新的资料室,心里久违地有了一丝成就感。

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很多宝藏。有建厂初期的技术图纸,有老工程师们的手写笔记,还有很多国外引进设备的原版说明书。这些东西,在别人看来是废纸,在我眼里,却是无价之宝。

我开始系统地阅读这些资料。我的俄语是在部队学的,为了看懂那些德文和英文的说明书,我找来字典,一个词一个词地啃。日子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一天天过去。

我渐渐发现,这个被所有人瞧不起的角落,其实是一座知识的富矿。我不仅巩固了原有的机械知识,还接触到了冶金、化工、自动化控制等许多以前从未涉足的领域。我的知识体系,像一棵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悄悄地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大概是1985年,厂里要搞一个技术革新项目,改造一条老旧的生产线。项目组遇到了一个难题,一个关键的传动装置,怎么设计都不合理,效率极低。项目停滞了半个多月,负责的工程师愁得头发都白了。

偶然一次,我在食堂吃饭,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们提到的一个技术瓶颈,我好像在一本50年代的苏联技术期刊上看到过类似的解决方案。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回到资料室,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一堆发黄的故纸堆里,我找到了那本期刊。里面的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一种差动齿轮的应用,和我听到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

我把文章翻译、整理,画出结构草图,托人交给了项目组的负责人。

三天后,厂里的总工程师亲自来到了我的资料室。他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李师傅!你可是帮我们解决大问题了!这个方案,太巧妙了!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件事在厂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都没想到,那个被“发配”到资料室的李卫国,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从那以后,资料室的门,开始热闹起来。经常有技术人员跑来找我,咨询各种问题。有时候是找不到某个零件的参数,有时候是看不懂外文资料。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倾囊相授。我成了厂里一个不挂名的“技术顾问”。

马厂长也找我谈过一次话,问我愿不愿意回车间。

我谢绝了。

我说:“厂长,我觉得这里挺好。”

是真的挺好。没有了人事纷争,没有了勾心斗角。我每天和这些安静的书本打交道,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充实。我上班看书,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我的妻子是厂里小学的老师,温柔贤惠,她从不问我在厂里的糟心事,只是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饭菜做得可口。儿子一天天长大,聪明懂事。

我的生活,就像资料室窗外那棵老槐树,不显眼,却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安稳,越来越根深蒂固。

而孙建国,他一路高升,当上了生产科科长,后来又当了副厂长。他春风得意,成了厂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我们俩,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第4章 时代的浪潮

时间进入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席卷而来。

曾经无比辉煌的机械厂,像一艘笨重的老船,在这片新的海洋里,开始显得力不从心。订单越来越少,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工人的工资开始拖欠。

厂里人心惶惶。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力,工人们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大家讨论的不再是技术革新,而是谁家亲戚下海赚了钱,谁又准备停薪留职出去闯荡。

孙建国作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压力巨大。他频繁地出差,去跑订单,去要贷款。每次在厂里见到他,都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疲惫的神色。他瘦了很多,两鬓也早早地添了白发。

有一次,他为了一个重要的出口订单,带着技术科的人搞“技术攻关”,没日没夜地泡在车间。因为一个关键设备的老化,产品质量始终达不到外商的要求。他急得满嘴起泡,在厂长办公室里拍着桌子吼:“就算是把机器拆了,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换,也得给我拿下!”

然而,时代的变革,不是靠一两个人的拼命就能扭转的。

1998年,国企改革的浪潮终于拍到了我们这个内陆小城。机械厂因为连年亏损,资不抵债,被列入了第一批“关停并转”的名单。

消息传来的那天,整个厂区一片死寂。

随后,就是残酷的“下岗分流”。几千人的大厂,最后只保留了一百多个技术骨干,其余的人,全部买断工龄,自谋出路。

那些曾经的劳动模范,技术标兵,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工人。很多人四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除了在工厂里练就的一身本事,什么都不会。他们拿着微薄的买断金,茫然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我亲眼看到,当年把我挤走的二车间,那些曾经对我冷眼相待的工友,一个个红着眼睛,在财务科门口排着长队,领取那份决定他们后半生命运的“遣散费”。

王师傅也下岗了。他干了一辈子钳工,因为常年接触切削液和金属粉尘,得了严重的肺病,咳得厉害。他来资料室找我,帮他找一些关于尘肺病的资料。他坐在那张我坐了快二十年的椅子上,看着窗外萧条的厂区,许久没有说话。

临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卫国,现在看来,当年你走对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因为文化宫属于市总工会的下属单位,编制独立,我幸运地躲过了这场风暴。我的工作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工资虽然不高,但每个月都能按时发放。

而孙建国,作为厂领导班子的一员,在处理完所有工人的安置问题后,也被“一刀切”了。他没能像他期望的那样,在退休前混个正厅级待遇。他和其他人一样,成了一个普通的下岗职工。

听说,他下岗后,去南方闯荡过,但没成功。后来又回到本市,开过小饭馆,也倒闭了。最后,在一个私人工厂里,找了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干的还是他最初在机械厂后勤科的活儿。

命运,好像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是在一个菜市场碰到他的。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几颗白菜。他比以前更老了,背也有些驼,头发几乎全白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卫国。”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建国。”我点了点头。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市场里人来人往,充满了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嘈杂。

“你……还好吧?”他先开了口。

“还行,老样子。”我说,“你呢?”

“也就那样,混口饭吃。”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家常。临走时,他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卫国,当年的事……”

他没有说下去。

我也没接话。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再提起,除了徒增尴尬,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他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反而有些莫名的伤感。我们都曾是这个伟大时代里的一颗螺丝钉,满怀激情地想为这个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最终也被时代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谁对,谁错?或许,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对错,根本无足轻重。

第5章 迟到的真相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我也到了退休的年纪。

我从资料室管理员的岗位上,平平稳稳地退了下来。退休金不高,但足够生活。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也结了婚。我和老伴守着老房子,养养花,散散步,日子过得清净安逸。

因为常年在资料室工作,没有接触过多的粉尘和噪音,我的身体底子很好。不像那些在车间干了一辈子的老伙计,或多或少都有些职业病,不是听力下降,就是关节炎、呼吸道疾病。

退休后,以前机械厂的老同事们组织了一次聚会,说是“散伙”二十年,该聚聚了。地点就定在厂门口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饭馆。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我想,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饭馆里,坐了满满三桌。都是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岁月在每个人脸上都刻下了痕迹,曾经的年轻小伙,如今都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

马厂长也来了。他老了很多,走路都需要人扶着。孙建国也来了,他看起来比上次在菜市场见到时,精神好了一些。

大家见了面,都很感慨。聊起当年厂里的趣事,聊起下岗后的辛酸,不少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酒喝到一半,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有人提起了我。

“要说咱们这群人里,现在过得最舒坦的,还得是卫国。”一个以前二车间的老同事大着舌头说,“看看人家,身体硬朗,退休金按月拿。哪像我们,一身的病,养老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可不是嘛!”另一个人接话,“当年还觉得卫国亏了,放着好好的技术骨干不当,跑去看书。现在想想,人家那才叫有远见!”

我端着酒杯,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他们是真心羡慕。这种羡慕,不是因为我有多少钱,有多大成就,而是羡慕我这份安稳和平静。这是他们用半辈子的辛劳和健康换不来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喝酒的孙建国,突然站了起来。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们。

“卫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有句话,我憋了四十多年了。今天,当着老领导和这么多老伙计的面,我必须说出来。”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一句话,让整个饭馆都陷入了死寂。

“提干那次,是我在背后搞的鬼。我跟厂长说你恃才傲物,不合群,还编造了一些你跟工友闹矛盾的事。那次工伤事故,也是我故意把责任推到你身上。我……我就是嫉妒你,嫉妒你的技术比我好,嫉妒厂长器重你。我怕你挡了我的路。”

他的声音在颤抖,端着酒杯的手也在抖。

“把你挤走,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他说完,仰起头,将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满脸通红。

我看着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设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面的场景,甚至想过他会如何向我炫耀。但我从没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向我道歉。

马厂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叹了口气:“这事,我也有责任。建国啊,你当时年轻,想进步,我可以理解。但是卫国,他真的是个好同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当时……我当时要是能再坚持一下原则,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摆了摆手,脸上满是愧疚。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

我站起身,给孙建国空了的酒杯满上,也给自己的酒杯满上。

我端起酒杯,对他,也对所有人说:“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在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压了半辈子的石头,那个关于“为什么”的执念,真的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恨他。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饱经风霜的脸,我只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他用尽了心机,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最终,时代一个浪打过来,还是把他拍回了原点。他赢了我,却输给了时代。

而我,那个看似输了的人,却因为那次“失败”,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后来所有的风浪,守得了一份平淡的幸福。

这世间的事,哪有什么绝对的输赢呢?

然后,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马厂长端着酒杯,对我说:“卫国,说实话,我们这些留在厂里的,现在都羡慕你。”

我端起酒杯,和他们碰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像是为那段尘封的岁月,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笑着说:“我其实也羡慕过你们。羡慕你们在车间里,听着机器响,造出那些大家伙,多带劲。咱们啊,就是命不一样。”

大家听了,都笑了。那笑声里,有释然,有感慨,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无奈。

是啊,命不一样。

第6章 回家的路

那场聚会,一直持续到很晚。

散场的时候,大家互相搀扶着,说着一些“常联系”的客套话。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把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

孙建国喝得最多,他儿子开车来接他。临上车前,他拉着我的手,反复地说着“对不起”。我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都过去了,好好保重身体。”

他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扶着他,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已经是深夜,城市安静了下来。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有坐车,就想这么走一走。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喝了酒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回想着这四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从穿上军装的意气风发,到走进工厂的踌躇满志;从被排挤的愤懑不平,到资料室里的孤独坚守;从时代的巨变,到如今的白发苍苍。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电影,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二车间,如果我学会了王师傅说的那套“人情世故”,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像孙建国一样,当上车间主任,当上副厂长,在厂里呼风唤雨。然后,在九十年代末的那场风暴中,和工厂一起,轰然倒下。再然后,为了生计四处奔波,耗尽最后一点精力。

又或者,我会像王师傅一样,兢兢业业地干一辈子,熬到退休,然后带着一身的职业病,在药罐子里度过晚年。

哪一种选择,会更好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命运把我推向了另一条路。一条起初看起来荒芜、偏僻,甚至有些屈辱的路。可我走下来才发现,这条路上,有另一番风景。

我避开了工厂的喧嚣和污染,保全了健康的身体;我远离了复杂的人事斗争,守住了内心的安宁;我在书本里找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也拥有了更多陪伴家人的时间。

我失去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得到了生命里更宝贵的东西:健康、平静和亲情。

这算不算一种“福气”?

走到小区门口,我看到家里窗户还亮着灯。我知道,是老伴在等我。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扑面而来。老伴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到我回来,嗔怪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快去,锅里给你温着醒酒汤。”

我换了鞋,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温暖的手。电视里正放着新闻,说的都是些我不怎么关心的大事。

“怎么样?见到老同事,都还好吧?”她问。

“挺好,”我笑了笑,“都老了。”

“是啊,都老了。”她感叹道,“过两天,咱们去给阳台上的花松松土吧,天暖和了,该长了。”

“好。”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身边为我织毛衣的妻子,看着窗外宁静的夜色,听着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那份来自老战友们的“羡慕”,在这一刻,我才真正地理解了它的分量。那不是对我个人成就的肯定,而是对一种生活状态的向往。一种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后,对平淡、健康、安稳的最终回归。

我这一生,没当上什么大官,也没挣到什么大钱,就像一颗最普通的螺丝钉,被安装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但我也许是幸运的,因为我没有在高速的运转中被磨损、被锈蚀,最终被当成废铁丢弃。我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待着,直到自然地老去。

这样的人生,或许不够精彩,不够辉煌,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温柔地照着这座城市里无数个像我一样的普通家庭。明天,又将是平常的一天。而这份平常,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