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猎黄羊
发布时间:2025-10-18 05:21 浏览量:4
腊月里的风,像刀子,刮过河西走廊北面这片荒寂的戈壁滩,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的雪沫子和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天是浑黄的一片,地是灰白的一片,视野里除了几丛枯死挣扎的骆驼刺,便是望不到头的苍凉。
老葛把身上那件油腻发亮、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老羊皮袄又紧了紧,缩着一道粗粝脖颈,像尊风化的石雕,蹲在一道干涸的冲沟崖壁下。他嘴里叼着一截自卷的莫合烟,烟头的火光明灭不定,混浊的老眼透过弥漫的烟雾,死死盯着远处那片较为平坦的戈壁滩。
他在等黄羊。
这片苦寒之地,活物少见。开春后或许能见到些沙鼠、跳兔,但入了冬,万物凋零,能碰上的大些的活物,除了偶尔窜出来害人的饿狼,就数这黄羊了。黄羊肉嫩,膻气不重,是这荒原上难得的珍馐。一张完整的黄羊皮,硝好了,拿到百十里外镇上的供销社,也能换回些盐巴、砖茶,或许还能给婆娘扯上几尺花布。
但老葛蹲守,不全为口腹之欲或那点换来的物资。更深层的原因,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他是猎户,祖上三代都是吃这碗饭的。枪杆子、陷阱、追踪猎物的本事,仿佛刻在了骨子里。在这片土地上,与这些敏捷的生灵较量,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也是他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人,总得有点念想,有点与这严酷自然对抗的凭证。猎黄羊,便是老葛的念想,他的凭证。
他身边靠着一杆老枪,枪托被岁月和手掌磨得油光水滑。这不是什么好枪,膛线都有些老了,但老葛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多少年了,他就靠着这杆枪,在这片戈壁上讨生活,养家糊口。
远处的天际线上,终于出现了几个移动的小点。
老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像昏睡的老鹰骤然醒了过来。他掐灭了烟头,把烟蒂小心地揣进兜里,然后缓缓趴下身子,整个人几乎与戈壁滩的颜色融为一体。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舔了下食指,举到空中。风从西北来,正好。黄羊嗅觉灵敏,逆风才能靠近。
那几个小点渐渐清晰,是五只黄羊。领头的是只公羊,个头高大,犄角盘曲有力,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它极其警觉,不时停下脚步,昂起头,四下张望,耳朵像雷达一样转动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危险的信号。另外四只,三只母羊,一只半大的崽子,跟在后面,低头匆匆啃食着地皮上干枯的草根。
真是一群漂亮的畜生。老葛心里暗赞一声。尤其是那头公羊,肌肉线条流畅,皮毛在风中拂动,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美。但这赞美只是一闪而过,猎人的本能立刻占据了上风。他慢慢抬起老枪,枪管架在前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眼睛眯成一条缝,贴向了冰凉的准星。
目标,就是那头领头的大公羊。
戈壁滩上静得可怕,只有风永无止境地呼啸。空气仿佛凝固了。老葛的呼吸变得又轻又长,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上,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
八十米……七十米……六十米……
黄羊群进入了有效射程。领头公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再次停下,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鼻孔喷着白气。
老葛的手指微微用力,预压扳机。他有七成把握一枪放倒它。
就在击发的前一瞬,意外发生了。那只半大的黄羊崽子,或许是饿得狠了,或许是天性顽皮,突然脱离了群体,蹦跳着朝老葛隐蔽的冲沟方向跑近了几步,低头去啃一丛距离老葛不到三十米的骆驼刺。
这个变故让整个黄羊群骚动起来。领头公羊立刻发出了短促的警示声,母羊们也焦躁地原地踏步,望着小羊的方向。
老葛心里骂了一句。计划被打乱了。现在开枪,打中公羊的把握降到了五成,而且枪声一响,受惊的羊群会四散狂奔,那小羊崽子离得太近,很可能被流弹所伤,或者惊窜到别处,在这寒冬里失去群体,也是死路一条。
打,还是不打?
老葛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猎人的准则里,一般不伤幼崽和带崽的母兽,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为了不绝猎。况且,他对那只灵动的小羊,心里竟也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冰天雪地的,活下来都不容易。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领头公羊做出了一个让老葛惊讶的举动。它没有像其他受惊的动物那样立刻逃窜,而是低吼着,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朝着小羊崽的方向走了过来。它走得很慢,姿态却异常坚定,那双温润的大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警惕,而是充满了一种沉甸甸的、类似责任的东西。它走到小羊身边,用头轻轻抵了抵小羊的屁股,像是催促,又像是保护,将它往群体的方向驱赶。
这个过程中,公羊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小羊和老葛的枪口之间。
老葛握着枪的手指,不知不觉松了力道。他透过准星,看着那只公羊。它不再仅仅是一只猎物,一个可以换取盐巴和花皮的物件。它是一个族群的领导者,一个在危险来临时不抛弃幼崽的保护者。那眼神里的东西,老葛懂。就像他,在这苦寒之地,拼尽全力也要护住自家那个风雨飘摇的窝,护住窝里的婆娘娃娃。
小羊似乎明白了危险,乖乖地跟着公羊往回走。羊群的骚动渐渐平息。
最佳的开枪时机,已经错过。
黄羊群开始加速,向着戈壁深处跑去。它们的身影在风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天际线上的几个黑点,然后彻底消失。
老葛依旧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枪口早已垂下,沾上了地上的雪沫。风更冷了,吹得他老骨头缝里都发寒。他慢慢坐起身,靠着崖壁,摸出烟袋,又卷了一根粗大的莫合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灌入肺腑,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他放走了它们。为了一只半大的羊崽子,也为了那只领头公羊眼神里的东西。这让他损失了一顿好肉,一张好皮子,或许还有婆娘看到花布时脸上的笑容。
戈壁滩上恢复了死寂,好像刚才那群精灵般的生命从未出现过。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刮着,带着永恒的荒凉。
老葛抽完烟,拄着老枪,缓缓站起身。他望了一眼黄羊消失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只有苍黄的天,灰白的地。他转过身,紧了紧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路,朝着那个冒着微弱炊烟的地窝子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佝偻,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残酷而又蕴含着某种深沉生命的土地里。
今天的猎户老葛,枪膛是空的。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不像这戈壁滩一般空落。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感。或许,在这生存大于天的法则之外,总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人,在这片土地上继续走下去。
比如,那瞬间掠过心头的,对另一种生命的理解和尊重。
比如,守住了心里那条看不见的线。
他踩在雪壳子上的脚步声,沉闷而坚定,和着风声,传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