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方宁|焉支山:河西走廊深处的千年私语

发布时间:2025-10-10 09:46  浏览量:1

在武威回张掖的路上,车刚刚过山丹峡口,风里忽然浮起一缕松脂的清苦。我摇下车窗,目光便被远处那抹苍翠勾住了——那是焉支山,在河西走廊的褶皱里,像一枚被岁月摩挲过的玉扳指,温润中透着几分沧桑。

对于我来说,这座山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记。十七岁那年,我穿着绿军装踩着晨霜迈进焉支山下的军营,哨所的白杨树上还挂着白霜,班长拍着我肩膀说:“小子,这儿的山风能磨性子,你这辈子都离不开它喽。”后来我真的离不开——在焉支花海里,我遇见了穿蓝布衫的茉莉花,她捧着刚采的野菊笑,发梢沾着草籽;在焉支山的晨雾里,我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看他皱巴巴的小脸像片未舒展的蕨叶,听见护士说“七斤八两,壮实”;在焉支山的秋夜里,我蹲在营房门口啃西瓜,瓜瓤红得像山涧的小檗叶,妻子把凉毛巾敷在我肩头,说“别贪凉”。这座山,装着我建功的勋章,装着爱情的甜酿,装着初为人父的手忙脚乱,更装着西北风里最滚烫的日子。

每次从祁连山武威片区出差返程,如果路过山丹,总能与焉支山撞个满怀。它不像祁连山那般以雪顶巍峨示人,反倒像被河西走廊的风沙温柔包裹着,满山苍翠从山脚漫到山脊,像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绿宝石,静立在丝路古道旁。只有当风穿过松林,传来阵阵涛声时,才会让人猛然想起——这是一座藏着半部西域史的山,是那首匈奴悲歌里,让“妇女无颜色”的故国山河。

作为常年与山水打交道的宣传工作者,我总爱带着纸笔走进焉支山。清晨的雾还没散时,踩着沾露的石阶往上走,松针上的水珠会时不时落在衣领里,凉丝丝的。林间的负氧离子裹着松脂的清香,吸一口都觉得心肺被涤荡干净。行至半山腰,忽见一丛丛紫红色的花在树下摇曳,花瓣薄如蝉翼,风一吹便簌簌落些碎影——我想,这便是匈奴妇女用来制胭脂的花了吧。蹲下身细看,花瓣根部藏着淡淡的胭脂色,轻轻一捻,指尖便染了层柔粉。

回想历史记载,两千多年前,匈奴的阏氏们便是采了这花,捣成泥敷在脸上,骑在马上掠过草原时,连风都染了几分柔媚。可当霍去病的兵戈踏破焉支山,这抹胭脂色便随着牧帐的迁徙,成了史书里的一声叹息。如今红蓝花仍在,只是再没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怆,倒成了游客镜头里的风景,成了孩童手中揉碎的花瓣,成了山风里若有若无的香。

顺着红蓝花丛生的小径往上,便能望见钟山寺的飞檐翘角隐在松影间。朱红色的门柱上还留着岁月的斑驳,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的古柏枝干遒劲,树影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细碎的墨。殿内的香炉里,细烟袅袅升起,混着殿外的松涛声,竟让人有了时空交错的恍惚。恍惚间仿佛看见隋炀帝西巡时的盛况:西域二十七国的使臣身着各异的服饰,牵着骆驼,捧着珍宝,从丝路古道走来,在焉支山的林海间汇聚。那时的焉支山,该是何等热闹——丝绸的华美映着山间的红云,使臣的交谈伴着驼铃的清脆,万国来朝的荣光,让这座山成了河西走廊上最耀眼的坐标。而如今,那些盛景都已化作史书里的文字,唯有钟山寺静立在此,守着唐明皇御封“宁济公”的匾额,听着千年风雨,看着四季更迭。

我常坐在钟山寺外的石阶上写稿,把山间的风、林间的花、殿宇的影都揉进文字里。有次恰逢雨后,山间的云雾像轻纱般绕着山脊,远处的祁连山雪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一位老人提着竹篮走过,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蘑菇,他笑着告诉我:“焉支山的蘑菇最鲜,要等雨后的松林里才长,就像这山里的故事,得慢慢品才知滋味。”老人的话让我忽然懂得,焉支山的低调,恰是它最珍贵的底色。它不似其他名山那般争着抢着要世人瞩目,反倒把千年的历史都藏进了苍翠的林海里,藏进了红蓝花的芬芳里,藏进了松涛的吟唱里,等着每一个愿意静下心来的人,去听它的低语,去读它的过往。

作为半个张掖人,我总觉得焉支山是位沉默的老友。它见过我穿军装时的热血,见过我抱孩子时的笨拙,见过我写稿时的皱眉,也见过我站在观景台上发愣的模样。如今的它,不再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成了城里人周末寻幽探古、亲近自然的去处。每到周末,总会有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采几朵红蓝花,听几句历史故事,让孩子在松涛间感受这座山的温度。而我,仍会带着相机和纸笔,一次次走进焉支山,把它的美、它的故事,写成一篇篇宣传稿,让更多人知道,在张掖的山丹县,有这样一座山——它藏着千年的历史,裹着满目的苍翠,等着每一个人,来赴一场与岁月的约会。

风又起了,松涛漫卷过河西走廊的咽喉,带着红蓝花的清香,也带着千年的故事。站在焉支山的观景台上,望着远处的草原与近处的林海,忽然觉得,这座山从来都不是“低调”的。它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河西走廊的记忆,也守护着每一个与它相遇的人心中,那片关于历史与自然的柔软角落。

山风掠过耳际,我忽然听见,焉支山在说:“你看,那些故事都没走远,它们都藏在松针里,藏在花蕊里,藏在你转身的那一瞬间。”

(作者简介:焦方宁,供职于祁连山管护中心,业余喜欢文学创作。自2002年9月发表作品在国家、省市级报刊发表散文50多篇,新闻作品1000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