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总裁妻子递交辞职报告后,合作方纷纷解约,她:你立刻回来复职

发布时间:2025-10-08 12:59  浏览量:1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份辞职报告,信封的边角被我摩挲得有些起毛。林岚,我们陈总的妻子,也是公司现在的实际掌舵人,接过去的时候,指甲上亮红的蔻丹像一点灼热的火星。

她没看内容,只是把信封放在一边,靠着那张昂贵的皮质老板椅,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李师傅,想好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二十年了。从这家“陈氏木业”还只是个城郊小作坊的时候,我就跟着老陈总。那时候,他叫我“小李”,后来是“卫民”,现在,公司里的人都尊称我一声“李师傅”。

只有林岚,她从国外读完MBA回来,空降到公司,带来了一大堆新名词和数不清的表格。她总是客气又疏远地叫我“李师傅”,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出来,不像敬称,更像一个标签,一个注明了“老师傅,经验丰富,但思想固化,有待优化”的标签。

我走了。没有欢送会,没有客套的挽留。就像一颗用顺手了的螺丝钉,有一天忽然滑了牙,于是被轻轻巧巧地拔掉,扔进了废料盒。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三天后,我的手机会响得像个催命的闹钟。

电话那头,林岚的声音第一次失了往日的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颤抖。

“李卫民!你立刻给我回来复职!”

我正蹲在阳台上,用一块旧棉布擦拭我那些吃饭的家伙。凿子、刨子、墨斗……每一件都泛着温润的包浆。听到她连名带姓的吼声,我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看着楼下公园里那些悠闲散步的老人,忽然觉得,这颗被拔掉的螺丝钉,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自由。

第一章 老树与新枝

事情的起因,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老陈总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ICU。消息像一颗炸雷,在公司里炸开了锅。老陈总是公司的定海神针,他那双手,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会呼吸的艺术品。公司的招牌,一半是他的人脉,一半就是他这手绝活。

我们这些跟着他打江山的老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小陈总,陈斌,是个敦厚但没什么主见的年轻人。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于是,他的妻子,林岚,名正言顺地从副总的位置上,坐到了那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办公桌后面。

林岚是个厉害角色,这一点,没人否认。

她来公司不过两年,就把原本有些散漫的管理,梳理得井井有条。她引进了新的生产线,优化了供应链,公司的利润报表,确实好看了不少。

但我和她,就像一棵老树的根,和一根新嫁接的枝条,怎么都长不到一块儿去。

我们的第一次正面冲突,是为了一个给老客户定制的紫檀木书柜。

那是一位退休的老教授,跟老陈总几十年的交情。他不要什么现代设计,就要老样式,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连木材表面的蜡,都指定要用最传统的蜂蜡,手工烫上去。

这是个慢活,也是个细活。

我带着两个徒弟,在车间里泡了快半个月。选料、开料、刨平、开榫……每一步,我都亲自盯着。木头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来,急不得。

那天下午,林岚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走进车间。

车间里满是木屑的香气,她却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适应。她绕着那个初具雏形的柜子走了一圈,指着我们刚开好的一个卯眼,问我:“李师傅,我看了生产计划,这个柜子,你们的工时已经超了百分之三十。按照新的绩效考核标准,你们这个小组的奖金,会受影响。”

我放下手里的凿子,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说:“林总,这活儿急不来。紫檀木性脆,下凿子得有分寸。再说,是纯手工的榫卯,慢工才能出细活。”

她拿起一块边角料,看了看,又说:“料子的损耗率也偏高。我咨询过技术顾问,用最新的三维建模和数控机床,可以把损耗率降低五个百分点,工期缩短一半。我们是企业,要讲成本,讲效率。”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林总,机器开出来的榫卯,是死的。它尺寸精准,但没有‘气’。人手开的,你仔细看,这卯眼边缘,带着一点点我们师傅手上的劲儿,是活的。合上去之后,它会跟那块榫头慢慢地、自己较劲,越用越紧。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是咱们‘陈氏木业’的根。”

“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李师傅,时代在变。现在客户要的是性价比,是标准化的产品。您说的这些‘根’,在财务报表上,体现为‘低效率’和‘高成本’。”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不懂。她不懂一块好木头在手里,那种沉甸甸的、会呼吸的感觉。她也不懂,当一个完美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时,那种满足感,比拿到多少奖金都让人舒坦。

她看到的只是数字,而我看到的,是生命。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

书柜最后还是按照我的方法做完了。老教授来取货的时候,戴着老花镜,用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柜子的每一个角落,嘴里不停地说:“对,就是这个味儿。老陈的手艺,在你这儿,没丢。”

送走老教授,我心里是敞亮的。可回到办公室,看到林岚发下来的新通知,那点敞亮,瞬间就没了。

通知要求,所有定制产品,必须优先采用“数控优化方案”,手工工时超过标准定额的部分,将从项目组的利润中扣除。

那张纸,薄薄的,A4纸,上面的铅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卡尺,精准地量着我们这些老师傅的价值,然后,给出了一个冰冷的、被打了折扣的数字。

第二章 一根稻草

如果说上次的冲突,还只是理念上的分歧,那小武的事,就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最后变成了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

小武,大名叫武建国,是我带的最后一个徒弟。

这孩子,有点闷,话不多,但手稳,心细,是块学手艺的好料。我常跟他说,我们这行,手上功夫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心里得干净,不能有杂念。你心里要是想着投机取巧,手上的活儿,自己就会歪掉。

小武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他跟着我三年,从磨刨子、认木料开始,一步一个脚印,从没叫过苦。有时候为了攻克一个复杂的榫卯,他能一个人在车间待到半夜。看着他,我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把压箱底的本事,一点点地都教给了他。

公司接了个大单,给一家新开的中式茶楼做全套的楠木家具。工期紧,任务重。林岚亲自抓这个项目,每天开两次会,进度表精确到小时。

其中有一批椅子,用的是“攒边打槽装板”的工艺。椅面不是一整块木板,而是用四根木框(大边)攒成,中间镶嵌一块面板。这是个精细活,对木框的接口要求极高,要做到“严丝合缝,不见其隙”。

小武负责其中一道工序,给椅面面板开槽。

按照标准流程,用机器铣一个槽出来,快,也标准。但那天用的那批楠木料子,有几块的木性有点“野”,纹理不太顺。用机器快速铣槽,很容易因为应力问题,导致面板在后期使用中,受温湿度影响而轻微开裂。

这是老师傅才能看出来的门道。

我提醒小武,这几块料子,得用手工开槽,用小刨子一点点地“就”,顺着木纹走,把那股“野”劲儿给顺住了。

小武二话不说,拿起工具就干了起来。

手工开槽,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当天下午,生产线主管拿着个平板电脑就过来了,指着上面的数据,脸拉得老长:“小武,你这个工位的效率怎么回事?拉了整个流水线后腿!林总盯着呢,这个月的绩效,你还要不要了?”

小武嘴笨,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解释:“李师傅说,这几块料子……”

主管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老拿李师傅当挡箭牌!现在公司讲的是数据,是流程!李师傅那套老黄历,该翻篇了!”

这话,正好被端着茶杯路过的我听见了。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走过去,把茶杯重重地放在工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整个车间都静了一下。

“小王,”我盯着那个主管,“你也是木工出身,你忘了当初进厂时,老陈总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小王主管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支支吾吾地说:“李师傅,我……我这也是按林总的规定办事。”

“规定是死的,木头是活的!”我拿起小武刚刨好的一块面板,递到他面前,“你摸摸这个槽口,再看看机器铣出来的。哪个更润?哪个更能让这块木头舒舒服服地待上几十年?”

他没敢接。

我接着说:“我们做的是家具,是要被人用一辈子,甚至传代的东西。不是快消品!为了赶那一点工期,牺牲掉该有的品质,砸的是谁的招牌?是你小王的,还是我李卫民的?不,是我们‘陈氏木业’的招牌!”

周围的工友们都围了过来,没人说话,但那眼神,都是支持我的。

那天的争执,最后还是传到了林岚耳朵里。

她把我叫到办公室,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她只是给我看了一份数据分析报告。报告里用各种图表和曲线,论证了“标准化生产”相对于“个性化手工”在成本控制和市场竞争力上的巨大优势。

最后,她合上报告,平静地对我说:“李师傅,我理解您对传统的坚守。但是,企业要生存,要发展,就必须适应市场。我尊重您的经验,所以这次的事,我不追究。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公司需要的是统一的标准,而不是个人的‘感觉’。”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小武这个月的绩效奖金,会按照规定扣除。这是为了维护制度的严肃性。”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累。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这是两条路,从根上就岔开了。

她要的是一棵修剪整齐、能快速结果的经济作物。而我想守着的,是一棵枝繁叶茂、能遮风挡雨的百年老树。

那天晚上,我回家想了很久。

小武被扣掉的,不只是几百块钱奖金,更是他作为一个手艺人,那份小心翼翼、想要把事情做好的心。如果坚持做对的事,却要受到惩罚,那以后,还有谁愿意去坚持?

这股风气一旦形成,‘陈氏木业’的根,就真的要烂了。

第二天一早,我写好了辞职报告。

我想,这棵老树,我守不住了。与其看着它被一点点锯掉根须,不如我自己先离开。

至少,能保住心里那点念想。

第三章 离席的清风

递交辞职报告那天,办公室里很安静。

林岚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没有惊讶,没有惋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我递上的不是一个为公司服务了二十年的老员工的辞呈,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日常文件。

她只是公事公办地问:“交接手续,都清楚吗?”

“清楚。”我说,“我带的几个项目,图纸和要点都整理好了,放在我办公桌上。小武可以接手,他基本功扎实,只要多给他点信任。”

她点点头,说:“知道了。人事部会跟你联系。”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走出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我在公司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几件换洗的工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茶杯,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我这些年做活儿的心得,各种木料的特性,不同榫卯的画法。

小武红着眼睛,默默地帮我收拾。

“师傅……”他憋了半天,挤出两个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那本笔记本塞到他怀里:“好好干。手艺人的心,不能丢。不管什么时候,对得起手里的木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抱着笔记本,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公司的其他人,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惋惜的,有同情的,也有一些年轻员工,眼神里带着不解。在他们看来,我这个“李师傅”,大概就是个跟不上时代、固执己见的老古董吧。

我没有跟任何人多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离开公司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块“陈氏木业”的烫金招牌。阳光下,那几个字依然苍劲有力,是当年老陈总亲自找书法家题的。

只是不知道,这块招牌,还能亮多久。

回到家,老婆子看我这么早回来,还提着个箱子,愣了一下。

“怎么了,老李?”

“我辞职了。”我把箱子放下,话说得很平静。

她没说话,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们这种过了一辈子的人,很多话,不用说,都在一碗面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从未有过的清闲日子。

我把家里那套用了快三十年的旧家具,一件件拆开,重新打磨,上蜡。看着那些被岁月磨损的边角,重新泛起温润的光泽,我心里那点离职的失落,也渐渐被抚平了。

我就是个手艺人,离了公司,我还有我的手艺。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就此归于平淡,就像一块被刨光滑的木板,再无波澜。

但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三天。

第三天上午,我接到了第一个电话。是“德源茶庄”的王老板打来的。

“李师傅!我听说你从‘陈氏’出来了?”王老板的语气很惊讶。

“是啊,王老板。年纪大了,想歇歇了。”我客气地回答。

“歇什么歇啊!你这手艺,歇了是整个行业的损失!”王老板在那头嚷嚷,“我跟你说,我本来跟‘陈氏’签了个补充协议,要再加做一批桌椅。现在你走了,这活儿我还真不放心交给别人。我刚给他们销售总监打了个电话,那协议,我先停了。”

我愣住了。

“王老板,这……这不合适吧?合同都签了。”

“嗨!什么合同不合同的。当初我找你们‘陈氏’,就是冲着你李师傅的手艺和老陈总的人品。现在老陈总病着,你又走了,那‘陈氏’,还是原来的‘陈氏’吗?这事你别管了,李师傅。等我把这边理顺了,我得单独上门拜访你,我那新茶室的设计,还想请你给掌掌眼呢。”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想到,我一个人的去留,会影响到公司的合同。

可这,仅仅是个开始。

那天下午,我的手机就没停过。

“李师傅,我是‘静心书斋’的小刘啊,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书斋那套书架,就是你带人做的。听说你离职了?哎呀,我们老板正盘算着开个分店,还点名要找你呢。这下可好……”

“喂,是李卫民师傅吗?我是‘古韵山房’的,我们张总让我问问您,您是不是自己另立门户了?要是的话,我们山庄扩建的活儿,第一个就考虑您!”

一个个电话,都是过去的老客户。他们很多人,我甚至都记不清长相了,但他们都记得我,记得我做的那些家具。

他们说的话,大同小异。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他们当初选择“陈氏木业”,看中的不是公司的规模,不是林岚那些漂亮的PPT,而是“李卫民”这三个字代表的品质和信誉。

现在,李卫民走了,他们心里的那杆秤,自然也就斜了。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手机里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声音,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有感动,有欣慰,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讲究的是“实心”。没想到,我这个“实心”的人,倒成了别人眼里的一块“活招牌”。

而林岚,她一心想把公司打造成一艘现代化的、由数据驱动的巨轮,却似乎忘了,这艘船的压舱石,恰恰是这些最“老土”、最无法用数据衡量的东西——人心和信誉。

风,是从我这个小小的缝隙里,开始吹起来的。

我不知道,这阵风,会把“陈氏木业”这艘船,吹向何方。

第四章 风暴的中心

第四天,我没再接到客户的电话。

我想,风波大概是过去了。那些老客户也就是一时意气,生意归生意,合同白纸黑字签着,哪能说断就断。

我甚至开始有点自嘲,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依旧过着我的退休生活。早上提着鸟笼去公园溜达一圈,和几个老伙计杀两盘象棋。下午就在家里的阳台上,摆弄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或者捣鼓一些木工小玩意。

日子清净得像一碗白开水。

直到第五天傍晚,小武偷偷摸摸地来了。

他提着一袋水果,神色慌张,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进门,就拉着我到角落里,压低了声音说:“师傅,公司出大事了。”

我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慢慢说。

“德源茶庄的王老板,真的解约了!宁可付违约金,也把那个补充协议给撕了!”小武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不止他一家!静心书斋、古韵山房……好几个老客户,都提出了要暂缓合作,或者干脆就解约了!”

我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会这样?”

“还能怎么样!”小武一脸愤愤不平,“这些老客户,认的是您这块金字招牌!您走了,他们心里就没底了。特别是那个茶楼的项目,您还记得吗?就是您让我用手工开槽的那批椅子。现在您一走,客户那边直接派了个监理过来,天天待在车间,拿着个放大镜检查。稍微有点瑕疵,就要求返工。生产进度被拖得一塌糊涂!”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现在公司里全乱套了。销售部的人天天被客户骂,生产部的人被逼着赶工,质量又跟不上,恶性循环。林总……林总的脸,这几天都黑得能滴出水来。开了好几次会,骂了好几个人,可一点用都没有。”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出林岚现在的焦头烂额。她是个骄傲的人,习惯了掌控一切。她相信数据,相信流程,相信现代管理学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她偏偏算漏了一样东西——人情。

在中国做生意,尤其我们这种传统行业,生意做到最后,做的其实是人。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老陈总花了二十年,用一根根卯榫,一件件家具,积累起来的,就是这份信任。客户们信任他,所以也信任他手下的兵,信任我李卫民。这份信任,是写不进财务报表,也无法用KPI来衡量的。

林岚把它当成了可以被“优化”掉的成本,结果,这块被她抽掉的基石,却让整座大厦都开始摇晃。

“师傅,”小武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您说……您还会回去吗?”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回不去了。道不一样了。”

送走小武,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沉默的星海。

我心里并不痛快。

“陈氏木业”,毕竟是我付出了二十年心血的地方。看着它陷入困境,就像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现在走岔了路,摔得鼻青脸肿。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我又很清楚,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我走不走,而在于林岚的理念。

就算我回去了,这次的风波平息了,下一次呢?只要她还坚持用那套冰冷的数字逻辑来衡量一切,矛盾迟早还会爆发。

我这颗老派的螺丝钉,已经拧不进她那台精密的现代化机器里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苍老,但依然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卫民吗?”

我浑身一震,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老……老陈总?”我的声音都有点发颤,“您……您的身体……”

“死不了。”老陈总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听说了,你走了。”

“……是。”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就这四个字,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仿佛都在这一声叹息里,找到了共鸣。

“不委屈,陈总。您好好养身体,比什么都强。”

“我知道你,”老陈总慢慢地说,“你这脾气,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林岚那孩子,聪明,有能力,就是太年轻了,太急了。她不懂,做我们这行,快,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慢,才是快。”

他顿了顿,似乎是喘了口气,才接着说:“卫民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陈氏’不能倒。这是我们俩,还有那帮老伙计,一辈子的心血。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帮它,也帮帮林岚那孩子?”

我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夜色如墨。

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尘土飞扬的小作坊里,老陈总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拉着大锯,回头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说:“小李,咱们好好干!以后,要让全中国的人,都用上咱们做的家具!”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我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老陈总,算一个。

他给我的,不止是一份工,更是一份尊重,一份知遇之恩。

现在,他躺在病床上,用这样近乎请求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进了一个电话。

是林岚。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里百感交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五章 一通电话

我挂断了老陈总的电话,跟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几乎是同时,林岚的电话就切了进来,仿佛她一直在电话那头等着。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的声音。

“李师傅,是我,林岚。”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用了一个客气的称呼。这个小小的变化,让我有些意外。

“林总,有事吗?”我淡淡地问。

“我……”她似乎在组织语言,这在她身上是很少见的,“公司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

我没说话,等着她继续。

“德源茶庄,还有其他几家老客户,都中止了合同。”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公司的股价也受到了影响,今天跌了快五个点。董事会那边,已经有人提出质疑了。”

我还是没说话。这些情况,小武已经告诉我了。我只是没想到,会严重到影响股价。

“李师傅,”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恳求的意味,“我知道,你对公司有感情。你对……我的一些做法,有意见。我们可以谈。我承认,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我可能……有些急躁了。”

能让林岚这样骄傲的人,说出“承认错误”的话,可见她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极限。

我心里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说:“林总,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路不一样。”

“路不一样,可以想办法走到一起去!”她的声音陡然提高,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强势,“李师傅,公司需要你。那些老客户,他们认的是你。只要你回来,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解决了这次,还有下次呢?”我反问道,“林总,你想要的是标准,是效率,是报表上的数字。而我能给的,只有慢工,只有细活,只有那些你认为‘落后’的东西。我们俩,就像油和水,搅不到一起去。”

“我可以改!”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公司的管理办法,可以为你调整!你可以成立一个独立的‘传统工艺部’,不受KPI考核的限制,拥有独立的预算和人事权。只要你回来!”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她这是把她之前坚持的所有原则,都推翻了。

如果是在几天前,听到这样的话,我或许会心动。

但是现在,经历了这几天的沉淀,又接了老陈总的电话,我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想回去,只是为了当一个“救火队员”。

我不想回去,只是为了证明“我比你对”。

如果我回去了,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还是我,她还是她,那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就永远都在。公司,也永远无法真正地拧成一股绳。

我沉默了。

我的沉默,在林岚听来,或许是拒绝。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变得有些急促。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她的情绪,像是紧绷到极限的琴弦,终于断了。

“李卫民!你立刻给我回来复职!”

她连名带姓地吼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不甘、愤怒,还有一丝……我从未察觉到的,无助。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电话那头的林岚,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强人,那个手握数据和权力的管理者。

她只是一个,把父亲心血扛在肩上,却发现自己快要扛不住了的,年轻的儿媳妇。

我没有被她的吼声激怒。

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公园里,那些在夕阳下悠闲散步的人们。

我说:“林总,你先别激动。吼,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的平静,似乎让她也冷静了一些。

电话那头,传来几下深呼吸的声音。

“那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肯回来?”她的声音,恢复了理智,但依然紧绷。

我看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城市天际线,慢慢地说:“林总,我想,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份复职报告。而是一次真正的,平心静气的谈话。”

“谈话?”

“对。”我说,“不谈条件,不谈职位。只谈谈,‘陈氏木业’的将来,到底该怎么走。谈谈,那些机器代替不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明天上午十点,公司对面的那家茶馆,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关乎我个人去留的谈话。

这更是一次,新与旧的碰撞,理念与现实的交锋。

而我,这个守了一辈子“旧”的手艺人,第一次,要试着去和那个代表着“新”的年轻人,寻找一条,能让那棵老树,发出新芽的路。

第六章 茶馆里的交锋

第二天,我提前了十分钟到茶馆。

这是一家老式茶馆,木质的桌椅,青花的茶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檀香味。很安静,适合谈事情。

我选了个靠窗的卡座。

十点整,林岚准时出现。

她今天没穿平日里那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而是换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没化妆,显得有些憔悴,但眼神,却比在公司时柔和了许多。

她在我的对面坐下,服务员过来,她只要了一杯白开水。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老陈总,身体还好吗?”

提到公公,林岚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医生说,情况稳定下来了。就是……暂时还不能下床。”

“那就好。”我说,“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又是沉默。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李师傅,昨天,是我失态了。”她很坦诚地道歉。

我摆了摆手:“没什么。我知道你压力大。”

“压力大,不是理由。”她说,“我回来之后,一直在反思。我把公司的所有管理流程都复盘了一遍,把所有的财务数据都重新分析了一遍。从任何一个商学院的教科书模型来看,我的做法,都没有错。”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困惑:“但是我错了。错得一败涂地。李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了?”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我该怎么跟一个满脑子都是数据和模型的人,解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她空着的杯子,倒了一杯茶。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汩汩”的声响,一缕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

“林总,你看看这把壶。”我说。

她低头看了一眼,说:“宜兴的紫砂壶,看这包浆,应该是把老壶。”

“对。”我点点头,“这把壶,如果用工业仪器去检测,它的成分,无非就是一些二氧化硅、氧化铝之类的东西。它的价值,用生产它的工时、泥料的成本,也能算得清清楚楚。”

“但是,”我话锋一转,“一个真正懂茶的人,他看重的,不是这些。他看重的是这把壶开壶养壶的过程,是每次泡茶时,茶汤与壶壁的交融。是这把壶在手里,那种温润的、贴合手心的感觉。这些东西,数据能衡量吗?模型能计算吗?”

林岚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们‘陈氏木业’,做的也是一样的东西。”我继续说,“我们卖的,不只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我们卖的,是一种信任,一种‘陈氏出品,必属精品’的口碑。这个口碑,是老陈总,带着我们这帮老师傅,用二十年的时间,一刨子一凿子,从一块块木头里,‘磨’出来的。”

“你用机器,用流水线,可以做出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产品。它们很标准,很高效。但它们没有‘魂’。客户买回去,用坏了就扔。而我们亲手做的东西,客户会珍惜,会保养,甚至会把它当成家里的一份子。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那块木头里,有我们手艺人的心血和温度。”

“你扣掉小武的奖金,你觉得是维护了制度。但在我们看来,你是在告诉所有人:用心,是没有价值的;坚持,是会被惩罚的。你抽掉的,是这家公司最根本的‘心气儿’。心气儿没了,魂就散了。那些老客户,他们不是傻子,他们能感觉到这种变化。所以,他们才会走。”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

说完,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热,正好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

对面的林岚,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良久,我听到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声音。

“我明白了。”

她抬起头,眼眶是红的。

“我从小在国外长大,念书,工作。我习惯了用西方的商业逻辑去思考问题。在我看来,所有东西都应该是可以量化的,可以评估的。我一直觉得,你们所说的‘人情’、‘匠心’,是一种很模糊的、效率低下的东西。我总想着,要用更‘先进’的制度,去改造它,替代它。”

“直到这次,我才发现,这些我一直想替代的东西,才是一家中国企业,尤其是我们这种传统企业,真正的‘护城河’。”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真诚。

“李师傅,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愿意跟我说这些。”

“现在,我想请你回来。不是作为救火队员,而是作为公司的‘首席工艺顾问’。我希望你,能帮我把我们丢掉的‘魂’,重新找回来。”

“我希望你,能建立一个真正的、现代化的师徒传承体系。把你的手艺,你的‘匠心’,变成一种可以被传承,被尊重的企业文化。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几个老师傅的‘感觉’里。”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找到一条,能让传统工艺和现代管理,并行不悖,互相成就的路。”

她的话,让我感到了震惊。

我没想到,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得这么深,这么透。

她不仅承认了错误,还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她要的,不是简单的妥协,而是一种融合。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敬佩。

她或许不懂木头,但她懂的反思,懂得学习。

一个懂得反思的领导者,是可怕的,也是可敬的。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一旦我握住这只手,我将要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做木工活儿。我将要面对的,是两种理念的磨合,是新旧文化的交融,是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充满挑战的未来。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吗?

我想起了病床上的老陈总,想起了小武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想起了那些打了二十年交道的老客户。

最后,我想起了我那本写满了心得的笔记本。

那上面的手艺,如果就此失传,该多可惜。

我缓缓地,伸出了我的手,握住了她的。

我的手,粗糙,布满老茧。

她的手,柔软,细腻。

两只截然不同的手,握在了一起。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暖洋洋的。

第七章 老树发新芽

我回到了“陈氏木业”。

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一切都静悄悄的。但当我再次踏入那个熟悉的,充满了木屑香气的车间时,所有正在干活的师傅,都停下了手里的工具,齐刷刷地看向我。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喜悦,更多的是一种“主心骨回来了”的踏实。

小武第一个冲了过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师……师傅!您……您回来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嗯,回来了。手上的活儿,没落下吧?”

他使劲点头,眼圈又红了。

林岚没有食言。

我复职的第二天,她就召开了全体中层干部会议。

会上,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前段时间公司管理的“急功近利”和“唯数据论”,做了深刻的检讨。然后,她宣布了两项重大的决定。

第一,成立“首席工艺顾问办公室”,由我李卫民负责。这个办公室,直接向董事长和总经理汇报,拥有对所有产品生产工艺的“一票否决权”。

第二,启动“匠心传承计划”。由我牵头,从公司里挑选一批有天赋、肯钻研的年轻员工,建立现代师徒制的培养体系。这个计划,有独立的预算,学员在学习期间,享受特殊津贴,不参与常规的绩效考核。目标只有一个:培养出下一代的“李师傅”。

这两项决定,像两颗重磅炸弹,在公司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那些曾经对我颇有微词的,主张“效率至上”的管理层,脸色都很难看。而我们这些一线的老手艺人,则像是过节一样,奔走相告。

我知道,这是林岚在为我“撑腰”,为我接下来要推行的事情,扫清障碍。

这个年轻的女人,一旦想通了,她的魄力和执行力,是惊人的。

我的工作,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

我不再需要每天都泡在车间里,亲手去做某一件家具。我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把关”和“传承”上。

每一份新产品的设计图纸,都要先送到我这里。我会从一个老木匠的角度,去审视它的结构是否合理,工艺是否可行,用料是否得当。有时候,设计师一个天马行空的创意,在现实中,可能会给木材带来巨大的损耗和不稳定的风险。我会把这些问题都指出来,和设计师一起,找到兼顾美观与实用的最佳方案。

林岚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一开始,设计部那边还有些不服气,觉得我一个老木匠,凭什么对他们的“艺术创作”指手画脚。

林岚直接在周会上发了话:“在‘陈氏’,最大的艺术,就是对木材的尊重,对工艺的敬畏。李师傅的意见,就是最终意见。”

几次下来,设计部的人也服气了。因为他们发现,经过我修改的方案,不仅生产难度降低了,产品的稳定性和耐用性,也确实提高了不少。

而“匠心传承计划”,则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地方。

我亲自挑选了十个年轻人,小武也在其中。

我没有教他们怎么用机器,怎么看图纸。我给他们上的第一课,是“认木头”。

我带着他们去木料仓库,让他们用手去摸,用鼻子去闻,用耳朵去听敲击的声音。我告诉他们,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有的温顺,有的刚烈。你得先跟它交上朋友,摸清它的脾性,它才会听你的话。

第二课,是“磨刀”。

我让他们用最传统的方法,用水磨石,亲手去磨一把刨刀,一把凿子。什么时候,能把刨刀磨得“吹毛断发,刃口如镜”,才算合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个手艺人,如果连自己的吃饭家伙都伺候不好,那他也做不出好活儿。”我对他们说。

一开始,这些年轻人很不理解,觉得这些都是“笨功夫”,浪费时间。

但慢慢地,当他们能从一堆木料里,准确地分辨出鸡翅木和花梨木的细微差别时;当他们用自己亲手磨好的刨子,刨出薄如蝉翼、打着卷儿的刨花时,他们眼神里的浮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和沉静。

我把那本跟了我几十年的笔记本,复印了十份,发给了他们。

“这里面,是我摔过的跟头,走过的弯路。你们把它看熟了,以后,就能少走很多弯路。”

林岚也经常来我们的“传承工坊”看。

她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如何把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木头,变成一个个精巧的卯榫。

有一次,她看到小武正在做一个复杂的“粽角榫”,那是需要极高精度和耐心的活儿。小武满头大汗,但眼神专注,手里的凿子,稳得像焊在了木头上。

林岚看了很久,然后对我说:“李师傅,我以前总觉得,公司的核心竞争力,是我们的生产线,是我们的供应链。现在我才知道,公司的核心竞争力,是他们。是这种,可以被传承下去的,专注的精神。”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她真的懂了。

公司的业务,也渐渐回到了正轨。

那些解约的老客户,听说我回来了,而且公司还推出了“首席工艺顾问”制度,都纷纷找上门来,恢复了合作。甚至比以前,更加信任我们。

“陈氏木业”这棵老树,在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像是焕发了新的生机。

那些嫁接在老树干上的新枝条,和那些深埋在地下的老树根,终于找到了和谐共生的方式。

新枝,为老树带来了更先进的光合作用。

老根,则为新枝,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最根本的养分。

第八章 一杯敬过往的茶

半年后,老陈总出院了。

虽然还需要坐轮椅,但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他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陈斌推着他,来公司转转。

那天,阳光很好。

我陪着老陈总,林岚跟在后面,我们慢慢地在厂区里走着。

老陈总看着那些崭新的数控机床,和旁边我们那个略显“古老”的“传承工坊”,看着机器的轰鸣和手工的寂静,和谐地共存在一个屋檐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好,好啊……”他喃喃地说。

走到“传承工坊”门口,他看到了正在埋头苦干的小武他们。

他让陈斌停下轮椅,招了招手,让小武过来。

“孩子,把你做的活儿,拿给我看看。”

小武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一个刚刚做好的小木凳。那是最基础的“四腿八岔”结构,但每一个榫卯,都严丝合缝,整个凳子,没用一颗钉子,却稳固得像长在地上一样。

老陈总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他用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些接缝,感受着木头的纹理。

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小武,又看了看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岚的身上。

他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

“林岚,”他拍了拍儿媳妇的手,“你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好。”

林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扶着轮椅的扶手,轻声说:“爸,这都是……我该做的。”

那天晚上,老陈总做东,在家里摆了一桌家宴。

没有外人,就我们几个人。

饭桌上,老陈总举起茶杯,他现在不能喝酒了。

他先敬了我一杯。

“卫民,这杯茶,我敬你。敬你这二十年的不离不弃,也敬你这块‘臭石头’的坚持。没有你的坚持,‘陈氏’的根,可能就断了。”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滚烫,暖流直通心底。

然后,他又举起杯,对着林岚。

“林岚,这第二杯,我敬你。我敬你的勇气,也敬你的智慧。你能承认自己的错,还能找到对的路,这比你做成多少个亿的生意,都让我高兴。把‘陈氏’交给你,我放心。”

林岚端着杯子,手微微颤抖,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她站起身,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李师傅,这杯茶,应该我敬您。谢谢您,没放弃‘陈氏’,也没放弃我。”

我也站起身,端着茶杯。

看着眼前的林岚,看着旁边的老陈总,我忽然觉得,过去的那些分歧、争执,都像这杯中的茶叶,在滚烫的热水里翻滚、舒展之后,最终,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了满口的醇厚和回甘。

一家企业,就像一个家。

有新思想和老传统的碰撞,有两代人观念的差异。磕磕绊绊,吵吵闹闹,都是难免的。

关键是,碰撞之后,能不能找到彼此的边界;争吵过后,能不能学会相互的理解和尊重。

我想,我们找到了。

我喝下那杯茶,心里一片通透。

窗外,月朗星稀。

我知道,属于我李卫民的木匠生涯,或许已经接近尾声。

但是,一个新的故事,一个关于传承、关于融合、关于一棵老树如何长出新芽的故事,在“陈氏木业”,才刚刚开始。

而我,很荣幸,是这个故事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